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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枭 第11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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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赶紧躬身,先忙不迭道‘大人不敢当、指点更不敢当’,这才转入正题:“洪口有大山与河川拱卫,环境险要,整座城池就仿佛夯入天地缝隙的一只楔子,敌人只能从正面强攻,全没有包围或者绕过去的办法,地势差别此乃外因;至于内因,就简单得很了,洪口是苦水边关身后、通往我南理内6的唯一门户,位置何其重要,多年经营之下,城中不仅屯扎重兵,各项军械重器也充足得很。”
说着,老头子随手一拍身边的一架车弩:“这种巨大机弩,据我所知洪口有上百架,可我青阳城中还不到二十架,投石臂就更少了。洪口御敌时只用考虑正面卫戍,所有这些大家伙只搬到西面城墙上即可,齐射一次足以打碎一次猛攻;青阳却须得防御四面,平均一座城墙上只能分到几只大弩,待敌人扑涌着冲杀过来时……用处不大。”
一根八尺巨弩射出去,能杀死多少人?一块井口大的石头扔出去,又能砸死多少人?一面城墙上满打满算不过十架这样的大型军械,效果实在有限得很了。
葛司马和刘太守同时叹了口气,气氛略显沉重,话题也从自家的防务换到了敌人的攻势,刘厚说道:“自从开战以来,末将就开始留意战报,尽力收集前面的战事消息,大概了解了些吐蕃人的作战方式,其中两项不能不防。”
宋阳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刘厚刚要开口城内忽然忙碌了起来,小捕面色一喜,笑道:“来了!”兴冲冲趴到城头往下看,宋阳也对太守歉意一笑,示意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先是郑纪亲自带队,领着数百蝉夜叉抵达城门后的空地上,不是自己来的,每个蝉夜叉都带了一头土猴子,也不用劳工帮忙,他们自己动手搭起一座巨大的苫布棚子,跟着几百人全都钻了进去,外人谁也看不到他们到底要做啥;
蝉夜叉这边刚搭好棚子,不远处郡主又带了大批人手、赶着一排大车过来。另选一片空地,架起一口口大锅,生火烧水,一袋袋药材从车上卸下来,按照计量比例,被投入大锅中熬煮。
药材一半来自封邑,另一半来自青阳库存,还不够的就从青阳城各个药铺采购,顺便把坐堂问诊的大夫也都请来了。大夫们人人手中都被郡主发了一张方子,差不多每两三口大锅就有一位大夫负责,保证药量、火候、配比都能严格按照药方执行。
宋阳指了指蝉夜叉搭建的布棚,对刘大人道:“他们在挖地路,不一定有用处,有备无患吧,反正土猴子闲着也是闲着。”说完又转手一指郡主负责的那些大锅:“在炼毒药,差不多明天这个时候就弄好了,给兄弟们涂抹兵刃羽箭。”
大战之际,宋阳的看家本领当然要派上用场,毒方是他开下的,其中用到的诸般材料都是普通药材,但混合、熬煮后就会变成毒物,见血起效。
受材料限制,毒药没有见血封喉那么霸道,但是哪怕只是伤及皮肉也会引发剧烈疼痛,如果不及时用大量清水冲洗伤口,半炷香后就会身体乏力心慌气短。恶战之中,又怎么会有时间让士兵去处理轻伤?
更要紧的,一场仗打下来,一般而言致残重伤的肯定会比阵亡的多,不影响作战的轻伤、挂彩之人又远远比重伤者多,宋阳用上了毒药,把即便最轻微的伤势也变成了‘阵亡’。此举对敌人战力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打击,刘厚自己就是武将出身,这笔账又哪会算不过来。
葛司马却仍‘不解风情’,深深皱起眉头,踌躇道:“军械喂毒……好虽好,但是这么犯忌讳的事情……”
虽不曾立约落书,但作战时军器上不能涂抹毒药,是中土世上早有的共识,古时就有过这样的先例,甲乙两国开战,甲国在兵刃上使用毒药,后来事情败露引来丙丁戊己等各国群起而攻,最终败亡……正如葛老头所说,这是件犯忌讳的事情,说不定会招致恶果。
不用宋阳开口刘太守就先听不下去了,叱道:“迂腐,我们不用毒,怕是等不到各国群起而攻,就先被吐蕃灭国了。”
公主也觉得这个老头莫名其妙,不过她不骂人,只是笑道:“没事,咱说啥也不承认,他们拿咱没辙!”
宋阳则一笑了之,中途各国群起而攻?犬戎想打也打不到、回鹘更不会来对付南理,除了吐蕃也就剩下一个大燕了,如今大燕和吐蕃根本就成了一座国,吐蕃这边一旦战事不利,燕随时都会参战,景泰要来打南理,还用得着找藉口么?
第一零四章 先锋
土猴子钻进了苫布棚看不到了;熬煮毒药听起来吓人实际上也不见得比熬粥更有看头,小捕扒着城头向下张望了一阵就没了兴致,转目望回刘厚:“太守刚刚说,和番子作战有两个地方不能不防,是什么?”
刘厚立刻应道:“番子的混账手段,第一个‘驱役’,番子每到一处都会强征大群百姓添做奴隶,随部队主力一起前进,如果面前的先遣番军作战顺利则作罢,一旦前方战事不顺,待主力跟上后奴隶们便会派上用场了。”
任小捕不明所以:“派上什么用场?”
“授以木棒,长梯、驱赶奴隶攻城。”刘厚的脸色沉了沉:“身后有番子的箭矢驱逐,奴隶们只能向前猛冲。若不予理会,他们真会攀上城头,转眼便冲乱了守军的卫戍,吐蕃大军再趁势而上攻陷城墙;若开关出兵救人,奴隶中有混有大批j细,一旦进关番狗j细就会立刻发难抢夺城门;最稳妥的法子就只有开弓射杀,不管什么奴隶、平民,都当他们是敌军,敢靠近便杀掉……但他们都是前面州郡的百姓、我南理人的同胞,士兵受命对自己人下手,即便挡住了这一波攻势,以后守军也再无士气可言,下面的仗就不用打了。”
置之不理不行、放入关内不行、抵御屠戮也不行,小捕的眉头紧紧皱起,但她只踌躇了一个瞬间,郁郁之情便消散不见……不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而是公主殿下记起另一件事:有他在呢,我愁个爪子?
任小捕喜滋滋地望向宋阳。
宋阳只是迎着小捕的目光笑了笑,跟着望向刘厚:“不能不防……其实是防无可防,无解的题目吧。”
刘厚沉沉点头,随即把话锋一转:“驱役虽然难办,可毕竟那还是‘后话’,奴隶们会跟着番子主力而来,在他们之前,吐蕃就会有先遣军团杀到,他们会用到另一重手段:火。”
小九儿不在乎战事,只关心公子,手中拿着块帕子正想帮宋阳擦汗,闻言忍不住轻轻莞尔,这样的场合小丫鬟从不会插话,但心里也难免转个念头:我家公子手下就有个玩火的祖宗,在火道人面前,番子的火又算得什么?
不止小九,任小捕也是一般的念头,两个漂亮女子同时笑了起来,给青阳西城楼添出了几分姿色。
“西域盛产火油,纯度奇高;高原番子又有‘投绳’绝技,若真让他们施展起来……”葛司马接着刘太守的话说了下去,不过他也没说完,到最后还是沉沉一叹。
中土五国,除了南理什么都不成之外,各国在军事上都有强项,否则也不可能倾轧了上百年还分不出胜负,汉家有系统的兵法韬略,军阵暗藏玄机、上将用兵诡异难料;回鹘与犬戎尤擅骑战,铁蹄攻袭时快若疾风猛若烈火,别国远远不及;至于吐蕃的长处,便是太守刚刚说过的‘盛产火油加投绳绝技’了。
‘投绳’,不是投出绳索,而是以绳索投之,本来是高原人祖传的一项小玩意。
古时高原人腰上都缠着一条五尺长的绳索,首段绑扣如兜,在放牧时若发现远处有野狼、野狗窥探牲畜,高原牧人便接下腰畔绳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置于首段绳扣中,跟着抡起绳索高举过顶,挥舞一阵后手腕一抖,石头呼啸而去。
石头借了绳索挥舞的力量,射程大大增加,比起箭矢还要远得多,石头飞出去声势惊人,高原牧人更练得一手好准头,就算打不中也能吓退孤狼,据说高原上的狼子都有了灵性,吐蕃人只要一挥动绳索、即便上面没扣石头它们也会掉头就跑。
‘投绳’本来只是小玩意,高原上几乎人人都会,用它吓唬野狼还行,在打仗上却几乎没有用处,毕竟,对上顶盔冠甲的战士,石头的杀伤力有限,把人砸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不难,但想要重伤敌人几乎没有可能。
而且投绳要先舞动蓄力,准备功夫较长,用于实战没什么效果。
可是这个杂耍般的手段,与火油结合之后就立刻改头换面了,变成了吐蕃军队的杀手锏……刘太守解释到这里的时候,小捕已经大概想明白了这件事,悚然而惊:“你的意思是,吐蕃人会用投绳的办法,向城头扔油罐子?”
刘厚点头:“这百多年里,吐蕃人不断改良他们的‘绳’,现在番兵装备绳索是用羚子的筋与马尾混合绞成的,韧性和弹性惊人得很,由此番子投绳的射程猛增。”
盛装火油的容器被叫做‘瓦罐’,但不同于一般的瓦罐瓷瓶,这种特质的容器并非圆滚滚的,是呈菱形、擅破空,差不多成丨人两只拳头大小,由薄陶煅烧成形,火油灌注其中后以蜡密封。
这样的罐子,扔上来一两只没什么,但番子人人精擅投绳,家乡中的火油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在攻城时,数万士兵舞动投绳,一次齐射便是数万枚火油罐子砸上城头,而且刘厚曾经听说,番兵攻城时,发动一次‘投绳’攻势中,最少会有五轮投绳齐射。
投绳射程远超弓箭,番子在投掷时守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完全无计可施,再之后番兵会派出精骑冒死冲近城楼,射出火箭。城头上已经被砸了数十万计的火油罐子,只要番子能有一根火箭射上城头……
小捕倒抽了一口凉气,俏脸煞白。自家的确有个玩火的祖宗,但是对上番兵这种霸道手段,就算火道人再多长出八条胳膊,也只有十只巴掌一起甩手的份。
自从吐蕃攻入南理以来,不知有多少小城的城墙就是被番子的烈火硬生生烧塌的,更数不清有多少南理战士葬身于敌人炮制的火海。
虽然像青阳这种大城的城墙厚重,不虞会被烈火烧毁,可是不难想象的,当城头化为一片火海,猎猎灼烧的不止是城头所有军备物资,还有守军将士的胆气……对于番兵来说,城头失火对他们以檑木冲击城门,却并没有太直接的影响。
小捕的声音有些发紧,伸手指向正被劳力们源源不绝运上城头的诸般备战物资,问刘厚:“明知道敌人会用火攻,还把东西运上来?”
刘厚苦笑着:“不运也不行啊,兄弟们空着手又怎么能守城。”
两难境地,太守全无御敌良策。
宋阳不置可否,一副听过就算了的样子,只说了句:“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有什么事情都等打仗时候再说吧。”
刘厚并不失望……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抱希望,吐蕃人的‘投绳’,也和之前的‘驱役’一样,对守军来说都是无解的题目,常春侯可能有些神奇,但毕竟不是神仙。
该布防的布防、该劳作的劳作,不管敌人如何凶悍,青阳这边都要做足自己的准备,转过天来毒药熬好,有专人负责给兵刃、箭矢喂毒,晾干后再分发回城中将士,同样是军械,但涂抹毒药的计量不同,刀枪上用药多,箭矢上用量少。箭镞上的毒药计量,基本只能用一次便告失效,这样处理主要是为了防止敌人捡了守军发出去的箭再射回来,到时候自己人中了自己的毒可有些煞风景。
从封邑中过来的武装不用刘大人操心,蛮人野兽蝉夜叉各部如何驻防,早在出征前就确定好了,如今也在按部就班地准备着,一切都有条不紊。
到了青阳城的宋阳,居然和在封邑里状态差不多,依旧做着他的‘甩手大掌柜’,今天带着小捕去探望周老爷,明天又和郡主故地重游,可惜没能找到当初那个买糖果的小贩……
两天之后,前方探马回报,吐蕃的先锋军正向青阳赶来,基本都是骑兵,按照现在速度,距离青阳只差三天路程。大军几乎空手而来,随军未带攻城用的兵塔战楼、没有石臂车弩,甚至连云梯都没有,不过撞门用的巨大檑木倒是带了一根。
兵塔战楼实在太过庞大,前锋军注重速度,肯定没法子运输那些东西;而吐蕃人有‘投绳’,便于携带且效果远胜石壁和车弩,番军根本不用那些东西;至于云梯,也是因为火攻之策,用到的可能性并不大,真有需要的话南理多林,番子大可就地取材、伐木造梯。
倒是随军会带一根巨大檑木稍显奇怪,这种笨重东西完全可以像云梯那样,到了地方再选择大树现做,何必随身带着,不嫌累赘么?
探马还算精锐,提前就探到了真相:敌军先遣所携檑木是一根‘功勋之器’,之前就是用这根檑木,先后砸开了苦水和洪口的大门,番子觉得此物吉祥,甚至特意抽调工匠赶工,在上面刻绘了他们的佛祖和神山圣宫,如今番军要用这根‘吉祥木’再打碎青阳城门;甚至有意将来仍以此物去撞毁凤凰城门。
先遣敌军的具体数量不可知,不过根据他们扎营的规模,哨探也有个大概的判断:八万到十万之间。
青阳城中连守备带封邑武装,全加在一起才不过人家的两成!这还仅仅是人家的先遣,待主力到来时,别说青阳,就是整个南理又哪还有力量能抵挡得住。
常春侯率兵来援的惊喜早已褪去了,刘太守闻讯脸色苍白……即便早就知道敌人势大、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可是得知具体状况后,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不止刘太守,所有青阳人都是如此。
强敌到来必然会影响城中士气,对此宋阳早有准备,他不干活但他会支使朋友:自从敌报传来,施萧晓开坛讲法,为青阳祈福。本来就从妙香吉祥地带来了不俗的班底,再联合青阳城中诸多大寺,虽然战时一切从简,法事少了几分奢华,但盛大庄严之处却毫不逊色。
有尊者祈福、有佛祖保佑,慈悲禅唱沁人心脾,缓缓冲淡着人心中的恐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几天里,有些游散的唐楼军卒见到青阳烽烟、收到青阳信雀,66续续汇聚而至,虽然人数不多,只有寥寥数百人,但对士气提振也着实有些效果……
三天时间转眼而过,守军伫立城头,遥遥可见视线尽头尘土卷扬,有些耳力敏锐的战士也能隐隐听到轰轰马蹄声响!
天空蒙着淡淡的一层薄云,不算阴霾可也绝谈不到清朗,本应清凉的微风也因远处的大军激进裹挟了细细的沙尘,变得腌臜黏稠,吹在身上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这个时候宋阳一行登上城头,公主郡主左后相随,陈返罗冠各擎长弓,封邑中的重要人物都紧随其后,就连丰隆也不顾李公公的劝阻,头戴蒙纱斗笠登场了望。
敌军来得奇快,沙尘随风急掠遮天蔽日,隆隆马蹄声渐渐响如雷鸣,十万骑兵的驰骋之势,几乎要踩翻大地,整座青阳城都在巨响中开始簌簌发颤,时间稍久,城头士兵甚至已经分不清,这份颤抖究竟是天地在飘摇,还是内心恐惧作祟……或者两者兼有之吧。
号角声突兀响起,以牦牛角骨特制的吐蕃军号,惊人的响亮,三短一长反复循环,只要稍有常识的青阳士卒都能知道,这是敌人的催进号角。敌骑如潮汹涌而至,就那么一路奔驰而来,仿佛要以血肉之躯来冲垮这坚城厚墙!
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是在十万番军掀起的狂澜战意之下,青阳守卒竟有些不敢否认,敌人或许真就会这么一路冲过来、冲过来,或许真的会用马蹄掀翻这座古老城池。
如果没去过荒原,宋阳也不保证自己的心神不会被敌人强冲的势子所摄,眼前的场面根本就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震撼、无法想象的压抑,但宋阳在犬戎境内曾追随沙民大军征战良久,亲身经历过可怕数不清的杀戮之战。
莫说吐蕃人现在排山倒海般的冲锋只为扬威、不过是虚张声势,就算此刻他身在城下、没了高墙庇护、独处敌人铁蹄之前,也照样不会动容。
宋阳目光清透,静静望向城下,以他的目力,甚至都能看清楚番子的狰狞表情。
第一零五章 立正
正午时分,番军现身,敌骑浩浩荡荡,可封邑中的凶猛武装却还不曾露面,从回鹘卫到蝉夜叉一个不见,凶鸟更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城头备战的都是青阳本地守军和原本封邑中驻防的南理兵马。
常春侯一行伫立城楼,几位贵人都默不作声,并无传令之意,只静静地望着敌人冲锋。宋阳稳稳当当,但城头守将等不住了,偷眼观看跟在侯爷身后的太守,目光里满是征询,后者会意对他点了点头。
守将立刻大声传令:弩车绞弦石壁装弹、所有弓箭手踏入垛口……将军的喊声不可谓不响亮,可前面十万骑兵奋起的蹄声、杀声、号角声,把整座天地都搅乱一团,他的号令城头士兵根本就听不见,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只死死攥着手中的兵刃,呆呆望向前方。
守将连喊几声,也只有身边最近的亲兵听到,十几个人立刻散去,登临更高处打出旗语,勉强把命令传了下去,城头这才动了起来,初时还有不少人被敌人大势所摄没注意到旗令,要靠带队长官的推搡或身边同伴的提醒才晓得己方军令已下;而另一个方面,又有不少本不该行动的刀斧兵看错了旗号也跟着弓箭手一起跑动,一时间城头乱成一片。
城下万马奔腾、杀气冲宵;城上士兵推搡、慌乱万分。攻守双方高下立判。
眼看着自己手下军容如此,刘太守满脸无奈……也只是无奈吧,并无恼怒愤恨、更无责怪之意,将心比心,看了敌人的凶狠阵势,自己这个当太守的都惊慌不已,何况很快就会和虎狼直接拼命的普通军卒?所幸,偷眼观看中刘厚看出宋阳、公主等人并无见怪之意。
也是因为‘偷眼观看’,刘厚发觉面对如此规模、如此气势的吐蕃大军,常春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能有这样的胆量和稳重,不由得刘厚佩服,满心惊慌之中也不自觉地冒出了个太守大人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聊的念头:怪不得他能娶到镇西王的女儿,而且还是俩。
似乎察觉到了太守的目光,宋阳转头望向刘厚,对他点头同时报以一笑,一如当年他在青阳选贤台上的笑容,轻松、善良、阳光满满。
眼中的‘空白’越来越少,只因大群敌军越冲越近,仿佛怒潮般从天角尽头倾泻而至,城头上负责操控车弩与投石臂的士兵已经完成准备,咬着牙死死盯住敌人,他们已经得了命令,只要对方进入射程便直接射击,不用再等军号。
城楼令旗再晃,列位箭垛后的弓手们将羽箭搭于弓弦,只是开始准备、暂时还不用扬弓扩弦,敌人还未进入车弩射程,自然也就距离弓箭更远,现在还不到扬弓的时候。但不知是谁,或许因为心中太过紧张,攥着弓的手心早都布满冷汗,乍一见令旗晃动,抓起箭矢直接弯弓射了出去,另有些箭手一见同伴放箭,根本想都不想就盲从起弓,稀稀落落几十支羽箭向前射出、歪歪斜斜插于地面,仿佛对青阳守军的绝大讽刺。
刘太守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当即便要喝令督军拿人法办,但宋阳对他摆了摆手:“新军入战,惊慌难免,就是一时手滑了,没惹出什么篓子,放一马吧,待会儿等敌人退去再教训他们几句就是了。”
宋阳声音不高,但所说的每个字都稳稳送入刘厚耳中。侯爷开口太守自会从命,不过于刘厚而言,重点却不再是那些箭手,他琢磨着宋阳的话:待会儿等敌人退去……敌人会退?他们不扔油瓶子了?
这个时候,被人抬于滑竿、跟在宋阳身后的阿难金马忽然用力一甩手,把怀中的一面令旗高高扔起,还不等小旗落下,大群的石头佬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成群,顶着一面面大鼓乱糟糟地集结于城门内侧,片刻后大鼓安置完毕,石头佬一起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城头金马,等他再给号令。
金马没让儿郎们多等,挥手又投出一面小旗。见了号令石头佬欢呼了一声,他们不去拿鼓槌,而是竟套上了自己杀人的家伙:沉甸甸的实心手锤,旋即抡起胳膊……做鼓。
磨盘大小的巨鼓,不知蒙得是什么皮子,黑黝黝的鼓面。
手锤沉重,再加上石头佬甩开胳膊抡动力量,就算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也会被一下子槌烂,可巨鼓却未损,随着手锤落下,鼓声猛地绽放。
石头佬无组织无纪律,但他们人人都是打鼓的一流好手,每十个人围住一面巨鼓,左左右右一共百多面鼓,放眼望去只见那群顶着个驼子的高大蛮子转臂如风、金色手锤此起彼落,隆隆鼓声也随之冲天而起!
山中蛮族在音乐一项上各有技艺,其中石头佬的重鼓堪当翘楚。他们这门本事以前连宋阳都不知道。
在十万铁骑掀起的可怕声浪中,青阳这边无论是喊喝还是号角,所有的声音都被遮掩、无法有效传递,唯独此刻石头佬的鼓声突起,非但没有被敌人的声势压住,反而渐起、渐强,不过片刻功夫就稳稳和敌人的声响抗衡。
鼓点急促却丝毫不乱,迅猛的节奏里透出只有山中蛮才有的古朴,略显诡异,但更多的是厚重……厚重之鼓。
原本嘈杂到无以复加,几乎洗去所有听力的天地中,终于响起了自己人的声音,仿佛一场抗争,更是一份证明:我们还在,青阳还在的证明。
心理使然,当鼓声轰荡席卷、狠狠冲散敌蹄泼风的恶响时,上至城头守军、下到城中百姓,心中的恐惧也迅速消散、渐渐平静。
鼓声震天,番兵还没赢了这场仗,还远远有的打!
依旧紧张,但恐惧不再,由此敌人的冲锋落在城头守军的眼中,居然也变得、变得好看了起来。平心而论,十万铁骑散于开阔地撒开了马蹄冲锋,真真气势磅礴,人生百年难得一见。
大家都在看着外面的吐蕃人奔袭,是以谁都没发现自石头佬做鼓起,宋阳就开始缓缓吸气……一口气吸得缓慢且悠长,完全超越了普通人的极限,足足鲸吸了快一盏茶的功夫,同时宋阳的目光也紧紧盯住金马。
阿难金马则死死盯住吐蕃骑兵,双眉紧皱右手五指不停掐算,不知在计算着什么,终于,就在宋阳这口气差不多吸到尽头时,金马五指一摊开,对着他打出了一个手势。
宋阳立刻开声断喝:“立……正!”
跟着,闹鬼了。
宋阳一声大吼,视线中的吐蕃、整整十万吐蕃呵,真就同时代住缰绳、同时戳在原地再不前进半步,一切都来得太突兀,他们陡然停止对视觉的冲击,甚至比着轰轰冲锋还要更强烈万分,瞬间里城上众人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乎分不清宋阳那一声吼喝,到底是让敌军奉命还是让时间停顿。
……
吐蕃人凶狠野蛮,但他们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去撒开蹄子用血肉之躯去冲城墙,这次冲锋是他们的传统,只是一个亮相,逞威风来的。他们不会冲进守军的射程白白送死,吐蕃和南理相邻百年,大战小仗打过不计其数,对南理的大型军械无比了解,第一次扬威只冲到力量最大的投石臂射程边缘即止,刚好守军打不到的位置。
可同样的道理,番子了解南理,南理名将又何尝不了解他们,吐蕃先遣的虚张声势早在阿难金马的意料之中,不把真相告知青阳守军,也是金马大伯的意思:嫩兵新人,总得感受下气氛,闻一闻血腥。至于其他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刚刚金马就在掐算着番子止步的时刻,感觉差不多时给宋阳打出信号,后者立刻大叫着让他们‘立正’。
时刻掐得正正好,可惜谭图子不在,否则立刻就能编出一回精彩好书:青阳城头常春侯,两字喝住十万兵……
‘立正’不存于今生,中土汉家根本没有这个词,但两个字连在一起再简单也再直白不过,几乎是个人就能明白它的意思是:好好站着。
吐蕃大军现在就在好好站着。
番子侵入南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大都能懂宋阳喊得是什么,他们事先想不到、此刻更有点想不通,计划中的止步怎么就变成‘奉敌人号令而停’了,一时间都有些懊恼愤恨,以至本应在止步同时铿锵断喝的‘杀’字大吼,也变得参差不齐声势全无。
不得不说的是,宋阳的修为突飞猛进,龙雀转的内劲融入他的吼喝,虽然口号喊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声音不仅传遍全场、让每个人都清晰可闻,其间蕴含的那份霸道戾气也泼洒于天地之间,真正有一份‘霸王喝令,不从者死’的味道。
哄的一声,青阳西城头上所有人都笑了。
宋阳自己笑得比所有人都好看,心里舒坦得没法提了,很有点‘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里张三爷的感觉,前阵子他怀揣‘阿斗’体验了一次赵子龙,这次又客串了张翼德,前生那本三国真没白看。
另外值得一提的,宋阳对着城外大吼,城上的守备都知道他不是向自己人传令,可城下正打鼓的石头佬们不明所以,忽然听到口令,他们认得出宋阳的声音,也都得到过金马的反复教导,知道要听此人的命令,闻声立刻双手一垂傻愣愣地站住,抬起头眼巴巴地望向城头……
宋阳也不顾及侯爷的身段,抱拳躬身、对着大伙连连作揖。一下子城头有些乱,侯爷敬礼谁也不敢当,纷纷都向他回礼,就连双料皇帝李大先生都大笑着向他回了一揖。
‘被立正’了,番子吃瘪,很快军中又响起号角,大军转身缓缓退去,整个军团退出二里之地后,军号忽地一变,番子骑兵又复卷土重来!
较于上次全无区别,吐蕃人气势汹汹,开始第二次冲锋,青阳守军现在彻底不怕了,脸上多少都挂了些笑意,不自居地望向宋阳,盼着他能再把刚才那场好戏唱一遍,可宋阳早都得了金马的嘱咐,知道敌人这次是来做什么,面色郑重立刻传令,声音响亮且庄严:“车弩石壁一近就打、一发即可,打过后所有人盘盾,四墙全城同遵此令不得有误!”话音落处,旗语军令接踵传递,很快所有青阳守军得令。
第二次冲锋仍是扬威,番军不会渡河、撞门、攀城,但他们会冲得更近,不止车弩或石壁、他们会一直冲进弓箭手的射程……
士兵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听令总是没错的。待敌人冲近后城头就发动一轮车弩石壁,打入敌阵也不见什么效果,仿佛几块小石子投入浩瀚大湖,转眼就消失不见。青阳守军也不续弹,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猛地冲到垛墙下,后背紧紧靠住城墙同时身体蜷缩、立起重盾遮住全身,所谓‘盘盾’便是如此,阿难金马笑骂了一声:“小兔崽子们,打仗不见得多灵,‘盘盾’倒学得规规矩矩。”说完,自己也一滚翻下滑竿,在手下护卫下一起去‘盘盾’了。
差不多就在大伙刚刚准备好的时候,番子冲锋的阵势陡然一变,从一盘散沙般的乱冲化作一道长龙围住青阳团团打转,随即城头守军耳中突兀炸起了‘嗡’的一声闷响。
好像有几十只苍蝇同时钻进耳道;声音太沉闷也太纷乱,让人脑中无可抑制地一晕。士卒们不明白怪响究竟从何处来,但城中那些有见识的将领听得明明白白,这种声音只有一个来历:万人引弓、万弓饱弦、万弦齐震的嗡鸣!
不止万弓,而是每一张吐蕃骑兵手中的长弓。
嗡鸣过后,便是风声了。数万破空声汇聚到一起,尖锐就变成了厚重、鸣啸就变成了嘶嗥、杀意就变成了煞气,此刻若有暇再去回味先前那声‘嗡鸣’就会恍然大悟:那嗡嗡闷响,分明是阎罗狂喜中又不想失去矜持、所以捂住了嘴巴的闷笑声。
正午的天色陡然暗淡!近十万根羽箭,汇聚成一片黑压压的云,自吐蕃骑兵手中卷扬而起,直扑青阳城头。
第一零六章 别怕
若两军实力相若,吐蕃人只扬威一次;若己方占据明显优势,番子就会有第二次扬威……便是此刻,冲近敌城发动箭阵齐射。
攻坚战上,城头城下乱箭对射是平常事,进入战场的每个战士都要有被敌人射杀的觉悟,但这一次吐蕃人仍是扬威、不会攻城。这个时候城头守军实在没必要和敌人对射,毕竟人数远逊于番子,就算一个换两个、打到青阳箭手都死光了,人家连个零头都没伤到。
若非阿难金马预判在先、早在出兵前就把番子的招数伎俩给宋阳讲说明白,刚刚青阳城头的守军也不会盘盾,多半要在长官的指挥下傻乎乎地和敌人对射,就凭着吐蕃大军这一轮齐射的威力,青阳非得吃个大亏不可。
箭如豪雨倾泻而至,打在盾上、石上,怪响不停,每一声都摄人心魄,联结在一起更让人心胆欲摧。即便盘盾,也总难免有些缝隙的,不断有南理士兵受创,声声惨叫不绝于耳。
数不清的箭矢打在盾牌上,听得时间稍长就会要让人错觉……有人敲门。
阎罗敲门,魔魇敲心。
箭矢落下,咄咄地响着。
由此盾牌之外也再不是青天白日,偌大天地,被一个‘死’字满满充斥,唯一的容身之处,只有手中重盾与身后城墙封成的小小地方。
无可抑制的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心于胸中擂鼓般狂跳,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些人已经泪流满面。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阵势,青阳守军脸色苍白,在盾下拼命蜷缩着身体。
齐射过后,吐蕃骑兵奔驰不停,依旧围住青阳转个不休,忽然,所有番兵齐声大吼,汉话:降得生、战屠城!
六字吼喝,重复三次,暂时停止了收弓放箭,番子不急攻城,扬威逞凶只为攻心。
城头上一片寂静,只有宋阳再次开口传令:“盘盾莫动,还没完!”其实不用他嘱咐青阳城头也没人敢动,所有人都缩在墙根下,所有的力气都放在手中的盾牌上……
扬威齐射不是一次就完,西域密宗逢七为吉,吐蕃人要前后共有七轮才会罢休。
马蹄隆隆,青阳城上军兵屏住呼吸,咬紧牙关,等候着第二轮箭雨,这个时候宋阳忽然又在开口,和旁人聊天的语气,说话声却稳稳落入城头所有守军耳中:“陈老爷子,无聊了?”
陈返登城前服食过药物,一身功力尽复,大宗师的修为下,他的声音也传遍全场:“是有些无聊,你有什么消遣?”
宋阳应道:“啥也做不了,要不……唱首歌给您听?”
番军中的号角再起,城下骑兵弯弓把箭,第二轮齐射将至……对此大宗师不闻不问,对宋阳‘哈’的一声笑:“将进酒?”
宋阳笑着回答:“不唱那个了,唱首别的,我跟秦锥学的。”
第二声嗡鸣沉沉颤颤,万箭升空,第二道箭云裹挟轰鸣扑来。
陈返饶有兴趣:“什么歌?”
“春上春!”宋阳回答响亮。
严格地说,春雨霖不能算是首歌,它没有歌词,只有一个曲子,常用在琴笛韵中,本来描的是南方春天里的秀美景色,曲调悠扬轻松,清清朗朗且简单易记,这是首南理的古曲,但后来渐渐被烟花之地给借了去,变成了一首靡靡小调。
越是靡靡之音,越容易在市井传散;越是这样的小调,在军营阵中男人窝里就越容易传播,青阳城的守军里没有人不会哼这个调子。
清幽哼唱下,衬得是龙雀冲的凶猛内劲;悠扬曲调外,则是漫天箭雨。
宋阳的声音谈不到如何响亮,但无比清晰,每一个城头军卒都能听到;不过是一首没有歌词的调子,远远没有《将进酒》的激烈豪迈,不过曲子里的那份轻松快乐,随着宋阳的哼唱飘摇雨中……箭雨之中,即便漫天的马蹄轰鸣、漫天利矢鸣啸、漫天番子喧哗,也休想把这支小调冲散!
由此每个人的感觉都变得古怪了起来:番子不停手,十万雄兵围住城郭发力奔驰,一声号角后便是一场凶狠箭杀,当箭雨落尽后又是三声‘降得生、战屠城’吼喝,浓浓的杀伐中,恐惧本应无可抑制地蔓延,可偏偏又有一首快活小调,轻轻松松地穿梭于嘈杂天地,完全的格格不入,却真正同时存在……
不知不觉里,有人笑了,很多人笑了,脸上甚至还挂着鼻涕眼泪……到了现在又有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