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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 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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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不等着你吗?”振德被这对年轻夫妻的行动搅得心里轻快起来,暂时压下这两天被吉福牺牲的消息搞得沉郁的心情。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吉禄奇怪地问。
“我会算嘛,”振德笑着,“我还知道你来干么。”“干么?”
“先别问。来,跳个高我看看。”
“跳高?跳高做么?”
“你别管,尽管跳吧!”
“我吃得太饱,怕跳断肠子。”
振德假生气地说:“好哇,在大叔跟前你还敢撒谎!我看你不是怕跳断肠子,是怕跳坏脚。”
“脚?”吉禄一惊,寻思,“他怎么知道啦?”急忙分辩:“大叔,指导员!你别瞎猜摸,我脚好好的。不信,我跳……”
“别跳!别跳!”桂花惊呼着一阵风般地抢过来,竟忘了有人在场,两手紧抱住吉禄的一只胳膊。
吉禄生气地挣出手,向她喝道:“都是你多嘴!落后脑筋,扯我的后腿!”
桂花拭着眼睛委屈地说:“谁希罕扯你的后腿!走,你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回家我也不管。”
“说什么漂亮话……”
“吉禄,别瞎伤人!”振德阻止他说下去,“你脚上有‘石棱’,可不是闹着玩的,磨大了要坏脚。”
“坏掉割去,叫他蹦着走!”桂花的声音又高又尖。春玲、明轩和明生闻声都到院子来看热闹。
吉禄着急地对振德说:“大叔,别听她瞎说。她一心不想放我走,说她才生个小闺女,还想个大小子……”“你瞎说!你糟蹋人!”桂花臊得无地容身,去捂他的嘴又怕人笑话,只好双手蒙住自己的脸,“你这末大人,把人家被窝里的话都亮出来啦!要不要到广播台去喊喊……”春玲姐弟都咯咯地笑了。
“好啦!”振德为他们收场了,“你俩的官司我一时断不清,要你们小两口互相解决。你爹呢?”
“在北河放牛。他就要去换爹吃饭,可跑这来啦!”桂花抱怨地指着丈夫说。
曹振德思虑着吩咐道:“吉禄,快换你爹回来吃饭。嫚子,你也去和他做个伴。”
“一个牛还要两人放?她回家看孩子吧!”吉禄说着就走。“孩子我去给你哄着。”明生抢上说。
春玲笑着推桂花说:“你快上去招呼着点,路黑,别把他的脚撞坏了!”
“唉,去就去吧,脚要再撞坏了,还要我背他。”桂花飞快地赶上去了。
望着这对小夫妻走后,振德和女儿商议,趁冷元一个人在家,把他接过来,将吉福的事告诉老人吧。
“今天过么节,喝酒吃菜的?”曹冷元看着炕桌上的酒和菜,面对振德问道。
“不过节就不兴喝两盅?”振德笑笑说,“是你玲子叫你喝点酒解解乏。”
冷元慈爱地看着给他斟酒的春玲,说:“玲子,你平时省着,为大爷破费可不该呀!”
春玲双手捧盅送给冷元,努力笑着说:“没花钱,大爷,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韭菜是园里长的,酒还是头年用孬地瓜烧的,一个钱也没费。”见冷元饮过一口,她又关怀地说:“大爷,我见你这几天老咳嗽,饭吃得也少,是干活多累的吧?”“没有事,闺女!”冷元摇摇头,摸把胡须,感叹地说,“这才干多大一点活?在早先哪,给蒋殿人当长工,中午拿点干粮上山,家里孩子饿着,哪能咽下去!挺着身子砍一天柴,山上风大,衣裳又单,加上肚子空,挑起柴担腰要断,头打转,好几次栽下山差点摔死。后来我找些干辣椒在锅底下烧焦揣在怀里,冷了就吃一个……那滋味又呛又辣,泪不断头地往外淌……唉!这末着,身上辣得发烧,能御点寒,可我这咳嗽病,也从那时落下根啦。”
“老哥,过去的苦楚,不说它啦!”振德见他很感伤,把话打断了。
“唉,我也不愿想那些,可是一见如今的光景,就忍不住勾起来了。”冷元脸上闪出激动的红光,他又愤恨地说,“可蒋介石那些王八羔子,就不想叫穷人有口饭吃,还想叫咱们当牛当马,受欺负。有良心的人,谁也不能让反动派活着!”他放下筷子,向春玲吩咐道:“玲子,抽空再给你吉福哥写封信,叫他可别当孬种,不好好干不是他爹的儿!”
春玲坐在炕沿就着灯光给弟弟缝衣服,听到这里,心一热,声音颤抖着说:“大爷,俺吉福哥是好样的!是党员,又是干部。”
“那还不够!”冷元插上说,“要他再加劲,为打反动派,心掏出来也不能后退!哦,还有,”冷元脸上闪出慈祥的微笑,“再告诉他,我打算给他说房媳妇,模样丑俊我知道他不计较,图人品、进步,问问他的意思……可要再加上一句,要他别为亲事分了心,等全国解放了再请个假来家成亲。玲子,你记下了吗?”
“喂,大爷……”春玲心象着了火,眼圈发红了,哽咽得简直要哭出声,见父亲瞪了他一眼,用力压下呜咽,“大爷,我记住了,我写信!”她装低头咬线角,用衣服把眼睛揉了两下。
“你吃吧,老哥!吃完再说。”振德把碗和筷子放进冷元手里,心里盘算着怎样开口……两天来,曹振德领导参军运动忙不开身。根据情况的发展来看,群众基本上是发动起来了。毕竟是老解放区的人民,两天多,报名参军的已达四十多名,出现了很多动人的事迹。但报名参军的人中有许多是不合格的——身有残疾、年龄超过规定和岁数不够的很多。正如春梅的判断,这次大参军和以往有个显著不同的特点,合乎条件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或有特殊情况的人家的。把运动深入一步,发动死角,打开顽固家庭工作虽然这末繁忙紧张,曹振德心里还是放不下吉福牺牲的事。曹冷元的二儿子吉禄,前几次参军就要去,因他哥哥已在外,父亲年老有病,被说服了没让去,现在吉禄又在叫嚷了……冷元就这末两个孩子,这是他大半辈子用血汗养活大的两个命根子,为革命他已经献出一个,这个小儿子再走了,这对年老的父亲是多末心疼呵!振德想早把吉福牺牲的信息告诉冷元,以此使他不硬要吉禄走;但振德在冷元门口犹豫过几次了,有两次正要开口又咽回去,他到底没找到个合适的场合。这场合可真难找啊!
没出振德所料,冷元刚吃完饭,装着烟说:“大兄弟,这次一准叫你禄子去吧!本来怕你们干部再推让,我没急着出声,想等走的那天悄没悄声地叫他上区……喂,看样子他媳妇有点不愿意,这不要紧,那嫚子是明白人,说一说就会想得开。”
振德摇摇头说:“吉禄不能去。吉福在外面……”“哎,你又来啦!”冷元把装上烟锅的烟又倒进布袋,“干革命还嫌人多吗?谁规定一家只准一个当解放军的?叫他去吧,和他哥挨膀,早些把该死的东西灭光!”
“我是说,老哥,”振德心里火热,非常为难,明知道自己用这些话说服不了对方,可是仍不愿意直说真情,“你就两个孩子……”
“这好嘛!”冷元苍老的脸上闪着红光,皱纹间浮着幸福的笑影,“我多一个儿子,为革命多出一点力气,心里可舒坦啦!玲子,给大爷点个火。”
春玲拿燃着的麻秆的手抖个不停,火头怎么也放不到烟袋锅上。
“拿稳点,”冷元抬头一看,见春玲那对墨黑的大眼睛里含着晶亮的泪水。他一惊:“怎么啦,玲子?”不见回答,他又去看振德。振德的脸痛苦地皱着,老人一时呆了。春玲再也憋不住,背过身啜泣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大兄弟?”冷元惊诧地紧望着振德。“玲子,清醒点!”振德向女儿喝道,他拼力压抑内心的悲怆,上去握着冷元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哥呀!这两天我走到你门口又转回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可早晚要对你说。老哥!你要听兄弟的话,硬性些啊!”
老人已经预感到不幸的降临,他怔了一霎,苦笑着催促道:“说吧,兄弟!哥架得住……说吧!”
“吉福!福子……”振德哽噎住了。
“啊!他,他,他怎么啦?”冷元浑身震动,眼睛失神地大瞪着。
春玲哇的一声,呜呜地哭开了。
振德努力握住冷元的手。这只凸着老筋的手,在怎样的哆嗦呵!
“你快说呀!”老人的脸痉挛着,急不可耐地逼问。但见振德张开嘴,他立时摆着手,摇着头,急促地喘息着,连声喊道:“不不不!别说!不要说……兄弟!不,不说……”老人面色惨白,身子颓然地依到墙上,小烟袋从他手里脱落了,烟面洒到炕席上。
“大爷!大爷……”春玲上去把住冷元的手,哭着喊叫。“玲子,忍住泪呀!”振德说着,自己却禁不住一把把擦眼睛,“拿条毛巾,湿的。”
春玲急忙去找毛巾。曹振德看着冷元搐动着的灰黄的胡须,极力使声音镇静,说:“老哥啊,兄弟知道你心里疼!你这两个孩子,是拼着命养大的。孩子死了,当爹的怎么能不疼啊!可是老哥,你想宽点,远点,这革命的事不松快哪!要想把穷人从死里救出来,就非打光那些吃人的兽类不可!就是为这个,咱们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流血断头……”
冷元渐渐睁开眼睛,泪水在干涩的眼眶中游动,却没有溢出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振德的手背,声调缓慢而低沉:“兄弟,别担心!我能想开,受得住……”
春玲流着泪,小心敬爱地用湿毛巾给冷元拭着前额。冷元拉着她的胳膊,轻声说:“行啦,玲子。别哭,你一哭大爷心里更乱……哦,我好啦!”他摸索着拿起烟袋,可是手痉挛地抖颤,装不进烟去。
振德接过烟袋装好烟递给他。春玲端灯给他点上火。
老人缓慢地沉重地抽着烟。浓烈的灰白色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一会,屋里就布满了烟雾。
沉默。只有老人的抽烟声。
振德望着飘散的烟雾出神。春玲那对湿漉漉泪汪汪的大眼睛在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冷元的脸。
过了好久,冷元把烟灰磕掉,平静地说:“大兄弟,玲子!你们别替我担心,我不会怎么样。说不难受,是假话。兄弟你说得对,为了咱今天的日月豁出的命多啦,何止我的儿子?我方才想得很多很多,从咱老辈想到有共产党……我这时看得比哪时都清楚,咱们的孩子不为革命死谁为?咱们穷人不去打对头,还要别人去打吗?”
“对,老哥!你说的句句在理。”振德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春玲感动得两眼闪着泪花:“大爷啊!你真是我们后辈的好榜样,好榜样!”
“不是你大爷有什么认识,玲子!”老人激动地说,“是共产党叫我这个穷长工直起腰,有饭吃!谁要问我,‘曹冷元老头,孩子死你不哭吗?哭!我哭过一辈子,那是王八羔子逼哭的!这次哭,为我儿子干革命牺牲哭,是我高兴,我情愿!”他脸上闪现着骄矜的神彩,坚定地向振德道:“兄弟!叫吉禄去吧,定规让他去吧!”
“老哥,你说的对!这是我们干革命的志气,就为这,咱们才能胜利,挖掉穷人的苦根子。”振德浑身发热,“不过,吉禄参军的事,我看……”
“别劝我啦,大兄弟!我是叫他走定啦!”冷元不容他说下去。接着,他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火光,愤怒地说:“哼,狗日的反动派!我看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大儿子死了有小的,小儿子死了有老子!不把你们连根拔掉,决不甘休!”突然,院子里乒乓一阵响。
“谁呀?”春玲走出来问道。
坐在窗后猪圈墙上的人影溜下地,弯身拾起被他碰落的猪食瓢,低沉地回答:“我,是我……”
春玲一看,招呼道:“啊!仲亭哥,快进屋吧!”
江仲亭走进屋,看了冷元一霎,转向振德,嘴动了两动没说出话。
“什么事?”振德看着他那痛苦的脸面,惊异地问。“没什么,没什么……你们说话吧,我……我明天再来!”江仲亭说完,掉转头急向外走去。
春玲有些惊讶地说:“看样子他坐在窗外好一会啦!我见他眼边有泪,象是哭啦……”
江仲亭是哭了,悲痛地洒下了眼泪。
仲亭从水山家里出来后,恼怒的心情一直在起伏,恨不得飞到指导员跟前,申诉江水山打人犯法的事。他设想,打了他这个荣誉军人,一定会触怒以不讲私情闻名的指导员曹振德。于是,开会批评江水山,水山向他江仲亭承认错误的情景出现了。这时——只有到这种地步,他江仲亭才能舒一口气。
仲亭来到振德家的院子,正听到振德向冷元报告他儿子牺牲的消息。仲亭怀着紧张的心情,细耳静听着。他断定,曹冷元这个弯腰的衰老父亲,听到他那贵似生命的儿子的死信,一定会放声嚎哭……然而恰恰相反,在紧张的沉默之后,他不但没听到冷元的嚎啕,倒说出那些激动人心的话。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老人,此时竟是如此刚强,俨然是条百折不屈的铁汉子!
仲亭发愣了。随着老人那铿锵有力的声音,他的心沉重起来,头上象挨了几棒子。他耳边又敲警钟般地响起江水山斥责他的那些话……他突然觉得,有很多人出现在四周围,人人都在批评他说:“江仲亭啊,江仲亭!你杀过敌,立过功,难道你把这些都当成是自己的了吗!出够力了吗?回家以后只管守着老婆,种自己的地,一心发财致富,不管其他的劳苦人民了吗?你想想,过去你是没吃没穿的穷小子,来了共产党、八路军你才翻了身,多少人为你的好日子去拼死拼活,你就安心在家享福吗?好一个共产党员!全国还没解放就伸腿不干了,你还建设什么共产主义社会?!”
几年来,江仲亭第一次从个人家庭生活圈子里跳出来,想想这些事情。他想到父母死时的惨景,个人的遭遇,在军队里受的教育……结果,他很是吃惊,为什么这两年把这些亲身经受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水山,好兄弟!”仲亭心里在激动地叫道,“我这两年怎么听不进你们一句话呢?我耳朵怎么只向我老婆嘴上长?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仲亭离开振德他们,急忙奔回江水山的家。
江仲亭刚进院门,就听水山母亲在屋里叫道:“水山,山子!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每天晚上都大半夜才躺下,今儿怎么这末早就睡啦,啊?”
一句回声都没有。仲亭心跳着轻脚走近屋门,身子依在门框上。
江水山躺在炕上,头枕着右臂,两眼失神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母亲凑近儿子,又说道:“要歇歇,就脱鞋上炕去躺会。”她摸摸儿子的前额,惊讶地叫道:“啊,这末热!真病啦!”
水山闷声说:“不热就没气啦,没病。”
母亲叨叨着:“你这傻东西,不说吉利话。十有八成是胳膊那伤疤又犯病啦!”她上去把被给儿子盖上,“怎么吃饭时还好好的,俺出去这一会就坏啦?又是谁惹你上了火?唉!盖被发点汗吧……”
水山把被推开,陡地起身下了炕。母亲急叫:“你身子发热,还要上哪去?唉,妈怎么养你这末个儿……”
水山的确感到头很重,左臂的伤疤锥刺般地疼痛,额上已沁出虚汗。他的伤疤遇到阴天下雨和冬日天寒,或者过于激怒,就会发痛,甚至还会发烧。
母亲拦住儿子的去路,水山不耐烦地说:“妈,我有急事!”“天塌下我也不只你出去!”母亲强制地说,“你在家好好躺着,要找谁妈去叫。”
水山瞥了白发苍苍的母亲一眼,坐到炕上,低声道:“妈,我犯了错误,刚才打了仲亭哥!”
“什么,你们兄弟俩打架啦?”母亲吃了一惊,紧盯着孩子,变得气恼了,厉声质问道,“说,你为么打你哥!”“反正我不对!”水山沉痛地低下头,但立刻又抬起来,“可是,妈!他这人变了样,全变了!我动员他去参军,他不去。他只想着个人的日子,忘了本啦!”
母亲理了把苍白的头发,坐到儿子对面,叹息地说:“唉!有话你好好对他说呀,我不信仲亭这孩子会变坏,想想他爹他妈……”
门外的仲亭,心里象多年埋下一颗烈性炸弹,水山母亲的话象抽动了这炸弹的导火线,腾的一声爆发了。水山的父亲是石匠,石匠的哥哥——仲亭的父亲是木匠,弟兄俩的真名已被人们遗忘,都以他们的职业来称呼。江木匠是个没经师自学而成的手艺人,干起活来却不比其他有本事的木匠差,远近有名。那年山河村地主蒋子金为给儿子盖新房,大兴土木,他图江木匠人老实,干死活,就雇在家里。四十多岁的江木匠在蒋家苦苦干了一年,赶到秋天,他一人把蒋子全南厅西厢两幢大瓦房的门、窗、桌、椅、橱,柜一一做好。蒋子金雇工人有个规矩,平时只管饭,工钱等最后散工结账。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能从他手里拿走全部工钱。因为蒋子金不是挑剔活做得不合规格,就说工人饭量大,以此克扣工钱。人们都知道他有这一手,不愿给他干活。可是那年月只有给财主干活的份,另外还有多少生路呢?何况天下老鸹一般黑,财主若不坏也就没有穷人了。说实在,那些财主只不过是剥削手段的不同,剥削多少有差异罢了。
江木匠完工结账时,虽然蒋子金亲自把成品检验了好几遍,也硬找出些莫须有的瑕疵,但东西在那儿明摆着,赖不过去,只得照发工资了。
结账那晚,蒋子金置酒办席,说是酬谢木匠活做得好。江木匠不会喝酒,硬被劝着倒下两盅。蒋子金吩咐他到上房去算账。
江木匠一进房门,只见蒋子金的小老婆光着下身,他慌忙后退。不料那女人冲上来就是两巴掌,撕扯着木匠,爹呀妈呀哭叫起来。
江木匠吓呆了,也气昏了!还没等他醒悟,蒋子金率领家人将他揪住。于是,江木匠酒后起淫,强奸良家妇女的罪名就定了。
官司不用打,衙门就是穷人的阎王殿。就如此这般,木匠一年的汗水白流了,还得把他仅有的全家靠着糊口的工具变卖出去,请了四桌客。
江木匠怒恨攻心,有冤无处伸,生计的饭碗又打了,一病不起,没到年关就咽了气。仲亭母亲本来就病着,把丈夫江木匠用高粱秸卷着——他一生为人家做过多少棺材啊——埋后,自己苦愁无望,趁孩子出去讨饭的当儿,跳井自杀了……
江仲亭想到这里,哭出了声。他一头撞进门,向水山母亲叫道:“婶子啊!我该死!”他泣不成声了。水山母亲惊唤道:“孩子,亭子!你,你那苦命的爹妈呀!”她也哭起来。
水山脸上痛苦地抽搐着,内疚地对仲亭说:“仲亭哥!我打你不对。”
“对!”仲亭哭道,“好兄弟,你打得对!该打我这没心肝的人……”
水山的母亲流着眼泪说:“好孩子,你弟兄俩是一棵蔓上两个瓜,怎么好打架啊!你们两个的爹都是叫财主、官府害死的,亭子妈无法寻了短见。你们小时,都十二三岁了还没衣裳穿,光着腚去外村要饭,见着女人都羞得把身子对着墙。那时候,仲亭大些,不愿进人家的门,水山就叫哥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要。遇到有狗的人家,仲亭就叫水山躲身后,自己在前面用棍挡狗。你们要一天饭还不够一顿吃的,两个人还你推我让,谁也不舍得吃,末了都去找烂地瓜、野菜、草根……塞进肚子,不饱就喝一肚子凉水,留点饭给我个老婆子吃……”
“妈,别说这些啦!”水山痛苦地叫道,眼睛发湿,手紧攥着腰间的枪柄。
“不,我要叫你们记住这些!”母亲倔强地说。她又对仲亭教训道:“孩子!别说你兄弟生你的气,你怎么能忘掉过去的苦,忘掉共产党的恩情啊!孩子,想想你死去的爹妈,想想你那叫官府把头挂在牟平城的叔叔,可不能变心哪!”仲亭痛心地哭道:“婶子!都怨我脑子叫个人的事塞满啦,忘了党,忘了穷人!”
“可你,水山!”母亲严厉地盯着儿子,“好随便打人吗?谁给你这个权力来?啊!”
江水山低头说:“妈,我错啦!”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向你哥赔不是,等着干么!”水山依从地上前抓紧仲亭的手,诚挚地说:“我对不起哥哥!”
“不,兄弟!”仲亭抱紧水山的双肩,“你打得对!”“好哥哥!”水山感动地说,“你从歪道上拐回来,兄弟心里也好过啦!”
“水山哪!”仲亭流着大滴的热泪,声音抖颤着,“在战场为救你我身上挨了一枪,这一枪挨得值得!可是也是这一枪使我复员回来,慢慢的,我的思想变了质。这次你为着救我,给哥一拳,又把我打醒过来,重新革命!水山,你打准了我的毛病,我永远记住这一拳!”
看着弟兄两个重新融合在一起,母亲拭着笑泪说:“好啦,都再别提打架的事啦,省得叫人家笑话。”
水山摇摇头:“不,妈!我犯了错误,还要请上级处分。”“没关系,”仲亭以兄长的口吻说,“别说我有该打的地方,就是没有,当兄弟的打哥一下,那也没关系啊!算了吧,水山,谁也别提啦!”
江水山的眉头邹了几下,沉痛地说:“不单是兄弟,我,一个共产党员,打了为革命流过血的同志……”
第九章
“儒春——儒春——”中午饭过后不久,这个早被山河村大半个疃的人们熟悉了的、使人极为讨厌的呼喊声又响起来了。
南山根的打谷场上,儒春忙和春玲分手,撒腿就向家里跑。
老东山把儿子叫回家后,将大门关严,摸了一下摇头摆尾的老灰狗,冲儒春质问道:“吃完饭就溜出去,上哪啦?”“上,上……”儒春望一眼父亲的脸,当然,说和春玲见面,一定要挨骂,就象昨天中午一样,在父亲面前撒了谎,“上南场晒草啦。”说完把红脸扭过,朝屋门走去。
老东山哼了一声,说:“歇晌就下地,把地头刨刨。”儒春顺从地扛起镢头就走,可又被喝住了:“粪留给别人拾?”
儒春才想起,由于心慌忘带粪篓子了,就急忙提起粪篓,正要出门,又站住说:“爹,我姑来啦!”
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婆走进门。这就是王镯子的生母,老东山的胞妹,是嫁在本村王姓人家的。她们家过去过着富农的日子。她早年丧夫,落下一男一女。抗日战争时期,王镯子的哥哥王井魁,有辆自行车,骑着跑烟台做投机买卖,后来被日本人收买当了汉奸。在敌人的一次大“扫荡”中,王井魁领着敌伪军来到家乡一带,大肆破坏。抗战胜利后,此人一直下落不明。
这老太婆进得门来腚刚挨座,就向老东山诉苦道:“哥哥,这日子怎么过啊!人家都耕地下种,我的还没动一下。听振德大兄弟说,他对你嘱咐过,叫你帮……”
“我知道啦,”老东山打断她的话,“明儿我给你捎着耕种上。唉,谁叫你养那不争气的儿子啦!”
“是我命苦啊!”老太婆揩着鼻涕眼泪,“那井魁子从小不务正业,十五岁就学着抽大烟……唉,也是我娇惯坏的。这死东西,万不该当汉奸,如今连个下落都没有。象你,两个大儿子守在身边,抱孙子,享清福……唉,我那闺女——镯子也算把她妈忘了,对我连口好气也没有,去她家跟不上当个要饭的。唉!”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鸡蛋,塞进儒春手里,“哥呀,我就喜欢儒春!老帮我干活,体性又好,妹还是那句老话,把儒春过继给我吧!”
“这是命!”老东山抽着烟,眼睛半闭半睁说,“我两个儿子还嫌少;再说井魁也不定是死,他回来怎么办?我犯不着去找这个麻烦。人事天安排,这是命。”
是啊,我知道我命苦!我也是盼井魁在人世,他就是去当八路军也比这样强,象镯子一样落个军属,还有人代耕哩!“”瞎说!“老东山哼了一声。
“哥,”老太婆停止哭泣,“指导员说过,井魁真能回来,自个向政府认罪,不会杀他。你说这是真的吗?”“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人民政府说的这种话,错不了!”老东山坚定不移。
“那年在北河看出斩,有个坏蛋杀过人也没枪毙,只判徒刑,为的是他自己跑到政府坦白的。”停在旁边的儒春,这时插上一句。
“你知道什么!”老东山喝道。
“是区长讲的……”儒春刚说半句,就被喝断了:“小辈人插什么嘴!还不赶快下地!”
儒春走出门时,偷瞥了父亲一眼,心里说:“对我这末凶,看你怎么对付春玲,她可没我这末顺从……可是,春玲又怎么对付我爹呢?他这末厉害,她不怕吗?能斗过他吗?”儿子走后,老东山慢条斯理地对妹子说:“办事要思量,是对的。不过有的是明摆着的事,也用不着掂量。共产党不重记人仇,重的是人心。变好了的人过去坏也不杀,这个是实在,错不了。井魁那东西能自己回来向政府请罪,我看也是判几年刑的事。”
“唉,这样敢情好!人家干部没难为过我老婆子,倒还关照我的庄稼。谁知井魁这兔羔子跑哪上啦?”老太婆悲哀地说,“我看哪,养上坏儿没有法治,当妈的非叫他害了不可……”
送走老妹子后,老东山重把大门插好,躺在屋门前的草帘上,合上眼皮,让阳光尽情地晒着身子。
老东山五十五岁,身子还挺壮实,脸上黑红,蓄着山羊式的黑胡子,满脸象蒙层冰霜,没有一点笑容,他头上还留着清朝时代的小辫子,这不仅是山河村男人头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恐怕在周围的村庄里也是罕见的。他有个习惯,总是闭着眼睛,走路也如此,谁也不答理。但说也怪,看他是闭着眼,可从来没走错路,或碰到什么东西上。这大概是他走熟了的关系。更使人惊奇的是,他虽闭目走路,可是路上或路边草里有摊粪便,却逃不出他的手。有人说老东山鼻子特别灵敏,是嗅味拣粪的。有几个青年人,要测验一下老东山拣粪用鼻子还是用眼睛,他们把块黑石头放在他前面路上,老东山连理都没理地走过去了。可是又一次他们把真粪放在路旁草丛里,老东山竟然直走上去拾起来。于是乎,人们都说老东山真有本领,别看他闭着眼,实际还看得见。其实说他闭眼是不确切的,这是老东山多年的习惯,不明眼看人,用眼缝的余光睨视一切。
老东山弟兄三人,一个妹妹。他是老大,故此他并不老的时候,名字前面就被人们冠一“老”字。他父亲没给三个儿子留下几亩地,家境贫穷。父亲去世后,老东山在家不分黑夜白天种地干活,省出两个兄弟推小车跑烟台作买卖,把乡里的土产品运进城,换回生活用品再卖给乡下人,赚钱不少。在那些年月,军阀混战,土匪横行,民不聊生。胶东地区自古有荒年靠东北输进高粱、大豆过活的传统。民国十几年的时候,胶东大荒年,老东山的两个兄弟结合一帮小商人,用木帆小风船,冒生命危险穿过渤海湾,用胶东特产梨、苹果、麻等物品,去东北换回高粱、大豆,以高价出售,大发其财。后来两个兄弟利欲熏心,又有了些资本,就带着家眷搬到大连经商。
就这样,老东山用兄弟赚回来的钱,买下好田三十多亩,山恋一大片,养上一条大骡子。老东山一家真是人畜两旺,喜庆满门。但好景不长,正当他准备着买土地盖幢大瓦房的时候,为争地边子和蒋子金打了一架。地主怀恨在心,串通南山里的土匪,绑了老东山的“票”。家里只好把存钱和独头骡子拿去换回了他的性命。人倒运真是祸不单行。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全东北,老东山的两个兄弟买卖倒行,卷席回胶东,不幸船遇强风骇浪,翻进沧海,全家葬身鱼腹。大弟弟的一个女孩淑娴,是自始跟伯父老东山生活的,幸免厄运。从此老东山的日子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到此地来了八路军时,他已卖出八亩田地和二分之一的山峦了。
解放前,老东山每每想起这倒运的事,就心酸落泪。但自从来了八路军,他又庆幸倒了运好,不然自己的命运要和蒋子金那伙地主一样了,更是不上算。倒是老天有眼,使他老东山过着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日子,安然无恙,衣食不愁。从这个角度出发,老东山把共产党和国民党比较了一番,从心里感到共产党好。共产党把地主搞垮了,穷人都有地种,有饭吃,不再受地主和官衙门的欺负压迫了。如今的社会风尚好,不象从前提心吊胆,有两个钱就怕有人暗算。自己遭过绑票,命都差点休了。现在就是开着门睡觉,把东西放在街上也不定有人偷。江任保夫妻那样的人毕竟是个别的,全村也不过一两家,也是些闭门即能防的小偷。共产党的公粮要得少,苛捐杂税更是没有,老东山的日子比过去又有了起色,不但没从身上往下割肉——卖地,还买下好地三亩有余。
老东山对共产党也有不满意的,那就是如今的麻烦事也不少,尤其是开这样会那样会,经常要出民工。虽然他心里也明白,没有这些不行,过去日本鬼子打不完,现在国民党反动派会打过来。进一步揭开,老东山的心意是,这些事做是应该做的,只是都要别人去做,和他自己没有关系,反正少他老东山一家,反动派该过不来还是过不来,该过来还是要过来。
不过在这不满意之中也有老东山满意的,因为共产党办事只动嘴不动手,讲究说服动员,要自愿。老东山牢牢抓住这一条;人人都办的,不办不行的事,比如纳公粮,出民工等等,老东山不反对,随波逐流地跟着干;另一些强调自愿的事,例如参加组织,不是非出席不可的会议,参军等等,老东山心里拿稳,嘴里咬定,就是不自愿。遇到这后一种场合,谁说他落后也好,顽固也好,他是泰然自若,置若罔闻,一概不理睬。他心想,反正进步、积极也不能当饭吃,顶衣穿,相反尽误工夫,要那些好听的干啥!照老东山看来,那些干部、民兵、积极分子不能说都有点傻,反正是在干吃亏的事。但对他们,自己也感到需要这些有点傻的人,不然他的庄稼被谁踩了,东西被西房邻居江任保夫妻偷了,找谁管呢?所以碰上分到自己头上的公差勤务,动员他家的人参加组织和出席会议时,老东山真有点恨他们;可是碰上用到他们的时候,心里也有好感。
老东山按照自己认定的人生哲理,指导全家的生活。两个儿子是干活能手,这也是他从小培养起来的。全家人没个念书的,理由是识字不能当饭顶衣且又误工夫。村里村外的狗屎、牛粪,几乎没有别人拾的份,全叫他父子包下了。老东山偶尔出去,手里拿着东西无暇带拾粪工具,路上遇见一摊粪便,他就用草包着放在什么地方;实在无法,有几次竟揣在怀里拿回家。他们家同外界来往很少,大门黑夜白日死闭着,门后还用链子拴着只灰色老狗。这狗已满十岁了。抗日战争时期为游击队活动方便,政府号召群众把狗打死,惟独老东山怎么动员也不自愿,几个火性子民兵闯进他家,要开枪打狗。老东山紧紧把狗搂在怀里,声言愿和狗一块挨枪弹。老东山把狗拴住道理有二:一是为守门,防备任保夫妻偷东西;二是省得狗跑出去把屎拉在外面被别人拾去。这两天村里到处轰轰着闹参军,老东山起始和往昔一样,闭着眼干活,不去理会。上次有人来动员他两个儿子去一个,他闭着眼睛听对方讲了半天道理,最后慢吞吞地问了一句:“自愿吗?”
“当然自愿,不自愿的也不要。”
“我们不自愿。”
但他怕青年人心热,经不住鼓动,对两个儿子还是不放心,所以行走留神,除了上山下地,回家他就关上大门,哪也不让儿子去。有人来找他儿开会,他一概不准;实在叫急了,他自己出去顶着。有年儒春栽的地瓜大丰收,村里选儒春当了劳模,叫他去县上开会。老东山高低不让去,嘴上说怕误工夫,心里是怕儒春在县上被人动员着参加了工作。结果他顶儿子去了。自然,这也是指导员他们同意的。因为儒春劳动得好,实际上也是老东山教训指导的。昨天人家叫他大儿媳妇去开会,分配做军鞋的事。老东山以为是开参军会,自己又顶着去了。他进门一看,一屋子女人。她们瞅着他满脸胡子,把腰都笑弯了……老东山躺在草帘上,浑身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感到很惬意,望着四合院一正一厢的房子,心里快活地想:“前下晚听说任保要卖南沙沟那一亩多地,哈!那地正靠我那两亩,买下后就连成片啦!早年这地在蒋子金手里,每年耕地都要赶我两犁,为这事和他理论,这老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哼,你蒋子金可倒啦!你任保他妈的就是懒,那末好的地分到手,不用使粪也长庄稼,你何必要卖!好,你卖我买,也省得你两口子偷我的庄稼……”
呼噜一声响,老东山吓得陡地坐起,见是只猫从墙头上跳下来。他喝骂一声,眼睛望着南墙说:“到秋收拾下庄稼,把南屋盖起来,好给儒春当新房。”他突然气闷起来,心里忿忿地说:“你曹振德不把闺女给我,咱也不希罕!等我把南屋盖得高高的,压着瓦顶,离村三里看得清,你看有没有闺女找上门?嘿!那真是割去门槛,静等着媳妇往家滚吧!”
老东山心情舒畅,刚要躺下睡会觉,大灰狗呜的一声扑向门后,狂吠起来。
“谁呀?”老东山粗声地问。
“我呀,大爷!是我。”
由于狗吠,他辨不出是谁,生气地爬起身,喝住狗,拉开门。对着来人,他一时愣住了。
狗见是生人,又扑上来咬。春玲防备地把身子向旁边闪着,含笑道:“大爷,你在家歇晌。”
“啊,你!进来吧。”老东山惊奇地招呼道,把狗喊住,让春玲进来。
“俺大妈他们呢?”春玲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亲切地问道。“上菜园里去啦。”老东山坐在她对面,疑惑地看着她的表情,猜测她的来意。
春玲想着怎么开口和他谈话,眼睛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四间房,中间是盘磨、锅灶,西房门挂着绿门帘,显然是淑娴住的。最东头那间放着面缸一类的东西,挨着的这间是老东山两口子的炕,也就是他现在接待春玲的所在。屋里的陈设挺齐备,也很古旧。炕前桌子上那挂座钟大概是老东山的母亲结婚时的陪礼,全变成黑色,时码也分不清了,当然钟摆是一动不动的。屋里最显眼的,是正间冲门的北墙上,挂着幅灶王爷的画,它那胖大的脸面布满黑点点,和长着麻子一样。这是苍蝇屎的装扮。春玲瞅着,差点笑出声。“你是找淑娴的吧?”老东山试探地问道。
“不,不找她。”春玲摇摇头,心里有些跳荡,鼓着勇气说,“大爷,我来和你商量件事。”
老东山心里忽然一动:“咦!莫不是她看我家富庶,要嫁过来?不然她冒进来做什么?看她这末亲热,脸上露笑,想讨我的好……这闺女干活挺勤快,长得也好……疯是有点疯,可是进了我的门,当上媳妇,就不由她啦。”他闪过这个想法,脸上露出对人少有的悦色,说:“我知道,孩子!没事你不会跑来。嘿嘿,如今兴你们自个主张,有么要办的,你尽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