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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故人人似雪 第1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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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不知道雪儿身上有他的烙痕,只从镜子里看见他真疼在心上,扁扁嘴想哭,但她吞回了眼泪,她不能心软,待蓝家中了她的圈套,雪儿恨他的时候,看他有多心疼。
海伦本来扁着的嘴渐渐变成个微笑,程杰怎晓得她心里已打了千百个转儿?他队柜于里拿出瓶碘酒:“别逞强,先替你消毒,要哭便哭。”程杰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一手把整瓶碘酒往她的掌中冲下去,痛得海伦嗳嗳连声,但她没有哭。
“掌中还嵌有碎玻璃呢。”程杰细心地看,海伦走出客厅坐下:“替我把皮包打开。”程杰照做了,海伦向皮包指指:
“用那个银色的眉钳,把碎玻璃一粒一粒地钳出来,有如对镜钳眉毛一样。”程杰心想,女人有些事情,真令他不明白。
“疼吗?”程杰从没见过女人神色自若地将玻璃碎粒在自己的皮肉中钳出来。
海伦抚着程杰的左臂:“没用枪打中你的臂时疼。”程杰想起那天,他觉得欠她太多:“你为我受得太多苦了。海伦,乖乖的,听我说,别随便以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海伦轻声地说:“向左边挪过一点,别挡住光线,我看不清楚。”程杰再度走进浴室,拿了碘酒、棉花和纱布来,替她包扎好左掌。
“拿块镜子来。”海伦说。程杰哪里有镜子,海伦凝视他雄俊而秀美的脸:“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在灯光下再细视,隐隐约约看见他眉额、嘴角和下巴都有轻微的疤痕,海伦用食指循着疤痕轻轻追踪着:“你几时让人家揍得满脸开花?”
程杰诧异地问:“你怎知道的?”海伦说:“我见得多了,经验而已。”程杰道:“两年多前吧,揍得我好凶。”
“为了女人?”海伦问。
“为了个我不想要的女人。”程杰坦白地说。
“好,我相信你了,你没爱上过什么女人,直到雪儿出现之后。”海伦叹了口气:“那么,她其实是你第一个爱人了。初恋,是最难忘的。”
程杰正想开腔,海伦温柔地微笑:“你不用说什么了,忘记这话题罢。嗯,把我皮包里面的粉盒拿出来,打开它,把镜子对着我。”
程杰莫名其妙,只好拿着粉盒。海伦用刚才钳出玻璃碎片的钳子,全神贯注地钳眉毛。她心里的怨恨和嫉妒,按不下去,惟有钳眉毛分神,每根眉毛拔出来时的痛,都盖不过她心里的刺痛。
海伦心想:“初恋的情人最难忘,我便偏要她恨你,忘了你。”
在程杰的公寓痴缠了三天,到第三天下午,海伦对程杰说:“我要出去一会儿。”
海伦开车过了海湾大桥,到了大学城柏克莱附近一区的电话亭,那就是她叫蓝家打的号码。
她早到了一些时,先占住电话亭,果然到了她所指定的时间,电话响了。
海伦拿起听筒,没有做声,只听见对方有个中年男声在焦急地叫:“哈罗?哈罗?”
海伦要肯定那不是警探,便提高声线用英语说:“你找谁?”对方用不大流利、香港口音浓重的英语咿咿哦哦地说:“我……我不知道。”
海伦想再吓他一下:“你打错电话了。”对方连忙道:“别收线,这是不是四一五二四四三三八九?”海伦说:“不是。”便收了线。
她仍站在电话亭里,看电话再响不响,果然不久电话又响了,这回她压低了声线,用台山口音的广州话先开腔:“你不准时。”
对方仍是那个男声,显得更焦急:“刚才我打错了电话。”海伦问:“你的地址呢?”男声说:“就是急件上写的那一个。”海伦问:“你是谁?”男声道:“我是雪儿的爸爸,蓝国雄。我的女儿没有运毒。”
海伦道:“雪儿令我们损失了几百万元,还收了我们的酬劳,你怎么赔偿?”男声不禁声泪俱下:“她是冤枉的,她是个好女孩。”
海伦要尽量缩短谈话的时间,以免警方追踪得出来:“闲话少说,你赔呢,我们便不把证据交到警方手中。”男方显然在边哭边说:“我赔,我赔,顶多我卖了房子,卖了一切,请给我点时间。”
海伦说:“不是这个赔法,五天之后有人到府上拜访,并有礼物,你只跟那人话家常,千万不要提毒品之事,也不要说有人跟你通过电话。”男声道:“我怎认得他?”海伦说:“我相信你会,现在你马上用快速邮递寄一帧你们的合家照片到三藩市信箱一一五四号。再警告,不许报警,你女儿的多项罪证在我们手中。”
海伦说完,便咔嚓一声收了线,开车回三藩市,到大麻子那里打了个转,然后回程杰的公寓。
程杰一见了她,便问:“你到哪儿去了?”海伦道:“到大麻子那儿。”程杰皱了眉:“又麻烦了?”海伦含笑双手圈着他的脖子:“有好消息给你,你可以回香港一趟了。”
程杰大喜过望:“大麻子肯让我走了?”
海伦情深款款地凝视着他兴奋的眼神:“这不是你朝思夜想的吗?”
看见海伦眸中的不舍,程杰矛盾得很,对海伦更增了几分亲密:“海伦,你是个很懂得爱的女人。”
海沦的脸孔有种从未见过的仁慈和宁静:“就是我太懂得爱,所以才明白。我想过,以我心换你心,你会怎么想呢?”她轻叹一口气:“这是没有经验的人占上风,我懂得爱的全部意思又如何?雪儿只知道一种爱。爱你。”
“难道你不懂吗?”程杰感慨他说。海伦心平气和地微笑:“爱你,我当然情得。可惜,我还知道要令你快乐。”
程杰对海伦的敬意又多了几分:“海伦,我真料不到……”海伦接着说:“我也是好人来的吧?”
“大麻子想我几时去?”程杰心里数着日子,他还没收到蓝家的回邮,早去了香港反而不好,又似乎假若找到雪儿,他可能不会和海伦再见面了,不说分开,他反而没那么舍不得海伦。
海沦哪有猜不着他在等回信的,只装作不知地说:“日子大麻子不会告诉我的,到时他自会叫你去见他。”程杰喜愁参半:“他怎会做便宜了我的事呢?大概又要我运毒了。”
海沦枕在他的肩头说:“杰,见一步走一步吧,我设法帮你。”
一等又是两天,海伦发觉程杰都每天借故早、午出去一次,不用说,是看看那邮箱有没有信了。
到了第三天,海伦才去看自己的信箱,果然不出所料,蓝国雄寄了张合家照来,她马上把照片交给了大麻子。
在海伦未回到公寓之前,程杰已被大麻子派两个手下叫了出去了,程杰连留个字条给海伦的时间也没有。
到了大麻子那边,大麻子居然满脸笑容:“想到香港度一个假吗?”程杰还没回答,大麻子已把蓝家的合家照亮出来,在他面前晃着。
程杰大吃一惊,大麻子从哪儿拿来这张照片?大麻子似乎很享受程杰的大吃一惊:“我要什么,总有方法得到。”程杰的眼睛离不开合家照里雪儿的脸孔,不自觉便伸手去拿,大麻子一把抢回,放进口袋里。
程杰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插赃嫁祸!她只是个学生,为什么你们要陷害她?”
大麻子脸有不解之色:“我们几时陷害过她了?”程杰怒道:“你还不认?”大麻子的肥厚手掌大力拍在桌面上:“别胡说八道!我的一番好意你不但不领情,还敢指责我?”
程杰知道,雪儿的一家安危在大麻子手中,惟有强捺着怒气:“你叫我回香港干什么?”
大麻子道:“没什么,就是打赏你个假期,让你跟未来岳丈和丈母娘关系好点。”程杰问:“那是什么意思?”
大麻子拿了盒名贵的曲奇饼出来,拆开给他看了:“是曲奇饼,完全没有东西的,去探访人家,怎能没有手信?”程杰检视了一会儿:“是没有东西,但开过的曲奇饼怎可以送给人?好像吃剩不要似的。”
大麻子说:“那还不容易?阿祥,马上在他面前用玻璃纸将这盒曲奇饼加热封口。”那个叫阿祥的拿了玻璃纸,用热压封口机封好了,就像没开过一样。
大麻子说:“别说我掉包,这盒现在就给你拿着上机。”程杰道:“上机?”大麻子再拿了个名贵的铁芬尼银相架出来,把蓝家合家照放了进去,递给程杰:“这才像个样儿,礼物太轻教人看不起的。”
程杰说:“我没有他家的地址。”大麻子咯咯地笑:“以为我想哄你说出你女朋友的地址吗?犯不着,你没有,我有。”跟着便递了张写下蓝家地址的字条给他。程杰一看,地址没改。
“老实说,蓝伯伯和伯母都不认识我。”程杰说。大麻子道:“看见这张合家照他们便会欢迎你了。他们对你好,我便会对他们好,我对他们好,你便会对我好。”程杰猜不透大麻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大麻子道。
程杰知道他在要挟他,但他无话可说,说了只会更糟糕,总之回到香港想个方法溜之大吉。
“今晚便要上机?”程杰问。
大麻子点点头:“不但今晚便要上机,下机了,穿得整整齐齐的,马上去拜访人家。你住文华酒店。”
“文华酒店?”程杰想起在快餐店做侍役的时候,文华酒店是他自惭形秽、不敢进去的地方。
“你知道,人是很势利的,要是准岳丈岳母问:你住哪儿啊?你一说文华酒店人家便对你另眼相看了。”大麻子有时喜欢说点人生道理。
“我说完了,你听我的话去做,不用多问。反正,你什么都检视过了。”大麻子说。
程杰心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不用带毒品过关,只要度假?
大麻子站起身来,去了一阵洗手间,出来时好像无意想起一些事地说:“我有朋友会去文华酒店找你的,若有什么手信,顺便替我带回来吧。”
“司徒大哥,你明知我是不想带什么的。”程杰话出了口,才猛然感到说错了话:“嗯,我的意思是,若是我没有能力带的便不敢夸口可以带了。”
大麻子拍拍他的肩头:“你一定有能力的,大哥相信你。”大麻子看看手表:“时间不多了,大哥疼你,让你临走时见一个人。”
这时门一打开,海伦被带了进来,跟程杰面面相觑。大麻子一把拉了海伦到身旁,拔出手枪指着她的胸口:“见了她,你便有能力了。你不想以后都见不着她吧?”
海伦脸色发青:“大哥……”大麻子喝道:“不用你插嘴!”海伦不顾一切地说:“杰,别理我,不想做的事不要做。”
大麻子用枪嘴用力向海伦的胸口一顶,海伦站不牢,滑跌在地上,程杰趁机扑过去扶起她,用身子挡住她前面:“有种的先打死我!”
大麻子嗤嗤地笑:“你认为你那么值钱?打死你有什么用?你票房价值还未到那地步。”
“有女人在场真麻烦,跟我来。”大麻子把程杰带进了另一个房间:“我要保证蓝家女儿不说话,你去到他们家,闲话家常便行,拍拖则悉随尊便。”
程杰听上去,大麻子果真不知道雪儿被插赃嫁祸的事:“对不起,大哥,我冤枉了你。”
大麻子傲然地道:“向个女学生插赃是太小的事,要是大买卖呢,够威风的呢,才够斤两让我认。”
程杰说:“我失手了怎么办?”
大麻子说:“没怎么办?坐牢啦,在牢中被人打啦,死啦,很简单。”
程杰听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不回来,我一样手下无情,要海伦的命,你别想溜。”大麻子警告他。
程杰跟着大麻子从房间里出来之时,海伦已经不见了,沙发上只余下那盒曲奇饼和相框盒子,程杰放在旅行箱中便走了。在飞机上,程杰无法成眠,比要运毒还紧张。他不知道见了蓝先生和蓝太太时,该说什么话。
飞机在星期六的黄昏降落启德机场,他匆匆把行李放进文华酒店,便赶着到雪儿家里去,那是北角的怡康花园,一般小康之家住的地区,倒也窗明几净。他按了门铃,有个中年男人把门开了一条缝,还没把安全链解开,狐疑地看着他。
程杰依照大麻子所说,把他们合家照亮出来,那中年男子显得有点紧张,但看那青年又好像有点面善,终于开门让他进去了。
“蓝伯伯,伯母,我叫程杰,你记得吗?那回你在夏威夷接雪儿时见过我一次。”
“这儿有点礼物,是你的朋友托我带来的。”
蓝先生不敢不接,只好连声地说:“太客气了。”
“是盒曲奇饼而已,相框却是你的朋友送的。”蓝先生谢过收下了。
程杰不知道的是,海伦在大麻子拉了程杰进另一房间时,把曲奇饼掉了包。
蓝先生看了程杰一会儿,记起他是船上的水手,在火奴鲁鲁的机场碰过面的,雪儿还送他一盒豆沙饼,
现在他却西装笔挺,头发亦剪得很整齐,他不提起见过面,蓝先生也想不起来。
看他年纪轻轻,不晓得他来意如何。只见他有点心不在焉。
“程先生住在香港吗?”蓝伯伯问。
“嗯,是,不过很多时候要到外地办事。”程杰边答边心急地想着,怎么不见雪儿呢?
“雪儿在家吗?”程杰问:“好久不见了。”
蓝伯伯看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便说:“她去了外国念书。”
程杰一脸的失望:“我还以为这回会见到她,这盒曲奇饼,是我送给她的。”
蓝伯伯想起女儿便心酸,蓝伯母连眼都红了,程杰感到有点不寻常。蓝伯伯忙道:“她妈妈还未习惯雪儿在外边念书,很想念她。”
“雪儿在哪儿念书啊?我也想跟她保持联络。”程杰说。
蓝先生不大自然地扯了个谎,说她在伦敦大学。他是老实人,很不习惯扯谎。
程杰问:“方便给我地址吗?要是公司派我去伦敦,我可以探望她。”蓝先生为难地答:“她的住址还没有固定,不过别担心,她放假回来时我会把你的曲奇饼交给她的。”
蓝国雄并无心情跟小伙子聊天,只奇怪为什么合家照会由他带来。
“程先生,请问我的朋友是在什么地方把这美丽的相框交给你的?”
程杰说:“其实我不认识你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朋友,托我回港时顺道带回来。事前你没有收过他的信吗?”程杰想知道那封失去的恐吓信的下落。
蓝伯伯说:“没有。嗯,有口讯托你转告吗?”程杰道:“没有。我的朋友在三藩市交给我,只叫我送来而已,说那是铁芬尼的名贵相框,叫我好好拿着。”
蓝伯伯心里忐忑不安,不晓得那相框里面有什么古怪。
蓝先生和太太都没有留客之意,而程杰却老是舍不得走,这是雪儿的家、雪儿的地方,多坐一会儿也是好的:“请代问候雪儿。”
蓝先生婉转地说:“谢谢你,时间不早了,不好阻你休息。”
程杰只好讪讪地走了。
蓝先生细心地拆开了相框,左看右看,什么也没有。蓝太太便哭起来:“雪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一时失踪做了海上人球,一时又跑到巴黎,落得如此收场,而她又什么都不肯说。”
蓝先生道:“这个程杰,从来不见她提起的,为什么他要跟雪儿保持联络呢?”蓝太太道:“我家雪儿这么漂亮,这小伙子当然对她念念不忘了,不然怎会一下机便来?可怜她……”
蓝先生安慰太太说:“一年很快便会过去了,也许雪儿真的做错了事。我相信对方是知道她已被关在感化院的,那恐吓信,不过是防止雪儿告密而已。”
“那小子来干什么呢?会不会是和雪儿的事有关?”蓝先生自言自语:“这个人,我还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蓝先生搜索枯肠,也记不起来。蓝太太说:“你神经过敏了,这小子傻愣愣的,多半让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蓝先生对太太说:“下次去看雪儿,别提这件事,免她担心。”
程杰一身没趣地回到文华酒店,心里骂道:“文华酒店,文个鬼!连说的机会也没有。该死的大麻子,这样子又骗了我来香港。”
拿起电话,打给老张:“是我,阿杰。”老张问:“你在哪儿?”程杰道:“我在香港文华酒店,闷死了。你住过文华酒店没有?”老张道:“神经病,我又不是游客,住文华酒店干啥?”
程杰见不着雪儿,亦探不到消息,有阵无法忍受地空虚感觉:“老张,上来我房间聊聊天,住一晚。记住穿得整整齐齐的。”老张说:“我不跟男人同床的。”程杰道:“该死的,房间有两张床的,谁要跟你同床睡了?喂,信箱有没有收到信?”
“我的那个没有。”老张说。程杰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张道:“新的那个倒有。”
“几封!”程杰问。老张故意卖个关于:“不告诉你,重大机密嘛,我带来给你看。”
过了半钟头,老张打扮得像个过时商人般来了,西装至少细了一码,领带又太窄,程杰一开门,几乎没给笑死。
“盖世美男来了。”老张沾沾自喜地说:“这套行头,很久没机会穿了。”程杰点头说:“是,真地像很久没穿的了。”
老张打量了一下程杰:“咦,小兄弟,不见多月,便帅成这样子了。”程杰说:“意大利行头来的。”
“信呢?”程杰心急极了。老张从口袋掏了封信出来念着:“雪儿,我爱你,杰。”程杰抢过来一看:“见鬼!”老张说:“怎么?有情敌了?”
“敌你的大头鬼!那是我自己写的,试试八九○号信箱你有没有去开。”程杰问:“还有呢?”
“没有了。”老张说。程杰狐疑着,偷信的人分明没中他的计,而被偷的那封信亦不知到哪儿去了,很有挫败感。
惟一见过信封上写着“香港邮政信箱八九○号”的,只有三藩市公寓的仆妇和海伦,而海沦是让他摇醒了,他亲眼看着她把粉红色的舌尖一舔,当着他面前把信封了口的,看过内容的只可能是仆妇。
老张见程杰一身光鲜,很是欣慰:“阿杰,终于熬出头了?”程杰勉强笑着,不想让老张失望:“我得多谢你。还有方老医生。”老张喟然摇头:“老家伙死了,尸身直挺挺地躺了几天,直至发臭才让邻居报警发现。”程杰有说不出的难过,闭上眼睛便看见老头子孤零零醉醺醺的卧在沙发上,他给他盖被子,那张油光邋遢的被子,程杰良久说不出话来。
“老张,做人为什么辛苦?”程杰捂着脸:“我恨我妈把我生出来。”
老张说:“你骂你妈,你妈骂谁?也许你妈也恨她妈把她生出来。”程杰道:“其实谁需要爸妈?都从石头里爆出来好了。”老张“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你见不着雪儿,恼她爸妈。”
“送什么到外国念书!连地址也不肯说。”程杰指着自己:“我需要父母吗?还不是长大了?”
老张说:“别太敏感,人家都不认识你,当然不会无端地把女儿的地址给你。”程杰撕了页纸写下雪儿家的新电话号码给老张:“他们没搬家,改了电话号码而已。”老张把字条放进口袋:“还是那么眼尖,瞥到人家的电话号码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打电话找雪儿。”程杰说:“我有个直觉她仍在香港,而且,蓝先生和蓝太太一谈起雪儿,神情便很特别。有点事情不对劲,你有没有把雪儿的信带来呢?”
“有。”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信来。程杰细心地看,果然是雪儿的字迹。
细嚼雪儿字里行间的意思,程杰不禁满头冒汗,对老张说:“我得马上到蓝家去,把礼物拿回来。”老张道:“现在半夜三更,明天冉上吧,为什么那么紧张!”
程杰握拳搥在桌了上:“雪儿是对的,她叫我千万别回香港,怎么我那么笨。”老张把雪儿的信再看了一次:“糟糕,假如那些礼物有古怪,你岂不是变了插赃嫁祸的人?”
“正是。”程杰道:“不管如何,我要把礼物拿回来。”老张问:“你有没有告诉蓝先生和蓝太太你的真名字?”程杰说:“当然有,我一心想着雪儿,怎会报个假名字呢?”
老张想想:“那不妥当,还是由我叫人打电话去叫他们把礼物丢掉吧。”程杰道:“叫谁?”老张说:“叫我老婆。我现在回家去把黄脸婆摇醒。”
走了两步,老张回头望望程杰:“阿杰,你马上离开香港,要是其中有什么古怪,他们定会说出你的名字。”
程杰道:“不要紧,我来港时用的是假护照,亦不叫程杰。蓝先生和太太并不知道我住在文华酒店。”
老张用力握住程杰的左臂:“阿杰,回头是岸,别干下去,快走。”
程杰点点头:“我照料得了,事不宜迟,你马上回家吧。”
老张匆匆离开,站在文华酒店正门候车,等了不及一分钟,已经像过了半个世纪。
这时,有个身材瘦削、头戴鸭舌帽的青年也走过来候车。只见计程车一辆一辆地疾驰而过,里面都是有人的。
文华酒店的司阍人对他们说:“到后门遮打道等机会好一点,今天是星期六,坐车的人多,朝这个方向开的计程车都是有客的。再不然,去雪厂街也会有空车。”
老张走到后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车,干脆跑到雪厂街去,那瘦削的青年似乎想法一样,也朝雪厂街那边走去。
到了雪厂街,刚站定,那青年仍站在老张的后面,老张心里想:“这青年总算有礼貌,知道我早到,排在我后面,让我先截第一部……”
怎知还没想完,背后硬物一顶,老张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种不知什么东西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瘦削的青年把老张那不动的躯体扶到漆黑的街道的一角,让他坐在楼梯口,缓步走回文华酒店,边走边脱掉了鸭舌帽,一头卷曲的秀发披了下来,再脱下上衣把它里外翻转,变成了件紫色丝缎、钉了时髦亮片和珠子的女装外套。
程杰在老张离开后,愈想愈不放心,叫款接处替他叫了部计程车,到蓝家去。到了,他仰首一望蓝家那层单位,发觉灯火通明,心下十分诧异。他没下车,只叫计程车司机等着,说要接个朋友。
等了半天,计程车司机不耐烦了:“怎么你不上去叫你的朋友下来啊?等人而车不动,我们是没钱赚的。”
程杰,给了他一百块钱:“这是等候费。”
又等了一会儿,蓝家单位灯熄了,赫然见到蓝氏夫妇让几个便衣警探带走。
程杰心里大大震惊,难道这么快便有人告密?老张连打电话都赶不及?惟有强作镇定地叫司机把车驶回文华酒店去。
到了酒店房间,他急快挂电话到老张家,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个粗哑嗓子的女声接听。
“请问张老板在吗?”程杰问。
“你是谁?”那是凶巴巴的女人声音,程杰在药房帮手时听过的,是老张的老婆。
程杰想,不好说自己是阿杰,只拉老了声音说:“我是他的朋友。”
那个女声更凶了:“现在是半夜三点半了,你知道吗?”
程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问张老板在哪里而已。”
“他在你后面!”老张的老婆更凶了:“不晓得跟什么猪朋狗友混在一起,不在家呀。”啪的一声便收了线。
程杰不禁担心起来,老张哪儿去了?莫非是他告密?不会吧。那么老张……想到那里,程杰毛骨悚然,心想老张说得对,快点走!赶到机场搭最早那班飞机走,到什么地方都好。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门缝有封信推进来了一角,程杰本能地不等信封整个推进来,呼的一声便把门打开,不管是谁部好,先把送信的人一把揪进来再算。
怎知开了门,人影也不见一个。
程杰只好把门关上,打开信封看。
里面有一张纸,是打字机打的英文字,斜斜的花巧字模,不像一般打字机的楷体,程杰看着:
你在香港的惟一联系也没有了,别想跑,请等待你的礼物。
程杰突然升起种恐惧和不祥的感觉,呆然坐在沙发上,从窗户眺望下去,周日中环的街上行人稀疏。
他走出街外,在报摊流目而望,买了几份报纸回酒店房问看。
报纸首页都是地产广告,翻到其中一份的港闻版,程杰下禁魂飞天外:“中年男子街头破枪杀”。正对他眼睛的,是老张口鼻流血倒毙街头的照片。
程杰一时急痛攻心,泪眼模糊,张大嘴巴想叫,但叫不出声来,伤痛在他五脏游走,简直有窒息的感觉。
直到如今,他才顿悟老张和他的关系,比他一向觉得的还亲切。老张是他的亲人、叔叔、兄弟、朋友,一切都义无反顾地替他做,而他,为老张做过些什么?
他不该频频和老张联络,他觉得老张间接死在他手上。是准下手取了老张的命?程杰把报上老张口鼻流血的照片竖在墙上,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老张,我不为你复仇不是人。”
他狠狠地咬了左手的食指一下,牙齿死命地噬进肉里,直至鲜血从指头流出,染在他的唇上。程杰解开衬衫,用指头的血在宽阔的胸口画了个交叉:“老张,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
他有跑到老张陈尸之处的冲动,但他自小便在三教九流的人口中听过:“凶手常会有回到现场的习惯。”想想,那是不能去的,老张声声叮咛:“快走!”他知道他是对的。
程杰嚎陶哭了好一会儿,几乎把血都哭出来了。好,他会回三藩市去,要了大麻子的狗命。
这时有人敲门,程杰把衬衫钮子扣上,开门,只见小厮双手捧着个一尺长左右的礼物盒子,上面结了整齐漂亮的丝带蝴蝶。
程杰接过了,那盒子出奇地重,小厮跟着给他个信封:“里面是电讯。”程杰随便在裤袋掏出张钞票给他,小厮一看,居然是张五百元大钞,喜出望外地一连叠说谢谢。程杰心不在焉的把门关上,根本没留意给了多少打赏给小厮。
他先看电讯:“公司有急事,请即回。班机已代你订好。”再拆礼物盒上那小信封,里面有张卡,写着:“打开来看,你一定欣慰。”
程杰打开一看,又是悚然一惊,原来是个灰白色云石骨灰罐子,上面用金字刻着“谭氏李淑君夫人”生于什么年月日,死于什么年月日,花瓶型的罐子封口封得密密的。
谭,正是程杰假护照所写的姓。
怪不得那包“礼物”这么重,程杰没打开封口来看,反正那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东西,不看反而没有心理负担。
他必须过得香港和三藩市的海关,他必须回到三藩市去,查出谁陷害了雪儿、蓝氏夫妇和老张。
表面看上去,应是大麻子,然而,大麻子用雪儿箝制着他便够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牺牲?
到底是什么人在作恶?难道是日本帮?
他把骨灰罐子放在手提行李里边,反正他只有一件行李。
香港的女海关员叫他把行李袋打开,看见了骨灰罐,看了看程杰,见他脸带愁容,双眼红肿,一片彻夜无眠的样子,问道:“谭先生,你此行就是为带令寿堂的骨灰去三藩市?”
程杰默默地点点头。
女海关员深带同情地叫他出去了。
在飞机里,程杰心知过关没香港容易,到底中国人比较明白中国人尊敬先人的习惯。
他的心事多得不知从何想起。
老张死了,没有人能再替他传递消息,蓝氏夫妇不知结果如何,雪儿亦不知在哪儿。
要是蓝氏夫妇被控藏毒而身系囹圄,雪儿会伤心得怎样了?谁去照顾她呢?
要是雪儿发觉父母在他到访留下礼物之后被捕的,他怎么解释?
到底相框里面有什么?曲奇饼里面有什么?
再想,自己有什么特别,会令到所有亲近自己的人都受害?大麻子都说过:“你的票房价值还未到那地步。”
以程杰的聪明,他知道黑道大阿哥不会随便杀人,他全没有令大麻子要杀死老张的重要性。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程杰未曾合眼,亦没吃东西的胃口。
下了机,过了入境处,再到海关,海关员不免又问那云石罐子是什么,程杰道:“是先母的骨灰。”海关员见他脸容憔悴,神情悲忧,同情地道:“你一定很爱你的母亲了,要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
程杰说:“不,我恨她。”
海关员做梦也想不到这中国青年会这么回答,半笑半开解他说:“我们都各有自己的问题,是不是?”
程杰内心充满仇恨,仇恨令他忘记了紧张,呆呆地站在那儿,海关员用手指指闸口,示意检查完了,叫他出去:“做个好基督徒,或者佛教徒,原谅她,我妈亦从未爱过我一天,谁在乎呢?”
程杰这才脚步浮浮地走出去,外边的阳光很刺眼,他有点头昏脑胀,叫了部计程车,坐在车子里出神。
“到哪儿去?”计程车司机问。程杰全然听不见。计程车司机掉过头来,放大了嗓门问:“先生,到哪儿去?”程杰才如梦初醒他说了三藩市的地址。
刺心之痛之后是一片无可控制的麻木,过了大概四十分钟,车子快到市中心了,程杰的头脑慢慢地清醒过来,对司机说:“我改变了主意,在金门公园放下我罢。”
司机奇怪地看了这疲累的青年一眼,不好说什么,由得他挽着行李,往金门公园走去。
程杰头痛欲裂,但他极力集中精神,记住每一步踏过的路,就在他首日到三藩市,独自坐了半天,看见希素绊倒的树下,放下行李,把骨灰罐拿出来,在树下挖了个洞,将罐子放了进去,用泥土埋着。
他没再逗留,走出公园,再叫了部计程车,直往大麻子平日召见他的地方去。
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门。程杰根本不晓得大麻子在什么区,但这是他惟一知道的地址,他决定一于赖死不走,直至大麻子见他为止。他不要给机会大麻子做任何准备,更不会奉命先回公寓。
程杰狠狠地按着门铃,终于门开了,开门的是把曲奇饼盒子用塑胶纸封口的阿祥。
程杰一手执着阿祥的衣领,一边推他进屋子里:“司徒大哥在哪儿?”阿祥诧异地望着程杰憔悴的脸和满布血丝的眼睛:“我,我怎知道?”
程杰挥起左手重重地揍了阿祥一拳:“出了事,你不知道也得知道。”
“出了什么事也别告诉我,我只是做封胶袋的。”阿祥捧着脸,矮小的身材根本没还手之力,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噢,原来是只做封胶袋的?”程杰又揍了他一拳:“口不密的怎会让大哥选中做封胶袋的?别向我装蒜,大哥在哪儿?”
阿祥苦着脸说:“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小儿,不过为生活所逼而已,你打死我也没有用。”
程杰右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左手一个疾劲地短拳槌在他的胃部,阿祥既窒息又想吐,疼得想弯下身子,但让比他高一个头的程杰拉着领口,连身也弯不下去,只喔喔地喘着气。“为了生活所逼?那你怎么不去饭店当侍役?再说闲话我便继续打下去,看你的八十老母妻子小儿对家属谢礼时鞠躬。”程杰把阿祥抖着当沙包似地打。
“停手!”后面传来熟悉的呼喝声,程杰挟着阿祥一转身,让阿祥挡在面前,大麻子出现了,扫了他们一眼。
“程杰,把阿祥放下。”大麻子下令。
程杰在大麻子眼睛一扫之际,看得出他对阿祥有嘉许之意,程杰是个眉毛剔通的人,哪里肯把阿祥放下。
大麻子轻松地嘲笑着:“程杰,昂藏七尺的男子汉,居然胆小得要用个小蛤蟆来做挡箭牌?”
程杰道:“我不管你说什么,在我未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前,我不会把阿祥放下。”
大麻子的笑脸突然变回严峻:“你以为我不会杀阿祥?告诉你,你不过是用死人挡着死人,要取你的命,我的八十老母也挡不住。”
阿祥开始颤抖起来,哀声求着:“大哥,我对你忠心耿耿……”大麻子喝道:“住嘴。我在跟他说话,不是跟你。”
“程杰,东西呢?”大麻子问。程杰冷冷他说:“我不知道。”大麻子道:“你收了货的。”“是吗?你猜猜看。”程杰双眼如喷火:“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杀……”
话未说完,程杰只觉后脑砰的一声剧痛,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阿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命似地往大麻子那边爬,比狗爬得还快。惊魂甫定,仍然两手两膝地爬在地上,回头一看,手中倒拿着根小型手枪的,赫然是海伦,连忙站起来,正要说多谢,大麻子一把掩着他的嘴巴,示意他别作声。
站在大麻子身旁的两名汉子,走过去程杰那长大的身体俯卧之处,只见程杰耳下后脑有血渗出,翻翻他的眼皮,检查了一下,向大麻子报告:“他不省人事,并非装死。”
海伦用小手枪放进小皮包里:“我们总要保护我们的好兄弟,难道我会让程杰,或者大哥您,打死阿祥吗?”
阿祥满脸感激:“谢谢海伦,不然我真会死得不明不白。”
海伦说:“你对大哥忠心耿耿,我们在里面的闭路电视看到了。”
大麻子对海伦说:“把皮包里的枪拿出来丢在地下,跟我进去,我还有话要问你。”
海伦打开了皮包,把小手枪丢在地上,双手插在惯常穿的紫色大衣口袋里,望望俯在地上的程杰:“但是我也不想他死啊,要问就在这儿问,我不会离开他身边。”
大麻子最不喜欢人不听他的命令,海伦看着他要恼将起来,娇声地说:“大哥,我也不过奉你命行事而已,你得给我找个机会,从他口中哄出来你要的东西到底在哪儿。”
大麻子对阿祥和那两名大汉说:“你们都出去吧。”海伦指指地上的程杰道:“还有呢?”大麻子向那三人说:“谁都不许让程杰知道是海伦把他击昏的。”
那三人服从地出去了,大麻子跟海伦私下谈话并非出奇的事。
海伦蹲在地上,用手帕轻轻印着程杰后脑的伤口,拍拍他的脸,程杰仍是昏晕未醒,海伦望望大麻手:“真是下手重了一些。”边说边把丢在地上的小手枪踢在程杰身下。
“过来!”大麻子一屁股坐在他惯常坐的办公椅子上:“谈情也得等他醒来。”
“是。”海伦驯服地走过去,站在大麻子的办公桌前。
她希望程杰别那么快醒过来,她时间无多了,要是他对大麻子说出了蓝氏夫妇被拘捕和老张被杀的事,老练的大麻子,迟早会猜得到是她做的手脚,即使不杀她,也会把程杰杀掉灭口。
她在杀死老张后匆匆赶回三藩市找大麻子,就是怕程杰比她先到,岂料程杰居然没回公寓便直闯大麻子的办公室。
大麻子打量着她:“怎么一直不脱下手套?”海伦把左边手套脱下来,伸出伤痕点点划划的左掌给他看。
“为什么会这样?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