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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帘花影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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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炕是现成的。”云娘听说,道:“马妈妈,央你就去看看,和泰定去立个房状,且交二两银子定下,我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甚么。也不过是两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尽了。”说毕,老马泰定去了。

  少顷,泰定回来道:“是西豆腐巷里,到是处好宅子。到了柳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许多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讲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赏了我酒饭才来了。”取了历日,看是九月十三移徙安碓磨。

  到了那日,先叫了两个闲汉,挑了旧床板凳、桌杌破柜和锅盆,炊帚、碗盏等物,零星和细珠拿着,泰定背了哥儿。楚云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定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云娘和老马走过来了,才使泰定和屠本赤说与赵家知道。

  那日邓三家是两盒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云娘吃斋,就没敢买肉,邓三嫂过来看了。就是郁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了,强住在空宅子里。如今范招宣府一家,多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不一时,柳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面、两只活鸡、一方肉送将来。云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文铜钱,使泰定去谢了。

  云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时人满目炎凉态,此日仍存礼义交。

  犹有火来烧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来以德报德,人有一善,收一善报;人有一恶,遭一恶报。当初南宫吉曾周柳学官急难,因得此善缘。

  到了年残腊尽,泰定小厮因夹伤了腿,发了疮,出不得门。

  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深,满城中烟火萧条。况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云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帚和细珠把雪去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慧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那讨得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勾了。心口念着,好不?j惶。只得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细珠到当铺去,要当一千文钱街上籴米。只当了八百钱。不一时,细珠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袋盛着米,草绳拴着炭,又买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细珠上灶前烘衣裳去了。云娘下去烧起炭来,给慧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细珠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那南宫吉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

  有一词单道富家行乐,名《沁园春》:

  暧阁红炉,匝地氍毹,何等奢华。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酷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漫嗅梅花。

  登楼遥望归槎,江上渔村柳半斜。见柴扉静掩,一声犬吠,孤村冷落,几阵归鸦。?€柮残灰,牛衣寒絮,市远钱空酒莫赊。应须念,灞桥诗客,驴背生涯。

  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光景各别。即如富家见此雪,添了多少清兴。披的是狐裘,戴的是貂帽,烧的兽炭沉烟,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话说楚云娘搬了屋,感得柳学官不负心,还了六年前的五十两冷债,楚云娘赖他将就度日。当不得朝廷无道,金人连年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禅位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

  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纲颠倒,没人敢言。到了靖康二年,金人竟把徽钦父子、皇后嫔妃,掳个罄荆正是: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

  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

  烛影不明开斧?@,金??失信自箕裘。

  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此时中原无主,金兵所到,说不尽那焚劫之苦。这武城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百姓一闻金兵过河,便东奔西逃,星夜云飞。别的人家还有男子领路,可怜云娘和这六岁慧哥,寡妇孤儿,逃往那里藏躲?一个泰定又夹伤了腿,细珠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大出路的。一时间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叫泰定背着慧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包袱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

  忽然金兵到来,但见他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拥相似,那里顾得?泰定略回头一看,早不知云娘和细珠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慧哥往空地里飞跑。

  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处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改不了贪心狠毒,如何不遭杀戮!可怜这泰定又走又怕,忽望见屠本赤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屠二老婆一路走。泰定也是急了,叫声:“屠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屠本赤回头,那里肯应。泰定赶上道:“且慢走,金兵已进城放抢去了。咱商议着那里去好?”本赤骗的人家银钱,做了些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也都被人夺去,还指望泰定替云娘带得有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泰定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本赤道:“西南上孙家村,是孙五家,紧靠着河崖,都是芦苇。那里还认得人,且躲一宿。”泰定心下还要找寻云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罢。把慧哥放下,拖着慢走。这孩子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屠二老婆看不过,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慧哥些吃。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饼。

  将近黄昏时候,方走到孙五家。那里有个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尚剩下半锅饭,也没吃了,不知躲在那里去了。

  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

  前后院子静静的,连狗也没个。原来孙五做小盐商,和赵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亏了屠本赤有些见识,道:“孙五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土贼兵来要扫巢子,那时没处去躲。”

  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地打了窝铺。到了二更天,果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们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放火烧这芦苇,一边掳掠,又抢这人家的包裹,谁顾的谁?

  到了天明,泰定不知那里去了,只落下个慧哥乱哭,撇在路傍。屠本赤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只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泰定来交与他,再做商量。”屠本赤只得带着慧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初意要寻戚小奇家,到此际没有主意,只得顺着河沿而去不题。

  且说这云娘和细珠叫了泰定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岑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是,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

  直走到二更天气,不知离城走有多少路了。云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前面有一条白光,照的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是一家庄户人家。细珠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泰定来找咱。”云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细珠叫门,要碗水吃。

  细珠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

  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儿,道:“你是谁?这声响儿好熟,倒像大娘家细珠姐一般。”进屋去拿出灯来照了照,上下一看:“可不是细珠姐么!”细珠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红绣鞋房里使的金橘。因他娘红绣鞋作了业,嫁去了,因把金橘作三千钱,叫他娘家来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了,嫁了个庄家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间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的去了,他汉子去找,娘和他守家。这金橘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细珠说“大娘在屋后场上哩”,连忙跑来,请云娘进屋里去——这老婆子没眼,耳又聋,细珠把灯剔了剔——着云娘上炕,一头坐着,忙去碓里倒水做饭,好不殷勤。正是: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

  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云娘不题,且说屠本赤夫妇领着慧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本赤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恁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倒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慧哥越发哭了。本赤跑上去就是两巴掌,打是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祝到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你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路上打骂他,等到个寺院里,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家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本赤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本赤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本赤见和尚去打水,没个徒弟,说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答道:“今年七十了。”本赤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祝”本赤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吧。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和尚道:“不知可好,领来我看看。”本赤领着慧哥进来,和尚看了一眼,暗暗点头道:“好个孩子!几岁了?”本赤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与本赤。本赤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本赤怕金兵出营放抢,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南宫吉恩养的好朋友。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云: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

  虎狼分肉呼知己,?d犭束鸟成群号弟兄。

  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

  托孤门下冯?o少,狗盗鸡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慧哥,知是因缘,就与慧哥剃了头,寻出领旧破衲裰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磬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根,也就合掌念佛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慧哥安身立命的去处,云娘舍珠雕佛的因缘。世间绝处逢生,苦中得乐,原是这等。且按下慧哥在此为僧不题。

  却说泰定在河下芦苇中守着慧哥墩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芦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些土贼们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泰定也上了绳拴着。这些人们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数个贼头,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棒。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得的,放了去了,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肯做贼就杀。泰定寻思:“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已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泰定。一个人跑下来看道:“你不是泰交宇么?”原来泰定号交宇,在南宫官人宅里,谁不知道。连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肉——都是村里抬来的,给泰定吃。泰定细看,才知是宋小江兄弟宋二狗腿,在这里做贼。因问泰定南宫吉家的事,泰定才将失散云娘,并昨夜不见了慧哥之事,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寻。宋二道:“你没处寻,出门去撞着人,连性命都丢了,我着人各处替你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你看。”原来宋二和她嫂子苗六儿、姪女宋秀姐,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

  过了两日,这宋二与泰定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泰定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找问云娘、慧哥信去了。真是:珠沉罔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南宫吉梦谈今昔事

  皮员外魂断绣帘前

  诗曰:

  林中百舌声仍乱,洞里新桃花又疏。

  芳草归期今尚尔,美人颜色近何如。

  夏侯得似应传业,詹尹无心为卜居。

  最是深山鸿雁少,一春犹阻上林书。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搜括,已是家业罄荆也还有身上藏些金银的,到了金兵一抢,俱用非刑吊拷,把这些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掳了去,吊下一个空身,人人求乞度命,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那贾八,从那一日封门搜括,把家内金银尽行入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方指挥家外边客位暂祝谁知一日乱一日,金兵不退,攻破东京,立了帝,竟做了他的天下了。

  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戚、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方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贾八的妻妾,原是有姿色的,掳个罄尽,只落得金哥没眼的瞎子,和生他的那丑婢。

  先还在故旧亲戚人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留他。这贾八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珠,对面看着似人,其实不见,只赖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病:脊梁胸前长出两片黑肉,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快活。一日,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贾八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砖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旁。恰凑怪疮正痒,两只手擎起砖来痛打,方才快活。

  有一家欠他五钱银子,准一只母狗来。这贾八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后来每日如此,见这些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爹奶奶不绝,把一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性,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些饭,又走一家。到了长街,一时肉痒难熬,只得把金砖高举,打个“莲花落”。看官听着,他道:贾家有个八老官,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吏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账,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钱财拄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哩哩,莲花莲花落。

  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菜,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傍人吃,自家骨肉做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崔家女,半路辞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哩哩,莲花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刖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贾八唱时,那街上的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叹的道:“这等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生,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贾八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盗,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爽快的多,叹惜的也不少。

  过了年余,那贾八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祝那一时,东京抢掠一空,谁家肯舍?可怜贾八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旁,连席也没的卷,自然葬于乌鸦黄犬腹中。

  落下金哥,人只叫他做小贾花子,渐渐长大起来。不消说是子承父业,相传这一块金砖,是磨成苏州澄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园。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个乐处。

  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了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武城县地方。进得南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南宫吉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碗饭吃。”

  也是天合有缘,原来泰定找云娘、慧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大半,赵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是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泰定又住在旧宅门房内安身。

  猛见一个狗儿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云娘、慧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花子与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泰定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檐下,讨把草过一夜。

  泰定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泰定把炕上草抱了一把,与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题。正是:鹤归华表人难识,犬过东门世已非。

  泰定想想道:“我身边原有带的柳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慧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细珠,那得个信来?不觉的眼泪不干,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泰定忠义所感,只见南宫吉进来,项戴长枷,身围铁索,说道:“泰定,你还认得我么?”泰定道:“我如何不认得爹?”南宫吉道:“我因阳世间贪淫罪大,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

  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当时撺哄我娶五娘子的李婆。

  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泰定推一跌。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一夜悲酸。

  到了天明,泰定起来,看看小瞎子母子,不知甚么时候已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是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

  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子有,就件件真。”泰定寻了一把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槛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旁边两块方砖,一似新安的,把砖用铲子掘起,取了一块,那块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下有一个小醋镡盛满,却有五百之数。

  泰定大惊,才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泰定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想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全福的榜样了。况梦里言语,说此时不可动,只得依他而行。”好个泰定,再三踌躇思忖,依旧把原土掩上,仍旧把方砖扣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泰定一面打探云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题。

  有诗说南宫吉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鸿飞雪迹踪难觅,犬吠花荫影易沉。

  富叟贫儿同一相,化身无定欲何寻。

  却说李师师自从搜括倡优,奉旨出城,以后那些?w?o人家,都剥得赤条条出来。遇见东京大乱,也有被金兵掳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乐籍的,也有在各村店集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师师原有线索,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珠宝玉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妆,不曾失落一点。他又曾与帅将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了标下将官来安抚他,不许金人轻入他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

  此时方家女儿年已二八,方指挥夫妇乱后俱死了,大大的开着门面。因春姐假赐过银瓶,遂认做真,改名银瓶。日日教他拨阮调筝、清歌妙舞,把个银瓶娇养的真如花解语、比玉生香。他是内苑体统,不肯轻见一人,只好看花起早,爱月眠迟,在那小楼窗上,时露出半面来,看那章台走马的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单单等一个肯撒钱,喜飘风,金十万银十万的,才把他采花。那银瓶心里,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听说,世上的事,偏是佳人才子不得凑巧;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m。自古道:好事多魔,那有天天作对过到老的?那银瓶想起:“当日因打秋千,遇见圣驾,后来受了御酒、银瓶,遭着大乱,不得进宫,反落了烟花陷阱。父母俱已遇乱身亡,这个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看了李师师家还有十数个粉头,打起各样刑法来好不狠:“如今这样敬奉着我,只为留我挣钱,将来若有一事不遂他心,也是一样。”这女子聪明绝代,那里不想到。

  到了三月三,是上已佳节,各处秋千竖起。银瓶春思恹恹,又愁又困,懒对妆台,旁有侍女樱桃,取过阮来拨着,唱一套新习的吴骚:【解三酲】恨锁着满庭花闲,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佳期误,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银瓶一面唱着,一面眼中吊下泪来。想起那日秋千上得遇见圣驾,也非偶然,后来遇着兵火连在,姻缘好似一场春梦。又唱道:【北寄生草】怕奏阳关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流云路。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自家飞絮浑难祝樱桃送过茶来,银瓶呷了一口,轻轻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到贾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零零一个亲人也不在眼前。”又吊下泪来。唱道:【解三酲】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消魂处,多则是乌啼夜冷,梦破香馀。

  又想:“当日圣驾在李妈妈楼上见俺一面,就遣了两个内臣,捧着羊酒金缎,聘俺入宫,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今日说是要亲选,明日说进宫,等到半年时,我留在他家,全无消息。

  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着又唱:【北寄生草】不语花含悴,长颦柳怯舒。水壶迸裂蔷薇露,阑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绡雾。怕襄王暮雨近虚无,为谁断送春归去!

  按下银瓶悲怨伤春独坐不题,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姓皮,排行第四,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子,又和高管家认了亲,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桩毛病,单好嫖表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得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落腮黄须,五短身材,丰颔大肚,到是富态像,只言语粗俗,一身厌气。常在巢窝里走动,这些浮浪子弟有沈千户儿子沈子金、范招宣府儿子范三官,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刘寡嘴、张斜眼子,都日逐陪他们在这巢窝里打成盘。只有沈千户家儿子,年才十八,因他生得白净面皮、苗条身子,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勾当,也学了几套南曲,吹的好萧,蹴的好气毬,又有一般武艺,打的好弹弓,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真是女色里班头,帮闲中领袖。

  那皮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一条胡同大开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一般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数丫头,也会品竹弹丝、拆牌识字。有个侍女湘烟,有些姿色,皮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得李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上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着罗衣。这皮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又知他是使大钱的,自家又不肯破钞,正自两难。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般一个玉人儿,每日口里噙着他,儿长儿短:“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好歹拣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亲,决不肯把你看做下贱。”

  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就要进官,遇这大变才撇在这里。比我女儿还敬重他,谁敢使他见人?”又教银瓶隔壁弹筝,隔墙度曲,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红颜送盼。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不消细说。

  后来,因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要捏怪妆袄,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誓终身不接客,一切人来,有侍儿陪伴,好不贵重。因皮员外是个大家,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

  又养着两个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和宫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

  那皮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那日皮员外在客厅上坐下,侍儿湘烟陪着吃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但见: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风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髻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袖,见人惊走露莲钩。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客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侧,每日晚去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妈叫他采茉莉花儿晚妆,不知有客,回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险不把皮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问湘烟:“过去的是谁?”湘烟笑道:“皮大爷你猜猜?这就是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福小,消受不起。”皮员外知是银瓶姐,呆了半晌,问道:“烟姐,他今年十几了?”湘烟道:“今年十六岁,长的苗条,就是十八九的。”又称说:“筝?j琵琶、琴棋书画,在贾员外家就学全了。俺们这里还学不到他精处。俺太太不叫他见人,知道他出来还了不成。”皮员外和湘烟说:“我梳栊他罢。”烟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

  你说梳栊他,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银子,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又道:“俺太太常赞沈子金会吹的好箫,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

  喜的皮员外点点头,大踏步去了。

  不知将来银瓶和皮员外姻缘成否何如,有分教:花柳巷中,癞虾蟆空想天鹅肉;云雨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李师师铺排风月好色贪财

  沈子金卖俏行奸先娘后女

  钟离祖诗:

  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悟?

  夜来铁汉自思量,长生不老由人做。

  吕祖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却说皮员外在李师师家厅上吃茶,忽然见银瓶掀帘子上花园里去了,不觉魂飞心荡,恨不的一时到手。托那侍儿湘烟和李师师说,要出一百两银子梳栊银瓶,湘烟笑道:“我不敢提起,怕银瓶姐知道骂我。你叫帮闲的沈子金来,探探太太的口气,我才敢说。”原来沈子金才十八岁,一手好琵琶,各样技艺,无般不能,又惯会偷寒送暖,自幼儿和人挨光,极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又高,汴京巢窝有名帮闲小官。自从他父母亡过了,千金家事嫖得精光。人只叫他作小沈千户。金兵乱后,又袭不得职,终日和人在巢窝里鬼混。

  那日在家,皮员外进来坐下,央他和李师师提那梳栊银瓶的话。沈子金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休看得容易了,倒要费弯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门里人,指望一说就成。皮狐打不成,还惹下一身臊。李师师是个见大钱的,把这银瓶娇养的比自己女儿还重十分,动不动说是道君选过的,就与嫔妃一样,他心里还不知安下个甚么网儿,要打一个饿老鸦。你如今拿着百十两银子,就要去破天荒、采鲜花,那能得个?他就依你梳栊,与银瓶破了瓜,你不成一两夜就中路开了?讲包月包年还少不得几百两银子,到不如讲嫁娶,破着费五七百金,他这等一个大体面,扯大架子,至少也还骗他三二百两陪送的妆奁,你不过净费三四百两,还不勾那包月的钱。”说的皮员外满心欢喜,道:“子金,你不枉是个积年子弟,到底算计的长。咱如今怎么去开口?”子金道:“终不然这样空手白去提亲,他不笑么?

  依我,后日是李师师的生日,你买一副大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管教有几分准。”皮员外听子金所说。

  到了正月十三日,是师师的正寿。这东京有名的行户,谁敢不来进奉他,就是旧日相识官员、内监,都有往来。自家常养着两个长班书办,答应往来礼帖,到像个缙绅家的体面。到了日西,礼节将完。沈子金打扮一身苏款:戴一顶玄色纱巾,斜嵌着古玉儿,穿一领乌绫碎云宋锦花样的直裰,又衬着一条水红花绉纱的褶子,脚下朱履、白绫细袜,手里拿着一个红绫鸳鸯汗巾系着银三事儿。一个出奇的大佛手柑,一大块沉香火埋在一个寿字紫铜熏炉里,俱笼在袖中,熏的透体异香,要悄悄送与银瓶的。他却要借皮员外的憨钱,来卖自己的俏。这是叶底偷桃手段,毕竟是在行子弟。安排停当,把衣衫抖了一抖,上李师师家来,客厅上坐下。

  他这院里规矩:如要回,就说“太太有病,久不见客”;如要见,就等一会才请到书房,又等一会,才出来相见。比不得巢窝里没内没外,一把就抱在怀里。分外还有许多腔调,如不依他,就说是不在行的,一世也不得见他面,所以都要尊他的规矩。

  子金坐在前厅上,只见两壁排的俱是香楠木椅桌。当面是铁梨木天然几,有二丈余长;上设汉铜大花觚,插一枝半开的老梅,傍倚着个周纹饕餮古鼎,足有六尺余高,香烟缕缕不绝。

  子金坐了一会,出来个蓬头小京油儿,打着一个苏州髻儿,屯绢青衣,拿着雕漆银镶杯儿——一盏杏仁泡茶,吃了,说:“太太才睡醒了,梳头哩,就出来相见。”又等一顿饭时,另有个侍儿,穿着织金豆绿衫儿,银红绫比甲,束着个花绫白汗见,掀着帘子走进来,笑着说:“太太请书房中相见。”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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