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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 第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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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上来,月亮挂在提花山的岗尖,一小半,也就一个探头。这样的月亮是带了十几分的可爱,让人看了又感觉它似一个可人儿。但这时的夜开花感觉不出月亮的好。原地站着,望着月亮慢慢升起来,她的思路还在之扬身上。月亮没给她带来好处,却给她添了一份思,又送来一份念。华人小说吧 m.hrsxb
第四章
到第二天晚上,还是不见之扬回来,夜开花除了急,更多是担心了。那份忧心,缠绕得让夜开花彻夜不眠。第三天一早,夜开花直接去了学校。这是她头天晚上睡不着时想好的。
夜开花觉得要找到之扬,还要先知道梅子的地址。
去学校,夜开花找到了紫飞。紫飞没长时间在荒地住过,所以一时还不能认出夜开花来,经夜开花一自我介绍,紫飞才明白过来。
“梅子城里的地址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你想找她,可以先去富才那里问问。富才在南郊一个工地干活。”
紫飞说不准那个工地的具体地址,只是告诉夜开花,南郊有一个公园,工地就在公园边上。
夜开花觉得知道这些就行了,她不怕找不到南郊公园。
到图书室,夜开花向张老师请了假,自己坐车去了城里。
城里来过几趟,夜开花熟悉的是市中心几条繁忙的商业街,对于南郊和南郊公园没有一点印象。走出车站,连问几个人都说听说过南郊公园,但具体怎么走就不知道了。后来问警察,警察说车站去南郊公园没有公交车,走着过去,路也不会很远。要么坐广场上停着的那种“蛤蟆车”。叫它蛤蟆车,其实就是那种外形像蛤蟆的机动三轮。
夜开花怕自己找起来费时又费力,还是叫了一辆蛤蟆车,告诉司机去南郊公园。
车子是汽油动力,城里路面又不错,都是浇了水泥或者沥青的,虽然是不起眼的蛤蟆车,但坐上去后还是让夜开花感觉很舒服。起码比下乡那种带柴油动力的拖拉机和“天目山”三轮感觉要好不少。
正如刚才警察所说的,南郊公园不远。离开广场朝西走,然后再向南过铁道,转过两个弯,路程全数还不过两三里。对山里人来说,两三里地等于是出村去一趟田畈。
夜开花没有因为路程短就觉得花钱不合算,自己不识路,就得付出代价。
南郊公园门口下车,夜开花往四下寻找建筑工地。
开始时,夜开花也犯了之扬一样的错误,以为城里的建筑工地都有吊塔。望了半天,附近一座吊塔也没有看见。夜开花还想着是不是紫飞姐搞错了。
后来夜开花还是向人家打听附近有没有建筑工地。一打听,人家告诉她,在公园的西南角是有一处工地。西南角是指哪个方向,西南角又怎么走,夜开花还是处在糊涂中。
继续问,人家继续回答。往右走,转弯,然后有一条沿河的道,一直下去,到底就是。
对城里印象,在夜开花的心目中,全部的涵义是既清洁干净,又繁华的街道。是适合使用车水马龙与川流不息之类词汇的地方。是人间天堂,是乡下人特别钟情又钟爱的神圣地。即使长了那么大,夜开花也是这么认为。但在南郊公园附近,夜开花所看到的景象,一下子把她以往的那些好感清扫除了。
河水是脏色的,夜开花看来,即使是自家洗衣淘米过的水也没那么脏。起码淘米水白色的,但这河水是浓黑浓黑的。何况脏的中间还有难闻的气味。什么味?夜开花说不出来。油腥味?东西烂了发臭味?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反正看来河水是不流动的;不流动的水叫死水,便是死掉的水。这也难怪了。
河这边是公园,公园里还不是一些香樟树和杂树。在夜开花看来,那些香樟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荒地村村前的风水树相提并论。再看一眼公园里面,混乱不堪,模样和普通的林地没有什么区别。还公园,夜开花嗤之以鼻。
再让夜开花瞧不起的是河对岸的村子。村子很大,房子与房子挨着紧密。但那些房子也就那个模样。有的甚至比自己村子里的房子还要破败。没有走近看,走近了,也许更加不堪入目。
没有兴致再看那些破落玩意,夜开花朝人家指引的方向走去。顺眼望去,这路到底好像是有一处工地。夜开花看到毛竹搭起来的手脚架了。
起初手脚架只是露了一小部分,等夜开花走完公园,看到的是全部。这个工地不小,好几幢房子同时在盖。工地显然是一片繁忙,但又看着让人搁着烦乱。
工地是男人的世界,即或有女人,也是少量几个小工。做小工的女人多半又不漂亮,所以那帮男人看到漂亮的夜开花出现在工地,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投放眼神过来。这个世界,漂亮的女人是最精致,也是最吸引人的艺术品。那投放的目光虽然也带了无数的杂念,但到底是符合人类这个大宗的规律。只要没有付诸行动去破坏人人喜欢的“艺术品”,所有的行为又都是合法,也合情合理。
有几个年轻人在起哄,尖声怪叫一并出来。夜开花作为山里女人,在村子里能招摇过市而不带丝毫的害羞,但面对这样的场合,脸上还是起了红晕。她不敢拿目光像夜晚里打手电那般,到处扫射。
夜开花找了个中年的,正在一边修理破了的土箕的男子,上去问话。
“叔,你们工地上的人是不是从固湖那边来的?”
中年人打量着夜开花,见人家有礼有节地问话,眼神里充满了和蔼与严肃相互调配出来的意味,回答道:“这里还不止固湖一个地方人。还有桐水,潺塬,还有更多的里山人。你找固湖人,什么名字?”
听中年人这么说来,夜开花心里有了大概的底。
“叫富才。你们这里有这个人吗?”
“富才。固湖荒地人吧?”中年听到富才这个名字,立马微笑起来。那笑还带着客气。客气是真实的,稳妥的。便是山里特有的。
“对,我也是荒地人。”夜开花不是和人家套近乎,也没有必要套近乎,中年人连荒地村都知道,她也是倍感亲切了。“叔,你也是我们那边人?”
“我是富才外婆家人。宋家岙,知道吗?”
“知道。知道……”
“你等着,我去找富才来。里面乱七八糟的,你就别进去了。”
中年人放下手中的活,朝工地里面走去。
夜开花这会胆子大了,两眼虽然还不敢乱扫,但也敢偶尔抬一眼看看架子上的那些工人。
没多少工夫,中年人回来了。中年人那个去的方向,一直是夜开花视线注目的焦点。夜开花原以为,只要中年人重新出现,一定就能看到富才了。然而,中年人后面没有跟着富才。中年人走近,说的话,更让夜开花失望。
“富才不在工地,他们说他去别的工地拉货了。”
“去别的工地了?”中年人说得很清楚,夜开花理解起来也不费力,但夜开花感觉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
“对。去别的工地了,如果你有事,改天再来找他吧。”
“哪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夜开花又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抓住。
“这个……”中年说着,迟疑了。
中年人得迟疑,却让夜开花看出问题来了。中年人的迟疑好像不是不清楚富才住的地方,似乎带着不好开口说的为难。
“叔,”夜开花亲昵加亲情地叫了一声中年人,希望能打动他。
“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因为我们都是自己租房住的。很零散。”
“这……”听中年这话说来,又好像是真的。夜开花顿时没声了。
“哪今天富才叔一定不会来了?”夜开花又问。
“不会。今天肯定不会来了。你找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要紧。我想……”夜开花也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那个要紧。“他真的不在,还是不想过来见我?叔,你说实话吧。”
夜开花本来就心直口快,话说到这个份上,夜开花觉得自己就是明天再来,富才如果是不想见自己,自己也是白来。反倒把事情弄清楚了,省得明天再白跑一趟。
“……”中年人看上去也是个老实人。他被夜开花这么一激,说不上话来。
“如果你没有很要紧的事,我想还是以后再说吧。”中年人话中有意思,又好像没有意思。模棱两可。
“那我自己进去找他。”夜开花还有一招。
“这……你,”中年人态度一下子又变得无奈了。“要不你等着,我再去看看。”
中年人被夜开花逼着,其实已经说出了实话。这让夜开花不可思议的是富才那个不想见她的缘由了。
富才和自己,虽说没什么太多的亲情感,但两家向来没少来往,尤其是两家母亲,自从公社食堂化开始就走得很勤。梅子嫁给他,还是母亲传秀做的媒。夜开花不发火,只是寻思其中的原因。
有什么原因可以让富才拒绝来见自己?何况自己是在城里,还是那么难得来一趟。
“富才真的不在了。”中年人进了工地,出来,和夜开花说:“我还是说话告诉你吧,他可能是不想见你,所以……你不信的话,就自己进去看看。”
实话,这一句中年人说的可能真的是实话。让自己进去看看,夜开花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假如富才真的不想见自己,就是进去了,他还是回避开。
到过富才的工地,夜开花的唯一收获是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疑。她不想再久留,时间已快近中午了。她还有一个想法,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凑巧见到之扬。
对之扬,除了心里骂他,夜开花开始恨他了。恨他和梅子之间不知道干出了什么勾当。
恨他,但夜开花又对之扬独自一个人在城里放心不下。谁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如果之扬一直不回去,肯定会生出什么麻烦来。夜开花这样想来,心里更急了。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小说吧
第五章
从南郊公园西南角的工地出来,夜开花原路返回。临近中午,太阳烘烤着气温呈直线上升。经过河边,河水那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难闻气味,更刺鼻。夜开花开始加快步子往大路口走,希望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心里还在想,城里,无非是摆摆样子。那龌龊的地方,自己再也不会把它想得那么美好了。
公园里知了叫得起劲。烦人。更让夜开花烦的,还有前面一辆小卡车和一辆人力三轮车碰在了一起。双方主人脸红耳赤,又呈龙虎相斗的状态。嗓门高,就不用说了。走近听他们争论的内容,是在相互推卸责任,又相互责怪对方。两车碰在一起,又拦住了来往的行人。这会正是下班的一个高峰,自行车和行人,还有好几辆三轮车,相互拥挤。看热闹的人驻足观看,也不怕大热天太阳晒着。
夜开花想来,城里人大概也缺乏热闹场,和村子也没什么两样。村子里单调,热闹场少,大家缝着大事小情爱凑上去看热闹,还情有可原。城里有的是热闹的地方,还为这点吵闹看好看,真是无聊。
无聊的还有后面的那辆车。司机因为过不来而生恼怒,将自己的车喇叭按得震天响。那喇叭又尖,刺耳。
内心不快,看到什么都不顺眼。夜开花烦透了,想快点挤过人群去。
然路堵成了肠梗塞,别说夜开花过不去,就是放学的小孩挤着过来也不容易。夜开花当然也不能像小孩那样去挤,她站到公园围墙一边,借着树荫避避太阳,只好等着人家散去了再过。
出事的小卡车上载着木料,好像也是去那边的工地。司机是个年轻的后生,长得可不怎么顺眼。尖腮猴脸,又凸眼翘嘴。说话还带着点口吃。
三轮车夫可能是个当地人,人不高大,但看起来结实有力气。三轮车夫推了卡车司机好几下,卡车司机口吃的脸色更加红肿。还手,但不敢用力太猛。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他不是强龙。他可能是固执着自己的那份理。
后面那辆车的司机见前面还是闹,下了车过来。这人年龄三十多点,看起来个子也高。他推开人群进入人们环围的中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看到进来一个高大个子,先看了人家脸色,又相互开始诉说起来。
“一点小事干吗弄不清爽,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走了,你三轮车叫人家修一下也要不了几个铜钱。还有你,既然碰到人家了就给人家几块。吵什么吵?真是吃了饭没事找事……”
吵架两厢坏,捉来一双打。两人被大个训斥顿时没了声。
“喏,拿去。”
卡车司机大概拿出钱了。
“好了,你也不要计较人家多少。小毛病好修。走了也好让大家散去。你看这太阳……娘西匹!赤佬一样的天……”
大个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骂骂咧咧起来。他嘴上骂天气,心里大概在骂那两个吵架闹事的家伙。
随着两个人达成“交易”,人群也开始松动起来。三轮车让到了一边,小卡车往工地方向驶去,人们朝两个方向各自散去。
大个起初说话还是装了腔,装得像个城里人的口气。后来一句“娘西匹、赤佬一样”,让那边夜开花听来耳顺了。
在固湖一带,男人们骂人就是这副腔调。夜开花开始注目那大个。
大个走向自己的汽车,拉开车门上了驾驶台。夜开花就在他起动马达的那会经过卡车边。一阵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把夜开花吓了一跳。
该死的赤佬!夜开花心里骂道。夜开花从来不拿这样的话骂人,这次是照着大个留在自己耳旁的话,顺着骂了起来。
骂完,夜开花连看也不看驾驶台一眼,自顾往前。
刚起动的汽车又被熄火了,后又听到重重的关车门声。
“喂!侬是勿是桂兰的同学?”
大个用固湖的方言朝夜开花喊。
夜开花听到了,夜开花还听着桂兰这个名字耳熟。她回过头去看大个。大个冲着夜开花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侬是谁?”
“我是桂兰的大哥。”大个没意识到自己的喇叭声已经吓着夜开花,见夜开花扳着脸孔看自己,以为夜开花把他当作是什么人,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憨相了。
“你是桂兰的大哥?”夜开花看着不认识,单凭他一句话也不能完全相信。
“对啊。你去过我家几次,我认得你。”大个挖空心思要让夜开花想起自己来,于是说起夜开花去过自己的家。
“你是潺塬人?”夜开花记得桂兰是潺塬人。
“对啊。潺塬六甲岙。”
“哦。六甲岙我去过几次。你在城里开车?”
“就给工程队开车。你这是……”大个问。
“我找人。那边工地。”夜开花说着,朝工地方向指。
“找着了吗?”
“没,”夜开花不好回答,但转而又说:“找,找到了。”
“这个工地我不怎么认识,我在江北那边。你是固湖人还是潺塬人?”
“我是固湖的。”
“哦。我们那边也有你们固湖人。前两天还来了一个。你是固湖哪个村的?”
大个说话无意,夜开花听着倒在意起来。
“我是荒地村人,”夜开花接着又问:“大哥,前两天你们工地来了我们固湖人?”
“对。就是你们荒地村的。我记得他说是荒地村。”
“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叫什么就不知道了。人还后生着。可能比你还小几岁。你们一个村的肯定认识。”
夜开花立马显出兴奋来,她把之扬的人样打了一番给大个听,大个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夜开花一听,心里几乎要喊出“万岁”来。
赶紧抓住机遇问个详细:“大哥,他是不是还在你们工地?”
“一早我还看到过。他既然来城里找活,哪能来了就走。后生力气大着哪……”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工地?”
“这个不一定。我是来拉模板,他们什么时候能装好,我什么时候走。你想去我们工地?”
“我想去看看,那人是不是我想找的人。”
“要不你坐公交车过去。现在太热,让你老是等着也不好。知道哪里坐公交车吗?”
夜开花摇摇头,本想说不知道,后来又说:“你告诉我地址,我能找到。”
“江北桥头有个工地,就是。你到车站,在车站门口坐5路车到解放桥北那个站头下来就行。工地就在在公交车站斜对面。”
“这不难找。大哥,我过去看看。”
“如果我回来早,请你吃饭。”
夜开花开始暗自激动起来。
“谢谢,大哥。”
乡下人轻易不说“谢谢”,夜开花这会脱口而出。
夜开花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周边的环境生素,群体陌生,而内心又想到,之扬居然到了要在工地干活也要留在城里。留下来的理由自然是为了梅子。夜开花想来,心里就生出凄凄来。之扬不再是过去的之扬,之扬居然在这个年龄会和已经是人家媳妇的梅子好上,而且还陷得那么深。
照刚才桂兰的大哥说来,他们工地新来的荒地人是之扬无疑。现在有之扬的消息了,夜开花又高兴。
夜开花照桂兰的大哥说的,坐上5路公交车,又在解放桥北那站下。下站,斜对看过去,还果真发现一处工地。看上去,那个工地规模不大。工地上工人像是正收工,三三两两往一处工棚里走。那些男人看到夜开花还是一样的目光。有的干脆冲着夜开花嬉皮笑脸又指手画脚起来。夜开花不顾及他们说还是指,径直往里走。
“你找谁?”一个小青年迎了上来,歪着脑袋问夜开花,目光里浸满了那种淫色。
夜开花不理会他。这样的小青年他不是没见过,在固湖镇上也有。如果你一旦理他,他就自认为装象。不理他,倒也自讨没趣乖乖离你而去了。
“你找谁?”同样一句话,从年纪大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一个老头手里端了饭盒子走过来。
“大伯,我打听一下,你们工地是不是有固湖来的人?”
老头点点头说:“有,有。我就是固湖人。你找谁?”
“你也是固湖人啊。我是荒地的,你是哪村的?”
“我是顶顶里山角落的,桃花岙,去过没?”
夜开花听说过桃花岙。桃花岙别看有一个中听的名字,但村子处在半山腰,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别说没电,就连自行车也得背着上去。夜开花没去过,她摇摇头回答老头。
接着,夜开花又问:“大伯,我想问一下,你们工地是不是新来了个荒地人?”
“有。后生。昨晚我才得知。后生人不错,他是你……”老头心里想什么,夜开花不知道,或许是想说,弟弟;或许想说,对象。
要说夜开花,和之扬相差两岁,两人和一块也可以算是年龄相当。论外貌,也照样般配。
夜开花脸红了,告诉老头说:“他是我弟弟。”
“哦,是你弟弟。”老头说着乐呵呵笑了。“你等着,我去叫他来。他这会可能正在食堂吃饭。你还没吃饭吧?”
夜开花见老头问起吃饭,开始想到自己肚子其实也饿了。一大早出来,连早饭也没想到吃。
“没吃。”夜开花也不客气。
夜开花不客气,其实是最好老头会将自己带到食堂去,省得之扬像富才那样不肯见自己,之后又借故走脱。
“你等我把饭盒放好,我带你去食堂。”
老头走到大门口的小屋,随即又返身出来。
“走,我带你去。食堂做饭的也是固湖人。现成饭,就是没什么菜。”
“饭不吃,我只要见到人就行。”
工地食堂,旧大礼堂拆了一半,剩下一半拿一些毛竹架子和帆布组合在一起成为一堵墙。眼下这个季节,这样的临时阻隔其实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反倒没了这阻隔,风来风去自由,会生出无数凉快来。
吃饭的人去了大半,剩下的除了聊天的,没几个真正在吃饭。相比工棚可能空气要好些,所以他们乐于赖在这里。
老头把夜开花带到门口,然后朝里面张望。
“喏。那个就是。”
夜开花顺着老头的手指望去,看到一个背影,她一眼认出这个背影就是之扬。
也是这个时候,人们纷纷将目光朝门樘口集中。夜开花不起慌张。在她看来,这里的人无非也是那些里山人,没有什么好紧张。
夜开花不起慌张,倒让那些男人反而安静了。他们开始搜寻女人想要找的目标,最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之扬身上。有人拍了之扬一下的肩头,问他:“是不是找你?”
正在吃饭的之扬抬起头,又扭过来看。夜开花见之扬看到自己了,所以也不打算再进去,只是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出来。
之扬捧着饭碗朝夜开花走来,表情自然很难堪的那种。
找到了之扬,夜开花转身对老头说了声:“大伯,谢谢你。”
老头说:“你进去吃点饭,我跟他们去说。”
“不用了,等会我出去吃就行。”
之扬走近,喊了一声“姐”,然后沉下头去。
“别这样,自然一点,那么多人看着哪。饭还没吃好?”
之扬经夜开花一提醒,身子挺了挺,头也不再沉。
“把饭碗放好,跟我一起去外面吃。”
之扬回身将饭碗放在就近的桌子上,跟着夜开花离开食堂,朝工地外走去。
第六章
找到之扬,夜开花这会心头算是舒了一口。尽管后面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面临,但毕竟人再要紧。说实话,夜开花第一是怕之扬出事。
离开工地,夜开花选择了过桥。刚才乘车来,夜开花看好了方向。如果过桥,那边会是闹市区,这样相对要比江北熟悉得多。
之扬是跟了来,但夜开花担心他突然会溜掉,所以边走边不时回头看之扬。之扬不是犯人,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又是犯人。之扬偷偷地离开厂子,离开家,离开家里的人,就是一种犯罪。
跟着夜开花,之扬确实也有点犯人的样子。可想而知,他的内心也复杂。
“中午你请客。姐早饭也没吃,饿得走路也走不动了。”
夜开花等着之扬走近自己,与他这样说。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之扬不知道过了桥有没有饭店什么的,所以只好说:“等那边看看,有没有好吃的。”
“身上带了多少钱?”
“没多少。不过够你吃的。”
“够我吃,如果我也不回去了,就跟着你在城里过日子,你能养得起吗?”
夜开花话中有话,意思是你身上又没有多少钱,虽然有赚,但能不能过下去还是一个问题。之扬没有手艺,靠做小工得不了几个钱。
“你也不回去?不会吧?”夜开花虽然说得一本一正的,之扬觉着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怎么不会?你能在城里过日子,难道就我不行?我是你姐,过不下去了肯定得由你这个弟弟来负担啦。”
之扬笑了。
“算了吧,姐,你就别挖苦我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你先别问。等我吃完饭再说。那边有家饮食店,我们过去看看。”
离桥头不远,有一家饮食店,店堂里还向外冒着热气。夜开花拉了之扬一下,两人穿过斑马线,径直朝饮食店走去。
饮食店里点心花色还不少,之扬问夜开花要吃点什么。夜开花说自己不挑食,随你点。之扬要了两客小笼,两碗馄饨。转头又对夜开花说,不够再买。
夜开花说:“你还真当我是‘三年六个月’没吃饭了……”
一起吃饭,感觉还真像是一对亲姐弟。从饮食店出来,夜开花正面对着之扬问。
“路上说,还是回家说,还是找个地方现在说?”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我也不回家。你自己回去吧,我下午还要干活。”之扬说得很干脆,也很轻巧,仿佛跟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不想听我说,也不想回去是不是?”夜开花还是心平气和地与之扬说话。
“我说了,有什么好说?”之扬开始起步,他还想过桥回去。
夜开花跟上,一把拉住之扬,再扭头看过有没有安静点可以说话的地方。看到江边有公园,于是拉着之扬走向公园。
“你松手,我自己会走。”
之扬挣脱夜开花的手,和她并肩走。
“还知道害羞,我是你姐,不是别的女人,你害羞什么?”
之扬默声,但他心里全没有男女之别的原因,只是感觉心头烦着。这样子又有小孩子脾气了。
到江边公园,靠近江边的一棵大树,树荫下,两人停下来。之扬扭头看看夜开花,看她额头上脖子上都是汗,略有所思,然后说:“你等我一会,就一会。”
“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跑的……”之扬说着,又朝马路那边跑去。
一会儿,之扬一手拿着两盒雪糕,一手拿了一块手帕,来到夜开花面前。
“给。”之扬先递上手帕给夜开花。
夜开花看看之扬手里的手帕,又看看之扬。
“心倒挺细……我自己还没替自己买过手帕哪……”
夜开花接过之扬递上来的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之扬看着夜开花擦完,又递给她雪糕。夜开花笑了。
“今天托你的福,我开胃了。”
“姐,我们去那边坐吧。”之扬指的是不远处的石凳子。
“也好。”
坐在石凳,扬替夜开花把雪糕盒子撕开,递过去。随即也撕开自己的那盒。
夜开花吃了一口咽下,转头对之扬说:“说说你不想回去的理由。如果你有理由,我就让你留下来。家里我去说。如果没有理由,你就跟我回去。姐虽然不是你亲姐,但你不要把我当外人。你在我心里,跟阿明没有两样,甚至有时比阿明还重。你应该明白……”
“姐……”之扬撕开盒子,没吃一口,见夜开花这么说,干脆放下不吃了,拿在手上。
夜开花见之扬不吃雪糕,也不劝他吃。自己也放下不吃。
“之扬,你不相信姐?”
“不是。”
“哪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给姐听?”
之扬叹了口气,看看夜开花,不作声,之后又将目光移往前方的江心。
“姐,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是我……”之扬显然为难了。“姐。我怕我说了,你会……”
夜开花也只看之扬一眼,然后不把目光对着他,省得他难堪。
“会什么?姐其实已经猜到一些了。不过你不说没事,姐只要你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姐怕你心中放不下,那个结解不开。跟姐回去,姐就不问你了。”
“姐。梅子婶子,她……”
“你说吧。早上我已经去找过富才叔,他不肯见我。”
夜开花说着,扭头来看之扬,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她自己内心是伤着了。伤暗流着。
“你能告诉我富才在哪里做吗?”
“你……”夜开花愕然说不出话来。
“我想见见梅子。见一次也好。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城里,而且走时也不和我说一声。”
“之扬,你们到底……”
夜开花没出口后半句,她说不出来。再看看之扬,之扬沉着脑袋,好像很痛苦。
然而夜开花感觉着,从前的之扬离自己远去了。
之扬离自己远去了。那个远去是突然之间发生的。按理说,她之前也是猜测到了之扬和梅子之间有某种纠葛,但这会证实了,便和只是猜测却像是有天壤之别。
夜开花的感觉又是油然产生的。之扬离自己远了,夜开花心中的那根紧绷的弦也像突然间断了。一切与刚才不一样了,夜开花不再在乎之扬回去不回去;他家里人着急不着急,之扬以后怎么走,怎么过日子,一切好像都与自己无关了。
夜开花沉默了,她一时找不出话来和之扬说。而心头也是堵了东西。
许久,夜开花才说出话来。
“之扬,姐是没有恋爱过的人,也许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喜欢梅子,我也许不应该来管你。姐只希望你不要给家里人带来担心,也要好好顾着自己。你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不要轻易去伤害她们。爸妈没错,妹妹们也没错。之扬……”
夜开花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不希望之扬看到自己流泪,又两臂紧抱放在膝盖上,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姐……”
之扬听得懂夜开花的意思。
之扬去拉夜开花,夜开花挣扎了一下不要之扬动她。之扬只好站到一边,看着她。
夜开花依旧沉着头低声抽泣,之扬走到江边的护栏上靠着。之扬把目光举得很远,看过江心,看过对岸的楼房,看过整个城市的天际线。除了无言,还是无言。
夜开花手中的手帕完全湿了。汗水和泪水双重浸透。她的心也是湿的。抬起头,她看了一下依旧沉默在江边的之扬,不理解。夜开花不理解之扬,也不理解自己。唯有的明白,便是感觉到内心的那个变。起身,离开石凳子,夜开花朝之扬走去。
“姐要回去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家里我去说,有空趁早回去一趟,免得爸妈和妹妹们担心。”夜开花说着,又从自己口袋掏出几张卷起来的钱,递给之扬:“给,刚到城里,你也得不了多少工钱……”
之扬回过头看看夜开花,又见她拿钱给自己,不接。
“姐,我不用花钱。吃饭不用钱,我也不用花什么。我不要。”
夜开花见之扬不接,拉过他的手来,把钱塞到他的手心。
拉着之扬的手,把钱塞到他的手心,一时没得松开。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有不想松手的感觉。夜开花懵了一下。
“之扬……”
夜开花喊了一声,没有松开的手真希望再攥了个紧。然而,她很快又醒悟了。自己还能拉住他吗?夜开花扪心自问。之扬心里有别的女人了,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如同往昔,无忧无虑,又那么单纯地把他放在心里了。
手依旧没松,夜开花的心也在颤抖。
这是之扬吗?
多少年来,她亲情他,呵护他,甚至在梦中也见到他,和他……现在,之扬忽然离自己远去了,或者说早已离自己而去。但那份感情……夜开花虽然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终身寄托于他,但那份感情是由衷的,是自发的,也是随着时光而慢慢积累起来。
阳光很灿烂,些许还带着可以让人用它是毒辣的字眼来形容,但这些夜开花没有感觉到。阳光在她的内心失去了温度,她的心在冷热中反复煎熬。
不松手,之扬也不会是从前的之扬了。夜开花到底还是松了手。
夜开花松了之扬的手,自己朝大街而去,没有回头,那个实际的距离也慢慢在扩大。夜开花没有回头,她想回头。
没有回头,夜开花心里还是想着,这会要是之扬还能追上来,然后和自己一起回村子,也许自己心里会好受些。
第七章
风过去了,
水,平躺在水面。
生硬的河床,
额顶齐整流云跌落的碎言。
哪飘忽,
是经过三季思索尚未安定的苦涩。
回忆正遭受一步一步的解体,
村庄和房子的影子,蒲公英,
默默地飞离,
然后是雨。最后是那只停在空中,
一时无法放下的手
……
清明过去了,各家各户又开始洗刷冬天用过的衣裳和被单。洗刷过了,晒晾干了,该藏的藏起来,该收的收起来。遮坑又迎来一道女人和床单的风景,她们都在随风飘扬。
满满两篮子被单和衣裳,是一家子的冬衣和冬被。夜开花用一根小竹杆将两只篮子挑起,步子迈得不紧不慢,朝堰头走去。现在,夜开花习惯去堰头洗衣。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雨水和早间的雾水相互纠缠着,又将那些春草沾湿。
夜开花头发也是沾了湿。那些衣裳和被单在家已经被她用衣刷刷过一遍,洗刷的过程让夜开花出了汗。她除了是一位容易出汗的女子,而且那两篮子被单和衣裳也是需要花不少力气的。
夜开花边走边从裤袋里摸出手帕来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手帕还是那块手帕,也是她唯一拥有过的一块手帕。去年夏天,之扬送给她的。
擦完,夜开花没有再把手帕放回口袋,捏在手上,一直到堰头。
放下担子,夜开花弯腰先把手帕洗了一遍,然后又拿带水的手帕擦脸。擦完,又将手帕洗一遍,然后晾在身边石头上面,接着开始洗衣洗被单。
春天的遮坑,水满了,水越过堰头往下流。那水是美丽的,似乎还暗藏了几分性感,让人触摸着,心底里浮出几分躁动来。
望着水面,夜开花洗衣的动作又明显缓了下来。说心里话,虽然过去的日子也不少了,但在夜开花心中,之扬是一块浓色。浓得化不开。夜开花不敢轻易去洗它。
夜开花不洗它,但又不能不时常摸出来看看。多少个夜晚因此长久不能入眠,夜开花记不得了。有时候半夜起来,她悄悄爬上阁楼;她家也是老房子,也有阁楼,虽没有大六房和广禄阊门的房子那般高大,但阁楼最低矮,还是能够进人。阁楼也有窗台,夜开花上去,坐在窗台边上,遥望。
望什么?
什么都望,又什么都不望。她的心是复杂的,又是缠绵的。她能望窗外所有的风景和各种飞鸟,可以望风经过,望云带着异样的色彩与形状翻转或者停止,甚至可以望一片片落叶飘零又是如何悄然落到自家的窗台。
即使当吴家的媒人过来说,今年五月吴昌海回家探亲,是不是把订婚的事给办了的时候,夜开花坐在窗台想的依旧不是吴昌海,而是之扬。
夜开花明白,自己无法把之扬给放逐了。尽管他远了,但是最远,之扬还是她内心一匹马。她有自己的缰绳。之扬不愿意受自己手中的缰绳控制,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它。夜开花之前承认自己没有恋爱,但这会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恋爱了。她不知不觉陷进了一场恋爱,尽管是无效的,但是她还是愿意空守着它。
夜开花想着,最后停止了洗衣。她转眼又去看晾在石头上的那块手帕。
手帕没干,夜开花拿它过来,放到水里又洗了一遍。为什么要重复洗,夜开花自己也不清楚。握着手帕的手在上下左右搓动。搓着,搓着,一股劲莫明其妙地上来了。夜开花忽然有了恨不得将手帕撕碎的想法。
手帕没碎,不是撕不碎,而是她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不想撕碎它了。
手帕没碎,手帕皱了。
手帕皱了,放到水里立马又平展开来。手帕遇到水,柔了。那柔性原来是水带来的。
对面的枫杨树林已经长出新绿,那些娇嫩的新叶在阳光下制造着风景。一只斑鸠恰好在夜开花抬头望去的时候,落在枫杨树的梢头。
斑鸠——斑鸠毛!死斑鸠毛!
“姐——”
从下游走来一个人。是之瑛。大老远,之瑛就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