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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城扇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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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黑娃这时开腔了:“晚晚,常言说人养儿女为防老,就算是爹求你了行吗?你如果不答应爹,爹就当没有你这个闺女,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吧,以后也不用再回来了,我和你娘死后臭在屋里也不要你管。俺就当这辈子没儿没女是个孤寡无依的老人,不行我们就去讨饭,哪里死,哪里埋,永远不连累你……”
白七娘也劝道:“晚晚,庄稼人能图个啥?不要嫌人家黑,不要嫌人家老实,男人们只要心眼好能干活就行……”
白团扇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伤心,母亲满脸是泪,泪水好像就要遮盖住母亲的面容,母亲没有声息地摇摇晃晃,跪着把身子移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无语哽咽,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眼睛有些呆滞。她扑在母亲怀里,母亲紧紧地抱着她。她对母亲的怀抱熟悉而又陌生,感觉寒冷而又温暖,使她的心灵在溶化,使她的感觉在窒息。
父母仍然长跪不起,白团扇没有了主见。见爹娘把话说得那么凄凉,她哪里还忍心再伤父母的心,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凄楚地、喃喃地答应了柳家这门亲事。
白黑娃刻满沧桑的脸上终于有了苦涩的笑容。
白七娘笑容拌着泪花说:“这才是娘的好闺女啊,晚晚,咱们娘俩可能就是这种命,孩子,你认了吧。”
年底柳根要入赘到白家与白团扇结婚了,白家布置了新房,杀猪宰羊就像娶媳妇一样热闹。
柳家湾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大姑娘娶男人的新鲜事二,很多人来白家大门口看柳根是不是也坐车到白家,是不是也按照取媳妇的风俗娶柳根。结果让他们有些失望,柳根是走着来白家的,连一个送亲的也没有来,唯一相同的是柳根像个新媳妇似的钻进洞房里不出来……
不久村子里就编出了童谣:
柳家湾一大怪,
汉子嫁到女家来,
没有新衣没铺盖,
赤肚子净人当牛卖。
第二年年初,柳海当兵离开了柳家湾,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和白团扇见上一面,连句话也没有留下。柳海不知道白团扇为什么会嫁给柳根;白团扇不知道柳海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没情没意,两个人始终没有把话说透。
白团扇听说柳海去当兵,偷偷跑到村头那棵老槐树下转了几次,那里曾经是她和柳海经常约会的地方,但是始终没有碰到柳海,她万念俱粉地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在落日斜晖之下一步三回头,走在石头铺垫的小巷子里,身影被夕阳扩展的很长,泪水也流得很长,那条小巷她走了很长时间,就像在逾越一道荆棘丛生而又曲径通幽的大山,心里一片茫然。不停在念叨着痴心女子负心汉那句古话。
白团扇经常到村头大树下去,李虎彪的妹妹也经常跑到这里来哭父母,她小名叫虎妞,是李二喜的养女,见次数多了,白团扇非常同情虎妞,两个人成了朋友,团扇经常带虎妞到家里去,七娘也喜欢虎妞,给她做好饭,做新衣服,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因为七娘觉得二喜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官城扇 第三章(2)
庄志酬之所以选择进入宣传部,是因为他对书法、绘画等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并经常“挥毫泼墨”。他最爱写的字是大稳乐思。大者,气度;稳者,稳重也。而乐者,悦也;思者,智也。他说,这四个字不仅是他为官为人的做人原则,也是搞好宣传工作应该具备的素质。他在学校就坚持接近宣传部,他认为不同的宣传部有不同的益处和作用,很锻炼自己的口才和能力。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一年,农村还没有怎么闹,而城市里已经闹得翻天覆地了。第二年听说古邑因为造反派和造反派之间武斗经常打死人,接下来官城也闹得鸡犬不宁,并且迅速波及到农村。柳海的姐姐叫柳叶眉,因为她的母亲名声不好,就有人说她是抱养的姑娘,这样一来她也受到门户不清的累,一直没有嫁出去。知道底细的人都说她不是抱养的,可是因为恨她的母亲,人们宁愿说她是抱养的也不肯说她是亲生的,说的人多了她开始相信,把惹不起快气死了,就经常骂柳叶眉没有良心。柳叶眉嫁不出去,又得不到家庭温暖,于是就开始“造反”了,她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叫“李师乡红星革命战斗队”,和县里边的“井冈山”战斗队沆瀣一气,危害一方,后来为了狐假虎威,干脆率领乌合之众加入到“井冈山”战斗队里边去了。当时的情况有人这样形容:你上台,我下台,台上台下,谁都上过台,谁都倒过台,生下就挨饿,上学就停课;你整我,我整你,整来整去,谁都整过人,谁都被整过,造反才有理,毕业没工作。
有一天“红星革命战斗队”在造反派司令柳叶眉的带领下闯进白团扇家,柳叶眉指着白七娘说:“老婆子,听说你曾经是资本家的女儿,不然会叫七娘,名字那么文雅?现在我们要把你拉出去批斗,让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交待问题。”
白七娘听了柳叶眉话害怕极了,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家中保存的那些扇子。她知道如果自己一旦成为红卫兵造反派的革命对象,那些扇子是肯定保不住的,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护扇子,于是她像疯了似的吼道:“柳叶眉,你什么意思?谁说我是资本家的女儿?我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我从小没爹没娘,在路边弃着,后来到老白家当童工,我和白黑娃一样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我男人会叫黑娃,我会叫弃姑娘?黑娃是种地户老白的养子,老白可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啊!你问问柳家湾的人哪个不知道?在那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和泪,吃得是猪狗食,穿的是破烂衣……我叫弃姑娘,叫多了就叫弃娘了。”白七娘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平时听广播已经记下这些话了,现在虽然说了瞎话,但是她想起自己苦难的身世,想起可怜的母亲,她哭得死去活来,最后竟然哭昏了过去。
社员们觉得弃姑娘和七姑娘一个音,对白七娘的话相信了,柳叶眉却对白七娘的话将信将疑。
柳叶眉的养父柳木是个厚道人,他觉得黑娃和七娘都是苦命人,觉得女儿做得有些过分,就站出来说:“叶眉,你们不记得,我可记得,黑娃和弃娘是逃荒到咱们柳家湾的,命可苦了,他们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听说黑娃的养父一辈子连个女人都没有,怎么能说白弃娘是资本家的女儿?资本家的女儿会那么穷?会连娘家都没有?人家是被剥削阶级剥削过的人,有很深的阶级仇民族恨,是无产阶级,是无限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可不能随便把革命群众说成是地富反坏右……”柳木的话好像更有道理,乡亲们确实没有听说弃娘有娘家。柳叶眉终于相信了,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带领她的“红星革命战斗队”雄纠纠气昂昂地到李真吾家里去扫“四旧”。
白七娘醒过来的时候头上满是虚汗,她知道只要今天虽然过关了,以后说不定柳叶眉还会来找麻烦,想到这些她又害怕了,急中生智,她想如果自己要是变成了“疯子”,不就平安无事了。于是她突然大笑起来,声音有些阴森,自己尿了一裤子,把别人吓了一跳,还像老婆子念经似的唱开了:
黄鼠狼去赶集,
浑身上下一张皮,
尾巴下边露屁眼,
肚子上边露蜜蜜,
嗨嗨弥呀嗨嗨陀呀,
嗨嗨嗨佛呀嗨嗨嗨应呀,
不怕那羞呀不害那骚呀,
你说那咋的咱就咋的呀……
从此白七娘“疯”了,刚开始她钻到大队的仓库里把戏装穿上,当她出现在社员们面前的时候,把人们吓了一跳:一件大红袄上绣着绿叶黄花,青色的绸子裤,大红绣花鞋,头上插着绒线花儿,就像唱地摊戏的彩旦,自己口中还念叨着得得得得锵锵锵锵的锣鼓和啷哩啷哩的弦子声开唱了:
唱的是一个员外本姓郭,
父做高官儿登科。
四合大院他来住,
一妻一妾赛娇娥。
二百亩河边水浇地,
河边上还有龙拉磨。
高头大马槽上拴,
丫鬟仆女伺候着。
小日子他还嫌不称意,
想夫妻年年都在二十多。
官城扇 第三章(3)
白七娘这么一唱,人们说看来这老婆子是真的疯了,后来她把家中那三间大房弄得死尿横流,没法进人,一天到晚在家里装疯卖傻。为了不让别人产生怀疑,她装疯连女儿和丈夫都瞒住了,自然没有人再理睬白七娘了,因此那些扇子才得以保全。
文化大革命时期白七娘整天疯疯癫癫的,有人的时候又哭又笑,没有人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嘟囔古诗,白团扇记得母亲背诵次数最多的是这样一首诗:
团扇,团扇,
美人并来遮面。
玉颜憔悴三年,
谁复商量管弦?
弦管,弦管,
春草昭阳路断。
因为白七娘成了疯子,村子里那个造反派柳叶眉没有再找过白七娘的麻烦。
李风清被柳絮远那些红卫兵造反派批斗的时候是文教局的局长,那个时候时兴成立战斗队,李风清参加的是“硬骨头”战斗队,总司令是县委书记李虎彪;副局长封尘仆参加的是“井冈山”战斗队,总司令是革委会副主任柳清河,而宣传部长柳荫厚的儿子柳絮远就是“井冈山革命战斗队”的副司令,后来“井冈山”占了上风,“硬骨头”成为被“革命”的对象。柳絮远始终认为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离婚是封惜俏勾引他的父亲,其实他父亲玩弄了封惜俏的感情,最后因为成分问题没有娶封惜俏,而是娶了另一个女人柳遇秋,就是柳絮行的母亲。柳遇秋也是柳家湾的人,不过她从小就住在县城,没有怎么回去过。后来柳絮远的父亲柳荫厚把柳絮行安排完工作竟然和柳絮行的母亲柳遇秋先后不到一年相继过世,柳絮远根本就不认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柳絮行。
有一天“井冈山”战斗队司令柳絮远准备把李风清害死,一个老教师给李风清透了点口风。李风清害怕了,赶紧翻墙逃跑……
李风清不敢回自己的老家李师村,又没有地方躲避,在玉米地里藏到天黑,最后想到了白团扇,在半夜里来到柳家湾……
“井冈山”战斗队见李风清跑了,就在柳絮远的带领下到李师村来抓人,柳叶眉也积极配合,可是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见到李风清的人影。柳絮远恼羞成怒,就想起了封惜俏。当时李得叶在县城没有人照顾,就逃回老家住在母亲封惜俏那里。柳絮远本来是要批斗封惜俏的,没有想到能够抓住李风清的儿子李得叶,于是就把李得叶抓起来吊在树上打,一边打一边问:“狗崽子,说,快说你爹李风清藏在哪里?不说就打死你!”
李得叶战战兢兢地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我看这个小走资派有包藏保皇派的私心,挺不老实,打!” 柳絮远说了一声,队员们又开始打李得叶。
李得叶求饶道:“你们不要打我了,我真的不知道,不行你们可以到我的亲戚家去看一看,找一找。”
柳叶眉说:“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功的时候到了,你小子是和走资派、保皇派划清界限呢,还是和走资派同流合污以人民为敌,考验你的关键时刻到了!”
李得叶说:“我愿意和走资派父亲划清界限,我愿意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李风清在什么地方啊。”他吓得已经不敢说李风清是自己的父亲了。
“井冈山”战斗队副司令柳絮远看从李得叶嘴里问不出什么,又命令柳叶眉把李得叶的母亲封惜俏抓来批斗。柳絮远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亲爱的革命同胞们,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大地主、大汉奸封福临的女儿,他们家在万恶的旧社会剥削劳动人民,欺压贫下中农犯下了滔天罪行,在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形式一派大好,帝国主义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的今天,他们这些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一心要变天,还想过吃肉喝酒披大衣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革命群众坚决不答应!”随着柳絮远的话,战斗队员已经把高帽子戴在封惜俏的头上,不知道是谁又把两只烂鞋挂在封惜俏的脖子上,让她跪在儿子李得叶的身边。
柳絮远这时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认真搞好斗批改。现在我带头高喊革命口号,打倒地主资本家!”
“打倒地主资本家!”
“打倒汉奸特务卖国贼!”
“打倒汉奸特务卖国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打倒汉奸特务的女儿封惜俏!”
“打倒汉奸特务的女儿封惜俏!”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坚决把走资派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坚决把走资派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喊完口号,造反派战斗队在柳叶眉的带领下开始让封惜俏坦白交待自己的反革命罪行。
封惜俏实在没有什么说,就说:“我曾经因为思想不纯,和我的前夫李风清离婚了,曾经想嫁给宣传部长柳荫厚,是我背叛了李风清,我对不起他……”
柳絮远说:“什么?你离开走资派现在后悔了吗?”
“不,我不后悔……”封惜俏很害怕的赶紧改口。
柳叶眉又问:“当初你嫁给李风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是不是因为大走资派刘星辰?”
“我没有任何动机,我们是自由恋爱的,我根本不认识刘星辰……”
“什么?自由恋爱?资本家的女儿也配自由恋爱吗?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想混进革命队伍中去的?你是不是个国民党女特务?”
“不是,我不是特务啊,我就没有见过国民党。”
“什么?你没有见过国民党,你父亲不就是国民党吗?”
“见过,见过,见过国民党。”
“战友们,封惜俏见过国民党还不老实,你们说怎么办?”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只有对国民党特务分子封惜俏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
“打,打,打!”
接下来封惜俏就被柳絮远和柳叶眉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了,她急忙说:“是,是,我是想和进革命队伍,可惜阴谋没有得逞。”封惜俏的女儿李牡丹当时还小,不停地在一边啼哭。
柳絮远又指着牡丹说:“封惜俏,你要老实交待,这个姑娘是不是走资派的野种?听说你当初和保皇派柳清河也有关系,这个野种是不是柳清河的?”
官城扇 第三章(4)
“你们胡说,我根本不认识柳清河,不是,绝对不是,你们就是打死我也不是……他是我第二个男人的,我第二个男人是贫农,不信你们问一问。”封惜俏十分恐惧地说。她真想告诉柳絮远,牡丹就是他的妹妹,可是她没有敢那样说,她怕柳絮远打她。
“听说你公公李二喜是你折磨死的,你是不是怕他交代当年和大走资派刘星辰的关系?”
“没有,我公公是被李虎彪他们打死的,就是因为他为刘星辰收尸那个事情,我真的不知道经过,你们不相信可以去问李虎彪,那个事情真的与我没有关系。”
“什么?你还想陷害革命干部?刘星辰是畏罪自杀,根本不干李书记的事!”
“是,我说错了,不干李书记……”
“同志们,封惜俏诬陷革命干部为走资派刘星辰鸣冤叫屈,怎么办?”
“打,打,打!”
造反派在柳絮远和柳叶眉的鼓动下又开始打人了。打在封惜俏身上,疼在立在一边的李冬阳心头,可是他不敢说一句话,只有眼睁睁看着姨妈在受折磨。
社员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自发地组织起来,也喊开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战争是人民的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发动群众才能进行战争……我们今天要和欺压人民群众的造反派血战到底。”群众要和战斗队拼命,战斗队和柳絮远害怕了,急忙逃离李师村,就连那个柳叶眉也逃跑了,没有想到她这么一跑竟然成为国家干部了。
愤怒的社员们见柳絮远和柳叶眉逃跑了,赶紧把李得叶和封惜俏母子俩救了下来……
李风清敲白团扇家门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白团扇披着衣服给他开了门。一看是头发散乱、面目憔悴的李风清,把白团扇吓了一跳:“哎呀风清,你这是怎么了啊?”
李风清饿得浑身直打哆嗦:“团扇,造反派要害我,你要救救我……” 李风清没有把话说完,已经可怜兮兮地给白团扇跪下了。
白团扇急忙把李风清搀扶到家了,给他做了饭。李风清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样子非常可怜,他吃饱以后才说:“团扇,李师村我是不能回去了,只怕得在你家住一段时间。”
白团扇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惜俏呢?她现在也是一个人挺可怜的,你们和好吧。”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我不相信她,害怕她再出卖我,她的品质不好,我现在只有靠你了,只相信你。”
白团扇有些为难:“这个……”
“团扇,晚晚,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你心肠好。”李风清又磕头了。
“唉……好吧,那就住在这里吧。”
“有安全的地方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白团扇想了想说:“那只有藏在红薯窖里。”
“也行,只要安全就行。”
“那就住在红薯窖里吧。”
“我现在就下去。” 李风清说罢,匆匆忙忙,十分狼狈地下了红薯窖。
李风清此后就住在白团扇家,白团扇一日三餐用绳子把饭垂到红薯窖里,只有到了半夜他才敢上来透透气。每逢李风清夜半三更坐在院子里的时候,白团扇总是来陪他说话。
有一天李风清说:“团扇,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娶了封惜俏没有娶你,现在真的很后悔啊!”
白团扇叹了一声说:“都是命啊,风清,现在还说这干什么?”
李风清确实想过再娶白团扇的,他知道团扇不爱柳根,可是团扇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她既然嫁了柳根,就要和他过一辈子。李风清知道白团扇很善良,现在宁愿舍弃他也不会舍弃柳根,他曾经用语言挑逗过团扇,可是团扇无动于衷,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时候,李风清没有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占了白团扇的身子。
此后李风清和白团扇没有再谈及过去,李风清在白团扇家整整住了两个月,文化大革命武斗快结束的时候他回到县里,调到官城县县委宣传部当了副部长。
官城扇 第三章(5)
封惜俏的姐姐叫封惜春,是李真吾的儿媳妇,在“大跃进”期间李真吾的儿子饿死了,封惜春在丈夫死后生了一个儿子,原来叫李跃进,后来封惜春也饿死了,李真吾觉得孙子命苦,就改叫李冬阳,李冬阳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爷爷生活有一个噩梦般的凄惨童年。
在“文化大革命”那个年代,李真吾因为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常常被批判。在红卫兵抄家的那个晚上,白七娘悄悄来到李真吾家,找到李真吾问:“李大哥,当年白疙瘩卖给你过扇子吧?”
李真吾看着白七娘的脸说:“是啊,那是一些十分精美的团扇,我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说是跑鬼子的时候捡的。我买下扇子送朋友了一些,还有十余把藏在家里。唉,现在红卫兵闹得这么厉害,真害怕被红卫兵拿走啊,那可都是宝贝哩!大妹子,你问这个干啥?哎,你原来没有疯啊?”
白七娘突然扑通一下给李真吾跪下了:“也疯也不疯,你就当我是疯子。”
李真吾急忙说:“他婶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快起来!”
白七娘嘴唇哆嗦着说:“老哥哥,我疯子只求你保守一个秘密,千万不要说扇子是白疙瘩卖给你的啊,我求你了,不然我可就没命了,你如果说了他们会怀疑我们家里有扇子,你知道疙瘩原来就住在我们家,他死后也是我把他埋了的。”
“你这是……” 李真吾不解地问。
“老哥哥你就不要再细问了,你只要不说扇子是在白疙瘩那里买的就行了,你过去是在外边干事的人,就说是在古邑工作的时候买的好吗?一旦有人问扇子的来龙去脉,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好,好,大妹子,我什么都不说,你放心吧。快起来,快起来。” 李真吾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没有细问,白七娘也没有细说。在李真吾的搀扶下,白七娘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样子憔悴,步履蹒跚地又疯疯癫癫离开李真吾家。那个时候那种年代,有些事情不必要说得太清楚,大家心里都明白,运动可能让人生,也可能让人死,运动比洪水猛兽都厉害,谁不怕运动啊?
白七娘刚走,李师公社造反派司令柳叶眉果然带人来把李真吾的家抄了,其他没有什么可拿,就拿走了药书和几把扇子,还把李真吾拉出去绑到公社门口的树上,用鞭子打着李真吾让他交待自己的问题,样子十分凶恶,就像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
“李真吾,有人说你们家的团扇是清朝宫廷里的东西,是不是?”
“我是在古邑街上买的,我真的不知道团扇的来历啊。当时只是觉得好看,没有想那么多,好像有些好早一些,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卖它了。”
“有人说蒋介石和宋美龄到古邑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们这种扇子,那个送扇子的人是不是你?老蒋是不是让你潜伏下来当特务,是不是?有没有电台?说!”
李真吾没有敢说实话:“我哪里有资格见老蒋,没有的事啊!”其实李真吾真的给老蒋看过病,当时因为西安事变老蒋腰部受伤,路过古邑的时候作短暂停留,有人推荐李真吾,说他的正骨医术非常高,老蒋就同意了,就让李真吾给他看病。李真吾想在见到蒋介石的时候给他捎点什么礼品,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东西,忽然想起从白疙瘩那里买的扇子,就挑选了几把扇子,见到蒋介石的时候正好宋美龄也在,李真吾亲手送给宋美龄十把精美别致的团扇,其中一把扇子上是苏轼书写的词:
乳燕飞华屋。
悄无人、桐荫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渐困倚、孤眠清热。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秋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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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城扇 第三章(6)
蒋介石对扇子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对李真吾的医术还是比较满意的,宋美龄对李真吾送的扇子比较钟爱,特别是那把清代状元扇。李真吾拿着一把状元扇对宋美龄介绍说:“夫人,清代扇面在当时是颇受人们青睐的,再说距今还不算很久远,所以现在在市面上流传的还有一批。清代流行一种风气,就是科举考试金榜题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常常要用书画扇面馈赠亲朋好友,用来显示自己的博学、显达和华贵,一时成为时尚。也有失落的文人雅士将孤傲、忧愤的心情借扇面表达和传播出去。夫人你看,从这把状元扇书画的艺术性来讲,扇面的艺术性倒不一定高,因为他们的书画多有馆阁习气,艺术的灵性不突出,倒是那些落魄文人个性鲜明,表达情感别具一格,艺术上很有讲头。”李真吾放下状元扇又拿起落魄文人扇让宋美龄看。
宋美龄样子非常大方,看着扇子说:“名气非常重要啊,不管状元扇好不好,还是要比一般文人的价值高。比如将来人们知道是我收藏的扇子,可能价值更高。”
“那当然,那当然。”李真吾说着话又拿起另一把扇子说:“夫人,虽然小小扇面所值无几,但经名士文人点染着色,便立即身价陡增。你看这扇面有单面作画和双面作画,一般是一面作画,一面配上题写的诗文,用美妙的书法写上去,这样书画相映生趣,最有观赏价值。特别是文人雅士以此唱答,蕴藏其间多有逸闻趣事,绢纸之上也汇聚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夫人如果能够在这些扇子上留下一些墨宝,将来必然价值连城。”
宋美龄笑一笑说:“是啊,古代名人扇面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现在的文人,很少在成扇上泼墨,多是将宣纸裁成或是画成扇面的形式,创作出来的作品同样有扇面的欣赏效果,只是无法像成扇那样方便携带和便于收藏。我才疏学浅,怎么敢在这些宝贝上乱涂呢?”
“哪里哪里……”李真吾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蒋介石太古板,而宋美龄比较和气,也佩服宋美龄的见识,一个劲儿地点头。
宋美龄得到扇子非常高兴,就请李真吾一起吃饭。在吃饭的时候李真吾还即兴给宋美龄讲了一个故事:东坡先生在钱塘县任职期间,遇到一件诉案。有一个制扇子的百姓欠别人绢钱二万不还,被告到县府。东坡先生将制扇人传到县衙,询问其欠钱不还的原因,制扇人哭诉:“我家以制扇为业,家中父亲刚死,而今年自开春以来,连连下雨,天气寒冷,家中所制扇子卖不出去,并不是我一定赖着绢钱不还。”东坡先生将那个制扇人仔细观察许久后,说:“你回去将自己所制的扇子取来,本官来帮你发市”。不一会,制扇人取扇子回来,东坡先生在其中选了一些白团扇,用案上判笔在扇上作书作画,顷刻做完,交与制扇人道:“出去尽快偿还所欠钱款。” 制扇人抱着东坡先生所画的扇子,流着热泪称谢而出。刚出府门,知情者争着以千钱购取一扇,即刻售完所持扇子。未购得扇子的人均懊悔不已。此人即偿还所有债务。消息传开后,全县百姓均赞颂东坡先生,不少人还为此事流下激动的眼泪。
宋美龄当时听着故事看着精美的白团扇样子有些入迷,等清醒过来之后让手下人赏给李真吾一万块大洋作为酬谢。李真吾也就是有了那些钱之后,在老家卖了一百多亩地,解放后他家就成为地主成分了,他经常后悔不应该买地,说把钱吃了也比买地好。
柳叶眉看被绑在树上的李真吾仍然不肯交待问题,尖叫着说:“战友们,国民党特务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李真吾不老实,怎么办?”
“打!打!打!”造反派叫喊着开始打李真吾,把他打得头破血流,逼他交出电台。
李真吾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是医生,别说有电台,我连电台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啊,你们不是连医书都拿走了吗?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有电台啊!”
“那么你家的那些扇子到底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从博物馆里偷的?是不是蒋介石的小老婆宋美龄送给你的?”
李真吾知道不敢说扇子是宋美龄送的,也不能说是白疙瘩卖给他的,那样自己可能更加麻烦,也辜负了白七娘的托付,赶紧说:“不,不,扇子是我旧社会在古邑的大街上买的啊,我真的不知道那些扇子的来历,也没有送给宋美龄,宋美龄是什么人我能够接近?”
“难道你没有给蒋介石治过病?为什么乡亲们都说你曾经给蒋介石治过病?”
“那都是谣传,我医术不精,再说也不是大人物,根本接近不了蒋介石,更不可能接受宋美龄的馈赠,人家怎么会认识我,我怎么能够接近人家啊。当时只是觉得好看,没有想那么多,早知道这样我是决不会买那些扇子的,谁知道它们是些坑我害我的坏东西呢。”
官城扇 第三章(7)
白七娘听说李真吾被造反派批评,装疯卖傻地也来参加了批斗会,她当时真怕李真吾扛不住说了真话。她听见李真吾这么一说,傻乎乎地嬉笑着来到批斗会场上,手舞足蹈地说:“嘻嘻,他是我男人,我是造反派,我是红卫兵,我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谁也不准打我的男人,我们要革命,要拜花堂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白七娘对着李真吾拜开了,造反派们大笑起来,觉得疯子很好玩。
李真吾的批斗会是戏剧般结束的,因为一个造反派笑疯子白七娘笑昏了头,喊错了口号,本来要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竟然喊成“打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造反派立即开始批斗那个造反派,并且把那个造反派往县里送,就无意之中取消了对李真吾的批斗。当时李虎彪的小妹妹虎妞也在,李二喜被造反派打死之后,养女虎妞没有人照顾成为孤儿,白七娘可怜虎妞,感念二喜的好,就收养了虎妞,虎妞恨哥哥李虎彪,说要和他断绝关系,要求改名字,还认了七娘做娘,七娘就把她改名叫白蒲扇。白蒲扇看没有人注意,急忙搀扶着李真吾回家去……
白七娘看养女蒲扇把李真吾搀走了,揪着的心也放开,又扭着屁股唱开了。
心命都不好,
鬼神来搅扰;
命好心不好,
小命夭折了。
心好命不好,
苍天将你保。
命好心也好,
富贵享到老……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为爷爷李真吾经常被批斗,李冬阳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孙子,站在人前总觉矮人半截。他在学校上学常常被学生们看不起,尽管学习成绩优秀,也得不到老师的表扬,发放领袖纪念章没有李冬阳的份,购买“红宝书”李冬阳没有资格,推荐升学李冬阳沾不上边儿,就连运动游行时,老师也说五类分子的孙子是坏种,如果让李冬阳参加游行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侮辱,因此只要是“革命活动”都不准他参加。这些对李冬阳的自尊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他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热血青年,也曾热爱过领袖,崇拜过伟人,可是他连爱和崇拜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他原来怎么也想不通。领袖逝世后,村子里组织召开追悼会时也不准李冬阳参加,他心里十分困惑。领袖为什么树立那么多敌对面呢?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啊,毛主席共产党为什么总把他们看成是异类呢?这样难道对建设社会主义就有好处吗?他不明白。
后来听有人说柳叶眉在毛主席的追悼会上哭得死去活来,可惜李冬阳没能看一下那种动人的嚎哭场面。其实柳叶眉的养父柳木是个哭得最痛的人,后来他在背地里竟然埋怨说毛领导好是好,全国人民吃不饱。领袖是伟大,可是老百姓太贫穷,吃了上顿没下顿,这种伟大有什么用?还说当时他哭也是假哭,并不是真的痛心,反而有点怀念给老百姓分自留地而被文化大革命毁了的刘少奇,他是在哭刘主席而不是哭毛主席。
李冬阳听了这话,没敢表态。在那种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特定政治环境中,人们很难保持什么人格和尊严,今天是革命者,明天可能就成了被革命的对象,今天站在台上振振有辞地批判别人,明天可能就要戴着高帽子跪下被别人批判。
李冬阳从记事那天起,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尊严,也从来没有被别人尊重过,与人见面,迎来的尽是冷嘲热讽和冷眼相对,与人分别听到的尽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因此造成他的倔犟孤僻性格,他的自尊心特别强。他回忆一下,整个柳家湾,对他比较好的只要白团扇、姨妈封惜俏和白七娘的养女白蒲扇,再有就是白蒲扇的养父李二喜,李二喜还是姨妈的公公,老头子知道他吃不饱饭,只要见他总是拉到家里让他吃个饱,后来李二喜被李虎彪打死了,埋葬的时候李冬阳还在坟头大哭了一场。而姨父李清风、表哥李得叶对他都不是很好。
李真吾因为是柳家湾唯一的地主分子,因此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受的磨难更多更大,一年最低有两个月的义务劳动……
李冬阳在上小学的时候,由于家庭贫穷,他曾经向爷爷提出不想上学了。爷爷为了让他坚定信心上学,指着家里那张有些发黄、烂了一角的中国地图说:“冬阳,你看一看,中国是多么大啊,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是科学的未来,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蕴藏着人类所必需的物产。要想开发利用这些矿藏,要想成为有用人才,就需要学习知识啊,没有知识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因此你必须上学,爷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李冬阳没有想到一个经常被批判的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不解地问:“爷爷,他们对你那么不好,我不想做祖国的未来。”
“傻孩子,祖国就像母亲,任何人都不能做对不起母亲的事情,共产党不相信我,我可没有不相信共产党。”
“造反派们对起祖国母亲了吗?”
“造反派毕竟是少数,也长久不了,祖国是永远的祖国,不是某一个人的祖国。”
李冬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从小就敬重爷爷,很听爷爷的话。
事隔不久,家里几近断炊,李冬阳又一次提出要退学。那个时候因为爷爷老了,他们家年年欠工分,李冬阳虽然人在学校,可心总想着要挣工分糊口,为爷爷分担忧愁。早上他不能去学校学习,要到山坡上去割草,割到###点钟,草筐足有五六十斤重,而肚子里空空的,眼睛饿得有些昏花,只好背着草筐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有时草筐太重,背不起来,需要让别人帮忙弄到背上,一路上遇到能供休息的土台子就赶紧休息一下,然后再艰难地往前走。回到家里,锅中只有一点稀汤,爷爷舍不得喝,含着眼泪看着孙子喝上两三碗,放下碗再向学校里跑。孙子走后,他才把剩下的饭喝下,甚至用指头把锅边的米粒都刮吃掉。
下午放学回家,李冬阳又得赶紧去地里割草,割到天昏地暗,才背着草筐往回赶,有时候绊住石头跌倒,摔得伤痕累累,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再往前走。有一次,李冬阳摔倒在地,昏死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醒来,艰难地爬起来再背起草筐回家。像这样的家庭状况还如何学习呢?李冬阳真的不想再上学了。然而爷爷说啥也不让李冬阳退学,说是即如这样半耕半读,还是要比不上学好得多,李冬阳不想违背爷爷的心意,才又继续上学。
在李冬阳的记忆中,也有美好的一页。那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爷爷带领他到野外去割草,他们祖孙来到织女河的河滩上,早已被如画般的春色陶醉了。河堤左边是一排高傲挺拔的白杨树,绿色的杨叶泛出耀眼的光泽,东风一吹,“哗哗”作响,像是在拍手迎接他们爷孙两个的到来;河堤右边是婀娜多姿的垂柳,无数根枝条争相垂向水面,在微风中拨动着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把映在水中的蓝天搅碎,把映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