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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故人人似雪 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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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境事务处的两个人员跟着她去,雪儿道:“我要换衣服。”那两个男人只好站在门外等她。

  雪儿关上了舱房的门,匆匆换上裙子,拿了那件深蓝呢绒大衣和盛载着程杰摘下来给她的叶子那透明塑胶盒,跟所有程杰买给她的衣服和小玩意。放了一床东西,才想起没有旅行袋把那一大堆东西放进去。

  她东翻西翻,想来程杰大概有多余的旅行袋,终于在程杰卷成一堆塞在床底下的衣物中,摸到了个像旅行袋似的东西,拉出来一看,那深蓝色的旅行袋中盛满了干净的裤子衬衫和毛衣风楼,好像准备好了的行囊一样。

  雪儿知道下一个泊船的地方是三藩市,行囊里边的衣物刚好是适合较夏威夷寒冷的三藩市穿的。雪儿觉得十分奇怪,因为程杰是从来不收拾行囊的,反正上岸通常都是一天左右,这个行囊里的衣服,到时穿上便行了,用不着预先收拾的。

  正在满腹狐疑之际,她摸到样硬的东西,抽出来看,正是程杰从大阪带回来的那本书,那本他一直不让她看的书。

  雪儿急急翻了翻,发觉中间是粘着时,她好奇地用指甲挑起粘着的一角,赫然发觉里面是空心的,内里原来有个胶袋装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

  程杰这几天的沉默,那中国籍海员不怀好意阴恻恻的笑,“三笠山”和这本书,一切拼起来,雪儿毛骨悚然,程杰在运毒!那船员刚才尾随着程杰上岸,她知道程杰身在险境,于是便不顾得那么多,把他的衣服倒了出来,把自己的放进去,用胶水封回那页书,手里捧着那盒叶子和那本书,若无其事的走出来,跟着入境事务处的人出去。

  在赴机场的车子里,雪儿极力令自己冷静,她恼怒程杰运毒,但她不能让那人告发他,她把毒品拿着,海关大概不会思疑她,她得先解救了程杰再说。

  那边厢,程杰两手空空的顺利通过了海关,那尾随着他的船员正在受海关检查,他也没有行李,海关掏了他的口袋,掉了个塑胶袋出来,圆圆扁扁的像月饼般大小,海关用手摸摸,说道:“随我来。”便把他带入另一个房间里。

  那海员大惊失色:“这塑胶袋不是我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程杰微微一笑,欣欣然地截了部计程车:“到机场去。”

  那包毒品,是程杰见到那勒索他的海员押着雪儿到船长室,一脸得意洋洋时塞进他的后面裤袋里的。程杰小时做过扒手,这个对他轻而易举。

  他不知道那船员所告的密到底有多少,是只告发雪儿偷渡?还是告发他藏毒?程杰是个在街头蛇鼠混杂的地方长大的孩子,他老早把藏有海洛因的豆沙饼馅挖了一个出来,倒出一大半在另一胶袋里放回饼中,然后把另外一小半留在原来的圆形胶袋内,伺机放进那海员裤袋里,好歹让他被海关锁起来。

  计程车到了机场,程杰望望飞港班机表,只有两间航空公司有,他每间都买了张机票,不然他不能入闸,跟着他又买了张去三藩市的机票。

  入了闸,经过礼物店,他匆匆买了件夏威夷女人穿的彩色缤纷“姆姆”帐幕型裙子。

  左穿右插,他终于找到早点开机的“过境旅客室”,乘客都在上机了,却不见雪儿。程杰心焦如焚,赶忙跑去另一班机的“过境旅客室”一看,雪儿正站在她父亲旁边,一双闪亮的明眸正在探索,左手挽着七盒“三笠山”,右手抱着盛载叶子的那盒子和那本书,程杰心中一酸一热。

  他摇着手中那件“姆姆”:“叶子,有件纪念品给你!”

  雪儿接过了,镇定地说:“呀,谢谢你,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送几盒豆沙饼给你好吗?”

  雪儿把缚豆沙饼的丝带一拉,七盒都散开掉在地上,雪儿骂自己:“对不起,我鸡手鸭脚,真没用。”

  程杰会意,蹲下挑出了中间那盒说:“谢谢你。”

  雪儿也蹲下了,眼睛望望程杰,又望望那本藏毒的书。

  程杰不禁大大感动,以她的机灵,自然会想得到那告密的船员会令到海关搜船,为了他,雪儿宁愿承受运毒的罪名也冒险替他把书拿出来。程杰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没做任何表示:恐防一旦露出什么蛛丝马迹,便会引起押着雪儿离境的人员疑窦。

  雪儿道:“这本书我没看完,看完了才还给你好吗?”

  程杰又是微微的一笑:“不用还我了,看完把它丢掉了。我想要的,是那个盛着叶子的盒子,给我留着,做个念心儿。”

  雪儿眼眶一红,“不,这是我的,你拿去了,我用什么做念心儿?”

  入境事务处的人员见这两个年轻人纠缠不清,一脸不耐烦。

  雪儿的父亲说:“雪儿,把书还给人家!”

  雪儿定睛瞧了程杰一阵,见程杰还有盈盈笑意,似乎不担心什么,便把书交回给他。

  “再见,顺风。”程杰看看腕表,时间无多,忍着离情别意,转身走了。

  程杰急步地走,在机场内的公用电话挂了个电话,经过男厕,进去洗手间锁上了门,把书撕开,将那袋白色粉末倒进抽水马桶冲掉。再把书扯成碎片,每片用抹手纸巾包着,捏成好几十团,往垃圾筒一丢,然后匆匆赶去到三藩市的候机室,像普通搭客般坐着。

  他知道他不能再回船上的了,那向他敲诈的海员定叫海关搜船。他早已做未雨绸缪之计。夏威夷是美国在太平洋的第一个入口,只要他在那儿机场过了关,去到三藩市便不用再受检查。

  离开机时间只有十五分钟,程杰心焦地等着收货的人来。黑泽说过,若货交不到,不但要他的命,也要庆子的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程杰心焦如焚,乘客开始上机了,一位地勤空姐拿着件毛衣过来对他说:“请问你是程杰先生吗?”

  程杰心中怦怦地跳,难道最后这一关不能过?

  “请你让我看看你的登机证。”地勤空姐说。

  程杰看那地勤空姐,才二十多岁,摸不清楚她是循例检查,还是另有用意。他在牛仔裤袋里掏出了登机证。

  地勤空姐嫣然一笑:“程先生,你的姨母庆子夫人在外边等得你好心焦啊,这是她替你亲手编的毛线衣,她说你有东西送给她的,现在机快开了,你赶不及出去,我替你交给她好了。”

  “庆子夫人”虽是个暗号,但程杰还是小心的,接过了羊毛外套试试,果然是他的尺码。

  “还有一张便条,请你看看。”程杰打开信封一看,是张美金五万元的电汇本票,没有他的名字的,入瑞士一间银行,上面只有个号码。

  程杰惊魂稍定:“请告诉她我会很珍惜这件毛衣,请她别见怪我的礼物只有那么小。”

  地勤小姐接过那盒藏毒的“三笠山”,笑吟吟地说:“庆子夫人叫我告诉你,她会常常记挂着你的。”

  程杰听了汗毛直竖,缠上了黑泽,他便脱不了身。

  “程先生,请上机吧。”地勤小姐和蔼如故。

  在飞机上,程杰惆怅不已,他不知道那被海关扣留的船员会不会指他插赃嫁祸,他希望过得了三藩市那一关,不过,无论如何,他已成为亡命之徒。

  到了三藩市,程杰战战兢兢过了海关,居然平安无事。他按照小仓的指示,到了日本城的一所公寓。有个日本中年男人开门给他,见他两手空空,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你是谁?”日本音很重的英语。程杰打了个手势,重复三次,那是小仓给他的暗号。

  “你早到了几天。”那日本男人重复了那手势四次。

  “故事很长,总之要带来的东西我带来了便是了。”程杰说。

  “书呢?”那日本男人问。

  程杰脱掉了一般青年人所穿的厚胶底皮鞋:

  “请给我一块刀片。”那日本男人给他一块剃须刀片。

  程杰割开了鞋底,左右各挖出一个塑胶袋来。那日本男人用指头点了一点白粉试试嗅嗅,拿去秤了下道:“对了,但是,为什么不在书里面呢?你搞什么鬼?”

  “毁掉了。”程杰得意地笑起来。

  自从那船员向他勒索之后,程杰便把那空心厚皮书内的白粉倒了出来,分成两份藏在球鞋底,到厨房拿了些面粉倒了进书内胶袋中,再封好口。

  要是雪儿起疑,他便会把那本其实只藏着面粉的书丢进大海,以安她心。

  料不到雪儿在火奴鲁鲁便被押出境,更料不到她在最后一刻也冒运毒之险,把他藏着的毒品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船上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重现又重现,他被围殴时她奋不顾身的扑在他身上,以她娇弱之躯保护他。雪儿嫉恶如仇,但是为了他,却替他把毒品拿着。

  要不是这样的阴差阳错,他可能已被逮去坐牢了。几时能够再见到雪儿呢?似乎遥遥无期,运毒得来的近八十万港币,如今于他已毫无用处。

  程杰燃了根香烟,每一口都是那么的苦涩,他不能在别个男人面前下泪。

  “你在哪儿入境?”那日本男人问:“什么签证?”

  “火奴鲁鲁。”程杰答道:“游客签证。”

  “好大的胆子,为什么要在火奴鲁鲁入境?嫌坐牢坐得慢吗?”那日本男人说。

  “我有我的理由。”程杰吸着烟。

  “你今年多大了?”日本男人问他。

  “二十一,快到二十二。”程杰又燃了一根香烟。

  “自小便是个坏蛋了?”那日本男人拍腿笑起来。

  程杰冷笑两声:“是。”烟抽完了,程杰把空的烟包捏成一团:“给我双鞋子,我要走了。”

  “你最好离开加里福尼亚州。你既回不了船上,入了美国境已不能出去,在这儿迟早被人发现。”日本男人说:“想不坐牢,最好继续为小仓先生服务。”

  “需要我时找我吧。”程杰有街童的世故,他不会说不再干,先溜掉再算。

  那日本男人掷给他一双鞋子:“先到隔壁看看,瞧谁来了。”

  日本男人把程杰带到同一层楼对门的公寓,拿出锁匙把门开了,一把推了他进去,里面是日本式装修,只见个穿着洋装的女子低头跪在地上,一头蓬松的短短卷发,似曾相识。

  那女子抬起头来,程杰不禁愕然:

  “和子,怎么你在这里?”

  和子那张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本来略含愤怨,一看见进来的是程杰,惊喜之余,有若如获大赦,却又捂着脸低位起来。

  日本男人说:

  “这是小仓先生给你的奖赏。”跟着关门出去了。

  程杰忙过去盘腿坐在和子对面:

  “和子,你不是说有人要了你吗?”

  和子幽幽地说:

  “要了我的人只是付钱,他本人并不要我,只要我服侍客人,料不到,这回的客人是你。”

  程杰大为愤怒,和子显然卖身了,比娼妓还不如,那些要她服侍的人,大概都是小仓要控制的人,看着和子先前的一脸委屈,他们不晓得要她接待过多少个她不愿意伺候的客人了。

  “和子,你不是说那人给你钱吗?”程杰问:“你何须至此?”

  和子扯起了裙角拭泪:“我是骗你的,我好赌,欠下了高利贷很多钱,他们说不还钱便把人交给他们,由他们指定接客,直到他们认为够了为止。”

  程杰心生寒意,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要是他们要和子接的全是毒贩,和子迟早性命不保,她还不知道自己身在险境。

  和子双手放在床上,款款地对他说:

  “和子很高兴,可以再伺候程先生。”

  程杰在这个时候,还哪有心情想及男女之事,忙问:“你欠了高利贷多少钱?”

  和子带羞地说:“也有十多万美元啦,程先生,我教你看不起了。”

  程杰霍然而起,走过对面,用力的打门叫那日本男人:“出来!”

  那日本男人开了门,一把将程杰抓进去:“不知好歹,什么出来?你进来!”

  “你们不能将和子这样!”程杰怒道。

  日本男人不屑地笑着:“她是你的老相好,小仓先生这么待你还不满意?”

  “我代她还债,你们放了她。”程杰道:“我有钱。”日本男人嘿嘿地道:“我们不碰黑泽的钱。小仓的钱,你这么辛辛苦苦地赚来,都不要了?”程杰说:“我怎么花我的钱是我的事。”

  “没那么容易,和子欠下十多万美元的债,小仓给你的钱,算是还一半,另外一半,我们不要钱,只要你替小仓先生多服务一次,那么和子便是你的。”

  程杰咬牙道:“说了的话不可以反口。不然我要你们的狗命!”日本男人道:“你要谁的命了?毛头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小仓是谁?一个代号而已,随时可以换的,不过,你已经是罪犯了,我只需打一个电话,警察便会将你逮捕,还是去好好享受和子吧。”

  程杰想,形势比人强,他救了和子再作打算,于是对那日本男人说:“你跟我过来,跟和子当面讲清楚。”

  和子见了那日本男人,有些颤抖,又哭了起来。程杰安慰着她:“没事了,我替你还钱,你可以自由了。”

  那日本男人用日语跟和子说了一些话,和子脸色惨变,跟着那日本男人便关上门走了。

  “你已经把钱交给了他?”和子问。

  “当然没有,我要看着你平安离去才给他钱。”和子含泪脱掉自己的衣服。程杰摇摇头:“我不要求这个,和子,好好地做人。”

  和子一边温柔地脱掉程杰的外套,一边说:“让我多伺候你一次,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虽然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但也请让我记着你。”

  程杰禁不住把她一搂,和子便把整个人交了给他:“快乐啊,爸爸,快乐!”和子呼声凄切,程杰一时愕住了,只见和子拿着刀搁在粉脖上跪着:“程先生不要再运毒了,和子谢谢你!”“你”字未完,和子已一刀往脖子抹去。

  鲜红的血从和子的脖子冒出来,和子的喉头咯咯作响,但说不出话来,身子还是跪着,头慢慢地垂在腰前,右手还紧紧握着刀,左手的指头软弱地在地上抓着爬着,有若想拉着程杰的手。

  程杰握住她的手腕,和子的手指抖动了几下,手指握成个拳头,终于无力地垂下了。那蜷缩做一团的身体,颓然翻倒在地上,一双圆圆的眼睛半开半闭,血染全身,程杰探探她的鼻息,已无呼吸。

  “和子!和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程杰一时慌惶失措,想跑过去找那日本男人。但他知道,和子已经气绝身亡了,她割破了自己的喉管。

  程杰定了定神,和子的死状惨不忍睹,裂开的喉管,血染在地上,在她赤裸的十九岁躯体上。

  程杰记起刚才那日本男人用日语跟她说了些话,令她脸色惨变,然后发生了这样的事。他隐约记得那些日语发音,只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程杰想起小时在街头流浪,听见过人说,如果一个人死不瞑目,双手握拳,那是死得有冤情的。

  “程先生不要再运毒了,和子谢谢你”的遗言在他耳边响起。和子显然是受他们要挟着,在无法可施的情况下,向他做死谏。

  程杰悲痛无限,他知道时间无多,吻了吻和子的前额,急急穿上衣服,轻轻推开窗户,往后面的走火梯爬下去,没命价地跑出了后巷。

  他实在不知道何去何从,走出了大街,他不敢截计程车,只上了部经过的巴士,漫无目的地坐着。

  到终站了,搭客都下车了,他亦只好下车,怕坐得久,引起别人疑窦。

  然而到哪里去好呢?

  程杰又走了几个街口,有若丧家之犬,见到另一部巴士,他又坐上去了。

  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他没杀过人,海关亦没怀疑他运毒入境,他怕什么?但是,到哪里去才好呢?

  巴士经过了不少地方,程杰从未到过三藩市,他只在别的海员口中听说过唐人埠、日本埠,他想他刚才交毒品的地方是日本埠,他要避开那个地方。

  在明信片上,他也见过金门桥、金门公园和那些听说会叮叮当当响的电车。

  他口袋里有一大叠美钞,但是他不晓得应该到哪儿去。

  巴士继续走,他看见好多好多树,想来那便是金门公园。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下来想一想,于是便下了车。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和子的尸体不断袭击他的心头,他想杀人,他想逃命,矛盾缠在一堆。

  走呀走的,公园似乎走不完,天气冷,没多少人。程杰干脆坐在树下,坐了半晌,居然看见一双东方籍男女在不远处走过,女的高挑漂亮,男的亦长得很帅,两人亲亲热热的,满脸春风。

  在那双男女后面十八尺左右,有个矮小的东方籍少女跟着,一双眼睛没离开过那俊男的背影,她的步调没那么大,只在密密脚的跟着,程杰觉得好生奇怪。

  那矮小的女郎全神贯注地跟着,没留心地下一堆枯枝,啪的一声摔倒了。那一声惊动了前面的一双情侣,两个一同回过头来,那男的向跌得趴在地上的瘦小女郎走去,那瘦小的女郎抬头凝视着他,显然他们是认识的。

  程杰还以为他打算扶她起来,料不到那俊男停在三尺之外用英语不客气地说:“希素,别再跟着我们!”

  那高挑漂亮的女子仍站在十尺之外,动也没动,只交叠着双手,对那俊男说:“罗拔,别理她,她神经不正常。”

  趴在地上的瘦小女郎眼中充满妒意地望了那美丽的女郎一眼,那美女向俊男招招手,他便掉头而去。不理会趴在地上的女子,继续跟美女搂着走。

  程杰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把那瘦小女郎扶起来。那女郎咬着下唇,程杰好奇地问:“你们是认识的?”

  那瘦小的女郎点点头:“那是我的姐姐。她很漂亮吧?”

  程杰觉得很奇怪,她这姐姐对她比对下人还不如,她为什么苦苦地跟着?他看得出她对那男的有情意,但他对她亦似乎十分不耐烦,她跌得趴在地上,两个人都忍心得不顾而去。

  程杰没回答她的话,只细看她的脸孔,瘦瘦的瓜子脸,略为窄一点,圆圆眼睛亦太小一点,像两颗钮扣般扣在眉下,鼻子微微往上翘,细小的鼻孔大露了一点,嘴巴并不阔,但嘴唇却厚度和阔度几乎一样,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张动人的脸孔,她的姐姐实在比她漂亮太多了。

  “嗯,你叫做希素?”程杰问:“你是中国人吗?”她点点头:“我十岁便整家移民到美国来了。嘿,每当别人赞我姐姐漂亮的时候,一看见我,总是不好意思地补上一句:希素念书很好,很能干。”

  程杰拈起根枯枝微笑着:“想来你一定很能干,那也是种赞美啊。”

  希素摇摇头:“我宁愿漂亮,能干有什么用?好的东西不是先给我的姐姐,便是让她抢去了。”

  程杰心想,谁见了她的貌美姐姐,都免不了什么都先给她了。那叫做罗拔的俊男,也许是她姐姐从她手中抢去的吧,大概还不费吹灰之力呢。

  一阵寒风刮过来,黄叶纷纷落下,程杰想起在天涯他处的雪儿,有禁不住的孤寂与感伤。希素见他出神地看着叶子片片飘下,衣衫单薄,满怀心事似的,伸手接住几片落叶,似乎连寒冷也感觉不到。

  “你不冷吗?”希素见他的衬衫外边只套了件薄薄的羊毛外套:“太冷了,别坐在这儿。”

  “我没有地方可去。”程杰平日根本不会对希素这么平凡的女子有兴趣,但现在于然一身流落异乡,他倒想她多陪他一阵:“有没有暖点的地方,我们喝杯咖啡?”

  “我们?我和你?”希素有点受宠若惊,从来没有男人向她吊膀子的,何况,眼前这个是那么的英俊。

  “我不认得路。”程杰无奈地又向她笑笑。

  “你从哪儿来的?”希素狐疑地问。

  “总之不是从这儿来的,要是你害怕,便不用陪我喝咖啡。”程杰说。

  希素这辈子也没碰见过什么男人请她喝咖啡,面对着这个谜一样的青年,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想想,有位美男子陪伴在身边,也可以威风一下。

  她想起她姐姐和罗拔常去的地方,眨着她的小豆豆眼睛对程杰说:“北海滩那边有间专门卖爱尔兰咖啡的店子,喝了包管你浑身发热。”

  “去海滩?”程杰说:“公园已经够冷了,还去海滩?”

  “不。”希素不禁笑了,“那只是那区的名字,也是那些叮叮当当的电车的终站,其实并不是海滩。”

  “好啊,你带路。”程杰说。

  “你能喝酒吗?”希素问。

  “你不是说去喝爱尔兰咖啡吗?”程杰奇怪地问。

  “爱尔兰咖啡里面有酒的,怕你醉。”希素说:“你真的不是这儿的人。”

  “你倒不要醉,醉了我不晓得送你回家,我告诉过你我不认得路。”程杰打趣地说。

  希素奇怪地望着他:“你到三藩市多久了?”

  “才一天。”程杰答道:“别担心,我不是通缉犯。”

  希素细看他,看不出他的年纪,只知道他不大:“你离家出走?”

  程杰哈哈地笑了:“唔,离家出走,多有意思的玩意,可惜我从来没有家。”

  希素觉得他的潇洒笑声中似有无限凄苦,一时怔住了:“那你喝完咖啡到哪儿去?”

  程杰双手插在裤袋中大步地走:“到时再算。”他人高步大,希素人矮步小,追不上,程杰站住,回头等她,只觉风中的他俊朗高大,隐隐看见美丽的姐姐又挽着他的臂弯,做然地不理她的死活,她原是不配的。

  希素握着她细小的拳头,急步追上去,她但愿在咖啡室中碰见姐姐和罗拔,让他们知道她也有美男子作伴的。

  到了咖啡室,天已晚了,咖啡室生意甚好,人头涌涌,瘦小的希素几乎挤不进去,程杰勾住她的臂弯,像提小鸡似地提了进去。

  一坐下,赫然发觉罗拔和她的姐姐两手相牵地在喝着咖啡,希素的眼里喷出妒火。

  程杰哪有不明白的,虽然饱经风霜,但大男孩心性未改,故意殷殷勤勤地执住希素的手,做情话绵绵状,其实是只动嘴没发出声音。

  希素的姐姐隔着几张桌子,以几乎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他们。不服气地以最娇媚的眼神向程杰抛过去,程杰特意望也不望她,只做全神贯注状望着希素,嘴皮仍在动。

  希素的手一时僵了,低声问程杰:“你在说什么?”

  程杰风度翩翩的一笑:“做戏给他们看,气死他们。”

  希素偷偷地看了他们一眼,姐姐的媚眼不成功,罗拔倒黑着脸,两人好像开始吵嘴,希素又紧张起来了。

  “喂,”程杰说:“演戏投入点,别看那罗拔,你不想赢一次吗?侧过头来,凝视着我。”希素诚惶诚恐地照做了。

  程杰说:“放松点,别再看他们,当他们不存在。”

  果然过了不久,希素的姐姐老大不高兴地走了,罗拔跟在她后面。程杰顽皮地哈哈大笑,希素禁不住也相视而笑。

  “好玩吗,希素?”程杰放下了她的手。

  “好玩。”希素如在梦中:“我居然没那么难受了。”

  程杰喝尽了杯中的咖啡:“希素复仇记,嗯?”

  希素说:“你怎么还有心情这么玩?你是不开心的。”

  程杰耸耸肩:“我的心很乱,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如玩玩。”

  希素感激地、怯怯地望着他:“谢谢你。”

  程杰说:“不用谢,我走了。”

  希素问:“你说你不认得路,你到哪儿去?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忙的?”

  程杰结了账:“我有麻烦,你别管我了。”

  希素坚决地摇摇头:“你帮过我,我也要帮你。”

  程杰想了一阵:“我需要找个地方静静地想一想,但我不能住酒店。”

  希素考虑了一会儿:“我家在唐人埠有间杂货店子,下面有个地窖,你可以在那儿过夜,除了我,没人会到那儿去的。”

  程杰不语。希素说:“家里没人喜欢做的事便派我做,我惟一有权管的地方便是没人肯下去的地窖。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出卖你的。”

  “别忠心耿耿得那么快,我可能是大坏蛋。”程杰说:“假如,那罗拔问起你我的事,你会不会跟他说?显然,你对他也忠心耿耿啊。”

  希素眼圈一红:“他,他……怎会再跟我说话呢?姐姐根本不允许他跟我说话,他也是不想的,但是,谁在姐姐手中,谁便得服从她,我不恨罗拔。请你别再问我关于他的事。”

  程杰几乎想说:“你别再跟着人家了。”但想想,事不关己,何况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便只跟着希素搭车。

  夜已深了,唐人埠的店食肆都关了门,希素把他带进间卖钉珠毛衫、钉珠手袋和香港制造的衣服的店子。

  收数机后面有道门,希素开了,程杰往下望,一片黑漆漆:“就是这地窖?”

  希素点点头:“我会给你拿点吃的喝的和一个睡袋,白天我在这儿收数的,我会下来看你。”

  安顿好程杰,希素便走了。程杰钻在睡袋里,冷了一天,现在才温暖点。每合上眼睛,他便看见和子的尸体,他没法再报答她了。

  正在辗转反侧间,他听见地窖的门呀的一声开了,传来轻细的脚步声,程杰急忙跳起来,看看有什么其他出口。

  啪的一声,地窖的电灯亮了,站在灯掣旁边的,正是希素的姐姐,穿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紧身毛衣,程杰隐约看见两颗突起的乳头,显然她没有戴胸围。

  程杰完全不明白她的来意如何,她倒先开口了:“猜不到我会来吧?”程杰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我是海伦,希素的姐姐。”她那长长大大的媚眼诱惑地凝视着程杰:“欢迎你来。”

  程杰没作声。海伦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像泼墨山水:“别紧张,你睡吧。”

  程杰说:“你站在这儿我怎么睡?”

  海伦叹了口气:“我想通了,你和希素方才是故意气我。像你这么一个男人,怎会看上希素?”

  “你来干什么?”程杰问。

  海伦扭扭蛇腰:“你气倒了我,我要索取赔偿。”

  “什么赔偿?”程杰面对这个尤物,猜不透她在打什么主意。

  海伦仪态万千地站着,诱人的嘴角含嗔亦含笑:“我不喜欢恼你,那么,平息我的怒火吧。”

  程杰说:“我没有向你道歉的理由。”

  “谁要你道歉?”海伦柳腰款摆,走到程杰跟前,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柔软的乳房贴住他的胸膛,丰满的菱角嘴轻轻印在程杰的嘴唇上,舌头轻轻地挑开了他紧闭的唇、紧紧咬着的牙齿,找到了他的舌头,热情地吻下去。

  程杰身不由己地发觉自己的嘴和舌头跟她的在啜吸着,起初还有点戒心,渐渐便魂飞天外。

  当他还在混混沌沌之际,海伦放下了双臂,退后了一步:“唔,你真的懂得接吻,这就是赔偿了。”

  紧张了好多夭,捱冷捱了整天,担惊受怕了半日,这个温柔热烈的吻,令程杰浑身松弛下来。他一直在死命撑住,忽地松弛了,不禁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下,海伦忙伸手扶住他。

  但是程杰人高身重,身体向前一倾,海伦不够气力扶着他,程杰一倒,便压在她身上,两个人一同跌倒在地。

  海伦被他压在下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抽得身出来,一看程杰,仍趴在地上,海伦摸了摸他的额,热得烫手,连忙把睡袋拉了过去,盖在程杰身上。

  程杰昏了一阵,张开眼睛,发觉自己脸贴在冰冷的地上,挣扎着翻过身来,用手肘支起上半身,正对着海伦如花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程杰一时好像失忆似的。

  “你病了,刚才昏了过去,几乎没把我压扁。”海伦说:“来,快钻进睡袋里去。”

  程杰这辈子都没怎么病过,很感到尴尬,雪儿的生离、和子的死别、黑泽和小仓的追逼,再加上多天的紧张疲累,他实在没气力了。

  “怎么办?”海伦看看表,“这么晚了,怎么给你叫个医生?”

  “不用了,我躺躺就好。”程杰头昏脑胀。

  “怎么躺下就好?你看,你还在抖着。”海伦想了想,干脆也钻进睡袋中,温暖柔软的身子把他暖着:“合上眼睛,乖乖地,睡一会儿,睡一会儿。”

  程杰闭目养神了大概半个钟头,脑筋渐渐清醒,赫然发觉海伦睡在自己身边,关心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了?”海伦捏捏他的手:“还在发烧呢?”

  程杰没有回答,他太累了。

  “很辛苦吧?”海伦问。

  “还好,你回家吧。”

  海伦本就没回家的打算,她看见希素鬼鬼祟祟地在家拿睡袋,不期而然便联想到在咖啡室向希素大献殷勤、望也不望她一眼的美男子。

  她比希素大上五年,这地窖,是她常与新男友缠绵的地方。看见希素拿着睡袋走,海伦一时心头火起,便跑到店子里看她干什么。

  她老早打定主意,假若希素居然够胆量跟那美男子在地窖里幽会,她便要把他抢过来,然后抛弃他,以报一气之仇。

  想不到希素规规矩矩地走了,她便跑下地窖去找他晦气,却想不到这个年纪比她小的俊男并不是什么小男生,勾起了她一连串的好奇。

  “你病了,我不能丢掉你一个人在这儿。”海伦说。

  “你走吧,你并不认识我。”程杰说。

  “难道希素认识你吗?我从没见过你。”海伦不服气。

  程杰微微一笑。“是的,我们认识很久了。”

  海伦嘿了一声:“别以为骗得倒我,要是她认识了你很久,便不会像吊靴鬼似地跟着罗拔。”

  程杰哦了一声:“为什么认识了我很久便不会跟着罗拔呢?”

  海伦见他邪邪地笑着,一时想起自己的话露出了马脚,不过,露出马脚便干脆坦白了。

  “要是希素有了你这么好看的男朋友,还有空跟着罗拔吗?”海伦抚着程杰的脸:“你真的很好看,我要陪你到天明,到时看看希素的样子。”

  “我不是你的玩物,不等到天明,我便走。”程杰转侧了身,背着海伦。他哪有心情跟这两姐妹纠缠下去?他只想养好精神,尽快离去。

  可是一阵肠胃翻腾,程杰呕吐起来,海伦手忙脚乱地在地窖拉出了包扎存货的纸张,替他抹干净了,拿了杯水给他喝。

  “水冷一点,但喝了嘴里便没那么苦。”

  程杰喝了,仰卧着:“吐了反而好,想吐又吐不出来时真难受。”

  海伦从裤袋里掏出了纸巾,轻轻地印着他额上的汗和嘴角,俯身下去又吻他。

  “不!”程杰又一阵肠胃翻腾,吐了海伦一身一脸,这回吐得更凶,海伦一急之下,脱掉了过头穿的毛衣,接着他的呕吐物,忘记了自己裸着上身,四处找毛巾纸巾的既抹程杰,又抹自己的脸,狼狈得很。

  大大地吐了一番,程杰胸臆的翳闷少了,人舒服了很多,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只觉一双温柔的手在按摩着他的太阳穴,一张眼,正对着海伦玉笋似的奶子,这时才发觉她没有穿上衣。

  “进来。”程杰指指睡袋:“别冷着了。”

  海伦钻了进去,程杰已经太累了,没再说什么,沉沉睡去。海伦拥着他,不时凝视着他俊美的侧面,渐渐也困了,连灯都懒得熄掉便睡着了。

  沉睡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清晨已到。

  海伦不回家睡觉是常有的事,希素一边酸溜溜地想,海伦一定不晓得跟罗拔鬼混到哪儿去了,一边又有点窃窃自喜,她认识了个对她那么好,又需要她照顾的人。

  这天希素比平日提了早到了店子,准备下地窖看程杰。一打开地窖的门,奇怪居然灯光亮着,急急走下楼梯一看,程杰在睡着,睡袋上边却露出一双玉腕和一把长长的卷曲秀发。

  希素三步并作两脚的跑过去,不禁大叫了起来;“姐姐!你,你……”

  海伦让她惊醒了,撑起裸着的上半身,希素的诧异与失败感混在一起:“海伦你好不要脸!”

  “什么好不要脸?”海伦顺手一巴掌打过去。

  一吵起来,程杰也醒了,希素捧着脸怨怨地看着程杰:“想不到你也是一样。”海伦骂着希素:“是又怎样?人家生病了,只有你这笨蛋才会把他搁在这儿不管!”

  希素跑去存货堆中掷了件钉珠外套给海伦:“还不穿上衣服!”

  海伦把毛衣掷回给希素:“光天白日的怎么穿钉珠毛衣?到那边去把我的大衣拿来!”

  希素委屈地把她的大衣拿过来,程杰刚坐起身来,海伦接过大衣,没披在自己身上,却披在程杰身上,还摸摸他的前额:“好了些儿,还有点微微发烧,别再受寒了。”

  希素气得肺也炸掉了,把那钉珠毛衣往海伦胸前一抛:“还不穿衣服?你这暴露狂!”

  程杰让这两姐妹吵得耳朵嗡嗡作响,躺回睡袋中,双手垫在头后面:“别吵了,别吵了。”

  “把你的大衣让我穿,我不穿这钉珠外套!”海伦仍是声势汹汹的,希素只好脱下大衣让她穿。

  程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皱着眉像在苦思些什么。海伦和希素见他不语,倒静下来了。

  “你在想什么?”海伦问。

  “关你什么事?”希素说:“我知道的你又不知道。”

  “别吵,别吵。”程杰喃喃自语,像在追忆着的念着她们听不懂的话。

  海伦听了一阵:“你在说日文?”

  程杰望望她:“你会听日文?”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海伦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程杰道:“但愿我知道。”

  海伦的拇指和食指啪嘲地擦了一下:“容易,我把罗拔叫来,他是日本人。”

  “你还好意思把罗拔叫来?”希素又无名火起。

  海伦不理她,跑到楼上打电话。半晌,罗拔便来了,奇怪地望着他们三个。

  海伦对程杰道:“你再说一次。”

  程杰说:“我只是强记着发音,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罗拔侧耳听了几回,翻译着:“要是你不能令他继续为小仓先生服务,他的钱也赎不回你。”

  程杰听了,如万箭穿心,想不到一个风尘知己,为了不愿他踏入运毒之途,而甘心为他牺牲性命。

  可怜的和子,他给过她什么?不过是寒风中一条温暖的围巾。如果这已是她最大的欣慰,她短短的一生所受的凌辱不晓得有多少了。

  他又给过雪儿什么?为了维护他,她甘愿违反她的原则,替他把毒品拿出险境之外。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配不起她们任何一个。

  希素、海伦和罗拔见他呆呆的,三个人都有不同的问题在心里。

  罗拔拖住了海伦的手便说:“我们吃早餐去。”

  海伦甩开了他的手:“我没胃口吃早餐,你跟希素去。”

  希素怎肯剩下姐姐和程杰在一起,也说:“我不去!”

  罗拔倒愕住了,平日这两姐妹都争着要他,今天却两个都不要他,他还以为海伦故意要他表态,便再牵着海伦的手:“我和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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