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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城 第1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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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贝雷塔,走向浴室,无缘无故地想发顿脾气。
虽然不很清楚,但我应该是爱小莲的,不过这和要不要相信她是两回事。连小莲在搞些什么鬼都不清楚,我竟然还睡了个懒觉。再糊涂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站在水龙头下扭开热水,闭上了眼睛。热辣辣刺激着皮肤的热水,把我驰缓的神经都给拉得紧绷起来。
我这么冲了五分钟左右,把水龙头转成冷水后走出浴室,胡乱擦了擦身体,穿上了衣服。这段时间里。小莲一直躺在床上看着我。
“你也冲个澡,换个衣服吧!我得趁这段时间打几个电话。”
小莲轻轻点点头爬了起来。
“要我怎么穿?”
“只要是方便活动的就行。”
“好。”
一回完话,小莲就像是故意表演给我看似的,扭着屁股消失在浴室里。我拿着房门钥匙走出了房间。
一出电梯到了大厅。我马上找了个空着的电活。已经五点十分了,不赶快不行。
“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晚才联络。”我抢在杨伟民开口之前说。
“决战之前还这么悠哉呀!健一。”
“有很多事得办嘛!”
为了让他以为我准备了多种保险措施,我故弄玄虚,一句话应付了他的讽刺。
“这倒是,那件事弄清楚了吗?”
“还不知道,不会只是个流言吧?”杨伟民马上回答道。
“消息来源十分可靠,如果连你也不知道的话……”
我支吾了起来。总觉得有些蹊跷,不过就是想不通有哪里不对。
“该试的都试过了,还是查不出来,只好死了这条心吧!反正再没多久,元成贵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了。”
我虽然有点急躁,但还是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讲着电话。
“那么,小文的店里就拜托你走一趟了。”
“知道啦!元成贵刚才进了咸享酒家,大概准备从那里到天文店里去吧!看来他果真中了你的圈套了。”
杨伟民干笑了一阵后挂断了电话。我玩味着杨伟民的最后一句话,按下了天乐苑的电话号码。
“喂?”
“我是刘健一,请找崔虎。”
“喂!今天可是六合彩开奖的日子啊!明儿个再打来吧!”
“我有急事。”
“是喔!”
也不等我说下去,电话就挂了,我啧了一声,挂上了听筒。
看来杨伟民有什么事瞒着我,虽然并不确定,但是我对他的为人已经熟到骨子里了。
在电梯里时,我感觉自己被焦躁感煎熬着。把计划告诉黄秀红看来是失策了。不,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这回是完全失败了。从碰到小莲的时候开始,我的神经就全乱了,所做所为漏洞百出。或许中止今天的计划才是上策,可是为时已晚。时间已经在我睡着的时候溜走,没办法再倒回来了。
拖着沉重脚步从电梯间走向房间时,我下定决心。这是一场赌博,只有傻瓜才会赌自己输。问题是崔虎会采取什么行动。那家伙并不信任我和富春,一定会安排支援人手。就算富春失手了,崔虎的手下也会置元成贵于死地。现在除了这个可能性外,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回到房间时,小莲仍正好在换衣服,薄薄的蓝色胸罩和内衣裤紧紧的贴在她刚冲完澡的肌肤上。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穿好了。”
小莲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件新的t恤。我走近她,压住了她拿衣服的手。
“怎么了?”
我没回话,只是把小莲按倒在床上,让她的屁股朝着我。
“人家才刚洗完澡。”
“谁管你。”
我把小莲的内裤拉到她的膝盖,也松开了自己的腰带,像刚才一样不加爱抚就猛插入了她。
小莲很热,不只是肌肤,连体内也很热。我在一瞬间就在这热度中完了事。
64
傍晚的靖国大道上,为了度过一个忘忧与逞欲的夜晚而走向歌舞伎町的人,缓慢但确实地开始增加了起来。我透过墨镜看着,眼前的光景仿佛是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被带到集中营时的犹太人群。
我和小莲一离开旅馆马上穿过地下道,从新宿车站的东口走出来,混在从车站里涌出来的人潮里,走上靖国大道。已经快六点了。我在sun park大楼前看到了次郎。他站在人行道边上,悠哉地望着流动的人群。一看到我,他马上伸伸空空的两手,让我知道家伙已经顺利交到了富春手里了。我轻轻点了点头,次郎在一瞬间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像只猫似地弓起了他那高大的背,朝着大高架桥的方向走了去。
“那个人是谁?”
目光敏锐的小莲看着他的背影,向我问道。这是她离开旅馆以后第一次开口。
“一个老朋友。”
“又来了。”小莲尖声嚷着,从次郎的背影移开了视线。
我忍不住苦笑着,用余光寻找富春的踪影。富春说不定会干傻事,现在就跑去天文的店前面等元成贵。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怎么也找不到富春的踪迹,看来是他也巧妙地混在人群里了。
“要过马路罗!”
松屋前的红绿灯刚好转绿。我推着小莲走过斑马线,朝着西武新宿的车站走去。我透过墨镜左右张望,映入眼帘的不过是歌舞伎町平日傍晚的风景。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异样,就是看来像中国人的家伙比平常少。大家都窝在家里,瞪大眼睛对着六合彩的中奖号码。
“健一,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小莲开始用北京话说道。
“什么事?”我也用北京话回答。
“你知道哪里有很棒的温泉吗?”
“不知道,我很少离开歌舞伎町嘛!我知道的澡堂只有三温暖和泰国浴。”
“喔!”
“怎么了?”
“我明天想和健一去洗温泉。”
“只要今晚能平安无事。”
小莲并没有听进我的话,只像是着了魔似地喋喋不休。
“先泡泡温泉,享受美食,然后再关在房间里搞上一整天。
不要像今天这么粗暴,要慢慢的、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来做爱。”
“想的话,咱们就去吧!”
“我们都是因为在都市里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定是这样。
假如窝在温泉里,大概就不必再为健一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紧张,就能变成普通的情侣了。”
“在那里的时候,说不定真能这样,但是一回来不就又变成老样子了?”
“那也无所谓呀!假如两个人都为了摸清对方的底细把自己搞累了,再来一趟温泉旅行不就得了。即使不泡温泉,去旅行也可以呀!”
小莲的声音干干的,听来就像一个在干得冒烟的沙漠里徘徊了好几天的遇难者似的。这样的人,是为了喝一滴水,连亲人都可以轻易出卖的。她这种声音刺痛了我,在我胸膛穿出一个洞。
不过我的胸口并没有流血,漏出来的不过是干燥的沙子。
我搂着小莲的腰,把她抱了过来。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想这些,专心一点吧!小莲,假如不能顺利度过今天晚上,我们俩就都没有明天了。”
“我知道。对不起!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活。”
小莲抬起头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那就是咸享酒家。”
我指着那家装着红绿灯饰的餐馆说道。虽然距离我们所在的咖啡厅有相当的角度,灯饰却没有被任何东西遮住。
“再过三十分钟,元成贵就会从那里出来。一看到他,你就打大哥大给我。”
“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元成贵长得什么模样啊!”小莲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说道。
“别说些无聊话。”
就算不知道他的长相,敏感的人也马上就能认出他来。小莲一定是够敏锐的。
“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的话,就响一声后挂掉,有问题的话就响两声。”
“那健一呢?”
“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守着,总得确定富春不会搞砸才行。元成贵离开餐馆后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搞定,如果没事的话,就回旅馆等我。”
“知道了。”
我喝干了杯底残留的咖啡,站了起来。
“那么,我走了。”
“健一……”小莲拉住我夹克的袖子,好像想要问我些什么。
“没问题吧?”
“嗯!”
小莲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我转过了身子装做没看见。我怕再这样看着小莲,又要说出那句傻话。
“小莲,可别背叛我。”
一走出店外,我就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而它只是句没意义的傻话罢了。
65
我看到富春从通往地下街的地下道口探出了头来。他果然照着我的指示,在天文餐馆前的地下道口埋伏着。
我慢慢走向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告诉他一切没问题。富春冷静地下巴一点,朝楼梯走下去。他的右手握着一个沉重的纸袋,里面就是我和小莲的救生索。
我在天文餐馆的角落右转,从alta后边转了一圈回到了靖国大道。过了红线灯,在樱花大道入口前的一栋住商混合大楼前停下来,拿出大哥大。
我微微拉下墨镜,凝视着靖国大道。刚过六点,迟来的黑夜刚开始覆盖歌舞伎町,进入歌舞伎町,由上班族、学生、抱着吉他的假音乐家等汇聚而成的人潮,络绎不绝地穿越靖国大道进入歌舞伎町。隔着靖国大道,就在我前方的松屋角落附近,有两个看来像是中国人的家伙站在路上聊天,偶尔也会朝周遭瞄一下。
他们不是元成贵的手下,就是崔虎的手下吧!一定错不了。我只希望他们俩是崔虎的手下。
我推回了墨镜,接着用大哥大打了通电话到天文的店里。
“喂!”
“我是健一,天文在吗?”
“我就是。”
“爷爷来了吗?”
“嗯!正在喝茶。”
“知道了,谢啦!小文。”
“喂……”
天文突然好像咬到舌头似地住了嘴,大概是差点又要叫我大哥,才赶紧停嘴的吧!
“假如有人在店门口杀人,今天就做不成生意了。损失的金额总该由你来负责吧?”
天文就连用“人”来称呼我时都顿了一下,我轻轻笑了笑,打消了天文的顾虑。
“哎!没办法。我会负责的。”
“不好意思了。”
“哼!我说小文啊——你真该庆幸杨伟民教过你这些生意经。”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自己耸了耸肩。
瞄了一下表,六点四十分,握着大哥大的手已经开始冒汗了。我伸手掏出香烟。虽然嘴里黏答答的,根本不想抽烟,但是这时候不叼根烟可受不了。
在表上的秒针转了两圈半的时候,大哥大响了一声,是小莲通知我元成贵已经离开“咸享酒家”到天文的餐馆约要五分钟。
我打了通电话到富春手上的大哥大,才响一声,耳边就传来富春粗重的喘息声。
“是我。元成贵已经离开了他自己的餐馆了,赶快准备好。”
“知道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隔着马路看到富春从地下道的阴影里探出头来。
“笨蛋,你想给人发现吧?赶快给我把头缩进去!”
“啊!不好意思。”
“元成贵一靠近我就会通知你。你只要用霰弹枪轰他就好了。”
“我知道啦!别大吼大叫的。”
富春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简直像在责备我太紧张了似的。
“不管怎样,一定要送他上西天哟!”
“知道啦!”
等红绿灯的人形成了一道人墙,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富春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朝高架桥的方向望去。
来了。用丝质西装包着微胖身躯的元成贵,正朝着我这里走过来。两个也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在后方左右紧跟着他。
“来啦!”
我转个身子以防被他们认出来。
“他带了两个手下。”
我对着电话低声说道。等号志一转绿,我便朝元成贵望去;元成贵要过马路了。
“那些家伙正在过马路,从sun park的方向走来了。”
“知道了,看我的吧!健一。”电话就切掉了。
“富春!?怎么把电话挂掉了!混蛋!”
我破口大骂,但已经太迟了,电话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已经没时间再拨一次了。我把大哥大塞进夹克口袋里,往元成贵的方向望去。元成贵正悠哉地朝天文的餐馆走来,偶尔向背后的保镖说一两句话。
有点不对劲,情况和平常不一样——孙淳没出现。那个总是像机械一样紧跟着元成贵的保镖,今天居然离开了工作岗位。
我随即顿悟,原来黄秀红的男人就是孙淳。孙淳从秀红那里听说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事,照我的劝告离开了元成贵的身旁。想到这里,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元成贵行经sun park大楼的前方时,富春从地下道的阴影里站了出来。我做好准备,等着把元成贵被霰弹枪给轰个粉碎。
清脆的枪声旋即响彻了靖国大道,可是那并不是霰弹枪的声音,而是好几支手枪的射击声。几个刚才还在松屋里吃着牛丼的男人一起冲了出来,朝富春乱枪齐发。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响起了一阵凄惨的怒号、惨叫与汽车的喇叭声,间或点缀着零星的枪响,流向歌舞伎町人潮马上四分五裂。
我边握紧拳头压抑住身子的颤抖边找寻富春的踪迹。富春像到达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似地往后仰,努力想站稳身子,左手上湿了一大片。右手上的霰弹枪被抛到了空中。
我的心跳被打上了最高档。元成贵惊讶地望着那些从松屋里跑出来的家伙。全都是些生面孔——也就是说,这些家伙都是杨伟民雇来的。杨伟民想出卖我,来送元成贵一个人情。我边擦拭着满是汗水的额头边四处张望。看来不开溜不行,已经搞砸了。
一声猛烈的枪响打断了手枪的射击声。
富春终于扣下了板机。
一个从松屋里冲出来的家伙朝后方飞了出去,从背后撞上了正准备逃命的元成贵。倒在地上的元成贵好像也惊慌失措了,伸出被别人的血染得鲜红的手,大声向两个保镖求救。可是今天的保镖不是孙淳,两个都只是半专业的。惊得两人想拉起元成贵。
但几次都没成功,也没注意到从背后靠近的人影。
逼近的两个家伙是我不久前注意到的中国人,就是那两个站在松屋角落的人行道聊天的家伙。两人撩起夹克的下摆,把手伸向腰际,用熟练的动作把黑星指向元成贵,轻松地扣下扳机。两支黑星带着节奏射出子弹,元成贵与保镖随即血花四溅。
刚受到富春枪击的家伙们这才注意到背后的动静,但是太迟了。在那家伙还来不及转身以前,已没有必要再朝元成贵开火的两个枪手已经把枪口指向了他们。
一阵枪声、哀号与临死的惨叫混合在一起,摧残着我的鼓膜。不过这把我的脑浆搅成一团的噪音,听来却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袭击富春的家伙们胡乱开枪反击,但却好像事先安排好似地一个个倒下。惨叫与怒吼变得更响亮了。
枪声突然结束了。子弹用罄后,两人毫不珍惜地把枪丢在现场,转了个身子朝车站的方向跑去。受到他们这番动作的刺激,我这才猛然清醒。
没时间再待在这里磨蹭了,现在孙淳一定红着眼在找我。
在我开始思索前,两脚就已经动了起来,朝着四谷的方向走去。我两眼寻找着富春——应该说是富春的尸体的踪迹。没看到富春,看到的只有那把掉在地上的霰弹枪。
66
走到区役所大道前的时候,我警觉到身后有人追来,头也不回便跑了起来。只听到在一片混乱的惨叫与怒吼声里,有人正用上海话大叫:“别跑!”
交通完全中断了。我穿梭在鸣着喇叭的车阵之间,穿过了区役所大道。背后响起了枪声,不知什么东西从我耳边掠过,随即感到一阵像鞭子般强韧的树枝拍打在脸颊上似的冲击。我的步伐变得踉跄了,但还是没有转身或停下来。激烈的心跳好像一阵持缩越紧了。
我一路推倒挡在眼前的路人,跑上了通往黄金街的散步道,边跑边拔起了腰上的贝雷塔。在散步道上朝着车站走去的上班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全部停下了脚步,可能以为我这是在拍电影。
上海话的叫骂声越来越逼近,我转过头,胡乱扣下了贝雷塔的扳机。清脆的枪声响起。追着我的上海人全部就卧倒,总共有四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不过全是些熟面孔。四个全都是小喽罗,没有一个是干部,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庆幸的。我又朝这几个趴在地上的家伙开了一枪,然后再度开始跑了起来。
已经听不到上海话了,取而代之的是路人的惨叫。
嘴巴里干透了,硝烟味冲进鼻子,想呼吸都有点困难。没跑两三步脚就不听使唤,但是我仍然在心里像念咒语般地念着:“不能在这里翘辫子,继续跑了下去。”
我在半路离开散步道,朝黄金街里面跑去。眼前就是大巡逻亭,我得跑得越远越好。我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梭,但目标是朝着黄金街的最里面。我身后的上海话又复活了,那节奏听来像是日本话的声响逐渐迫近,仿佛要攫住我的心脏。只要把我干掉,这些家伙就能在组织里出头,难怪他们要拼了老命。
眼前出现了花圈第五街的招牌,看来是要跑出黄金街了。我停下来站定,转过了身子。虽然还听得到他们的上海话,却还看不到人影。我举起了枪,但是激烈抖动的上半身让我无法稳住枪口。身旁的店门打开了,一个化浓妆的中年人妖探出头来,一看到举着枪的我,就哼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些家伙从距我最远的巷子冲了出来。我扣下板机,一看到他们又趴倒在地上,旋即转过了身子,暂时先冲出黄金街,但随即又在花圈第八街左转。我尽量不出声,可是尽全力跑着,摸进了右手边的停车场里。
我激烈地喘着气,一边窥伺着那些家伙的动静。没多久,就听到了一阵咒骂声与急促的脚步声,看来他们正因为跟丢了我而不知所措吧!我确定他们看不到我以后,便走出了停车场,一路穿过黄金街回到散步道上,朝着靖国大道跑去。看到拿着枪跑回来的我,路人都惊惶地让开。我没理睬他们,继续跑了下去,不停地跑,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拼命跑过。
一上了靖国大道,我马上把枪收起来。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但还没看到条子。我穿过靖国大道,从ad hoec旁边进去,通过纪伊国屋的后面,朝二丁目前进。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想尽量远离歌舞伎町。一混进走出歌舞伎町的人潮,我便放慢了脚步。刚开始我每走几步就回过头望望,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终于开始起了副作用,我的手脚变得软弱无力,脑袋也重了起来,就连转个头看看周遭都提不起劲。真想喝杯冰凉的啤酒。
我穿过明治大道,正准备走进三丁目的酒吧街时,突然有个硬硬的东西顶在我的腰上。我停下了脚步。
“别停,继续走。”
头上传来一口道地的北京话,让人联想到一张擦得明亮的硬玻璃。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是孙淳。我的心脏又开始激烈地鼓动了起来,膝盖也完全无力了,但还是在孙淳的催促下迈开步子。
听说孙淳杀人从不犹豫,虽没证实过,但是我一直深信不疑。
“我早就料到你会从这儿开溜。现在不管是歌舞伎町或大久保,你都无处可逃了。”
“你早就料到你的手下办事不力了吗?”
我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只为了说出这句话,我都得咽下好几口口水。
“你实在够狡猾。你这种人虽然是最差的士兵,但是如果给你当上了参谋长,一定可以发挥你的长处。”
“你这是赞美吗?”
抵在我腰上的枪口更用力了。
“不过,你当兵当厌了,也想干干参谋长了吧?所以才会对元成贵见死不救。”
“闭嘴。”
我不出声了。我们从末广亭对面的巷子朝二丁目走去。虽然我闭上了嘴,但脑筋还是动个不停。
不管孙淳怎么找理由,在紧要关头离开元成贵是个大漏洞,处理得不好可能连脑袋瓜子都保不住。不过,假如能献上我和富春的尸体,就能补救这漏洞。即使细节的解释有点出入,他报了仇的这个事实,还是比什么都来得有份量。假使用力量——尤其是用暴力厌制其他人的孙淳,把两个暗杀元成贵的元凶给做掉,其他的干部也就无话可说了。这么一来,孙淳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继任元成贵的宝座。
可是,这迟早也会出问题,或许尽快把这事情解决,暂时就没有人会过问详细的经过,但是时间一久,想抓住孙淳小辫子的家伙一定会接二连三冒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即使他这么轻易就逮到了我,对我这番废话也会这么恐惧的原因。
孙淳得在今天晚上做掉我和富春。至少他脑子里一定是这么盘算着的。
我们沉默地继续走着,穿越马路走上了二丁目的花圈大道。
我悄悄扭头窥探了孙淳的神情,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喂!元成贵确定翘辫子了吗?”
“我说过要你闭嘴的。”
“你就告诉我嘛!为了干掉他,我可拼上了老命了。是不是连你也不确定他挂了没有?”
“大哥已经死了;我在附近亲眼看到的。”
“喔!”
“那么,你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吗?”我怀着期待继续说下去。
孙淳没回答,倒是我腰上的枪口力道松了些。
“先谈谈向富春开枪的家伙吧!那些人并不是元成贵的手下,对不对?还有下手干掉的家伙,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告诉你吗?”
“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说。”
孙淳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动摇。我觉得想吐,把一口积在嘴里的口水吐到了地上。
“先谈向富春开枪的家伙们吧!那些家伙是杨伟民找来的,大概是从台湾流窜过来的烂流氓吧!杨伟民想送元成贵一个人情。”
“那两个杀掉大哥的家伙呢?”
“急什么嘛?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也知道杨伟民这家伙吧?
那个难缠的老不死,他的根已经在歌舞伎町扎得很深了,就连元成贵都不敢公然叫他引退。那老头知道歌舞伎町里的每件事,若碰到不知道的,他就会去查个清楚。”
“你想说些什么?”
“杨伟民也知道黄秀红另外有男人,是我告诉他的。那老头一定会查到你和黄秀红搞在一起。”
“假如今晚把所有的事情都收拾干净,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即使我的话让孙淳备感威胁,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是丝毫没有变化。我开始感到徒劳,不过,现在就放弃可不成。
“是啦!正如你所说的,只要你接下元成贵的位子,那老头也只好和你合作了。”
“那两个杀大哥的家伙怎么了?”
“那两个家伙……是北京帮的嘛!否则还会是谁?”
枪口深深地戳上腰际,突来的剧疼让我一时还以为是中弹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别动!假如你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可是会马上就开枪的。
吴富春的尸体以后再找也不迟。”
“我知道啦!只是我的身体……”
“我不会这么早给你吃子弹的,给我带种点儿。”
我深呼吸了几回,即使皮肤像沾满了一层水气似地潮湿,指尖却像冻伤似地直发冷。
“说下去。你说他们是北京帮的,是崔虎的手下吗?”
“还会有谁?”
“那些家伙为什么会进来淌这场混水?”
“因为我和他们联络过了嘛!我这个人要是不卖些保险,就会怕得什么都搞不成。崔虎什么都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万一富春失手了,准备支援的援兵嘛!”
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孙淳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种定力实在叫人佩服。不过,也说不定他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崔虎和杨伟民不一样。才不会和你谈条件呢!那家伙想吃下整个歌舞伎町嘛!”
“你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我轻轻耸耸肩,已经无计可施了。很想抽烟,不过孙淳应该不会答应吧!我忍耐着喉咙深处涌上来的恐惧,机械地移动着两脚。
67
走了一阵子,一个熟悉的街景映入了我的眼帘。我被孙淳催促着,走向一栋外观雪白的套房公寓。我又来到黄秀贤——也就是黄秀红的弟弟的公寓了。
“让其他人知道你到这里来不太好吧?”
我咽着口水说道。如果被带到房里,就别想逃了。
“用不着你担心。”
我们俩在门前停了下来。我一回头,看到孙淳点了点头,我便叹着气敲了敲门。
大概事先说好了,门马上就找开了。秀贤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让我们进了屋里。今天早上被我打过的脸颊肿得一片瘀青。
一踩进玄关里,孙淳就拔起了我腰上那把贝雷塔。我反射性地想转过头来,背后马上就挨了一记。激烈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让我连呼吸都困难。我咳着滚倒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把他绑起来。”
孙淳命令秀贤的声音鼓舞起来好像离我很远。我趴在地上,用力把空气吸进肺里,眼里也渗出了眼泪。
“你想躺多久啊?”
秀贤踹着我的侧腹说道。即使这样,我仍旧爬不起来。他反拉我的手臂,用力把我拉了起来。我的两手被架在背后,被像是塑胶绳的东西给绑了起来。我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残留在背上的痛楚。加强了我对孙淳的恐惧。
孙淳举着枪,在铁管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秀贤把我绑好。
从他整个往后梳的头发上垂下的一撮毛发,点缀了那张扁平的脸。那撮头发和一对剃刀般细细的眼睛,给人的印象是思路有点错乱的杀人机器。他右手上的枪,除了表面看来像是塑胶制的以外,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征;听说最近美国的条子常用这种构造简单却坚固的枪,和孙淳实在很相配。
“坐啊!喂!”
秀贤一踹我的腰,我的膝盖就软了。
“看你平常跷得一副什么德性,真是活该。”
秀贤破口大骂着,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了起来。他就这么把我拉到墙边,让我坐在一张铁管椅子上。我不想搭理秀贤,我的对手根本就不是这个蠢货。
“吴富春人在哪儿?”孙淳问道,那对细细的眼睛直盯着我看。
“不知道。”
我避开孙淳的目光说,只见孙淳轻轻点点头,我马上挨了一耳光。脸马上热了起来,眼里看到了孙淳狞着一张脸。
“吴富春人在哪儿?”
“不知道,我说真的。”
这下另一边又挨了一记,比刚才还重好几倍;连打我的秀贤都掊着手。
“听我说啊!孙淳,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约好,一切顺利的话就在下落合的室女山公园碰头,不过现在事情搞成这样,那家伙不可能会傻乎乎地去那里吧!?对不对?我真的不知道嘛!”
“我是可以相信你,可是,健一,你可别忘了,这可是关系到你的小命喔!”
孙淳就连撒谎都面不改色。不,大概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会相信这个谎话吧!他不过是说说而已。
大概从我的态度里看到了些什么,孙淳噘起嘴角,可能正在笑吧!
“我换个方式说吧!这关乎你能再活多久。仔细想想,吴富春人在哪儿?”
“让我打个电话。”我说。刚才我就一直在想着能找到吴富春的方法。
“那家伙带着个大哥大,只有我知道号码。”
孙淳什么也没说,像是在称重量似地把玩着手上的枪,但一直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真的没玩什么花样,当初没时间考虑这么多。”
我用这句话推了孙淳一把。孙淳慢慢点了个头。
“能把那家伙骗出来吗?”
“那还用说。”
“把电话给他吧!”
孙淳向秀贤下了命令。秀贤好像还没打过瘾似地恨恨地瞪着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桌上的电话挪到我面前。他把只听筒放在我耳边,用眼神催促我说出号码。
“08——”
“等等,在打这通电话之前,有件事得问你。”
在我正要开口的时候,孙淳敏锐地把我制止住了。
“什么事啊?”
“不管怎样,你都要死在我手上,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了,为什么还这么轻易的就把事情说出来?”
“我不想死,也不想挨揍。反正都要死,能少挨顿揍不是比较好?”
“吴富春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才没什么朋友呢!”
“好。你打吧!”
孙淳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假如他在这一瞬间知道我也瞧不起他的话,不知道会作什么表情?
我把大哥大的号码告诉秀贤,之后只听到几响,电话就接通了。
突然听到富春的咆哮。秀贤把电话转到扩音,他的声音便透过喇叭传遍了房间。
“你这家伙,居然敢陷害我!!”
“冷静点,富春,不是只有你,我也给人陷害了。”
“少唬我——”
“是杨伟民啦!那死鬼出卖了我。”
电话那头传来富春粗重的呼吸声;他正在拼命想弄清楚究竟。
“你是说真的吗?”
“嗯!我自己也正在逃命呀!”
“妈的,那只猪!!”
“你的伤怎么了?”
“没事,子弹没留在身体里。血是还没停,不过没什么大碍。
这点伤算个屁。”
“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个学校。”
“学校?”
“嗯!我就躲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地方,这里堆着一大堆石灰袋。在这种地方待到天亮应该没事儿。”
“好吧!咱们找个地方碰个头。”
“等会儿,健一,我还什么也不知道也!元成贵怎么了?”
“翘辫子啦!”
“真的吗?”
“嗯!”
“他真他妈的活该,谁叫他敢瞧不起我们这些杂种。对不对?
健一。”
“嗯!”
“倒是小莲怎么了?她没事吧?”
我不觉瞄了孙淳一眼。这下搞砸了,孙淳清楚地看透了我的动摇。
“健一,怎么了?小莲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她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放心吧!”
“那太好了。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
“富春,这我知道,但现在我们要想想怎样活命。都是杨伟民那家伙害的,整个上海帮都在找我们。”
“说的也是。你有什么打算?”
“东京医科大学后面有个墓园,知道吗?”
“就是旁边有间中学的那个?”
“就是那里。我说的不是医院,是学校那边。你多久能到?”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健一。”
我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就快要八点了。
“十点在那里见。”
“知道了……健一,你就和我们一起跑吧!我和小莲,要是再加上你,到哪里都混得下去。”
“说得也是,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富春,别迟到了。”
我对着秀贤点了点头,秀贤就取消了扩音,挂掉了电话。
我用力吐了一口气,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68
“那个叫小莲的,就是秀红见过的那个女人吗?”
孙淳的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似的。我装作没听见,但这不过是个无谓的挣扎罢了。
“秀红告诉我她是你刚搞上的女人,但是听到刚才的话,好像里面有些内幕。快说,小莲是什么人?”
孙淳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朝我走过来。他右手上的枪直对准我,黝黑的枪口深处看来像是往地狱的通道;我的眼睛就被那黝黑的隧道给吸了进去。
“她叫吴富莲,是富春的妹妹,现在是我的女人。”
“你真想出卖自己女人的哥哥吗?”
“那女人如何?你不是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哥送死吗?”
孙淳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离开部队七年,到新宿来了也有五年了。我的灵魂已经腐烂了,都是你们这些人害的。”
孙淳的左手像鞭子似的抽了过来。脸颊受到重击,我连人带着椅子倒在地上。疼痛很快就消失了,只是仍然头晕目眩。我的呼吸变得和狗一样急促,好像脊椎骨被抽了出来,又被人塞进一根冰柱似的,让我的身体和心里都冻了起来,不住打着哆嗦。
“打个电话给那个叫小莲的女人,叫她出来。就让咱们一起来见吴富春吧!”
我在模糊的意识里,听到了孙淳的这番话。
“那女人在哪儿?”
“京王饭店。”我终于挺起了上半身说道。
“她和我认识的一个女人藏在一起。”
虽然脑袋还是有点晕眩,假话还是流利地从我嘴里吐了出来。我应该没在秀贤前面叫过夏美的名字才对。
“那女人是中国人吗?”
“不,是日本人。”
“会说北京话吗?”
我摇了摇头。
“你别想骗我。”
“我已经不想再挨打了,都这种时候了,我不会再骗你的。
那女人偶尔会来我店里玩,我只知道她叫夏美,就是那种爱打炮又爱吸毒的女人。我不过给她抽抽大麻,她就替我订房间了。”
“你倒还挺小心的。”
“这是我的习惯嘛!你应该也知道吧?”
“那女人知道些什么事?”
“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必向她解释些什么,只要给些大麻就好了。”
“好吧!你就打通电话去,叫一个人出来。可别玩什么花样。”
“知道啦!”
秀贤用查号台问到了京王饭店的电话号码之后,把听筒凑到我耳边按下了拨号钮。和刚才一样,电话又被转到了扩音,让大家都能从喇叭里听到我们的对话。
一股寒气袭上了我心头。万一小莲没能配合我演一场戏,就什么都玩完了。没想到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在别人手上是这么令人胆颤心惊。
电话一接上,我便报上了房间号码。没等多久,就传来了小莲的声音:
“是健一吗?怎么了?你没事吧?”
“嗯!冷静点,小莲,我没事。”
“因为一直等不到你的联络嘛……”
“有些事要处理,花了一点时间。夏美怎么样了?”
“夏美?噢!嗯——在睡觉。”
小莲果真是个天生的女演员,即使是在临时凑合起来的即兴表演,她也能接得天衣无缝。我低声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能不能瞒着夏美溜出来?”
“为什么?”
“等会儿我们就要去杀富春了,总不能带着夏美一起去吧!”
“我知道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