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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生命约会40周:孕妇周记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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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是的!一下子,我就感觉到了冷。当时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嘀咕着说,今天怎么这么冷,就又睡了去。待再起床后,风云已经突变——我的鼻孔被塞住了!
毫无疑问——我已经感冒了!我想,抗一抗就好了。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吧。恰巧姐姐又来了,就又忙着和她上街购物。忙活了两三天后,我突然鼻涕不断喷嚏连连,身子发抖,腿脚发软。这个星期宋宋恰巧去外地出差,家里没人。我在外面游荡了一天后,回来倒头就睡,幻想着第二天就能好起来。
可是,那感冒却像是个癞皮狗,你越是想赶它走,它越不走;而且,还赖在你的身上,让你难受,却无法自己痛打自己。
最后,我终于倒了下去——彻底地躺倒在床上。床头的地板上是一堆白色的小山,那是擦了鼻涕的卫生纸。嘴唇干得裂开了口子。舌头上一点味道都没有。呼吸只能张开嘴,两个鼻孔完全被阻塞了。洗脸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将手放在眼皮上,感觉眼球是两个烧红的小圆球。几乎要冒白烟了吧?我苦笑了一声。
既便是这样,我也没打算吃药或者打针——因为我是孕妇——我不能随便吃药或者打针。所以,既便这么难受,我也决定了要忍受下去。为了丁丁,要将困难和危险留给自己。我的被病魔控制的身体里,竟然能勃发出这样一种顽强的母爱,我很高兴,也很吃惊。
人一旦爱了,和藏在冰层下的流水一样,不需要声张,不需要聒噪。这样忍耐的时候,我将手放在肚子上,轻声说,丁丁,让你受苦了。都是妈咪不好,没有把被子盖好,害你受连累。说着说着,几乎要落下了泪。
突然想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要求每个人要献血才能发毕业证。妈妈听了直皱眉头,最后说,我替你献去!我赶忙摆手拒绝。
只有自己当了母亲,才能体会到做母亲的苦心。知道母亲就是那样一种人,简单得不会多想,而只会为自己的孩子着想。甚至孩子根本不知道,甚至孩子根本不领情。可她是母亲——她无法停止涌动在胸口的爱意。姐姐看我烧得脸色发红,坚定地说,吃点药吧,有些药是可以吃的。或者干脆,打上一针?好得快!我摇头,摇头,再摇头!我不吃药。我不打针。我不,我不……
看过周国平写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现在,这本书就摆在我的床头。他来过新疆,我曾经在一心书店里见过他,感觉他是个很平淡很普通的男人。我对哲学不感兴趣。但重新阅读这本书时,我却发现了一些我以前无法体悟到的感情。
至少,对于一个人,有一些事情,经历过和没有经历过,会完全不同。一个生命。妞妞是一个永生于文字中的活泼泼的生命。她的父亲,将她从死亡线上挽救了回来,让她重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就算世间发生了多少海枯石烂的大事件,可这一份平凡的爱子之情却永远无法改变。
我清晰地记得,妞妞就是她妈妈感冒后,去医院照了x光后得了眼癌,最后不到两岁就闭上了双眼。我可不敢去医院。打死也不去。我下定了决心。姐姐无奈地望着我——那就抗着?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后点点头,再次表示了我的坚定决心。
吃过早饭就开始昏睡。中午起来后,往嘴里随便填了点东西后,接着睡去。一直到黄昏,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又摇晃着起床。拉开冰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起我的食欲;再走到厨房,突然看到了一堆土豆后藏着一只青萝卜,大喜,赶忙洗净切成丝,下锅炒了,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一盘菜,肚子里总算不再空荡荡了。想,这下,丁丁不会饿着了吧。
可这感冒怎么办?宋宋打来电话,说熬点姜汤。其实,我一点也不信这个办法。我希望喝白开水就能把病治好。可现在形势很严重,似乎喝白开水已经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了。只好下决心熬姜汤!从冰箱里找了块姜(那个星期怪了,宋宋买菜的时候真的买了块大姜),洗净切成片,放在汤锅中加水开始熬煮。片刻,姜片被沸水滚出些发黄的汁液,一股子药味盘旋而出,还混合着辣味。怪不得宋宋叮嘱说,喝的时候一定要加点红糖。又熬了十几分钟,感觉差不多了,就盛在碗里,放上红糖,刚要端起来喝,有人敲门,是姐姐。
一进门就问我吃什么了?看我将一盘子炒青萝卜吃了后,又准备喝姜汤,点点头,嗯,你这个样子可以带孩子了!我笑。姐姐又说,你这菜的刀功可真不敢恭维,大大小小的……我又笑。那个时候头昏昏沉沉的,只是想着能赶快弄熟了吃到嘴里,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刀功!
感冒 不打针,不吃药(2)
喝到嘴里的姜汤是辛辣中有点甜的味道。如果不是为了治病,这种古怪的味道实在难以恭维。然而现在,我已勇敢得成了壮士,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模样,咬着牙一口气全喝光了。又盖上被子睡了一觉,第二天,鼻子好多了,但却没有完全治愈。
起床后吃了点东西,看了看放在案板上的生姜,索性又切了几片,重新倒了水开始煮。又是一碗——这辣辣的黄汤。咳!我自己都感觉“伟大”这样的词就是在这个当儿产生的。现在,就是别的什么更苦更难喝的东西,为了丁丁,我都能一口气喝下去。喝完后接着钻进被窝。这一碗姜汤似乎比昨天的更浓,满嘴都是辣味。我咽着口水,再次昏睡过去。待到中午醒来后,浑身上下出了一身汗,确实舒服多了。
这样一次感冒,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可是我却感觉静养对于孕妇的重要,那些昏昏沉沉的睡眠,其实是对付疾病最好的武器。如果没有充足的睡眠,孕妇哪有什么力气和病魔做斗争!
听一个在外企打工的男孩说,他师傅是一个孕妇,每天都要在电脑成堆的房间中工作十小时以上。每月电话费超过1000元,多是国外长途。中午和大家一起去吃食堂。平时饿急了,就往嘴里塞颗糖。有一次上厕所,一出门就滑倒了,被抬去医院,医生说,你需要休息。可是第二天,她照样来上班。她哪里敢休息!老板找她。工人找她。厂家找她。她挺着肚子,要处理和应付一个巨大的跨国销售网络中出现的所有问题。那男孩子说,我看见她大哭了三次。一次,是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一次,是接外国客户的催货电话;一次,是接丈夫打来的电话。
眼前突然就出现了许多形象。是那些怀着孕还继续工作的女人。那种形象似乎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一抬眼,就能看到她们。挺着肚子,忙碌着。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要开会,一会儿埋头记录。在办公室里。在公共汽车上。在菜市场。在大田里。在锅台边。
她们想着,要是能吃上一个红苹果就好了。或者,没有红苹果,哪怕是一根红萝卜也好。宋宋说,他以前工厂的那些工友怀孕后,兜里就装着几根红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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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我越来越像一个球(1)
第17周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并认识到这样一点:孕妇的生活是危险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危险,还有心灵上的危险。
我的身体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我越来越像一个球。我滚动着自己,一点点地往前。弯腰系鞋带,或者从沙发上站起来,或者在厨房里洗两个碗……这些简单的动作我做得困难无比,呲牙咧嘴!
我渴望有一个人来帮我一把。我出了门,上了公共汽车,竟然有人起身给我让出了座位。我看着那个给我让出座位的女人的背影。是个高个子的中年妇女。短发,长长的黑大衣,手里拎着一个包,半高跟的鞋子。她起身后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第一次,我作为孕妇接受了别人的怜悯。怜悯。突然,我就想到了怜悯的性爱。
曾经有一个电影中的黑夜。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请你拥抱我,拥抱我。然后开始哭泣。男子一开始拒绝,最终因为怜悯而不忍。当他的身体覆盖在她那哭泣的脸上时,男人的脊背像绸缎一样滑动。当这个男人开始蠕动的时候,有一种刻骨的痛袭来——只因为那是怜悯,不是欲望。
孕妇是寂寞的。生活突然丧失了那些可以置换的场景而变得格外单调。只是厨房、客厅、卧室、书房。附近的街景,总是那么一成不变。我第一次感觉到新鲜是多么难得。新鲜就是未知。就是欣喜。就是不可预测。就是等待后的意外收获。而人,是多么需要新鲜的感觉!
孕妇被排除在正常的主流社会之外。是和“老弱病残”并列在一起的边缘人。不仅丑陋,而且乖张。一会儿需要怜悯。一会儿痛恨怜悯。脸部的表情变化比金?凯瑞还快。但在我们的内心,却暗暗地燃烧着一团火焰。
我们是些鲜活的女子,活跃于大海的疾风暴雨中。突然被拿到了冰箱里,身体挂上了一层霜,而只是张着嘴吃了喝,喝了睡。我们不甘心就这样被速冻起来。那逐渐笨拙的身体下,掩藏不住一颗砰砰狂跳的心。
这一天大雪之后,我决定出门。走在路上,我自言自语:现在……其实……我……渴望……恋爱!是的。恋爱。我渴望能有一个倾慕我的男人出现,渴望和他约会,和他一起交流,文学、绘画、雕塑或者舞蹈……总之,是一些文雅而缥缈的话题。这些话题会让我从这具体而繁杂的日常生活中提升出来。我渴望飞翔。借着别人的翅膀,也许我就能飞起来。
唉呦——这寂寞地走在雪地上的孕妇!此刻,我的内心揣着多么大的激情需要释放。这个时候产生的爱情,一定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男女情爱——因为——没有性的干扰。这个时候,妇女心地纯洁,男人则更具有献身精神。这是一个特殊时刻,也许,正是产生伟大爱情的时刻。
艺术就是极端的爱情。电影《钢琴教师》中,有一个和男学生畸恋的妇女;电影《西西里男孩》中,有一个喜欢成年女人的小男生,他们都表达了一种在现实中无法言表的情感。是爱情。或者,是另一种非常态的爱情。最后,这种非常态构成了情感的冲突,形成了艺术的震撼。
也许有一天,我会写一篇关于孕妇恋爱的小说。在那个小说中,一定要出现一种奇妙的爱。而且,正是在这种爱的催化下,才成长出一个孩子。一个特别的孩子。
事实上,性一直困扰着女人的一生。小女孩希望涂抹母亲的口红,或穿着母亲的高跟鞋四处走动,玩味着一种成年人的游戏。年轻的女孩通常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有一个黑衣男子蹲在墙角准备袭击她。男人使她害怕,甚至在一段时间里,连父亲也成了讨厌的对象。女人终于要结婚了,性成了一种仪式,登堂入室。直到这时,女人似乎才渐渐体味到了一些情欲之乐。
而怀孕打乱了这一切。看着自己的腹部慢慢隆起,我的性欲却在慢慢消退。虽然婴儿还没有成型,可我却能想象到他的存在。我开始变得羞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突然开始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过对性的饥渴。然而,这个婴儿的诞生,不正是与性相连的结果吗?
男人们像个播种机,携带着金属的冰凉和冷酷。在收割完一季麦子之后,就收拾好自己的犁铧开始休息。仿佛那片土地从来没有和他发生过关系。
女人承受了一切,包括短暂欢愉之后巨大的痛苦。那痛苦如此漫长而深沉,以至于会消解女人对于性的享受。女人们受孕了。一切都掩饰不了他们在过去日子里所埋下的种子。
孩子隐约地缠绕着我的身体。虽然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不会有强烈的反应,可他却一直存在于腹中,以他的方式讲述着他的存在。我无法回避这个阴影。当我再次面对男人的裸体时,暗暗脸红,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现在,我已经携带着一个情人,如何能再面对另一个情人。我无法同时安抚两个情人。我只有低下头,咬紧自己的嘴唇。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关注。有时候,我甚至想,这身体不过是一个累赘,它在传宗接代的服务中逐渐枯萎凋谢。它月月流血,默默繁殖,虽然不一定给我带来快乐,却一定会给我带来刻骨的痛楚。而如今,它又被另一个生命所占有。我怀着婴儿的时候,发现男人的面孔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我不再过多地关注于男人,而开始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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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我越来越像一个球(2)
我这样敏感于这个孩子。我摆出一副姿态来,告诉自己的丈夫——从现在起,让我们的生活“高尚”起来。因为,我的子宫里另外有一个人存在。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一个完整的人的权利。那权利里——包括了拒绝。
我这样看着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奇怪的兴趣。我可以做任何有利于我的事情,那等于对婴儿有利。我给自己放了假,将自己恢复成了一个无性人。我必须让我的身体得到超脱,才能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平安。我和性欲之间的矛盾,是多么尖锐!我大声地尖叫着,希望可以抗拒一切危险。
我看到了男人的尴尬。他们好像重新变成了一个孩子,略带点懊恼、气愤和惶恐。他们拿不准这未曾谋面的小东西这样蛮横霸道,已经将原本属于他的领地掠夺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些,也是岌岌可危。他时常将头凑到我的肩头,甚至探询下去,在乳房处徘徊。他嘀嘀咕咕地说,我的,我的……嗯——女人微笑了,看到了男人内心的不安。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从这样的时候开始。随时随地,总有一个无形的小警察站在一旁。我们为这种幻觉所苦恼。他还那么小,那么小。他只是一个小胎儿而已——他说。可我却摇摇头,似乎已经透过时空,看到了一双睁大的眼睛在洞察一切。这是一种怎样的场景?我推开了男人的脑袋,以一个拥护生命和捍卫繁殖力的卫道士的姿态宣布:不!
一天一天,我和我的胎儿有了血肉相连之感。我们是一体的,是浑圆的。他能倾听到我的心跳,并能感知我的快乐与悲伤。我不能忽视他的存在,我只能再度和他联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我们共同抗拒着男人,好像他是一个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人。
生命这样奇妙。似乎每一个母亲都必须经历基督下凡的故事,即:每一个新生的婴儿都是神的化身,他一定要先化成肉身,降生到世界上来,才能自动自发地存在,才能寻求到自我的完成。而在这一过程中,母亲是被他借用的躯体,母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感知到那种生命的悸动。
怀孕的意义如此矛盾。也许正是这些矛盾的交织,才让即将诞生的孩子如此智慧、复杂而充满了神奇的力量。那是母亲无法计算的方程式——当孩子一点点地变成了神。
冬至 雪和阳光(1)
第18周
2004年12月21日。冬至。这一天,我决定出门。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臃肿不便,又想作罢。踱步到阳台,户外白茫茫一片,那是清晨的雪。阳光扑撒在上面,一片波光涟涟。好一副冬日美景图。犹豫再三,还是走出了家门。
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在外面溜达一下。因为下了雪,雪后的阳光那么明亮。记得一位诗人的一本诗集,名叫《雪和阳光》,可惜他后来不写诗,改去研究八卦和易经。但是,每当我看到大雪之后的阳光,却依然能马上想到这个词语组合。雪和阳光——多么简单的汉字组合;雪和阳光——很纯粹的诗人感觉。骨子里,他依然是个诗人。虽然,他不写诗歌已有多时。
我决定在这一天出门。有雪。有阳光。有雪和阳光。这个时候,我已经怀孕十八周了。脚背肿胀得厉害,穿鞋需许久才能塞进去。而弯腰系鞋带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拱着身子,憋到脸红,两手迅速地抓起两根鞋带,左右一扭,一个蝴蝶结就打好了。结成这种形状,是为了脱鞋方便——只需把脚抬起来,一拽鞋带,就松开了。
有时候宋宋在家,让他帮我系鞋带,总是系得过于复杂,解的时候还需要再次弯腰,解开那一道一道的机关。我的脾气就大了起来,怒火一寸寸地往上长,埋怨他连这么点小事也干不好!要知道,让我现在弯一次腰,着实费力。而且危险。可他摊开两只手说,只会一种系鞋带的办法。气得我只好自己拱身去解决问题。所以,我极讨厌出门。因为,出门就要穿鞋。穿鞋就要系鞋带。
然而今天,难得有雪和阳光,我决定出门。喜欢雪。喜欢新疆的雪。那么纯粹地寒冷,冬天就是冬天。而南方那些潮湿温热的冬季,总是和可疑的春天相仿,总有种乱伦的感觉。从广州深圳回来的人说,哦,那里的蟑螂都带着翅膀。大极了。因为冬天不冷,什么东西都能活着……没有雪。只有阳光。那是南方的阳光。没有任何阻拦的阳光。横行霸道的阳光。而落在雪上的阳光,是另一种阳光。不可设想的阳光。是节制而礼貌的阳光。含蓄的温暖,清洁的明亮。干干脆脆的。
这个时候,这样的雪和阳光就在我的脚下。雪反射出明晃晃的刀锋般的光芒。很尖锐,很纯洁,很彻底。雪的内心一定很坚定,加上阳光,就开出了花。是冷——冷到了极至后,开出的一地盛大的花。
和丁丁一起享受这初冬的寒冷。地上的雪不厚,也就不太滑,就想多走走路。将雪踩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抬头,可以看到街道两边的树木上都缀着白雪,形成了漂亮的树挂。天地之间,一派白茫茫雾蒙蒙。如画似梦。仿佛一个电影中的长镜头。
嘴里喃喃地对丁丁说,孩子,看,这就是树挂。它们多么可爱。等你明年看到它们的时候,你已经半岁了。我的好孩子……忍不住将手放在了腹部。他呆在那里。很安静。像一棵缀满了树挂的小树。现在,阳光斜射在那些树挂上,胖墩墩的。地下的阴影,个个都憨态可鞠,像是一些从南极来的企鹅。
走着走着,丁丁在肚子里喊饿。看到一家新开的沾水米粉,推门进去,一个顾客也没有——除了我。很奇怪。那店家也笑:今天的人都去吃饺子了。冬至啊——她拖长了声音。哦,我既然已经进来,索性就吃米粉吧。吃饱喝足后,出门,看到雪和阳光依然那么诱人,加上肚里新添了食物,就有了去远处的勇气。想,许久没去图书馆了,索性乘着天好,逛逛吧。
那时候是中午三点。上了25路车,走了半个小时到了医学院,车却停了下来,说是戒严了。下雪后,需要及时清扫。乌鲁木齐有一个口号:下雪就是命令。市民不论忙什么,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出门——扫雪去!要扫雪,就要实行戒严令,不让机动车辆通行。一般这种戒严是在上午11点之后到中午1点左右。今天,却改在了午后。没办法,全车的人都嘀咕着下车了。我也只好下车。好在离图书馆还有一站路,走着去也不算远——就决定走路了。
再看雪后的街道,突然有了种很奇怪的美。此刻,正午的阳光挥洒下来,宽阔的街道上没有一辆机动车,只有铲雪的人们和铁锹剁雪的声音。当当,当当。人群三五结伴,不像是在干活,倒像是在享受——享受这冬日里难得的新鲜空气和阳光。
这一条街道很漂亮。左边是儿童公园。右边是医学院。都有枝繁闲,或走,或停,或干脆坐在石凳上买个烤红薯来吃。总之,是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休闲景象。我踱步其中,尽情呼吸,仰面接纳着透明的阳光,感觉有一种古典的洁净。大雪啊大雪,是托尔斯泰的大雪,是普希金的大雪,是叶赛宁的大雪啊。
很快就走到了图书馆。看了几个小时的杂志,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只得放下手中的书,恋恋不舍地离开。出门后看天,却大吃一惊:外面早已变了模样!浓厚的雾遮蔽了整个天空,雾气似鹰翅,一直盘旋到了低空,两三米之外,什么都看不清了。一些高楼晃动着,那是颜色更深的一片。但却看不清楼层。更看不清楚人群。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冷嗖嗖的。一阵风吹过来,腿上的羊绒裤加背带牛仔裤好像全都荡然无存了。那冷风直接就吹过了肌肉,吹进了骨头缝里。
冬至 雪和阳光(2)
没有了阳光,雪就成了武器。现在,阳光被雾气遮蔽,雪夹杂在风中,开始肆虐起来。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窟隆。一下子就失恋了。刚才还卿卿我我。现在,却风霜雨雪严相逼了。雪花,干燥而寂静地飘落而下。我似乎已经被积雪埋葬。刚迈出一步,就听到全身血液轰然泻落。我确定自己是看见了一场大雪。一场大大雪。
冷得哆嗦。中午的米粉早已消耗殆尽,我决定先吃饭,后回家。进了一家维吾尔族人的饭馆,要了一盘拌面和两串烤肉。面和肉都不错,味道很地道。吃饱后,站在路边想搭辆出租车,二十多分钟过去后,我依然没有看到一辆空车。戒严之后的人们发狂地出门办事,这车实在是太紧张了!没办法,只好上了一辆2路车。
车上人满为患,挤成黑压压一片。我一手抓着横杆,一手护着腹部,生怕有人碰撞了我的丁丁。那么多人,表情落寞,而我一路站立着,腿脚发冷,却不断地鼓励着自己,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坚持……再坚持……!没有人,一直没有人给我让一个座位。那个坐在我身旁的青年男子,微闭着眼,似一个盲人,陷进自己的遐想,带着冰雕般的感觉。我看着他,更冷的寒气涌上心头。
在红山站下车时,那男人也下。他睁开眼,腾地站起来,两只胳膊哗啦一下,将众人都拔拉到了一边。他奋力地冲到了门口——顺利地,第一个,下了车!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站在路边,希望能搭上辆出租车,却发现这里也一样没有空车,只有雪——雪天,雪地,雪人。没办法,只好走到14路车站,摇摇晃晃地上了一辆大车。从图书馆出门,在路上走了一个半小时后,我才回到了家。一进门,就听到宋宋欣喜地叫唤:哎呀,你们总算回来了!
他是按时回家的。一进门,发现家里没人,就打我的电话。我在车上没听到,他的心就悬了起来,一千种可能都涌现了出来,赶忙再打。再打。
那个时候,我刚上了14路车,正忙着投币,匆忙地说了两句话后就挂断了。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才算放下了心。而我摇晃着身子的时候,有一位中年妇女起身让座,我累得几近崩溃,也就满怀歉意地坐了下去。我差点就回不了家了!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恐惧——不知道这遥远的距离该怎样缩短。我诉说着,诉说着,对宋宋讲我今天出门的遭遇。我发誓:以后绝不一个人出门。外面太可怕了!
是的,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孕妇的胆子越变越小了。拖着沉重的身子出门,着实需要勇气。在别人看来很容易的事情,对于我,却是那么不方便。因为有诸多的不方便,我已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因为自卑感,我已不愿意出现在人群中——免得让别人感觉不舒服;免得让别人怜悯你;免得让别人嫌弃你……啊,我就是那被阳光遗弃的雪地。我寒冷,孤独,心灰意懒。我愿意变得更小更小,小得可以钻进墙角里。
是的,假如你没有当过孕妇,就不能理解这复杂的心理。事实上,孕妇——非但不美丽,而且还那么臃肿、虚弱,自然就产生出一种由衷的自卑,而不是那种人们常说的所谓“自豪”和“骄傲”。我就这样逃回了家,躲进了被窝,放下了眼帘,摸了摸肚子——总算一切安好,可以舒服地睡觉了。
我看见自己像个蜗牛,越来越喜欢呆在自己的壳里。安全——第一次感觉到——人是多么需要安全感。这种感觉如果丧失了,一切美好的感觉都将丧失。中午的时候,我有那么好的心情去欣赏雪和阳光;而到了夜晚,阳光丧失之后,雪依然是雪,却完全没有了安全感,我像个逃兵一样窜回家,一路狼狈,一路心酸。
宋宋说,我担心死了。一进门,你们两个人都不见了!他是认真的。一进门,两个人一起,不见了!这个预料之外的场景,更像是一个悬疑小说的开头。但是对于家人,这种惊吓还是越少越好。
雪和阳光。相依相存。是一种生死相连的爱情。坦白的雪,获得了高贵的光。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它们是一个整体。只有当雪和阳光在一起,心里才会涌起爱意。所以,雪和阳光就有了一种烈焰般的感觉,恰似火凤凰,可以获得重生。丁丁,你懂吗?让我们一起练习这两个名词:雪和阳光。
馕 一种食物就是一种心情(1)
第19周
一个星期之内,竟然吃了两次自助餐。吃来吃去。人和人交流最重要的一种形式就是——聚在一起吃饭。过去中国人吃不起餐厅,就在自家厨房里鼓捣;现在,连大餐都吃腻了,索性吃自助,想吃啥自己拿,省去了点菜的麻烦。
在时髦的自助餐之外,新疆人真正的自助食物是——馕。
馕——由水、盐、面粉混合而成,揉成饼状,贴在土质炉坑的壁上,烘烤而成。其上,点缀些许芝麻;其味,脆香甘甜。可久放而不坏,泡水后味道如初。有大有小,有干馕油馕之分。
除当主食吃外,可以切成块与羊肉炒;也可泡在羊肉汤里制成馕泡肉。可就着牛奶吃,也可就着杏干吃。有些集市上的小吃摊是这样诱惑食客的——整头的羊在铁锅里煮着,汤里泛着油花,上面躺着几个馕。馕们喝足了羊肉的汤和油,浑身酥软,但并不化散,味道果然好到底。
馕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古称“胡饼”“炉饼”。“馕”这个字来自波斯。卖馕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在说这个字时,舌头卷起,将腹腔的气用力地吐出——馕。听上去有点瓮鼻头,还有点颤抖,却充满了自豪和底气。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自豪的。
据说,唐僧去西天取经穿越沙漠戈壁时,身边所带之物便是馕。这自然是新疆人杜撰出来的典故。维吾尔族人至今还保留着一种新郎、新娘同吃盐水馕的风俗——婚礼上,主婚人向新郎、新娘赐盐水一碗,又各赐一小块馕。新郎、新娘将馕蘸着盐水吃进去,以表示海誓山盟,同甘共苦,白头偕老——足见馕在新疆人眼中的重要性。
馕——是一种朴素得几近简陋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我们新疆人的生活。就这一个字——馕。新疆人最普通的日常食物——馕!现在,我说出了它,说出了一个力量的核心。只有在新疆大地上,才能孕育出这样简单的食物。
出门走远路的新疆人必定在行囊中装足了馕。看到一条清水河,将袋中之馕用力一扔,就地弯腰洗脸、喝水,待上游的馕漂移而下后,捞起来放入口中,味道正好。这是一个新疆人的午饭。晚饭。消夜。只需几个馕,走南闯北,心里不慌。这些食物裹在身上,就能远离饥饿的威胁,顺利地渡过一个个难关。新疆人的福星——馕。
开始不会认识到它的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闪现了出来。馕,惟其是馕,而成为馕。馕,养育出了爱吃馕的新疆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那一嘴吃食。寻的是一种简单,一种和自然相辅相生。不变的食物,不变的配料。只是吃馕的人变了。老的换新,新的又老。惟有馕不见改变,和日月一起,轮回往复。
馕——这个发音像云雀翅膀般高亢明亮。在馕的暗示下,让我们来吃这种食物。这种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麦子的香味的圆形薄饼。它携带着大地的温暖——因为它是紧紧地贴在拱形的馕坑壁上烤制出来的。它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是那种食物与泥土共同混合而成的奇特美味。馕——一下子就伸出了一把钩子,让饥饿的胃疯狂起来。
馕——几乎是一种诗性生活状态的具体显现。馕的成分是简单的,是被千锤百炼后简化出的几个不可缺少的元素;而烤制馕的工具亦是粮食的母亲——泥土烤制而成;吃馕的人,内心中知道如何自觉地抵抗诱惑——那些含着防腐剂、添加剂的食品无论包装多么精美、色彩多么华丽,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具有火眼金睛,知道去伪存真后的食品应是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
我已如此习惯。在馕的注视下,我的生活变得古朴素净。并日渐体味到,一种食物就是一种心情。或者,一种拒绝。在我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我所能想到的食物,是馕。那简单的一块面饼里,更多的是打馕人的手纹。是一件手工艺品。是一件阅尽人间百态后,平淡素雅的脸。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轰隆隆的机器打开了一条流水线,人的手在按下电钮后会引发剧变,穿梭的行人将惊恐与茫然写在放大的瞳孔中,灯箱广告在与黑夜争夺地盘时仍不忘夸张地嚎叫……是的。人越来越受到来自物的挤压与贬损。在太古之初,令人类不安与惊恐的是大风、暴雨、寒冷与野兽,是冰雹与海啸。而现在,人们更多地是恐惧钱。恐惧有钱的富人。恐惧有钱的富国。恐惧自己没钱。恐惧自己钱太多。
内心如此惶惑——整条街的人都在吃龙虾。吃三文鱼。吃鲍鱼鸭掌。吃木瓜鱼翅。还有人要吃穿山甲或者猴脑。“非典”之后,听说一些南方有钱人开始吃一种叫“婴儿汤”的食物。我在网上看到照片后冲进卫生间就开始呕吐。那些人啊——不是人。其残忍胜过撒旦。是些脑满肠肥的畜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要死,只好这样肆虐地吃。吃。吃。
我依然能看到馕的简陋。在新疆,在任何一个小县城的角落,任何一个维吾尔族人家的院门外,馕坑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它和它的主人无言地默契地站立着。周边,是更强大的水泥森林。馕坑,灰头土脸的馕坑,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仿佛这个西装革履的城市中,总是拥挤着一些打工者、残疾人、拣垃圾的人、乞丐和贫民。他们和富人达成了奇异的妥协,各自恪守着那一块领地,互不侵犯。
馕 一种食物就是一种心情(2)
在新疆南部的英吉沙县,以匠人精制的手工匕首“英吉沙小刀”而出名。几年前,当我以一个穿行者的身份走过这座小城时,发现这里的人格外喜欢吃馕。但却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盘子大小的馕,而是巨大的,仿佛如一个盆子大小的馕。面积大,却异常薄!馕散发出香味。举起来,对着阳光,可以透过馕的中心部位看到对面街市的隐约轮廓。这样大。这样薄。这样香。一个,售价5角。我一个人,可以吃三顿。
我在南疆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不吃馕。我坐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穿过沙漠公路,来到一座有条孔雀河的绿洲。我干燥得像一块盐碱地,又热烈得像一座火焰山。但我是幸福的——没有一天,我不吃馕。馕的热量足够让我再远行至下一个乡镇。英吉沙。莎车。库车。喀什。和田。民丰。于阗。墨玉……哪一个地方,都有馕。有馕,就有爱馕的人,就有朴素的人群啊。
走进那些榆树下的人家,个个慈眉善目。虽话语不通,却微笑依旧。他们招手,希望你进门做客。他们的院落里种满了葡萄树、无花果树。树荫下的摇篮里,躺着睫毛翻飞的婴孩。他才三个月,刚刚学会微笑,能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围坐在地毯上,待我如上宾。一捧清泉水,一筐小白杏,一盘无花果,就着一块馕。人间天堂,不过如此啊。
那些生活在沙漠边缘的孩子们发奋苦读,考上了新疆大学。临行之时,父母总要打一袋馕让他背上。放在宿舍通风的地方,每天拿出一个,掰开来泡水吃。一袋馕,真的能吃上一个学期。这些孩子,个个都是翻译天才。懂汉语、英语、俄语。衣衫破旧,但目光炯炯。送客人走时,手掌抚在心脏的地方,鞠躬。高贵得像个天使。这些吃馕长大的孩子啊,走到哪里都带着馕味。
馕——浓缩的粮食精华。像这些孩子一样,保持着一种简单而傲然的姿态。他们是有信仰的。他们说,我们要对得起吃到嘴里的馕。看到馕,就看到了家乡,看到了父母,看到了生命的力量。馕——我们的朋友。在它的注视下,总有一个声音说,再简单些,再努力些。
后来,啊,后来,我在乌鲁木齐的大饭店里吃过馕:已精制地加上了酥油,体积也变得像拳头那么大——是更文明的样子。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那些客人,说喜欢新疆。住在高级酒店里,吃着这些民族特色的小吃,以为看到了新疆的全貌。我笑啊笑。这哪里是馕,这是别人想象中的馕,而不是新疆人的馕。那味,怎么吃,都不香。过于修饰、过于小气。冒牌货。
一位行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上的司机,从不轻易说馕。那一次,夏天,他被他的汽车耍了。仅一个微小配件的损坏,就让轰隆隆作响的大机器瘫痪了。怎么发动都不着。怎么修理都不行。一天过去了,又一天来到了。他在黑夜的星空下钻出了驾驶室。他恨得直揣身旁这熟悉的“座骑”。他想,如若这是匹马,或者骆驼——是不会这样罢工的。它们是活物,知道主人的苦心与不易。
他饿极了。趴在了道路旁。他想到了家人。想到了童年。想到了他那才三个月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大戈壁上,有狼,有豹。他已经没有体力和它们抗争了。就在他要放弃生之希望时,他看到一块扣在地上的西瓜皮——那是另一个司机在旅途中吃完瓜后这样放置的——为了让瓜的表面朝上,而那皮下的水分不易散发——在瓜皮的下面,有一块馕。
就是靠着这块馕,他等到了第二辆长途卡车。“只有我们新疆人哦,”他泪光闪动——“才知道馕的重要。关键时候,它能救命呀!”
来到新疆,一定要吃一块馕。吃最简单的食物。过最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新疆,才这样独具魅力。他们的生活不是没有缺陷,但他们的灵魂中有纯粹而坚定的一簇火焰。一间屋。一张床。一块馕。如果还有什么,就是屋后的溪水,可以泡馕。
心跳 我听见了,听见了!(1)
第20周
那是最里面的声音。那是心跳。那是丁丁的心跳。那是一个胎儿已经长到了孕中期的心跳——我听见了。第一次。它真的在跳。一下又一下。
作为生命和健全的标志,胎动常常在孕期的16周至20周之间首次被孕妇察觉——也就是说在妊娠的中点。然而,我一直都没有感觉到胎动。除了能吃能睡,我的肚子像大海一样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尤其是早晨醒来,还在恍惚当中,感觉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怀孕,在床上发愣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现在,我是个孕妇。
用手摸肚子,好像是一块独立生长的小肉——和我根本没有关系。他到底怎么样了?前些时候,那“绒毛”作怪之时,虽然难受得万般不适,但却总感觉到一个坏家伙在活动。在争抢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