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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枭 第9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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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祀们都回来了,说明花海战场已经打扫完毕,明天沙民就会撤离此处了。刚才全族齐声歌唱,既是对祭祀的送上祝福,也是对横死的同族表达哀思。

  班大人解释完,两个人已经到了牢房门口,瓷娃娃站住了脚步:“走之前能不能去他坟前看看?本来没想去,可要离开了,心里舍不得。”

  班大人摇了摇头:“他们放不放你去再另说,主要是你去了也白搭,沙民掩埋尸体,不立碑不堆坟,全无任何标记,你到了花海也找不到他,放下吧。”

  瓷娃娃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忽然又想哭了。他连一个墓碑都没有,偌大天下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埋骨何处……

  两个俘虏回到牢房的时候,从花海返回的沙民祭祀也见到了沙王。

  沙王面带笑容,毫不嫌弃对方身上的肮脏和尸臭,认真和每一个祭祀拥抱做礼,口中蛮话不停着力慰问他们,但祭祀们个个神情严肃,待行礼过后,大祭祀挥手屏退其他人,独自留下来和沙王说了一会儿子话。

  不久之后,沙王面色阴沉,与大祭司并肩走出帐篷,唤来最最精锐的三百族中勇士,沉声交代了些什么,随即一挥手,众多武士背负利刃连夜启程离开了营地。

  到转天清晨,奉沙王命令出去办差的武士还未返回营地,估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沙王并没有再等他们,一声令下举族动迁,数万沙民集结成队,在初秋之际向着寒冷北方进发。

  行程中不用再翻译犬戎军报,班大人和瓷娃娃清闲了下来,沙民给他们的待遇很好,把他们安置在一辆大车上,不用走路那么辛苦。

  班大人觉得自己活不了太久了,差别仅在于是终老回鹘还是埋骨草原,既然都是客死异乡,他也就无所谓了,随着沙民一路前行,偶尔还有兴致举目眺望北地草原的壮丽景色。

  瓷娃娃一如既往地平静,说话时会皱眉、会微笑,但并非心情使然,仅仅是表情。

  旅途漫长而缓慢,转眼十几天过去,全没有一点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意思,倒是草原上的风越发猛烈了,对此沙民非但不畏惧,反而异常惬意,随时可见有青壮会甩掉长袍,打起赤膊迎风高歌,身边老幼拍掌欢笑、附和……全不见被迫迁徙离开家园的痛苦,只有生存于辽阔天地间的满心豪迈。

  沙民享受狂风的同时,也没忘记刚刚加入族中不久的那两个人,特意在瓷娃娃和班大人的大车上加置了一顶小小的帐篷,看上去不伦不类,却真正遮风御寒。

  善良且乐观的一族,可惜,他们杀了宋阳……

  行程之中,两个俘虏也不是成天在车上坐着,赶上风和日丽的时候,也会下来走一走,活动下筋骨,这天两个人正随口闲聊、徒步行走,忽然喀拉拉的一阵闷响传来,前面不远处,一辆大车的轮子散碎,整座车子都告倾覆。

  ‘长途搬家’中偶有翻车,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瓷娃娃和班大人也根本没在意,可是等他俩见到从车上散落在地的货物时,两个人却一起愣住了:茶饼、石雕、镶银玉器、特色药材……分明都是南理特产。

  沙民的家当里怎么可能会有南理的特产?即便二傻也能想通的道理,这些东西都来自过境犬戎、出访回鹘的使节团吧!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瓷娃娃默不作声暂回自己的车架,班大人则跑到翻倒的大车前,一边张罗着帮沙民收拾东西,一边用犬戎话和身边人随口闲聊着。等班大人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全不出所料,这些东西是沙民抢来的。

  不过沙民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自己抢的是南理人,他们只看见有狼卒护送大车队经过,跟踪一阵就集结人马追上去动手了,还以为他们抢的是敌族犬戎。

  瓷娃娃再问:“这么说,邱大人他们,整整一座南理使团,都被沙民杀了?”虽是皱眉发问,但她的语气却是释然的,又找到一个屠灭沙民的理由,这很好。

  可班大人摇了摇头:“沙民把抢劫和打仗分得很清楚,抢东西的时候一般不会杀人,即便是敌族,只要不反抗,沙民也会留活口,把东西抢走就够了。我刚刚问过,那次他们没杀人。”

  对班大人,沙民根本就没有撒谎的理由,他们说的是实话。

  瓷娃娃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不过这个意外发现,倒是让她想通了另外一件事……她能想到的,班大人也早都想到了,不等她出声老头子就先开口了:“沙民把我家使团洗劫一空,但并未伤人,可事情是出在草原上的,犬戎难辞其咎。”

  瓷娃娃接口:“别国使团被本国地面上部族抢劫,虽然不是狼卒所为,但这件事若传出去,大单于的脸就丢到鞋子上去了,被别国嗤笑不说,连本国臣民都会觉得狼卒无能。”

  班大人冷笑了一声:“所以犬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光我家使团,再传报我朝,说使团已经安然过境。”

  “所以犬戎听说草原上还有掉队使节,就要调兵全力追杀,意在灭口吧。”瓷娃娃叹了口气,宋阳并非死于狼卒蹄下,但和犬戎有撕扯不开的干系,仇人又多了一个。

  仇人越来越多,实力均强大无匹,这让瓷娃娃很有些头疼。

  ……

  阿伊果在数数。

  裂谷底部闷热,但并非暗无天日,上面日升月落谷底全能察觉,阿伊果按照山里的习惯,每过一天她就在泥地上划一道,结果到了第七天的时候,一头泥鳅路过,全都给抹平了。阿伊果这才想起来地面划道不保险,从狼卒遗骸中找来一只马鞍子,改用小刀在马鞍上记日子,当然她没忘把前面那七道补上去。

  前后数了两遍,阿伊果扔掉了马鞍子,满脸的晦气:“搞啥子么,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慢戳戳的日子,活活憋疯老子!”

  齐尚头枕双手、躺在花梗铺成的席子上,闻言笑道:“不到一个月还不好?要是现在过去了十年,咱还没能上去,那才真正会疯吧。”

  按道理说一个月的修养不算短了,可大家都伤得不轻,身边既没有大夫也没有灵药,谷底又环境特殊、潮湿闷热不利内伤愈合,最要命的是那些怪鱼拦路,凭着他们现在的力气,绝没有机会打出裂谷。

  莫说伤势还在,就算齐尚等人全都生龙活虎,想要杀出去也力有未逮,除非大宗师能尽数恢复,偏偏罗冠伤得最严重,想要能再出手,最快也得要半年工夫。

  不过幸运的是,谷底下的泥鳅怪虽然凶狠可怕,可毕竟是畜生,遵循本能而活全无智商可言,它们只知道这些人带了鱼卵的气息不能加以伤害,但全不去想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看到小鱼,对这些人的态度也始终没有变过:不打扰也不许他们离开。

  阿伊果眨了眨眼睛,想想齐尚的话,也的确是那么个道理,不再抱怨什么了,迈步走到齐尚身边伸脚踢人家:“边上挪挪咯,让老子躺一躺。”

  齐尚纳闷:“那么大一片席子你不去躺,非得躺我这?”

  “你压过了,软戳戳舒服咯。”阿伊果回答的理所当然。

  第四十八章 当家

  齐尚失笑,他不和女娃娃计较,啥也没说,翻了个几个身滚到一旁去了,身体伤势未愈,打滚的姿势笨拙可笑,惹得不少同伴都摇头莞尔,齐尚自己也笑呵呵的,哪怕插科打诨扮小丑,只要大伙能开心就好。

  阿伊果倒不急着鸠占鹊巢,转头望向和大家一样无所事事、正站在一旁发呆的南荣,招呼道:“小南,这个地方好,你要不要来躺?”

  小南不理她,阿伊果也不当回事,美滋滋地让齐尚让出来的席子上一躺,闭眼睡觉……可没多久她又张开了眼睛,这些天光睡觉了,又不是七老八十,哪有那么多困意。

  阿伊果睡不着也不让别人安宁,她又伸手去捅齐尚的肩膀:“你说,咱还得待多久?”

  齐尚爱说话不假,但是对这个早就说过几十次的事情也提不起啥兴趣:“您老能不能换个话头,总嚼这点事,口水都不咸了。”

  阿伊果撇了撇嘴,换了个问题:“你说,咱们上去之前,会不会有人来救咱们?”

  齐尚应道:“找是一定会有人来找,但能不能找得到……基本不用想了,我倒盼着别人找不到这里,否则多半会失足跌下来,这地方太害人。”

  这些天里,也不是没有人摔下来过。前前后后总共有几十人掉落,摔得粉身碎骨,无一例外都是犬戎骑兵。狼卒几个大伍在花海失踪,犬戎军官当然要派探马追查,裂谷太隐蔽,伤人太平常。

  后来狼卒发现裂谷,还曾派下来一支精锐队伍探底,结果尽数葬身鱼口,本来齐尚等人还担心会再有大队敌兵下来,但等了一阵,对方再没了动静,大伙才放下心来。事情倒不难想象,花海战场一目了然,几个狼卒大伍都死在了沙民手中,既然已经确定了凶犯,犬戎大军也犯不着和这个裂谷过不去。

  裂谷分隔南北,至少到现在为止,犬戎士兵大军还没能找到它的边际,不久前祭祀在北边缝合同族尸体,狼卒探马明明能看到远处人影活动,但就是没办法跨过天堑。

  此事层层上报,最终犬戎大军得到了命令是暂时不用去管沙民,既然遭遇了沙民,那些南理使节也必死无疑,这桩临时的任务也告了结,大军继续执行原来的命令,向着西北方向进发。

  齐尚又继续道:“说句实在话,咱们现在的环境不好,可暂时看也没什么危险,不过是被困住一阵罢了,我不贪心,所以也不指望能有人找过来,就是盼着家里能尽快把小姐从蛮子的手中救出来。”

  一旁默默不语的南荣闻言,眉峰微微一挑,反问:“家里?现在连消息都传不出去,家里又能知道什么?”

  巴夏接口,语气笃定:“草原上不止一只谢门走狗。”

  穿越犬戎草原,谢门走狗只动用了小古这一条线,但在草原上,帛先生的手下当然不会就小古一个手下。

  草原上消息往来不便,宋阳一行少与外界联络,不过就连小古都不知道的,每隔天的路程,在途经一些大城时,都会有谢门走狗接应上来,专门由巴夏负责联络,不过之前的行程一直平安无事,那些小狗并未和其他人相见。

  如今他们被困深谷,下一站的小狗没接到人,自然会展开追查。

  ……

  承郃陈坐书房,额头冒汗神情焦急,正奋笔疾书,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尤其古怪的是,她这次是用左手运笔,加之写得飞快,所以字迹歪歪扭扭很是难看。

  片刻之后写好了信,郡主还不肯停手,把笔放到一旁,又对着信笺扇起了扇子,让墨迹尽快干掉,最后又从几案上的熏香炉中倒出些香灰,连着信纸轻轻揉搓一阵,尽量让信笺显得破旧些。

  她才刚刚做好这些事情,公主殿下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任小捕神情兴奋:“听说有消息从北边过来,宋阳的?”

  初榕脸上先前的焦急消散不见,变成了开心笑容,一双眸子眯成了月牙,把手中信笺向前一递:“你自己看。”

  小捕好像捧着宝贝似的,把信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因为是左手书她没看出笔迹,凭着她的马虎劲自然也查不出其他破绽……信上字数不多,就说了一件事:宋阳等人在草原上一切安好,现在暂时停止去往犬戎的行程,正在追查南理使团的失踪之事。

  小捕长长松了一口气,放下信喜滋滋地:“没事就好,这么久都没消息,还道他也失踪了呢,再不来信我都忍不住……”

  不等说完任初榕就皱眉打断:“忍不住也要忍,还记得宋阳的话么?”

  小捕老实巴交地点点头:“我要是再动用‘未卜先知’的本领,神罚灾祸就会降到他身上。”说完她又老大不甘心似的,郁郁道:“若非如此,我早就‘看’到他了!”

  任初榕生怕妹妹会不听话:“他这不是没事么,你动用那项本领,反倒是给他找事。”

  小捕一耸肩膀,好像还不放心似的,又抄起信笺看了一遍,结果这次看出端倪了,眉头皱得老高:“这信是谁写的啊,我用脚都比他写得好。”

  “帛先生那边转过来的,自然是草原上小狗写的,犬戎人能写出汉字来你就知足吧,要真给你寄过来一份犬戎文书你才心满意足?”任初榕笑着,谎话编得滴水不漏。

  宋阳不是个‘缠缠绵绵’的人,以前他出门,给家里传书很少亲自执笔,大都由同伴代劳,反正没有什么肉麻话,不过是通报一声身边环境,让家里放心,谁写都一样。

  小捕不虞有诈,又和姐姐闲聊了几句,高高兴兴离开书房跑去给小九报喜,公主向小丫鬟去报喜,这种事情也只有任小捕做得出来。

  直到小捕走远,任初榕才敛去笑容,从袖中取出另一份雀书,字迹工工整整:狼卒调动追杀漏网使节,宋阳一行尽数失踪。

  正如齐尚、巴夏猜测的那样,草原上的小狗都已经动了起来,开始追查此事,可是到这封信传出时,他们还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到现在为止,草原上的小狗还不知道花海恶战、宋阳已死,他们能查出的结果是那一行人被追杀、而后消失不见。

  郡主凝神想了片刻,重新提笔蘸墨,又写了三封信,随后起身离开书房,去了毗邻侯府而建的回鹘卫兵营,找到回鹘首领阿里汉。

  第一封信是写给回鹘大可汗的:回鹘与犬戎两国交战多年,彼此细作往来,不用想也知道,草原上一定藏了回鹘的j细,最重要的是回鹘和草原接壤,且宋阳等人出事的小城距离边境已经不算太远了,任初榕把宋阳一行失踪之事如实告知,希望日出东方能念及兄弟情分出手,看看有没办法帮忙找人。

  离开回鹘兵营,任初榕又去找了漂亮和尚。第二封信要请施萧晓传寄、去往吐蕃的雀书。

  无鱼师太曾到草原游历,对犬戎异常熟悉,且她的武功、见识都不同凡响,是去回鹘寻找宋阳的最佳人选。宋阳失踪牵连重大,先不去论朋友交情、不去想他曾对无鱼有过大恩,单说他的身份,常春侯若真出了事,封邑自然也不复存在,对妙香吉祥地影响重大,万事都要以他的安危为首,现在自然再顾不得吐蕃活佛的七七大庆。

  任初榕催请无鱼立刻启程,或先去回鹘再上草原、或转道大燕去往犬戎,时间紧迫,万万耽误不得。

  另外任初榕还藏了一个小小奢望,云顶活佛修为惊人心肠仁厚,如果他能和无鱼同行就更好了。

  前两封信传出,任初榕又折回侯府,亲手放飞一只信雀,最后那封信是传给父王的,也是最没用处的一封信,使团失踪不见,南理总要做些什么……镇西王在南理有势力,可是对草原鞭长莫及,任初榕并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给父亲写了封信,希望他能想想办法。

  最后郡主又唤来贴身铁卫魏治,着他挑选精锐红波卫,易容改装赶赴犬戎,接应无鱼师太,一起在草原上找人。

  能做的都做好了,任初榕深深吸气,缓缓吐出,随即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翻开书案上有关封邑内诸事的卷宗,一头扎了进去,继续忙碌了起来。

  没过多久又有客人来访,顾昭君和施萧晓联袂前来。

  宋阳消失不见、凶多吉少,郡主竟然还有心思去处理那些琐碎事物,这让顾昭君多少有些意外,但没去评论什么,开门见山道:“明天我就和施萧晓一起动身,先去睛城找李红衣,集结好手经由大燕赶赴犬戎。再之后或者汇合谢门走狗,或者汇合无鱼尼姑,人多了彼此也有个照应,总归要把宋阳带回来。”

  任初榕和顾昭君交往不多,虽然以前也听宋阳说起过姓顾的其人其事,但一直以来在郡主心里,都把对方当成个生意人,没想到他会主动请缨去北上找人。

  任初榕直入正题:“正有红波卫集结,明天与顾先生一起启程,先生放心,一路之上所有随行红波卫,都以你二人马首是瞻,绝不会有不奉号令、自作主张之说。”她把派去汇合无鱼的红波卫,交给顾、施两人来带。

  顾昭君呵呵一笑:“如此最好了,我这就回去打铺盖。”

  没有太多客气,任初榕只认真应了四个字:“多谢、费心。”

  顾昭君摇着头向外走:“费心的确,多谢却不必,常春侯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有好下场,要知道销金窝还要靠着封邑庇护,那是姓顾的翻身的本钱,打了水漂我就完了。找宋阳是为我自己,你也就不用谢什么了。”

  “另外还有一事,”任初榕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开口:“宋阳失踪的事情,对筱拂请务必隐瞒。”

  若听说宋阳出事,筱拂会怎样?任初榕不敢想,所以不敢说,只盼着那个无赖家伙福大命大,尽快回来吧。

  施萧晓点头:“放心。”两字后稍加停顿,又补充了一句:“你也莫担心。”

  顾昭君也站住了脚步,转回头似笑非笑:“再就是,郡主也要注意身体,别为了封邑里的琐事操劳个不停,病倒了就不好。”

  任初榕全当没听出老顾话中的讥讽,只是笑了笑,把两人送走后转身回屋,又打开卷宗,核对大笔银钱的出入、查校南威的工期、产量……

  晚饭时任初榕和妹妹说说笑笑,如果顾昭君、帛先生、李红衣这些大小狐狸在场,也都看不出她有丝毫异样,更不用说没点心机的小捕,其间小捕还在笑话写雀书的人字迹难看来着。

  晚饭过后任初榕再回书房,依旧为了封邑中的事情忙碌着,但这次甚至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忽然一滴眼泪溅碎于卷宗,晕染了少少墨迹。任初榕的手颤抖几下,拿过茶杯喝了一口水,想要压一压纷乱心思,不料魂不守舍中口中茶水狠狠呛进了气嗓。

  大咳不止,眼泪更是终于找到肆意涌出的借口,任初榕被呛到泪如泉涌。

  再剧烈的咳嗽也有结束的时候,任初榕没拿帕子,就用袖子抹去泪水,蘸掉卷宗上的水渍,继续干活。

  这是他的封邑,总要有人给他看着;这是他的家,总要有人做事、有人主事,谁都能乱谁都能慌,唯独我不可以,只是……你要快些回来啊,因我不知道我能撑多久。

  任初榕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

  诸葛小玉目光阴鸷,负手站在一座依山而建的村落中,脸上没什么表情。

  平日里他都是这副样子,所以在他周围的众多手下也不觉得什么,只有诸葛小玉自己知道,他藏在袖中的左手食指、中指,正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着——左手的指间刀是他的绝招,每到出离愤怒、想要杀人时他的那两根手指就会不自禁地轻轻跳动。

  不过这次,手指跳动不仅是愤怒,还有惊讶……惊怒交加。

  就狙杀镇庆大营军官家眷一事上,当朝第一重卫武夷卫,与以前的监国重器常廷卫余孽爆发一场大战。‘株连’是皇帝落在武夷卫头上的重任,诸葛小玉轻易不会调运州府兵马协助,一是为了保密、二是怕被皇帝看轻,而最重要的,他也真想和谢门走狗斗一斗。

  堂堂武夷卫,若是连一群贼都斗不过,趁早解散得了。可连番纠缠下来,武夷卫还真就斗不过那群贼,在‘株连’之事上,他们扑了十家,至少有七家已经人去屋空。这七家空屋中,还会有一两家被人家设下陷阱,手段匪夷所思防不胜防,武夷卫不断有伤亡,而谢门走狗到现在也只被抓住了十几个人,还都是边缘小狗,从他们口中挖不出什么有用线索。

  直到不久前,他们盯上了一个很有些分量的谢门走狗,是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头子。武夷卫动用大批人手抓捕,此人被缉拿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张纸条吞进了腹中。

  走狗虽老但身手不凡,反抗了一阵才被制服,那时他早都吞掉字条了,当日负责办差的武夷卫主官是个干练角色,制服老头子后二话不说,直接开膛取出了字条。

  武夷卫处处比不得昔年常廷卫,可他们也不是白吃饭的,精通各种出有用口供,但是武夷卫还是靠着厉害法门,把他吞入肚子、腐损严重的字条还原了几个字出来。

  武夷卫庆幸不已,幸亏是个牙齿掉光的老头,若他还有牙齿,再吞掉字条前嚼上几下,那就连这几个字都没有了。

  就是靠着这几个字,武夷卫不懈追查,终于被他们摸到了一条大鱼:他们找到了谢门走狗转移罪属的中转营地,便是诸葛大人现在身处的这座小小山村。

  武夷卫中的陷阱太多了,即便情报可靠他们也不敢再大意,反复核实小心监视,最终十足笃定,谢门走狗救出罪属后都会先送这里,等攒够一定人数后再转移出去。

  如此重大的突破,诸葛小玉兴奋不已,率同好手亲自带队赶来抓捕,不料他们又扑空了,山中有暗道,犯人们早都逃了个一干二净,而更让他惊骇的是,本以为再不会错、不料此间仍是一座陷阱。

  村后山崖几处起支撑作用的大石都有被人凿动过的痕迹,只不过没完工,诸葛小玉也是行家,刚刚他亲自上山转了一圈,如果尽数完工再填埋进炮药,只要一点引信,数不清的沙石会倾泻而下,小小村落转眼就会变成一座巨大坟冢。

  已经从山上下来半晌了,诸葛小玉站在村落中,心情仍是不能平复,武夷卫那些手下的本领他这个主官最了解,他们的心思不差,即便谢门走狗用了苦肉计,想要骗过他们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上当了,只能说明人家技高一筹。

  可对方摆出这么‘周到’的一座陷阱,又为何没能完工?不是因为武夷卫来得太快,诸葛小玉在山上看得明白,那些被开凿的石碴虽然很新,但并非刚刚开凿,至少放了有七八天了,这便说明谢门走狗在几天前就停工了……诸葛心中计算了下,如果他们不停工,自己进入山村的时候,一定能听到隆隆巨响,然后眼睁睁看着万钧土方从天而降。

  谢门走狗遇到什么紧急事情,所以放弃了这个陷阱?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可对方究竟遇到了什么,死里逃生的诸葛就算撞破脑壳也想不到,对谢门走狗而言,还有什么事情比着伏杀武夷卫都司指挥使还要更重要?

  再理智的人也难免自以为是,诸葛小玉不例外,他把自己的身价想得稍稍高了些,在帛先生眼中,他的命虽然也挺值钱,但是比起宋阳、比起小姐,干脆是烂泥一堆。

  没能完成陷阱的原因很简单,帛先生抽调人手,所有精干小狗,全都跟他一起北上去了。

  第四十九章 尸体

  沙民的历法很古怪,他们把一冬当作一岁,春夏秋三个季节合起来算作半载,汉历的一年是他们的一岁半……按照沙民的算法,桑普已经一百一十多岁了,是个真正的老人。

  年纪虽大,可他的身骨异常结实,比起普通的小伙子还要强上不少。

  桑普是沙民中的祭祀,平时修炼刻苦、严格限制饮食,所以他才能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裹,在荒野中走走停停、一跑十六天,到现在还没有倒下。

  今天白天桑普很不走运,他遇到了三头饿狼,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头畜生都是离群的孤魂野鬼,召唤不来大群同族,一番搏斗之后,桑普杀了一头,其他两只逃走了。

  狼是犬戎牧民心中的神灵,不容亵渎,否则必有厄运;沙民却截然相反,他们把狼看做恶鬼,杀掉恶鬼就能得到天神的祝福。果然,杀狼后桑普的运气就好了起来,在入夜时分他居然找到了一座土丘。

  只是很小的土丘,但足够遮挡荒原夜里几乎会吹进骨缝、吹干骨髓的恶风。

  选择背风的方向,又用所有沙民都会随身携带的铁铲,迅速挖了一个斜入地下、能承下两人并肩躺卧的岤。

  之后桑普把随身携带的包裹先置入土岤中。

  如果有其他沙民在场,看到桑普的包袱,一定会大吃一惊、继而出声呵斥。包袱皮是沙民安葬亡者事专用的裹尸毯,再看包袱的形状……竖长形状、成丨人高矮,分明就是一具尸体。

  沙民善待亡人,但他们没有究尸骨还乡的说法,讲究尽快入土才是真正善,所以沙民带着尸体到处跑是一桩重罪、桑普身为祭祀还明知故犯,是要罪加一等的。

  尸体稳稳占去了土岤的一半。

  藏好尸体后,桑普并不急着休息,他又在四方转了一圈,确定没有追兵后,才钻回了洞岤。

  逃亡的日子里,不由得他不小心。

  与饿狼搏斗时他受伤了,刚刚忙碌了一番,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可普桑顾不得这些,才一躺入土岤就沉沉睡了过去,他太累了……子夜时分,桑普睁开眼睛,这一觉睡不足两个时辰,但他就只能睡这么多,追兵一直咬得很近,不容他多休息片刻。

  或许是从深睡中刚刚苏醒,桑普有些迷糊,神情迷茫目光混乱,一时间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片刻后才猛地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身边的包裹……包裹完好无损,他松了一口气。

  桑普爬出土岤,这才感觉到伤口不适,自己把它重新包扎稳妥,他抬头望向星空,大概分辨了下路程,躬下身子伸手去拉洞岤中的包裹,准备继续赶路。可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他伸手入岤没能抓到包袱,而是抓住了一只手。

  桑普本能缩手,可洞岤中的那只手坚实、有力,不仅没能被甩开,反而借力冲起,手下有臂、臂后连肩……整具尸体窜出了洞岤。桑普惊骇欲绝,怪叫了一声立足不稳向后摔倒。

  不过还不等他背脊着地,刚从洞岤中跳出来的‘尸体’又一把扶住了他,皱眉问:“你是谁、这是哪?”

  喘了几口气,惊呼稍定之后,桑普忽然笑了起来,同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真是老糊涂了,这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别人都道包裹是具尸体,可他却心知肚明,这个人是活着的。

  刚才趁着自己包扎伤口的功夫,裹尸毯中的那个年轻汉人苏醒过来,挣开包裹……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桑普听不懂‘尸体’说什么,他反过来、试着用沙民话和犬戎语说了几句,‘尸体’也同样无奈摇头。双方语言不通,桑普却毫不气馁,前前后后比划了几个手势,示意对方跟自己走。

  不过只有左手比划着,桑普右手背到了身后,悄然握住别于后腰的短刀,如果‘尸体’不肯听话,桑普不介意挥刀挑了他的脚筋,无论如何,这个人都要带到沙主面前。

  这是他苦苦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绝不能有丝毫闪失的。

  ……

  比着要现在统治草原的犬戎牧族,沙民的历史更久远。

  他们是草原上的一支大族,但并非一个部落,在长久的生息繁衍中,沙民对信仰的理解也出现了分歧,渐渐分成大大小小诸多部族。

  信仰的理解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对神灵的尊敬全无两样,加之善良乐观的天性和几乎完全相同的生活习俗,沙民诸多部落一直混居在一起,相处和睦。

  沙民的各个部族都有自己的沙王,另外沙王之上,还有‘沙主’,如果不考虑权力、信仰,单纯从结构上来看,和吐蕃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博结大活佛统御整座高原,在他辖下还有无数其他活佛,密宗教派也各不相同。

  沙主本身也是最强大一族的王,地位凌驾于其他中小部族的沙王之上,不过自古以来,这个‘沙主’都是虚衔,精神意义远超真实权力。各族沙王对他谦恭尊敬,沙主则管好自己家就好,轻易不会去干涉别族事物。

  发生战事一致对外,太平时候一盘散沙,虽然混居在一起但结构松散,无论强若各族都平等,沙民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直到四十年前,新任沙主不知从哪收罗了几个汉人,渐渐变得雄心勃勃,有意让‘沙主’这个虚衔变成真正的王权,想要把沙民集结成一个整体。

  统一的过程并不算太血腥,沙主有野心且多才智,武力只是辅助手段,更多的是制造‘神迹’邀买民心,前后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6续收服各部。其实对沙民而言,若能真正统一绝对是件好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赞成,千百年沿袭下来的生活方式,哪有那么容易改变的。

  众多部族中,有一支‘白音’部,论规模也算是沙民中的大族,他们始终不愿接受沙主做真王,到二十年前,沙主已经统一全族,就只差这一部不肯归顺。

  眼看大业将成,沙主岂肯就此罢休,各种手段用尽仍不能收服白音的时候,说不得就要动武了……自己生活艰苦,外面还有强敌虎视眈眈,谁都不愿意打内战,可当时的情形,双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沙主若退让,那些收服到帐下的部族也会心思松动,前面二十年的辛苦都会打了水漂;白音更是不能低头,否则世上就只有沙民再无白音。

  沙主统一各族是好事,白音不愿归降也只是不愿背弃先祖,大家的想法不同吧,无所谓谁对谁错。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开战的节骨眼上,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白音沙王之子,也是白音一族的继承人失足跌落山崖,重伤昏迷。

  沙主趁机散播传言,白音不服真王所以王子遭遇厄运,这是神祇降下的惩罚。

  一时间白音部人心惶惶,本来军容就远逊,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一仗几乎都没法打了。

  白音情势不利到极点,没想到事情又峰回路转,白音王子昏迷三天三夜,再醒来的时候竟有了惊人变化:

  白音王子也是个彪形大汉,不过个子虽大身体却弱。王子自幼多病,长大后比起族人力气差了许多,技击摔跤更是样样不行,在各部王子中他算是最弱的,可这次醒来之后,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诸般沙民的战斗技巧也无师自通。

  醒来当天,王子就凭一人之力,击败了族中三个最强壮武士的联手攻击。这一来事情根本就不用说了,神罚之说纯粹骗人,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白音王子的经历分明是‘神眷’。

  白音王子的事情很快传散开去,军心也由此逆转,沙主部下军心涣散、白音全族则士气高涨……不过变化的也仅仅是气势,沙主的战士是白音数倍这一重不会有丝毫改变,真要打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两天之后,沙主与白音沙王做最后谈判,所有人都以为谈无可谈,必定会开战,可结果再次出人意料,谈判过后白音虽然没有表示要永奉真王,但对外宣布愿意听奉沙主号令;沙主也没有像收编其他部族时那样,把白音打散混编到各处,而是在当天就传下王令,命白音南下开疆,为沙民寻找更暖和的定居之地。

  事情不难理解,双方最后还是达成了协议:沙主找白音要了一个面子;白音则脱离大本营,离开世世代代生存繁衍的故乡,去寻找新的家园独居。

  其实早在几年前,白音眼看着沙主势力渐渐强大,难以抗衡的时候,就曾向沙主提出他们要离开营地,省得彼此看着碍眼,也能免去内战之苦,但那个时候沙主不同意,虽然回应的还算委婉,但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么降顺,要么被剿灭,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但白音王子身上发生奇迹后,双方士气逆转,沙主不怕打仗但实在不愿承担太大的损失,何况‘神眷’这种事,对人心影响重大,就算能打赢,也会伤害自己的威望,这才放他们离开了。

  白音离开营地后,一路向南迁徙,或许神祇真的眷顾他们,在这个时候回鹘与犬戎爆发恶战,那片本来由狼群占领的、绝不容人类踏足的草原被回鹘战士肃清,白音正好乘虚而入,定居了下来。

  在花海上先与宋阳一行恶战、又剿灭了狼卒追兵的沙民,便是白音这一族了,现在的白音沙王,就是昔日那个得了神眷的王子。

  大凡有雄心之人,胸中也都会藏一份执念,沙主也不例外,对没能收服白音耿耿于怀,虽然双方达成了协议,但这件事情对他还远远不算完,在白音之中有他早就藏下的j细,此人地位颇高、在白音族中任祭祀要职,唤作桑普。

  白音离开大本营的二十年里,桑普和沙主始终没断联系,但他们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机会,总不能毁掉协议引兵来攻,要是那样的话,当年又何必放白音离开?

  日子一天一天过,沙主老了、白音王子变成了沙王、所有沙民几乎都习惯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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