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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多情 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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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菏韬隽恕

  安平靠著走廊外侧的楼梯栏杆,眉间叠起几道深刻的纹路。

  他没有人脉也没有钱去请更专业更知名的精神科医师。凭他一人的能力,再怎麽努力也只能为母亲的病情拖延一点时间。将来会怎样,他一丝把握都没有。如果哪天母亲真的昏茫到连他也认不清,他该怎麽办?

  掌心被铁艺栏杆硌得生疼。安平记起十多年前父亲车祸住院,他跑遍全城才凑够一千多块钱。缴不够费用医院不给动手术。他跪下挨个磕头都没用。进了医院的门,也只能眼睁睁看父亲往死路上走。那种绝望,比在家等死还要深刻。

  天色转暗,走廊上的镂花壁灯自动亮起。欧式风情的别墅,被星星点点幽暗又温暖的灯光笼住,朦胧地显出几分古典的情致来。从二楼的走廊往下看,客厅中央精致的水晶烛灯被橘黄的烛火映照的晶莹剔透,折射著光彩琉璃的柔光。衬合著四周复古的陈设和装饰,赫然像是回到了几百年前某个贵族的华丽府邸。

  这世间有多少豪奢安逸从不为钱财发愁的名门显贵,就有成百上千倍为生存奔波挣扎连病都生不起的蝼蚁小民。

  身後的房门打开,郑美萍探出头,看到安平,怯怯地小声嘟囔肚子饿了。安平忙把她哄进去,把自己剩的几块甜点给她吃。凌晨三四点下了飞机,略微垫了垫就睡下歇息。现在精神恢复过来,确实觉出饿了。

  安平不知道齐荣钊在这边时都是几点开饭。主人没做特殊交代,现在的情形,他也不敢随意吩咐厨房送糕点。想了想,还是直接去找齐荣钊比较好。

  这幢别墅主体是环形回廊式的构造,每一处房间看起来都差不多。安平凭著齐荣钊先前指点的印象,从楼梯口开始找起,敲了好几扇门才得到回应。

  谨慎地拧开门锁,房内没开灯,一片昏暗。他立在门边喊了一声荣哥。房子深处一个暗哑的声音低低应著,一盏落地灯随之打开。

  齐荣钊坐在最里侧的沙发上,侧首看著他。端著的脸上印著斑驳的灯影,看不清表情。

  “什麽事?”

  安平刚要回话,突然发现齐荣钊背後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女人画像。他骤然意识到这是谁的房间,急忙道歉想要退出去。

  “行了,别那麽多事。进来吧。”

  安平还在犹豫,齐荣钊看著他声音又低了几度,“我的话,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听进去了。”

  安平惶然不已,关好门走到齐荣钊身边。

  “荣哥,我没有……”

  “坐吧。”齐荣钊打断他,拍拍身边的沙发。

  安平不敢再多话,连忙坐下。离得近了,才看清齐荣钊的膝盖上摊开著一本相册。相片上面的女子清丽温雅,张著一双美目回看著自己。安平如锋刺目急忙把视线瞥开。

  齐荣钊将相册收起,示意他开口。

  安平不太好意思,垂了眼睛道:“荣哥,美萍刚才睡醒了。她好像,有些饿了。”

  不等他说完齐荣钊就笑起来,“你呀,这点事也要来问。”心情不错地拍了下安平的肩膀站起来,“走,去吃饭。原以为伯母会多睡一会儿,才把开饭时间推後了些。”

  安平跟著起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齐荣钊突然站定,转身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还有什麽事?”

  “没、没了……”

  “说!”

  齐荣钊眉心拧起来。安平心头跟著一颤,没等想清楚已经开了口:“美萍的病情,又加重了。她,她似乎有了记忆认知障碍,总会把一些称谓搞混。”

  齐荣钊面露不解。安平继续道:“她好像是,分不清不同名字间的区别。家里有只小狗,叫豆豆,养了有半年多了。以前都好好的。可是最近她总对著宿恒喊豆豆,怎麽说都……”

  齐荣钊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安平陡然停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麽。那场仅仅过去十几天的梦魇,迫不及待地从故意忽视的角落里跳出来,赤裸鲜活地扭动。

  恐惧一下子抓住安平,他不知所措地瞪著齐荣钊,惊恐的发梢都快要崩断。

  那天的惩罚若再重来一次,他真的就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了。

  齐荣钊却似是并未发现异样,仍旧是淡淡地点下头,平静地道:“知道了。等过两天你们休息好了,我安排医生过来看看。”

  说完便率先走出去。见安平没有跟上,回过头轻声提醒他,“快一点。伯母这麽久看不到你,要著急了。”

  安平强撑著跟上。出了房门,再也支持不住,望著前面齐荣钊挺拔的背影虚软地靠在墙上。

  ==

  我回来了^0^~~

  平生多情?倾心 二

  二

  两天後,一位在业界极有声望的医学博士从北美飞过来,给郑美萍做诊断。

  博士是华裔,虽是第二代移民,国语仍然流利,交流很方便。

  因为郑美萍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陌生人,博士便把一些常规的需要询问的问题列好交给安平,让安平像平常一样陪郑美萍玩耍,用做游戏的方式问清答案。博士则在另一个房间,通过监视屏幕观察郑美萍的应答和对环境、事物的反应。

  收集答案用了一上午。下午博士又与安平做更加详尽的单独交流,一边做病情分析一边根据安平的补充做诊断修正。

  两个小时过後,博士点了点头,向安平确认,“豆豆是宠物犬的名字?”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博士又问:“只是宠物犬的名字?”

  见安平不太理解,博士解释道:“豆豆这个名字是单独给宠物犬取得, 还是说郑女士过去的亲属或是亲近的友人,也曾用过豆豆这个昵称?”

  一团白雾在眼前炸开,安平耳边嗡鸣作响,把博士的面孔和声音都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安平知道这是大脑缺氧的前兆,一旦放松就会真的晕厥过去。凭著过去的经验,他用力掰住座椅扶手,咬紧嘴唇。

  一段时间後身体的痛感越来越明显,遮挡视线的白雾慢慢褪去了。

  博士正担忧地看著他,黑眼睛里透著歉意,“对不起,我是否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安平艰难地摇摇头。

  这是在为母亲诊断病情,不管什麽情况,他都要尽可能地坦诚。

  深吸口气,安平颤抖著声音道:“豆豆,也是……是一个,是一个小男孩的小名。”

  博士提笔做记录,示意他说下去。

  “这个男孩子是,是……是我,”话语像刀子从肺腑口唇间划出来,牙齿磕磕绊绊地扎进唇肉里,血滴顺著唇角滴到衬衫领子上。

  博士放下笔站起身去扶住他,“好了,我们下次继续。”

  安平像是没有听到,艰难地继续,“那男孩是我,是我……是我姐姐的儿子。”

  突破了闸口,倾诉的欲望便如泛滥的洪水不可阻挡一泻而下。

  “母亲很疼爱他,把他当性命一样宠著呵护著。”

  “他也的确值得大家那麽爱护。他可爱聪明又漂亮,是我们那一片最讨人喜欢的小宝宝。”

  “他很懂事,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把自己的鸡蛋、牛奶让给爷爷奶奶吃。”

  “每天晚上,他都要等我下工回来,亲我一口再睡觉。”

  “他三岁就能背一百首唐诗,会十位以内的加减乘除。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了,唯一的……”

  “可是他丢了……被我,被我弄丢了……”

  安平掩住脸失声痛哭。

  十六年前,父亲因为负责的工程出了重大事故,被单位开除,家里的生活很快陷入困境。一段时间的迷茫後,父亲终於抛开成见,在老同学的介绍下,开始给一家私人企业做工程设计。三个多月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家人破天荒去酒店吃大餐庆祝。

  谁知还没等到酒店,这欢庆就被突如其来的惨剧碾碎了。

  那辆醉酒的轿车摇晃著撞上人行道时,父亲正面含笑容,跟母亲并排缓步走在後面,看著安平跟豆豆你追我赶地嬉闹。

  安平听到一声巨响,回过头父亲已倒在一地殷红的血泊里,母亲尖叫著扑在父亲身上。

  後面的记忆都变得影影绰绰地不真切。他怎麽惊恐地跑过去,怎麽叫的救护车,怎麽安顿的母亲和豆豆,一点印象都没有。安平只知道从那以後他特别怕血,一点血腥味儿都能让他把胆汁吐出来。

  但在当时,他更怕的是没有钱。

  肇事司机跑了,家里一点积蓄只够支持几天。父亲还在昏迷,一停药就只剩死路一条。亲戚朋友早就借遍了,没人还能帮他。

  他甚至打定主意去卖肾,可仍旧找不到人给搭路子。

  那时安平连悲伤都顾不得,满世界没头苍蝇样乱转著筹钱。一趟一趟地跑,一次一次地失望。他想如果他真的没有能力救回父亲,那麽等父亲被停止治疗去世的那天,他就带著全家人一起去下面跟父亲团聚。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上天没让他那样做。

  宋杨回来了。在他最无助的关头,那个他曾经用生命去热爱的初恋情人,在消失三年後重新出现。

  一切都像小说样不可思议,却比小说更冷酷。

  明显已经成了人上人的初恋情人,冷冷地对他说,“借钱可以,把孩子给我。不然,一分钱也没有。”

  安平跪在地上,从下面抬头看著他,感觉似乎根本不曾认识眼前的人。

  一天後,豆豆被带走。

  三岁多点的孩子还不太懂事,看到有漂亮的小汽车坐,兴奋自己爬进去,不断对安平招手,“爸爸快来,爸爸快来。”

  车子开动,豆豆才觉出不对,扑在後车玻璃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即使隔了那麽远,即使隔了那冷冰冰的密封玻璃,豆豆的哭声,仍然分毫不差地扎进了安平心底。

  这麽多年他不敢去仔细想那个孩子。他过的好吗,抢走他的人疼他吗?他现在叫什麽名字?他长成什麽样子了?他有没有好好念书?他快乐吗?他还……还记不记得他幼年时的那个家?思绪一碰触到这些,心脏就又被活生生扯出来揉碎一次。

  不敢想,不能想。孩子没了,本来就风雨飘摇的家失去了仅剩的寄托。他用把豆豆送人换来的钱给父亲治病,可父亲醒来後发现豆豆不见了却被活活气死,紧接著母亲也病了。一家人死的死疯的疯,几个月间就天人永隔各不相识。曾经的和美幸福转眼支离破碎成一地悲苦的血泪。只剩痛不欲生的记忆坟冢一样戳在活人的心里。

  那个时候,悔恨和绝望交织成滔天的怒火,日日夜夜逼迫著安平,让他无数次险些失控地杀死自己。

  可他不能死,他没有资格。

  无法逃脱就只能选择遗忘。把那个孩子,把父亲,把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家全都忘记。就当他们从来不曾存在,就当自己从不曾拥有过。欺骗自己闭上眼,麻木地,一天一天挨下去。

  日子久了,这些叫人发疯的痛苦都嚼碎了磨烂了,变成无色无味的毒素,融进血脉里,不特意去寻找就真的是了无痕迹了。

  压抑的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等眼泪都快要流干了,安平把脸从掌心里抬起来。

  博士静静站在他身边,手臂还被他死死地抓在手里。

  安平连忙松开手,哽咽著道歉:“对不起博士,我,我失控了。”

  “不,你太过理智了。”博士静静看著他,一双眼睛饱含著医者的慈悲,“没有人能一辈子不犯错,不管是什麽过错,我们都要学会原谅自己。安先生,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安平牵动嘴角苦涩地笑笑。

  博士走到书桌前,翻看手里的分析报告。见安平的情绪确实已经平复许多,博士征求安平的意见道:“还有两个问题,可以吗?”

  安平闭了闭眼睛又张开,点点头,“没问题的。博士请随意。”

  “如果感觉不舒服,我们随时停止。”

  又审视了安平一阵,博士斟酌著询问,“请问豆豆今年有多大。”

  “二十一。豆豆到七月十八号就二十一岁了。”

  “裴宿恒先生呢?”

  “也是二十一,但他比豆豆小三个月。”安平突然察觉出其中的蹊跷,“博士,你是说……”

  博士微笑点头,“是的,根据现在的诊断情况来看,郑女士是把裴宿恒先生当成了走失的豆豆,而并非混淆了宠物犬跟人的名字。”

  “把宿恒当成了走失的豆豆?”

  这是个安平从未想过的结论,用了一些功夫来消化博士的诊断,安平仍旧不甚明白,“可是,母亲认识宿恒已经有半年了。她如果真的把宿恒当成了走失的豆豆,为什麽最初见到宿恒时没有症状,反而拖了好几个月才发病?”

  “这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也许是郑女士刚刚才发现裴宿恒先生与豆豆有著微妙的共同之处;又或者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促使她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安平似乎明白了一些。仔细琢磨又产生新的疑惑,“博士,豆豆走失时才三岁,宿恒却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母亲病的很厉害,她根本没有人会一天天长大的概念,怎麽能把差别这麽大的两个人联系起来?”

  博士笑了,“安先生你很敏锐。以正常逻辑来说,病人因为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所以无法将大脑中已固定成型多年的事物,与另一个差别很大的事物产生联系。但是要注意,这是正常人的逻辑,并不一定适用於病人。安先生之前也提到过,郑女士的思维退回到了三四岁的儿童阶段,自我认知则定位在与令父相识之初的少女时代。与此同时,她又认可未婚的自己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这以常理是讲不通的。但这样的自我定位,却能让郑女士拥有最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她把所有能让自己感到幸福愉悦的那一部分时光和亲人都保留下了,另一半痛苦的则放弃不去记忆。从病理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保护精神代偿机能。豆豆与裴宿恒先生在郑女士的暗示下产生的关联,亦是这种代偿机能的一部分。”

  安平细细地思考博士的话,思路渐渐明朗,“我明白了。豆豆也是能让母亲快乐的人。虽然母亲之前表现的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豆豆,但在合适的时间有合适的人出现时,失踪的豆豆也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活。因为这能让母亲感到安全满足。”

  “是的。以现在的病情分析看,情况就是这样。”博士做了最後的判断,神情放松下来跟安平开开玩笑,“安先生很有专业素养,有没有兴趣考虑往专业方面发展?”

  说的安平也是一笑,之前情绪失控产生的尴尬随之消弭不少。

  博士的行程表安排的非常满,诊断完毕为郑美萍的处方做过调整後,当日便乘齐荣钊的私人飞机返回美国。

  安平送走博士後直接去母亲的房间。

  郑美萍对这里的环境适应的很好,三四个小时没见安平也没有闹脾气,专心致志地摆弄玩具。见安平进来抬头冲他笑笑便继续给手中的芭比娃娃梳辫子。

  安平走到她身边,帮她给编好的发辫系蝴蝶结。

  大部分的玩具都搬到了游戏室,睡房里只留了几样郑美萍最喜欢的。安平注意到留下来的玩具里,有几件蝙蝠侠、蜘蛛侠的限量手办。郑美萍一向不喜欢奇形怪状的怪力超人,安平很好奇这些半兽人怎麽也会留下来。

  “美萍,你喜欢上他们了?”安平指指整齐地站在橱窗里的肌肉男。

  美萍看一眼撇撇嘴,“才不喜欢呢,丑死了。”又叹口气,很为难似的道:“可是没办法呀,豆豆喜欢。美萍要把他们带回去送给豆豆。豆豆一高兴就会回来看美萍了。”她很开心地笑起来,抓住安平的手臂撒娇似的摇晃,“平平,豆豆一定会很开心地对不对?他还会表扬美萍,对不对?”

  安平摸摸她笑的一派天真却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心里充满柔软酸涩的愧疚,“是,豆豆一定会高兴。他会表扬美萍,还会做美味的糕点给美萍吃。”

  郑美萍兴奋地拍手尖笑,拖出一只蝙蝠侠手办抱在怀里,扑到床上欢快地打滚。夕阳穿过窗台,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著浅金色的碎光。她衰老松弛的皮肤,也沾染了余辉的温度,真的浮起一层近似少女的粉红。

  安平久久凝望著母亲,想起她以前的样子。

  那时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烫成微曲的花卷,蓬蓬的一朵小花苞。额前的刘海总是俏皮地滑下来,遮住晶亮的总是带著笑意的眼睛。她爱漂亮,最喜欢穿那件父亲去上海出差时特意带回来的奶黄色针织衫,里面套件长袖衬衫,领子翻出来,把面孔衬得粉白。

  嫩的像新开的山茶花。

  安平听到过邻居的阿姨婶婶偷偷这样议论。

  山茶花一样的她身上还总有一股香皂混合著雪花膏的香气,干干净净地很好闻。她没念过多少书,但是通透明理,从不与人红脸,秀雅的像父亲书架上那一排古诗集里的江南仕女。她性子柔软,有些过分的把安平当成女孩似的溺爱。在安平因成绩下降被父亲罚跪饿饭时,偷偷给安平绑上护膝,等父亲睡下,再半夜爬起来给安平做宵夜。後来安平闯了大祸,不敢回家,她一个从没独自出过远门的女人,风餐露宿东奔西走了半年多,把安平领回来。什麽也不责备不抱怨,她依然温柔和顺,只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牵强。再後来,豆豆来到家里,粉团子似的奶娃娃没有人不喜爱。她的表情又变得鲜活灵动,从身体深处迸发著勃勃的活力,整日整夜把豆豆抱在怀里,无微不至地照料爱护。旁人的恶意揣测闲言碎语,全都乱不了她的心。

  那个时候,豆豆就是母亲的天。

  而他,亲手把母亲的天捣塌了。

  “妈。”安平俯身把母亲拥在怀里,闭上眼睛把脸颊贴在母亲提早衰败的脸上。

  母亲咯咯笑著蹭了蹭他,伸出手拍拍他的背,“乖宝贝……”

  平生多情?倾心 三

  三

  三

  给母亲看病的这一天,安平都没有见到齐荣钊。到了晚饭时间,仍不见他出现。

  安平试探著询问,管家只说让他们先行用餐,其他的都不肯再透露。

  安平满腹惶惑,给母亲盛好饭,才猛然记起今天是姚雪婷的忌日。

  按齐荣钊的规矩,姚雪婷忌日这天,齐家一整天不许动烟火。最多零点过後吃点宵夜。

  後背惊出一层冷汗。

  照顾母亲睡下後,安平轻手轻脚上了二楼,在小客厅的角落里坐下。

  隔壁就是姚雪婷的睡房。他知道齐荣钊就在那里。

  每个忌日,齐荣钊总要在姚雪婷的房间呆上一整天。

  这八九年,齐荣钊很少提起姚雪婷。他生意越做越大,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偶有闲暇,也有各色美女争相填充他的空白。生意、应酬、女人,似乎已经让他没有空闲去思念亡妻。

  但齐荣钊身边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个表象。

  在齐荣钊所有的自用房产中,都留有一所特殊的房间。不大,只三十几平。依照姚雪婷喜欢的风格,装饰成清新淡雅的田园小舍。绿植环围的墙壁上,必定挂有一副姚雪婷生前最满意的照片。

  这个房间,除了齐荣钊严禁其他人进入。

  安平在姚雪婷离世前几年已被派到c城,对齐荣钊之後立下的新规则不甚了解。

  姚雪婷过世後的某一年,他照例被召回,陪在齐荣钊身边度假,无意中误入了姚雪婷的房间。

  齐荣钊勃然大怒,平日被温雅的外表包裹住的戾气陡然迸裂。他让人把安平拖到鹅卵石花径上跪好,撕烂安平的上衣,当著一众下人的面,亲自挥著马鞭鞭打他。

  那是安平第一次见识齐荣钊的怒火。之前不管道上有多少传言,齐荣钊对他一向都算得上宽厚。偶尔被冒犯,看他战战兢兢地笨拙讨好,还会被逗得开怀大笑。

  很久以後安平才明白,那是因为齐荣钊只拿他当只宠物。宠物就是拿来逗乐取笑的,打坏了就没有乐趣了。况且,有谁会真的对一只傻呆呆的玩物动怒?

  除非这玩物太不长眼,连主人最宝贝的花瓶也敢打碎。

  偏偏安平就是这麽蠢笨,这麽不开眼。

  他被打了五十多鞭。後背血水横流,肉都被抽烂了,露出肌肉的筋脉,一条一缕地挂在糜烂伤口上。

  伤势看起来虽可怕,对那时的安平来说却不算太大不了的事。他年轻时不论体格还是精神,都很有几分韧劲,轻易不会被折损。

  但安平却被齐荣钊前所未见的骇人怒火震懵了,不止忘了求饶,到後来惊惧过度,连疼痛的呻吟都喊不出口。只能木著一张脸,人偶样傻愣愣地跪著。

  这点不合时宜的骨气,很有点无声对抗的意味。

  齐荣钊怒火翻了一倍。他扔掉马鞭,命人把快要瘫倒的安平架起跪好,喝令他罚跪。不许就医上药,不许吃饭喝水,必须要跪满三天三夜。

  到了第二天,安平实在支撑不住,只能勉强跪趴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太阳火球一般悬在头顶烤著他,他就像一只离了岸的鱼,张大口拼命延口残喘,仍旧挽不回体内加快流失的生气。

  到那时候,安平才朦胧地察觉到,也许齐荣钊是真的存了要弄死他的心。

  五年了,也是该腻了。

  所幸老天还不想收他。半死不活的当口,正巧赶上齐荣钊的至交好友罗圣乾前来拜访,误打误撞救了他一命。

  安平在医院趴了一个多月。期间齐荣钊一直没有露面,倒是罗圣乾,因为安平就在他家的私人医院养伤,所以时常在处理好手上的病号後去找安平聊天。

  他对安平讲了很多,把齐荣钊的前半生,底朝天地一口气掏给安平。也不管安平敢不敢听。

  他说齐荣钊与姚雪婷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对姚雪婷就像对自家的亲妹妹。齐荣钊念大学时曾有过一个心仪的女孩,但碍於家里的承诺,大学毕业时就自动跟那女孩了断,回来娶一直当妹妹看待的姚雪婷。

  “他太传统。现在还守那些烂得发霉的家规祖训,把他家祖宗的话当圣旨,所以我总说他是个活在新世纪的中古老怪物。

  “他跟雪婷结婚不久,齐伯父便受人陷害以致家道中落。他那个倔脾气,攒著一口气非得报仇,一咬牙就入了黑道。清白有名望的人家长起来的,突然被逼进那个泥潭里,其中的煎熬,安平你应该多少也能有所体会。

  “起步那些年他脾气变得越发乖戾,雪婷跟著他没少受苦,却半点怨言也没有。几年後他混出了点名堂,雪婷又因为他的缘故遭人下毒,卧床十几年最终生生被病痛折磨死。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小妹妹,自从跟了他没享过一天福。安平,他对雪婷有愧。他是在恨自己,并非真的想要你的命。”

  罗圣乾回过身,身後的夕阳穿过窗棂洒在他的肩背上,让他的脸上泛著一层余晖微凉的金光。那一刻他看起来庄重无比,甚至有些隐约的哀伤,与他平日玩世不恭的形象判若两人。他那双惯於戏谑的眼睛,郑重的望著安平,即使经历了十年光阴的冲刷,仍旧如巨石般,沈重地压在安平胸口上。

  “安平,你对他,终究是不一样的。只不过,他还不明白。”

  “安平,给他点时间。别怪他。”

  午夜,整栋别墅的灯火都熄灭了,夜色浓成一团化不开的墨。安平隐在漆黑的角落里,如裹了一件紧身衣,密不透风。

  出院後,齐荣钊待他一如既往,甚至更加亲密。但在安平心中,一些微妙的转变已不可逆转。

  他当然没有怪齐荣钊,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他只是逐渐从过去的那团迷雾中走了出来,慢慢地开始清楚,他对於齐荣钊真正的意义。

  罗圣乾的话他也仔细想过,翻来覆去只有一个结论:他要更加听话,更加顺从。齐荣钊的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他安分做只宠物就足够了。

  从那时开始,安平不再喊齐荣钊大哥,而是随著其他的手下一起喊荣哥。

  一晃这许多年过去,齐荣钊从未曾发现其中的不同。

  “安平?”

  突然有刺目的亮光撕裂了一室的黑暗,安平下意思抬手遮住眼睛,脑子空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荣哥。”

  他赶忙站起身,向站在客厅门边的男人走过去。行到大约相距两米的距离,脚步踌躇地缓下来。

  齐荣钊向前迈一步,贴著他身前站定,“怎麽还没睡?”

  “我想……荣哥也许会有什麽吩咐。”

  齐荣钊笑笑,“你倒贴心。”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往楼下走,“走吧,去厨房吃点东西。”

  厨师下班前给齐荣钊预备了宵夜,稍微加热就能吃。齐荣钊掀开盖碗看了看,让安平又做了一份。

  安平把做好的饭菜摆好,正要退到一旁,齐荣钊把他按在椅子上,塞给他一双筷子。

  “吃吧。”

  “荣哥……”

  “别告诉我你吃过了。”

  他的确没吃。来澳洲之後,神经每天都紧绷著,本来就没多少食欲。再赶上今天这日子,更是吃不下。

  齐荣钊喝下小半碗汤,抬头看他。安平连忙夹了一口青菜,食不知味地咀嚼。

  两人默不作声吃完宵夜。齐荣钊穿过餐厅到外面的小花园吸烟。安平收拾厨房。很快碗筷洗好了,餐桌也擦过了好几遍。安平反反复复叠著手里的围裙,犹豫是该直接回房去,还是要提醒下齐荣钊上楼休息。

  还在迟疑著,齐荣钊已经回到餐厅。嘴里叼著烟,略微歪头看著他,“安平,我可不可以向你要一件新年礼物?”

  安平惶恐,连连点头,“荣哥尽管吩咐。”

  齐荣钊掐灭香烟,走到他跟前搂住他,嘴唇贴在他鬓边,“别怕我。”

  安平绷著身体,还在等他说下去,齐荣钊已松手放开他,转身上楼。留下一抹冷辣的烟草味儿,在他鼻端萦绕不去。

  安平抱著手臂,抖抖地坐下,将头埋在臂弯里。

  他也不想这样。每天看到齐荣钊就心慌意乱,怕的像只随时要被抓去扒皮剔骨的兔子。对比他们过去的亲昵,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抽他自己的耳光。

  他比谁都想摆脱这种病态的恐惧。

  可他做不到。他控制不住自己。

  平生多情?倾心 四

  四

  齐荣钊的别墅周围方圆十几里,包括沙滩、海域都属私人领地,平日鲜有外人进入。别墅的工人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没有主人的吩咐,甚少随意走动。偌大的别墅内外,很多时间空旷的不见人影。

  趁著条件便利,安平每天都带美萍去楼下花园散步,尽量让她多做些轻巧的户外运动。

  位於海岸边的花园极阔大,三层楼的别墅被它环绕在中间,就似一只洁白的大贝壳。园中铺著一层绿绒毯似地草坪,草坪上错落有致地分布著,来自各个不同国家的特色花卉。以透水砖铺就的花间小路旁,植满了枝叶茂密的观景树。高大的树丛背後,还有成片的葡萄架,和一抬手就能摘到果子的矮小果树。这片绿荫蔽日的花园俨然是一个小型的森林公园。

  郑美萍爱极了这个有花有草,还有各种水果可吃的小森林。每天吃过晚饭都迫不及待地换上蓬蓬的白纱裙,抱著心爱的芭比娃娃,飞快地跑到花园,扮演密林中的城堡公主。

  她玩儿的乐不思蜀,不再吵著要回家。也忘了王叔王婶、小妹,还有小狗豆豆。但她唯独忘不了裴宿恒。穿上齐荣钊送她的公主裙,也会美美地问:“豆豆会不会觉得好看呢?”

  安平搞不清为何母亲混沌的大脑能把裴宿恒记得这麽深刻,但他直觉这种状况很危险。裴宿恒今後大抵是不会再出现了。母亲日复一日盼著永远不会再见的人,难保神智不会再次陷入狂乱。

  他找到机会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提醒母亲,裴宿恒会学校读书了,不会再回来。

  郑美萍不以为然,揪著芭比的细辫子道:“豆豆答应过会一直一直陪著美萍。豆豆不会骗美萍的。”

  “豆豆快点来吧!”美萍突然挥舞著手中的娃娃大声喊,“这里的城堡很漂亮!”

  嘹亮的喊声飘到半空被海风卷走了。美萍个个笑著,向围栏外跑去。

  安平急忙跟上。

  美萍跨过围栏,继续欢快地向花园後面的一块空地跑。那片空地只简单做了整理,地面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沙砾,稍不留心就会跌倒。美萍全然不理会,精神十足,又叫又笑地往前冲。

  安平紧跑几步追上她,拖著她往回走。美萍挣了挣没挣脱,嘟著嘴伸脚提他,“讨厌,放手!美萍要去找豆豆!”

  两人正在纠缠,前方忽然灯光一闪。美萍受了惊得小兔子般,嗖地躲到安平背後,捂著眼蹲下,一动不动。

  安平尽量挡住美萍,看清那束光源是来自一辆渐渐驶近的车子。数秒锺後车子在他身前十几米停下。一个男子打开车门下车,却不走进,站在原地问他,“是平哥吗?”

  安平点头应了。男子笑笑,态度恭敬地道歉,“不好意思平哥,打扰您了。只是荣哥吩咐过,前方施工太危险,暂时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安平了然。

  齐荣钊的公司虽已临近上市,但暗地里依然操纵著许多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二十几年泥潭里打滚,要彻底洗白并没有那麽容易。

  男子欠欠身,“那我先告辞了。”

  安平目送车子开远,蹲下身摊开母亲捂在脸上的手。郑美萍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一眨地看著他,“美萍没有怕。美萍胆子好大的。”

  安平笑了笑,拍拍她的头,扶她站起来。

  美萍依旧不死心,踮著脚尖往後面张望,“为什麽不可以去那边?为什麽?”

  安平随她也往後看一眼。远处空旷的土地上,隐约似有巨大的建筑矗立其上。

  因为,许许多多的核心事物,从来不需要他去了解。

  安平转过头,打横抱起母亲,默默往回走。

  第二天起床後,安平发现一夜间别墅中装饰了许多彩绘宫灯,绿植上也装点著红丝段绾成的如意结。客厅里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垂著金丝线攒成的穗子,逼人的明丽。

  齐荣钊偏好清淡的装饰风格。素雅贵气,不张扬。自从酷爱热闹的老爷子过世後,安平已经很久没见过齐家的宅邸如此喜庆明快过了。

  下楼去吃早餐,看到花园里也挂了宫灯,树木花卉上缠绕著彩灯。安平不免稀奇,直到听见窗子外面,两个安放焰火的工人兴致盎然地谈论堪培拉唐人街要举行的花车巡游,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在这个气候温适,地处远郊的异国别墅里,时光似乎被拉长了。他浑浑噩噩任由岁月的流水带著他流淌,以为早已到达不知名的彼岸,乍然惊醒,才发现依旧在名为往昔的水岸边踌躇徘徊。

  入夜,别墅和花园的灯饰一亮。刹那间,椰风阵阵的旖旎海边,多了一颗自星空坠落的光华皎洁的明珠。

  郑美萍起先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发现变得亮晶晶的大房子更漂亮了。那些好看的挂在头上会发光的东西,也不会掉下来伤害她。她大著胆子从安平身边探出头来,踮著脚去扯灯笼穗子。

  到後来更是彻底玩儿疯了。吃过饭放完烟花,指挥者齐荣钊安平给她手下,玩了几场过家家,十点多了还不肯睡。钻进花丛里非得再玩儿官兵强盗。

  齐荣钊安平两个人在灌木丛里左堵右逮愣是抓不住她。安平跑的气喘吁吁,衬衫被树枝划破了道口子。齐荣钊更惨,头发被刮成了鸟窝不说,还跑掉了一只鞋。

  他扶著一棵树停下来喘气,保持著金鸡独立的姿势质问安平,“你平时都给美萍吃什麽?怎麽体力这麽好?这速度这耐力,再训练一下可以跑奥运了。”

  “没,没吃什麽呀。都跟我差不多的。”安平心惊胆战地分神解释,脚下一绊,啊地一声往前扑。

  齐荣钊冲上来接住他,两人的嘴唇在惯性的冲击下,啾地一下黏在一起。

  安平不该推开齐荣钊,没有命令也不敢主动後撤。挂在男人嘴唇上,战战兢兢地含糊著喊荣哥。

  男人拽住他的裤子,扯得卡在臀中间,极响亮地照著臀肉拍一把。

  “叫大哥!”

  “大……大哥。” 安平哆嗦著声音喊。可怜兮兮地像一只在老虎爪子下喊救命的小绵羊。

  “乖。”齐荣钊低低地笑起来,咬咬他的唇瓣,又咬咬他的鼻尖,“小傻瓜。”

  等美萍玩儿够了,已将近十一点。

  安平照应她睡下,回到自己房间洗澡吹头发。上床前又不自觉掏出手机翻记录,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他盯著幽蓝的屏幕看了一阵,咬咬牙翻出通信录找到裴宿恒那一栏。

  发个祝福短信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编辑好短信,犹豫再三刚要按发送,忽然听到外面似有人喊他。

  安平慌忙扔下手机,跑到窗口探出身。见齐荣钊正站在他的窗下,不住对他打手势。

  安平生怕有急事,半点不敢拖延,穿直接著浴衣跑下楼去。

  齐荣钊见了他神情明显一怔。安平这才注意到齐荣钊也已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换了一套休闲的宽松短衣短裤,摆明拜师有正事的打扮。

  安平窘的脸上发热,回身想上楼换衣服。

  齐荣钊拉住他,“这样就好。我喜欢。”

  说著便拖著他的手,穿过花园後门,将他塞进停靠在旁边的一辆轿车里。

  车子驶向之前被禁止进入的那片空地。随著距离的拉近,远处耸立在半空的高大物体变得更加醒目。安平依稀能看出它们有著奇特的轮廓,但月光轻柔,还不足以让这些静默的庞然大物显露出真实的面目。

  几分锺後,车子在一面围墙前停下。围墙中间有两扇宽大的铁门,里面则种满了树木。繁茂阔大的树冠层叠交叉,遮蔽住人的视线,离得近了,那些在远处尚能若隐若现的高空巨物,反到被遮掩的不见踪迹了。

  两人下了车。齐荣钊按下机关,沈重的铁门徐徐打开。

  “闭上眼睛。”齐荣钊走到安平身边,牵起他的手。

  安平心中疑惑,但还是顺从地闭上眼,任由齐荣钊牵引著他,穿过树丛掩映的小径。

  走了没多久,安平就随著齐荣钊停下了步子。他听到身侧打了一声响指,之後紧闭的眼皮上乍然泛起一层红光。

  “来,睁开眼吧安平。”

  安平的眼睑颤了颤,依言缓缓张开。他有些茫然地转动著眼珠,突然震惊地停住了呼吸──

  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座巨大的游乐场!

  平生多情?倾心 五

  五

  安平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真的是一座游乐园!

  近处是高耸入云的摩天轮,色彩明豔的旋转木马,再往前是可以把人抛到半空飞转的梦幻陀螺,还有巨龙一样盘踞在云间的云霄飞车。

  所有安平可以想象的项目器械,都闪动著斑斓的彩光,静静地矗立在深蓝的夜幕之中。

  绚烂夺目,梦幻迷离,天真美好的好似一个五彩的梦。

  “这……这是……”

  安平声音颤抖。他不敢大声讲话,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眼前的梦境戳破。

  “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从来没去过人多的地方玩耍。那时候,看到公园里有小朋友挤在一起玩蹦蹦床都羡慕无比。”

  齐荣钊再次握住他的手,带他走进这个美梦。

  “你说你只在公共场合玩过一次滑梯。那架滑梯油漆剥落,台阶缺损,被替换下来後放在公园少有人去的一角。你发现它後,很兴奋地跑上去滑了三次。之後又有几个小朋友跑去玩,你就只能眼馋地退到一旁看著他们。”

  城堡尖耸的顶端,镭射激光灯变换著多彩的颜色,通透的光环直射向空中,像一把彩色的琴弓,轻巧地在天空幽深的琴弦上演奏。

  “初中时,有很多同学去那种新兴的大型游乐场玩。翻著他们拍回来的照片,你羡慕到近乎嫉妒。你说那时候你就想,如果游乐园能空出来,让你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玩一天,你愿意拿十年的寿命去换。”

  喷泉欢快地跳到半空,又嬉闹著跌落回水池。晶亮的水珠映著闪闪的灯光四散飞溅,好似天上的繁星一颗颗坠落,跌进了这个凡尘间的绮梦中。

  “安平,你说过的那些话我都记得。”齐荣钊握住安平的肩膀,让他面对著自己。他一向冷静到几近冰冻的眼眸里,流动著柔亮的光晕,像是被春风吹融了冰雪,“我一直想帮你完成这个心愿。今天,终於可以做到了。”男人环视著自己缔造的梦幻国度,心中的喜悦超过了过往生命中的任何一个时刻,“去吧安平。这是只属於你的乐园。只属於你,没有人会跟你抢,也没有人会伤害你。去吧,尽情去享受它吧。”

  这一夜,安平永生难忘。

  他握著齐荣钊的手跨出一步。这一步,陡然让他跌入了奇异的时光隧道,穿越回少年时代,降落在童话中彼得潘的梦幻岛上。

  一瞬间,几十年层层叠叠堆积在身上的伪装被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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