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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故人人似雪 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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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杰拿出了纸和笔:“告诉我酒店名字叫什么,串给我听。”雪儿道:“plaza athenee。”程杰叮咛着:“等我,我一定来。”放下电话,程杰苦思怎么溜去巴黎。

  在街上踱步了一阵,程杰想不出什么办法,本来想回公寓,但想想,那仆妇其实是监视他的人,要是才出去了一会儿便回来,很容易令人想到他在街上打电话,还是多踱步一会儿,那才像样点。

  三藩市夜间寒风阵阵,程杰没穿大衣,冷风反令他头脑清醒,海伦说过帮他,也许她正向大麻子做手脚,助他成行。

  回到公寓,已近天明,程杰并不困,反正这几星期除了吃饭便是睡觉。他坐在客厅,独自玩纸牌。天色渐明,已二月十二日了,他是叫雪儿十四日到巴黎的,然而他还动身无期,心内既焦且躁。

  百无聊赖又过了一天,十三号了,还不见动静。他并没有大麻子的电话号码,只有大麻子找他的份儿,他却没法找着他。

  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黄昏又到了,离开十四号只有十多个小时,程杰干脆披上大衣,打算不顾一切去机场。

  但是拉开行囊看看,却不见了护照,每个口袋和抽屉都找遍了,什么都在,就是不见了护照。

  程杰冲进厨房,把那仆妇的衣襟狠狠地拽住:“你几时偷了我的护照?”那仆妇脸无惧色,从外套里面一探,拿了根小手枪出来,指着程杰:“你乖乖地给我坐下。”

  这时进来了两个汉子,对仆妇说:“现下我们来接手。”跟着对程杰说:“大哥找你,跟我们去,有什么要带的都带去。”程杰无奈,只好拿了行囊跟着他们走。

  又是到上两回见大麻子的地方,程杰不见海伦踪影,第一句便问:“海伦呢?”大麻子说:“她拍拖去了。”程杰道:“她还好吧?”大麻子不耐烦了:“别婆婆妈妈,小心听我说话。”

  “我的护照呢?”程杰问。“当然在我这儿。”大麻子打量了他一下,对手下说:“他的头发这么长,带他去邻房理发更衣去。”

  弄了好一会儿,程杰让他们给打扮得像个大机构行政人员,三件头西装,结领带的出来。

  大麻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还是太年轻点。要是入境事务处的人问你,你便说你刚念完大学,在你父亲的公司工作。”

  大麻子把一叠名片交给他:“这就是你的名片和头衔,董事总经理助理,这是公司的名字,认住这几个字,找你的人也会说找这间公司。”程杰不晓得大麻子在瓶于里卖什么药:“谁会找我,到什么地方找我?”

  “巴黎,crillon hoiel,商业和政界人士都喜欢住那儿,是巴黎的人认为有品味的人才住的酒店。”

  “我不会念那些名字。”程杰说:“我念过的书有限。”

  “我知道你是沟渠里掏出来的,但是你的卖相好,可以扮得矜贵。何况,公子哥儿,肚子里其实没墨水的多得是。”大麻子说:“待会会有人替你恶补一下三两句法文,你说得出两三句,法国海关便友善得多。”

  巴黎!定是海伦不晓得出了什么法宝令大麻子派他去,成全他和雪儿的约会的了,程杰心中暗暗感激。

  “几时去?”程杰问。

  “明天晚上。”大麻子说。

  “明天晚上是十四号了,我岂不是要十五号才到?”程杰不禁冲口而出。“急什么?”大麻子笑道:“海伦没份儿去的,你不会在十四号跟她共度情人节。”

  “你叫我去巴黎干什么?”程杰连忙改口:“我并不想去巴黎。”

  大麻子不理他,只拿着他的护照在手中揭:“我知道你想回香港。这儿是你的护照,法国签证已做好了,你不想去也得去,不然,正如我说,你在香港的女朋友的安危操在我手上。”

  程杰怒道:“我不相信你会杀了她!”

  大麻子冷笑:“强奸行不行?让你一辈子内疚,你舍得吗?”

  “你们好卑鄙!”程杰骂道。

  大麻子说:“随便你说什么,这儿不是教堂。”程杰咬咬牙龈:“好吧,我去,东西在什么地方?”

  “在你大衣的肩垫里,在你西装上衣的肩垫里。”大麻子说。

  程杰一脸的不同意:“谁也会想得出那些地方啦,你叫我去让人抓去坐牢吗?”

  大麻子轻蔑地笑:“每个人的大衣都有肩垫,每个人的西装上衣都有肩垫,这回赌的就是你的扮相和演技,到时你的样子像不像贼,得靠你自己的本领和胆识了。”

  这个程杰倒不担心,满怀自信地向大麻子点了点头。大麻子自己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很少选错人的,不是你有本领,而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你还未晓得个怕字。”

  程杰问:“我怎知道交给谁?”

  大麻子向他钩钩食指,示意他附过耳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么,”程杰说:“我的酬劳呢?我不会免费工作的。”大麻子说:“自然有人交给你。”

  “谁?”程杰问。

  “总之是你认识的人。”大麻子说:“先脱下你的戏服,在这儿好好地睡一觉吧,别紧张。”

  程杰才不紧张呢,他在什么地方也睡得着的,只是有点气恼要比情人节迟一天才到而已,但听大麻子的口风,显然不知道雪儿也会在巴黎,而不是在香港。他思量着怎么瞒着雪儿他又运了毒,最好想个方法两人远走高飞,不再回香港,那么大麻子便不可以再逼他运毒。

  程杰进了睡房之后,大麻子的助手不大放心地说:“司徒大哥,这小子不听话的,信不过。”大麻子胸有成竹地说:“我用两个女人掣时着他,一个海伦,一个他香港的女朋友,谁叫他要浪漫?控制这类小子的最好方法,便是女人。”

  十四号的白天,大麻子叫人教程杰死背了几句法文,指点他的行坐仪表。程杰很聪明,很快便学会了,还对教师说:“法文‘我爱你’怎么说?”

  大麻子骂道:“用不上这句话。”

  程杰说:“我在巴黎泡泡妞行不行?”

  “泡妞容易脱身难,单会泡妞只是五成功力,怎么脱身又是五成功力。”大麻子似乎沉湎于年轻时的风流史,每颗麻子都活泼地跳动起来:“经验之谈。”

  程杰应着:“大哥懂得脱身之术,他日指教指教。”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当然啦,像你那副样子、那副德性,想女人不走也难。

  那边厢,雪儿已到了巴黎,到了酒店,才是早上七时多,酒店说房间尚未收拾好,请她先坐坐,吃个早餐。至于程先生,还没有到。

  “真对不起,”当值经理说:“酒店全满,房客很少在中午前离开,也不知怎么搞的,所有到巴黎的客机都是大清早到,我们也真为难。”

  “从美国来的班机多数几点钟到?”雪儿问道。

  “多半早上八时多,也许你吃完早餐,你的未婚夫便到了。”经理见她一脸焦急。

  雪儿根本不饿,在机上才吃过早餐,但她不敢走开,恐怕程杰到了时找不着她,只好去餐厅勉强吃了些早点。

  等到九时,程杰还未见影儿,雪儿便去问当值经理:“九时了,怎么还没到?”

  当值经理问:“你肯定他是今天到?”雪儿不好意思说不知道,红着脸点点头。

  当值经理像所有法国男人一样,对美丽的女人特别殷勤:“嗯,也许他乘搭其他班机吧,美国班机的客人,刚才全到了。”

  雪儿失望地道:“是啊,我就是见到好些人让你们招呼到餐厅,所以出来问问。”

  当值经理见她颜容如玉,秋水晶莹,穿着件深蓝色的呢绒大衣,像个学生模样,真担心她的“未婚夫”失约:“我们会尽早准备好你的房间,第一间便给你。现在,你不妨到街上逛逛,从这儿转出去,便是香谢丽舍大道,有很多商店逛的。”

  当值经理往大门一指,雪儿如鹅毛般片片飘下,雪儿啊了一声:“下雪了,多美丽!”

  当值经理给她把雨伞,雪儿摇摇头说不用了:“天还是这么的蓝,我倒没见过蓝天白雪呢。”那法国经理笑问:“蓝小姐喜欢雪吗?”雪儿悠然神往地说:“是啊,我还以为一下雪天便会变灰的。你知道吗,我的姓就是蓝色的意思。”

  法国经理陪她走到门外,仰首而望:“是很少有的,蓝天白雪,是为你而下的了。”雪儿开心地笑了,她心里想,这是个好兆头,雪是为她和她的杰下的。

  走在街上,香树丽舍大道是那么的广阔美丽,放眼向前看,凯旋门正在大道的尽头。鹅毛细雪像丝花地飘下来,疏洒玲珑,风并不大,雪花像羽毛般在蓝天下跳华尔兹。想着不久程杰便会跟她携手共步,雪儿的脚步也不期而然像华尔兹舞曲一般,走三步,转一转。

  走到近凯旋门,欣赏了一阵,原来是那么的宏伟,既高且阔的拱形门,足足可以让一架小型飞机钻过。

  雪儿过了马路,朝酒店的方向走回去,在酒店门外,她伸出皓白的双掌,接着片片薄薄的白雪。程杰一定到了,她要把片片雪花送给他。

  进了酒店,再问,程杰仍未到,当值经理说:“你的房间准备好了,请上去休息吧。我们已经查过,今天再没有美国班机到了,也许他明早到吧,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便行。”

  雪儿咬着下唇,呆呆地跟着门房上了房间,坐在窗前,程杰沉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回我在挪威,灰暗的天,白茫茫的雪,我便想起你。”

  程杰一定会来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他在长途电话说:“等我,等我。”雪儿凝视着窝在掌中的雪,已开始融做冰水,点点从掌缝中滴下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让冰水溜过她的掌缝,滴在玻璃杯子中,她要把掌中雪留给他。

  直等到晚上,雪儿忧心忡忡地躺在大床的右边,把左边空着,就当程杰已在身边。

  她不知道的是,在夜空的飞机里,程杰一样忧心忡忡。

  程杰从未为自己忧心过,但这回不同,雪儿在等,要是他让海关搜出藏在肩垫内的毒品,给扣留起来,雪儿会以为他食言了,她孤零零地在巴黎,会多么的伤心、多么的彷徨呢?

  一夜无眠的到了戴高乐机场,程杰挽着公事包过入境事务处,依着大麻子的嘱咐,微笑地用昨天才学会的法语说:“bonjour。”他只知道那即是“日安”。

  事务员果然友善了很多,看他的护照,并无问题,一表矜贵斯文,再看看他填的住址是crillon酒店,根本没问他什么,便让他入境。

  入了境,还要拿行李,海关员见他泰然自若的把公事包和一个真皮的hermes软箱放上检查运输带,居然什么也不叫他开,摇摇手叫他出去算了。

  程杰倒服了大麻子,他说:“我很少选错人的。”确是有经验的大坏蛋,不过程杰也沾沾自喜,自己的扮相和演技没引人起疑。

  他料不到,过关过得那么快,上了计程车,才是早上八时,他对司机说:“去plaza athenee。”

  到了酒店,当值经理又是昨天那个,程杰报上名字,当值经理松一口气,在大堂花瓶里抽起一朵玫瑰:“你迟到了,错过了情人节,把这朵玫瑰送给那美丽的小姐吧。”

  程杰急不及待的上了雪儿的房间,只见雪儿托着腮儿坐在窗前,一看见程杰拿着花进来,便飞跑过去拥着他:“我真害怕你不来。我从清晨六时起便坐在窗前留心着每一辆到达的车子。”

  “傻姑娘,你的窗子正对着后街,看不见酒店前门的。”程杰疼着她:“对不起,我错过了情人节。”

  “不要紧,我昨天已经当你跟我在一起。来。”雪儿牵着程杰的手:“喝下这杯里的水,那是情人节下的雪,我捧着回来留给你的。”

  程杰说:“一人一口,唔?”雪儿雀跃地点着头。程杰知道不能久留,看到了雪儿,他放心了,他要马上赶到crillon去。

  程杰不能让雪儿知道他此行有什么任务,而他更不能让大麻子知道雪儿在巴黎,但是他不能不走了。

  “雪儿,”程杰提了公事包:“我有个会要开,现在就要走……”

  等了二十几个小时,才见了程杰十分钟,雪儿失望得说不出话来。

  “行李放在你这儿,我办好事便回来。”程杰亲了她一下:“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但现在没时间。”

  “你几时回来?”雪儿差点要哭了。

  “雪儿,我不知道,但我一定回来,不要担心。”程杰挽着公事包匆匆出门,一时想起了点什么,转身对雪儿道:“你向酒店说,我们要以无名住客身份入住,那即是说,无论什么人打电话来找蓝雪儿或者程杰,酒店都会说没有这两个人。惟一打电话找你而你能接听的,只有我一个人:程杰。千万记住,回头我再解释。”

  雪儿脑子里马上掠过个念头:“杰,你是不是又再……”

  “不是,不是!”程杰既忙且急:“我有份正经的工作了,就是不想那些人来骚扰,所以才叫你对酒店说以无名住客身份入住。”

  “我痛恨那些人,我不介意跟你一起吃苦头,要是你再做那些事,我这辈子也不原谅你。”雪儿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才能离家出来,我也有很多话跟你说。”

  程杰勉强笑道:“我很紧张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份安定的工作,哈,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个行政人员?”

  雪儿眼睛闪过一丝欣慰:“你现在的样子好帅。”程杰道:“今晚我也许不能回来,你不用担心。”

  程杰知道这只是偷来的十五分钟,再不到crillon,大麻子会起疑了。

  在计程车内,程杰整顿了一下思绪,镇定下来,从容不迫地到了crillon。

  进了房间不够半钟头,便有侍役按铃问道:“程先生是否叫我们拿大衣和上衣去熨一下?”

  这正是大麻子给他的暗语,程杰依照大麻子的指示问道:

  “我急着要用大衣和上衣,几时可以熨完拿回来?”

  那法国侍役答道:“今早十时整。”

  一切晴语都对了,程杰把大衣和上衣交给他,并付了二十法郎打赏。程杰关上门,捏了一把汗,如果他迟到了,便瞒不过大麻子了。

  看样子那法国侍役并不知情,只是有人吩咐他如此而已。下文如何,程杰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要等侍役把衣服送回来。

  果然十时整,侍役便把大衣和上衣送回来了。程杰翻翻里面,仍有肩垫,想是换过缝回去的了。

  程杰想,这帮人办事很快,多半是马上拆下他的肩垫,割开里面看看货是否对办,若不对办,他的麻烦可大了。

  想到这儿,程杰不禁心惊胆跳,若大麻子有意把他干掉,肩垫里面的毒品可以故意货不对办,令收货人把他干掉。

  他一定要离开毒贩网,这样下去,他只会泥足深陷。

  不久电话响了,铃声把沉思中的程杰吓了一跳。他拿起听筒,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讲粤语的:“程先生,恭喜你,我姓陈,请你今晚过来吃顿洗尘饭。”

  “几点钟?哪儿?”程杰问。

  “晚上八时,我们有车子来接你,”跟着那位陈先生告诉了他车子的颜色和车牌号码:“你要的东西在我们那儿。”

  收了线后,程杰马上驱车去找雪儿,见得一阵是一阵。

  他这么快便回来,雪儿既诧异又喜悦:“这么快便开完会了?”程杰只好说:“原来今晚公司才宴客,刚才我去报完到,便可以走了。”

  “你的公事包呢?”雪凡是细心的。

  “呀,留在办公室。”程杰不能不留点东西在酒店,他怎知道有没有人去他房间审查。

  雪儿狐疑地问:“你的公司派你出差,替你订的酒店显然不是这间,不然用不着那么神秘。”

  “公司在巴黎有层小公寓,专门让出差的职员住的,这回几个男人挤在一起,我们不够高级,没有住酒店那么豪华。”程杰信口乱说。

  “杰,是哪来这么多钱替我买机票和住这么贵的酒店?二千多法郎一天呢。”雪儿问:“是不是那回……”

  程杰抱着头答:“是!是!那回的豆沙饼和书中都藏有我替人家带的海洛因。但,相信我,雪儿,那只是我的第一次,我没有钱,我不想永远流离失所,我想赚点钱,跟你成立一个家,好好地做点小生意。”

  雪儿握着他激动得颤抖的双手:“我知道,我早知道了。”程杰叹了口气:“我感谢你不顾危险替我把豆沙饼拿了出来。”

  雪儿道:“我豁出了性命也应为你这么做。但是,杰,我不需要过豪华的生活,能够跟你在一起我便快乐了。”

  “你不明白的,雪儿,男人不能让女人看不起,你是大学生,我是什么?”

  “杰,你是我毕生至爱的人,我不再念大学也不要紧。何况,你对大学生并无好感,你爱的是我,不是大学生。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雪儿,对不起。”程杰知道,雪儿的照片上了报纸的失踪少女报道:“你的同学对你不大好吧?”

  “他们传说我跟男朋友私奔,让父母抓了回来。”雪儿昂起了头:“但我不在乎,只要我的心中有你,我便永不孤独。杰,你不是说过,你一无所有,我是你唯一所有的入吗?我不论受到任何压力,也不会辜负你。”

  程杰可以想像得到她在校园内抱着书本、冷清清地独往独行的情景。

  他虽出生入死数次,却不是寂寞的,他有海伦在身边。一想及亦在三藩市等待他的海伦,他有说不出的内疚。

  “要是你顾念我,你便会回来。”他想起海伦的声音和她所为他挨打受辱的一切,不禁骂自己:“天下间的男人,都是窝囊废!”

  程杰沉默了半天,他不想瞒骗雪儿,也不想海伦为他的另一段情而失意。

  “只要今生我能再见到你的影子,我的生命已不需要将来。甚至我不是你最爱的人,你也会是我最难忘的人。再甚至我恨你,我也不可能思念别人比思念你多。”雪儿凝视着程杰,如低吟般一口气说出这番话。

  程杰仰首看着雪儿清澈灵慧的眸子,一阵不安:“雪儿,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雪儿放开了他的手,把窗户打开,窝着双掌接住了几片雪花:“不知怎的,好像有个不好的预兆。”

  “什么不好的预兆?”程杰不安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一直感到,雪儿是个有种奇妙的直觉的人。很多事情不用他说,她也似乎感到是什么,例如她直觉到豆沙饼中藏有不寻常的东西。

  雪儿把掌中开始融化的雪花洒出窗外:“我总有个感觉,将来我会见到雪花多过见到你。”

  “雪儿,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千辛万苦地来,全是为了你。”

  雪儿支颐看了他半天:“奇怪,你有点不同了,你并不是很开心,你好像多了几重心事,仿佛在我们分开的两个月里,你经历了很多。”程杰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们曾分开过一整年,那是你做船员的时期,再见你,倒不觉得你有多大改变,怎么这回,你好像变了很多?”雪儿摸摸他的胸口:“杰,你还是真的吗?”

  “雪儿,我对你的心一直没有变。”程杰说:“这是真心话。”

  雪儿的手仍然按住他的胸口:“我相信你。但是,你的心里似乎多了一些事,一个人。”

  程杰心里暗自一惊,雪儿心血来潮时的第六感觉是很奇怪的,为了不让她多想,他替她披上了大衣:“来,我们逛街去。到了巴黎不逛街,浪费了花都。”

  程杰搭着雪儿的肩,雪儿搂着程杰的腰,在雪花中亲亲热热地走着,却不知道,后面跟着个脸如寒霜的女人。

  那个女人,打着把伞,穿着皮裘,长长向上吊的凤目,在伞底下紧紧地盯着前面相搂而行的情侣。

  那是海伦,伞子遮着她的脸,她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她的脸孔。

  她挂过电话去crillon酒店,都说程杰不在,她收了线,没任何留言。

  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换男朋友如换衣服的她,对程杰魂牵梦萦,她也只是在街上荡首。她选了香榭丽舍大道,因为那是游客必逛的地方,她太想知道程杰的女朋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一定要得到他。

  前面那高大的身影和走路的姿态,很像程杰,不过他没回过头来,她不能肯定。

  她在多伦多偷听程杰的电话,只听得见他的女朋友叫做雪儿,姓什么却无从得知,不知姓名便查不到她住哪家酒店,这令她气恼得很。

  雪儿还觉得郁郁不乐,比起昨天的心情,差得太远了。

  程杰俯过身去:“雪儿,别胡思乱想,我的心里并没有任何人和你地位相等。”

  雪儿抱着他的腰的手紧了一紧,头枕在他肩上走,没说什么。

  隔在他俩和海伦中间的,还有其他行人,海伦在五六尺后跟了快十分钟,前面那双情侣还没回过头来。海伦只见那高大的男人不停轻拍那穿深蓝色呢绒大衣的女子,似在频频呵护安慰她。海伦忍不住了,故意做溜了步,一脚踢在前面的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啪咻地跌了一跤,有好几个行人跑过去扶她,前面那一双男女也转过身来了,一看,果然是程杰和一个脂粉不施、清秀无比的少女。

  “啊!看看老太太怎么了。”少女清脆的声音说。

  是了,就是电话中那个声音,她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不食人间烟火,海伦觉得自己很老,妒恨交集。

  老太太摔得爬不起来,程杰和几个途人扶起她,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法语,似乎是问她有没有摔伤,老太太有点晕眩,只指着掉在地上的皮包和散了一地的硬币,

  雪儿连忙俯身替她一一拾好,放回皮包里交给她。老太太微弱的声音频说多谢:“merci merci。”雪儿见她双掌都染有泥污,对程杰说:“有没有手帕?”程杰掏了条手帕给她,雪儿轻轻地替老太太抹干净掌上、脸和膝上皂泥污,老太太说了几句法语,大概是谢她和嘉许她是好女孩的意思。

  扶着老太太和在旁帮忙的几个法国男人,都对雪儿目不转睛,在白雪飞舞中,雪儿的脸孔清纯如天使。

  法国老太太用法语对程杰:“elle est si jolie,si gen tille。”程杰不懂法文,但凭老太太和众人的表情看,那是赞美的话。

  海伦心里咒着:“死老虔婆,早知如此,不如一脚把你踢死,让你出不得声。”

  不过,她令程杰和雪儿转过身来,让她看清楚的目的已达到,再妒火如焚,她也要把雪儿看得一明二白,以便怎么下手。

  老太太终于精神恢复过来了,谢了各人,继续走路。

  程杰问雪儿:“她刚才对我说什么啊?”雪儿有点腼腆地说:“她说,她是这么的漂亮,这么的仁慈。”程杰一脸的引以为荣,吻了她一下:“我也想这么说,可惜我不会法文。”雪儿娇俏地望着他,“tu es beau garcon,mon cheri。”

  程杰笑问:“你在说什么?”雪儿抿着嘴:“你向我鞠三个躬,我便告诉你。”程杰说:“好,立正,三鞠躬。”雪儿咭咭地笑了:“我说,你是个英俊的男子,亲爱的。”

  闪在一旁在躲着的海伦,见他俩像顽童似的打情骂俏,心中更添毒恨。

  程杰问:“喂,几时学会法文了?”

  雪儿道:“急就章,只学了几句很普通的而已。”程杰说:“我也会一句,je t’ aime,我爱你。”

  雪儿在他怀里,竖高脚跟低声在程杰耳边说:“je mmmmaimel”两人不顾一切在街上拥吻。

  飘飘细雪笼罩住这双男俊女美的恋人,在路人眼中是帧美丽的图画。

  在海伦眼中,那是张她必须撕破的画面。当雪儿和程杰热吻完毕,刚好正面对着海伦那方向时,海伦用个火柴盒大小的相机,拍下了雪儿的正面照片,悄悄转身,慢慢地走开。

  雪儿道:“在巴黎真好,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程杰说:“你不是一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雪儿娇嗔地用国语答:“说的也是!”两人哈哈地笑了。

  “我只会说一句字正腔圆的法语,就是‘我爱你’。特别为你而学的。”程杰说。雪儿甜甜地望着他:“我知道,所以我也学了,我们是心意相通的。”

  程杰也有这个感觉,微笑地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手:“唔,让我猜猜,你肚子饿了,我们吃东西去。”雪儿啐他一口:“那还用猜的,快到午餐时间了。我问过酒店的人,我们坐赛茵河的船去,有午餐的,刚好赶得及。”

  两人赶到码头,买了票,坐了午餐席。船是直往前走然后再掉头回到码头的,巴黎左右岸的风景,一览无遗。

  “我真想留在这儿,不回香港去了,山高皇帝远,父母管我不着。”雪儿在船经过圣母院时说。

  程杰想了一阵:“那也可以的,让我想想怎么安排,不过条件是:你不许问我怎么安排,也不要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

  雪儿爱怜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杰,别把烦恼都藏在心里,你把我保护得过分了,只跟我说开心的事,有什么困难,老不肯跟我说。”

  “现在不是说的时候,只要是信任我便行了。”程杰想及今夜八时的约会,不晓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总之,我们始终会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的。今夜我若不回家,你也不用担心。”

  雪儿无心观看风景了:“无论有什么事,给我个电话,或捎个讯息,我会收拾好一切行装,到天涯海角都伴着你。”

  程杰道:“记得你做海上人球的日子吗?那时你叫闲地夹菜边说:“为什么信得过我呢?”

  程杰说:“我别无选择,人都坐在你面前了。”陈先生问:“刚才你提及一封信,是恐吓信吗?”程杰把信给陈先生看。陈先生看了:“当然,我们无须写这封信给你,写信的无名氏显然早清楚你在crillon,要下手应早下了,发信人不是你的仇家。”

  陈先生把信交回他,笑哈哈地呷了口酒:“我想那是你的私事,我不便发表意见。”

  程杰顿然想起,那会不会是海沦?他马上问陈先生:“我可以借用你的长途电话吗?”陈先生把他带到了办公室:“请便。”说完便关上了门出去了。

  程杰拨海伦家的电话,那是她睡房的,海伦说过那电话只有她一个人接听,要是不在家,便不许任何人代她接听的。

  程杰拨了电话,响了几下,才“喂”了一声,便传来海伦懒洋洋的声音:“是你呀我担心死了,想不到我也有守在电话旁等待的一天。”跟着是长长叹一口气的声音,程杰道:“海伦,别这样,跟我说话。”对方传来凄凄的饮泣声:“不用再说了,我说过,要是你顾念我,你会回来,我……我说不下去了。”海伦呜咽了一阵:“祝你快乐,我永不会忘记你。”程杰还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但海伦在抽噎声中挂上了电话。程杰出神了一阵,怎会是海伦呢?他也实在太对她不起了。

  两个女子都对自己情深义重,他却令她们都不快乐,程杰诅咒自己。

  心情不好,走出去继续和陈先生对饮,程杰饮了很多,脸孔脖子都红了,陈先生却是面不改容。

  “程先生很年轻吧?”陈先生问。程杰说:“你猜呢?”陈先生打量了他一下:“二十五?”程杰拿着酒杯的手左右摇摆着:“不,二十二,快二十二。怪不得她说我有时很老。”他在想着初识雪儿时的话。

  陈先生微微一笑,年轻人的心境,他体验过,想来程杰的烦恼,都是女人的事。

  “程先生,到底你今晚需要喝醉呢,还是不醉?”陈先生觉得他在重演自己当年。程杰说:“我需要醉,但我不能醉,但我不能醉。”陈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你看我英俊不英俊?”

  程杰看眼前这中年人,眼皮厚重下坠,眼袋一个叠一个,双下巴大肚脯,乘着酒意说:“不,你不英俊。”陈先生凝视着他:“可知当年,我也有你的容貌?”程杰一脸的不置信。“岁月会残酷地令一张脸孔变成另一张。”陈先生喟然:“送你一句话,记住抽身早。为了女人也不值得的。”

  程杰是个颖悟的人:“怎么你看得透我的心事?”陈先生说:“看见你,仿佛看见我二十出头的时候,人生在世,不过踏在一个缘字上面,就算我跟你有缘吧。”

  记住抽身早?程杰知道陈先生在提醒他,举杯说:“谢谢。”陈先生说:“其他不必我多说了,女人令男人糊涂,这一行令人冷血。你还年轻,脸上还未现出猥琐之状,我这辈子没做过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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