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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生命约会40周:孕妇周记 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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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我甚至看见了男人眼中掠过的一丝羡慕。女人。多梦的女人。虽然睡在他的身旁,可她却总是像一个自己的君王,有自己的城堡。男人试图想攀登上去,比登上天山摘雪莲都难。男人知道刚刚怀孕的妇女都会有一些反常,也就不那么执着地追问了,独自睡去。
睡着睡着,男人说话了:我有一点想他。我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我知道,他想的是他——我们两个的孩子。此刻,窗外,秋风阵阵。一个男人怎么能够理解一个正在怀着孩子的女人。他不能怀孕……我微笑了……男人不怀孕,这究竟是一种优越,还是一种缺陷?直到我怀孕之前,我都认为这是一种优越,甚至是一种殊荣。但是今天,我却对此改变了看法,认为它是一种缺陷,甚至是一种无能。
把别人的生命包容在我的身体里,这的确不能不说有几分骄傲和光荣。因为由此我能感受到自己具有了两个生命,而非一个孤独的生命单独地存在。你愿意成为男人还是女人?我的孩子。我躺下身去,祈祷着自己开始做梦。在梦里,我将梦到花朵与蛇。我将获知一切生命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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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纸 生命的两道红杠(1)
第06周
9月的一天是我的生日。这样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母亲。我有两个母亲——生母和养母。于是,我的生日就过得比别人多了一分犹豫。好像我是一个来路模糊的人,过生日总是不能那么理直气壮,那么跋扈霸道,无法提出一些强烈而过分的要求。
生日是孩子和母亲共同纪念的日子。更多的时候,生日之日是母亲的受难之日。是孩子对于母亲满怀感念的日子。而只有当自己生了孩子之后,才能更加深切地体会到母亲所经历的苦难。
做母亲并非是一种乐趣。它甚至也不是一种义务。它只是一种权利。或者说,它是诸种权利之中的一种权利。对一个女人来说,尽管是女人给了人类生命,但对于这些女人来说,人们称她们不过是育儿器或者奶妈。你无法设想上帝是一个白发老妇人或者一个美丽的小姑娘。上帝只能是一个有着胡须的男人。虽然上帝是男人,然而母亲却只能由女人来承担。
在庆祝你的生日到来之前,我的生日却已经到来。因为我那两个母亲的形象经常重叠闪现,以至于我的生日总是过得含混其词。然而,在我度过自己平常的33岁生日之时,却发现了一个秘密:我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母亲。一个准母亲。我的孩子——丁丁,已经驻扎在了我的身体里面。因为黑暗包裹着他,他甚至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然而我却已经得到了一个信息——我即将生下一个孩子!我无法弄清,这一切究竟是福祉,还是过错!
生日这天,一切都那么具有戏剧效果。近期以来我一直昏睡不止,起床时间也一推再推,直到上午11点,我依然在沉睡。醒来多时无事可做的宋宋突发奇想,趴在我的胸口聆听了一会,感觉心跳似乎比平时深沉;又听我的鼻息,也比平日里粗重;索性抓起我的胳膊,开始“号脉”,感觉比平时跳得激烈。但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他决定开一个玩笑,摇晃着我的手臂,对准我的耳朵大声宣称: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有喜了!
他只是想闹我起床。我虽然睡得昏沉,但对他的这套把戏很是熟悉,我抽回了胳膊放进被窝,嘴里嘀咕了两句“别闹了”,依然睡去。我们都以为这是个玩笑,谁也没有把他的“号脉”当真,然而,这确实是真的——后来他说,难道,这是做父亲的心灵感应吗?当时,他虽然是突发奇想,但却不知道自己被一种怎样的情绪控制着,就真的说出了那样一句话来。
而我只是感到自己瞌睡得像一头猪。像一个没有骨头的叛徒。像一棵没有根的树木。只想倒下去。倒在任何一个可以躺下去的地方。只要将自己能够放平,我就能马上陷入昏睡之中。好像得了感冒——浑身的感觉器官变得迟钝麻木,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睡觉木偶,没有一点灵光。眼神都黯淡了下去,哈欠连天。似乎确实是生病了。
我们去菜场买菜的时候是傍晚。西红柿、黄瓜、土豆……这段时间,我虽然嗜睡,但胃口却奇好,突然之间猛长了两公斤。我买了西红柿、黄瓜,说是为了减肥。我决定要好好饿几天。这样吃下去,前途堪忧呀。走出菜场,天渐渐黑了下去。离我们的屋子还有几百米,突然,我突发奇想地说,要不,我们去药店吧?他问,干吗?我说,买个试纸试试?他猛地一抬头,真的有了吗?我摇头说,不知道。
很近的地方就有个药店。里面有一个女售货员,戴着白帽子,20岁左右。是我对她说要一个试纸的,她会心地点点头。这个时候,宋宋在一旁假装研究感冒药。他是坚决不会和我站在一起的——买这样的东西,会让他感觉到脸红。
交了钱后,我对宋宋说,这可真是个赚钱的产业啊。想想看,有多少妇女需要!看我这样大声地和旁边的男人说话,再看看我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蔬菜,那女售货员的眼光变得暧昧了起来。虽然只是轻轻地一扫,我却捕捉到了她的诧异。突然我笑了:平日里来买这种东西的女人,一定是低头锁眉,悄没声息的,拿了东西后即刻消失,哪里有像我这样大鸣大放调笑的女人!
回到家,躲进卫生间,将试纸放进尿液时,感觉那试纸像是巫师手中的卜棒。尿液是黄色的,装在一个透明的罐子里。我盯着试纸看:那上面,将会出现红杠。如果是一杠,就表明没有怀孕。如果是两杠,就表明已经怀孕了。
妊娠试验竟然如此简单、快捷。只要3分钟,疑问立刻就见分晓。此种诱惑,实难阻挡。在出现家庭自测之前,妇女要把尿样送到医务技术人员那里做复杂检查才能得知自己是否怀孕。而现在,阳性妊娠试验只是在塑料试纸上出现两道红杠,所需时间少于刷一次牙。
我大叫:宋宋,两道!只见那个手里还拿着遥控器的男人嗖地一下冲进了卫生间。看那根细细的白纸上,确实有两道很明显的红杠。我敢打赌,他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所以还对着说明书研究了一小会。左看右看之后,他说:这东西,准吗?我说,至少,有80%的概率吧。我们到了十字路口了吗?这样的时刻,是选择的时刻吗?我喘了一口气。没错,现在,我已经是两个人了。我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在记录妊娠发展的过程时,胚胎学家和产科医生说的是两种语言。胚胎学家的时间表是以受精为计算,人的妊娠为38周;而产科医生的计时是以妇女最后一次月经的第一天开始的,妊娠是整整40周。那么,按照产科医生的算法,我已经正式怀孕6周了。我突然有些慌张。
试纸 生命的两道红杠(2)
等再回到沙发上看电视时,我下意识地拿起了一个厚垫子挡在了肚子上,并理所当然地躺在了我们的“宝位子”上。那是可以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最佳位置。平时,宋宋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来和我争夺“宝位子”的使用权。可这一回,他自觉地坐在了我的脚底边。我听到了他在叹气。可他似乎并不是在想和我争抢“宝位子”。突然,他说:怪不得最近,你那么好吃。
最近?最近我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归纳在一起是八个字——疯狂嗜睡,疯狂好吃!刚才,我还想着要吃西红柿黄瓜减肥呢,可是现在,我却突然又想吃东西了。这个时候,我打了一个激灵:那么,是真的有了?我轻声道:你先别给别人说。我的意思是,万一没有,岂不羞杀我也!宋宋郑重地点点头。这件事是个突发事件。是个大事件。得要好好地想想对策才行。
这个夜晚,我们说了很多话。话题似乎和以往完全不同。我们的谈话有了一个中心,就是那个看不见的小东西。现在,他像个特务一样潜伏在我的身体里了。宋宋比划着他的肚子,模拟着庞大的样子说:过不了几天,他就要开始变异了。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肚子上。现在,它还是平坦如初。可是,过不了多久,秘密就会通过那巨大的腹部告知天下:我有了。
我有了!原本是一个多么单纯的生理现象。可是如果是偷情所致,那么等待着女人的则是投水、吞金、跳崖……可是如果是在婚床上的产物,则可喜可贺,供为菩萨……总之,围绕着女人的肚子,总会有一场热热闹闹的事端出现。我害怕热闹。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一场冒险。而让孩子诞生的母亲,要承担多少焦虑。合法受孕或非法受孕让女人处于两重天。从每个人都关怀备至到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在那边,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这边,就是一件阴谋。然而,有谁能这样想:她们都是母亲!
突然,我紧张得大叫了起来:哎哟,我吃过四片感冒药。还有,我整天都坐在电脑前,辐射……我需要一个防辐射围裙!宋宋也很快就进入了角色,飞速地在脑海中开始了计算:感冒片……是最便宜的那种,应该没什么问题;围裙么,买一个不就得了……主要是你的心情!我的心情!是的。心情很重要。对于一个准母亲来说——而我突然感伤了起来:发现有孩子的这一天,正是我的母亲生我的这一天。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谕吗?
这一夜,我睡得很晚。我被一种莫明的冲动感染着。这是我的生日之夜。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们是否想到远方的孩子,远方的我。这样的时候,我看到时间粗糙的纹路碾过了我的身体。是的,我已不再年轻。说话急了要大口喘气,渴望中午能睡一个小觉,夜晚更喜欢一个人安静独处……在时间的长廊里,是的,我已经有些老了。
33岁了。突然之间,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妇女同志。女人到了这样的年龄,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来,以后再干。可是生育,却真的不能一放再放。总是会老的。即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会迎接到那衰老的一天。而我这个年龄的妇女,可以选择的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母亲了。现在,你的身体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那朵神秘的花消失了,你现在像是一条非常逗人喜爱的幼虫,或者更像一条刚长出鳍翅的小鱼。那四条鳍将会长成手臂和双腿。你的眼睛已长出两粒细小的黑点,它们封闭在一个圆圈中。而在你的身体的尾部,我甚至可以看到一条细小的尾巴!
事实上,你还没有形成脸,甚至没有形成大脑。然而,孩子,我却已经开始对你说话了——因为我已经是你的母亲了。再过34周,我将生下你。而那个日子,就是你的生日。一个你和我共同纪念的日子。我们将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生日。我们会对窗外的风说一声:晚安,妈妈!
这是一个秋夜。窗外有风。它们慢慢地会聚在了一起,穿过街道、广场、树木、电线,从阳台和窗户的缝隙钻进我的家。我的生活。和那个孩子一样,风就是用这样的脚步打量着我,然后占据了我的头发、双脚、双眼……最后,是全部、一切、所有。
永远都无法预料未来。然而现在,我竟然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满怀心思地揣测着明天。我看到自己的生日是一个壳,里面包裹着一粒米。脱落了下来后,米成了米,而壳却永远地留在了远方。现在,我即将成为那个壳。
火车 故乡和异乡之间的一个动词(1)
第07周
一个人需要一个出发地,需要一个故乡,需要一个不断回头的地方。现在,一列火车等待着我。一条让我回到故乡的道路,就铺展在脚下。从乌鲁木齐到哈密。从哈密到乌鲁木齐。这一段铁路,我已走了无数回。从离开故乡开始算起,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每年都要回家,每年都要坐火车。每年都要往返这一条熟悉的道路。
这是一条穿行在戈壁荒滩的道路。车窗外延伸而去的是巨大的空旷,巨大的寂寞。偶然闪现出一片绿色,是几棵倒向一边的树木。那是戈壁上强劲的风把它们捋成这样的。或者,是一片有水的草滩。而就在那一滩水旁,会奇怪地会聚着一群小羊。无人看管。自由自在。不远处的十几米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这样的时候,颜色的强烈对比会让羊显得格外洁白;而水仿佛从天而降。它们——那些水,那些羊,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它们一闪而过,车窗外依然是蔓延的深褐色空旷。
这是典型的新疆。这是典型的戈壁。很多内地人乘坐上这样的火车后都会感到深深的绝望。他们没有心理准备:这么巨大的自然,这么无助的天地,这么渺小的自己。连续好几年,那些从内地来到新疆拾棉花的男女,有的就在车厢里发了疯,有的干脆直接从车窗里往外跳去。长久的空旷。没有尽头的空旷。仿佛这不是火车,而是一列开往地狱的2046。
一直都很迷恋王家卫的电影。可能是因为在空旷的地方呆久了,对那些逼仄空间里的男女爱恋起了兴趣。走楼道都要侧着身子。随便一抬腿,就能碰到对方的柔软部位。总是潮湿的天空。雨滴降落在肩膀旁。面对面的呼吸。眼对眼的火焰。这里的男女,因为地理位置的狭小而显得格外巨大。连同他们的感情,似乎也像是被搁在了放大镜底下,一丝一毫的触动都那么惊心动魄。
可新疆人一定和上海人、和香港人有所不同:新疆人四处都空荡荡的巨大。他们抬眼就能看到山。出门走路就是七天八天。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之间,总是隔着一片沙漠或者山梁。他们喜欢开阔的落日。浩大的河流。狂舞的旋风。他们无从选择。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家。他们也就安心地居住了下来。少有亲戚朋友。他们过的是一家一户的独立生活。这种生活倒是很像美国现代村庄。甚至有的时候,一个新疆人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
这就是新疆。一切都停顿了下来。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天仿佛一年。一年仿佛一辈子。在这样的缓慢中,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反而显得更内敛一些。那些激动人心的男女之情,放在广漠的戈壁上,也会生出一分苍凉的悲哀来。
而在那列名为2046的火车上,一切行动都迟缓得奇怪。这也许是导演因感触城市生活过于迅速而生出的奇想。一滴泪,要等到十天后才落下来。爱与不爱,总是挣扎在一个人起伏的内心中。爱也是他。不爱也是他。不爱就是爱。爱就是不爱。这就是王家卫。这就是小资。是吃饱了饭之后的调情。环境让他们更多地向内、向内,只看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血液,自己的呼吸。而生存的空间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背景,仿佛那酒店的灯箱广告牌般闪烁着霓虹。
我的记忆里有这样一列的火车,从新疆浩大的戈壁上呼呼开过。而车窗外,突然就迎来了恢宏的落日。一片血红血红的灿烂,到处播撒开来。天空是深篮的底色,而云朵发着黑,向四下里散开去,边上燃着金黄,内里还透着丝丝缕缕的玫红。更远处,是一个破壳而出的金蛋。那就是夕阳。只停留了几秒钟,它们就消失了。仿佛一场神宇的法事。看见了就看见了。没有看见,就永远都看不见。
同样的火车。同样的感动。同样的绝望——却很少有人去写这些。那些会写文章的人,几乎用了全部的人生去学习做文章了,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而潜心生活,深有感悟的人们又不会或不屑于文字。文学就这样一百年一百年地,与真实背道而驰。
或者是拥挤的生活——到处都是人群,地铁的出口,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匆忙奔走的日夜,瘫软在水洼中的倒影,疲惫无助的眼神……或者是开阔的生活——到处都是戈壁,沙漠的开始,几棵随便生长的沙枣树。春天,它们开出小小的黄花,播散出巨大的香味。而那些香味,也许只让风闻了去。只让戈壁滩上随便闲逛的风闻了去。无论是拥挤还是开阔,生活其中的我们所感悟的,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我们的挣扎。我们的爱恨。我们的生死。场景可以替代。甚至爱人。可以用一个外星人替代一个新疆人。甚至高潮。可是,接下来,我们的寂寞,我们内心不死的叹息,我们那无人倾听的伤痛,却是无法替代的。
火车是黝黑的。记得很小的时候,也许才十四五岁吧,偶然读到了一篇名为《夜行货车》的小说,喜欢得发抖。那些词语。那些场景。那些在那个年龄根本不能理解的爱与恨。可我却已经有了辨析能力:认定了这是一篇好小说。多年后,在搬了无数次家后,我的手边突然出现了这一本书。再次打开来看,依然是那一篇《夜行货车》。依然是喜欢得发抖。
古典的火车,还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托尔斯泰的俄罗斯。托尔斯泰的大雪。闪着油光的铁轨。火车携带着火焰飞驰过来,总是比汽车更有气魄,比飞机更有震撼力,比轮船更有安全感。和火车一样的古典情感,似乎越来越遥远了。呼啸而去的,是火车携带的盛大心事。淹没在远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什么都没有来临过。
火车 故乡和异乡之间的一个动词(2)
记忆中还有一个久久难忘的场景:远远地,驰来一辆黑货车,顶端泄露着一束尖锐的光。这个醒来的独眼兽,在发狂地爱着。整个中亚大地浮动在一片朦胧的睡意中。它是一个动词,就这样所向无敌。它那么庞大、冷静。在黑夜中,它已经完全盛开,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嘶鸣,划破了我的眼神。这个持久高烧的黑虫子,现在,正挂在两根发烫的面条上。
这辽阔空旷的中亚腹地,这被乌云遮蔽了光芒的月夜,这扳道工用残指举起茶缸的时刻——只有一辆黑货车,摇晃着醒来。它赤裸着,吼叫着,匆忙着,惨不忍睹地恋爱着。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黑货车的自焚,没有什么可以弥补黑手指的伤痛——这是我在河南郑州看到的一辆黑货车。那个时候,我正准备坐上一辆火车去华北平原。去北京。
现在,是一辆正午时分的塞满了乘客的火车。它携带着我,我和我的孩子——丁丁,一起飞向故乡。故乡是什么?是一扇永远敞开的木门。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年龄高达45岁的葡萄树。院子里还有两棵树。一棵苹果树。一棵梨树。苹果树果实结得少,树枝还算挺拔;而梨却将果实搞得花团锦簇,有三两根树枝被压弯了腰。有一枝,竟然从中间折断了。
母亲说:总是等你回来摘梨。你看,你看!梨树旁是一架葡萄树,绿色的枝藤下,一串串葡萄倒挂着,像一串串风铃。它们是我的。它们都是我的——苹果、梨和葡萄……我已经离开这个院子十几年了。如果没有火车,总有一天,我会忘记自己的出生地。
第二天清晨,我的梦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似乎和一个男子在到处找房子。但城市之大,却没有一间可以提供给我们居住的房子。我们很绝望,想要坐着火车回家。果然,看到了一列火车,但却是货车,敞开的车厢中装满了红砖。我竟然是开车的司机,把火车直接开到了马路上。路很弯曲,而货车很长,根本拐不过弯来,车厢就四散着滚在道路旁,像一条死蛇……
听着我断断续续地说梦,宋宋大为吃惊。原来,在同一时间,他在我的身旁,也梦到了火车。但他的火车却是一列一直向前行驶的火车。两个人在同一个时刻梦到了相同的东西,这种概率应该不会太大吧。可是,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同时梦到了火车?我纳闷地想,这个时候,怀在我腹中的丁丁会做梦吗?在他的梦里,也会有一列呼呼作响的火车吗?
呕吐 怀孕前兆是从鼻子开始的(1)
第08周
今天,你呕吐了吗?甚至是那些三四岁的小孩,看到电视里有个女人捂住嘴跑去呕吐,都会脱口而出:哦,她怀孕了!怀孕的姿态就是干呕的姿态,控制不了的干呕,在任何场合都会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干呕是一种标志。从那个时刻开始,一个女人的身体器官就将发生彻底的改变。
怀孕的过程,就是女人重新认识自己身体器官的过程。器官用改变一点点地打劫着女人,让她越来越像一个被控制的对象,一个被俘虏的敌人,一个被麻醉的动物。
随着我的身体发生改变,我开始变得惶惑起来。似乎以前,自己的身体是一块木板,浑然不觉地连接在一起;然而现在,那些木板开始发生了分离,一片片,一块块,一段段,那么支离破碎,那么残缺不全。
——我开始无节制地嗜睡。早晨刚起床,没说上几句话,脑袋就开始变得昏沉,就开始渴念床和枕头。我的身体像是一团发面,没有筋骨,只有四下里瘫软下去,才能得到满足。我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虽然,那个人说的话似乎很有趣。如果是几个月以前,我一定会瞪大眼睛投入其中;可是现在,我却感觉如同嚼蜡。
我开始放纵自己——我那么需要睡眠。我让自己躺了下来。不可救药地,我成了一头嗜睡的猪。呼哧呼哧,在别人转头之际,啊——那不过是一个瞬间,我已经跃进一列昏沉沉下陷的电梯,一直向下滑去,似乎可以滑到大海的最深处,滑到地狱的最里面,滑到煤层的最黑处。
我的嗅觉开始变得如此敏感——一切味道都显得格外强烈:女人身体里散发出的香水味;男人吃过肉后说话时的味道;汽车一晃而过的尾气;蛋糕店甜得发腻的味道;厨房里的油烟味;泼过水的墙皮发出的石灰味;街道上被雨点打起的尘土味;刚刚涂抹过指甲油的味道;百合花厚重而粘滞的味道……
其中,尤其以浓重的汽油味让我发狂——那味道特别厚,会将一个人封死,正常的空气一点都进不来,而它们却能迅速而密集地汇合在我的每一个毛孔上。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一个敏锐的鼻子。我竭力闻不到它们,但我却每一次总是比上一次更加准确地闻到了它们。我明显地感觉到头晕恶心,但我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只是感觉汽油油腻腻地缠绕着我的内脏,堵塞着我的喉咙,让我呼吸不畅,头重脚轻。
怀孕的前兆是从鼻子开始的。疲惫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让我瘫软的催化剂,我感到头晕、嗜睡、食欲不振……虽然这个时候,我依然是一个饱满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女人,脸色红润,线条圆实。但那种摧化剂已经暗洒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将开始变质,一点点腐烂下去。最后,我将开始面容憔悴脸色蜡黄。呕吐会让我很快成为一只蔫苹果。
有一次,是去逛超市,里面不通风,且到处弥漫着蛋糕甜腻的味道,只逛了半个小时,就有了要崩溃的感觉,想马上逃出来呕吐。等坐车回到家爬上床后,我几乎变成了一根面条。一头扎进被子里就昏睡过去。三个小时后,才缓过神来。晚上,接着睡。
还有一次,晚上坐出租车去吃饭,一上车就开始有发呕的迹象,摇下车窗,用手捋着胸口,使劲地咽着干唾沫,感觉实在是坚持不住了——马上就要吐了出来。可最终,竟然还是忍住了。面对一桌酒菜,什么也吃不下去。只记得有一道名叫“无锡酱排”的南方菜,散发着甜腻的肉味,像是一个引子,马上要让我的呕吐爆炸开来。最后,冲进了卫生间,疯狂漱口,才将那呕吐强忍了下去。
接下来,是味蕾。总是很馋很馋——看到别人手里拿着纸包在咀嚼,总是想拉住他,看看他在吃什么。那些古怪的,以前从来不曾想到要吃的东西,现在开始变得充满了诱惑力:一块臭豆腐,一瓣糖蒜,一把豆子,一块柚子……想到酸,嘴里马上就冒出了相应的液体。一切和酸联系在一起的事物,现在,在我的眼里都变得那么柔软:一块绿皮橘子;装在瓶子里的醋;番茄酱;还有山楂片……我像一个装醋的坛子,渴望一切发酸的东西进入我的身体。
接下来就是眼神——总是那么古怪。仿佛一个刚刚抢劫过银行的人怀里还揣着大把现金似的。肚子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平时更虚一些,但却总是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看看谁的眼尖,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也总是躲躲闪闪的,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磊落,只是对付着说些感叹词,并不多言,随便地嘻嘻哈哈过去后,总是想再回头看看别人,疑心自己是否已经露出了破绽。
总是想,不到最后,不到那不得不昭然若揭的时候,就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隐私:啊——那将是一个怎样的场景!以我这怀孕初期储备的学问,怕是不够应付的。索性——干脆绝口不提。最后,自己谨慎得像个贼。
因为器官变得敏感了,联想也就格外丰富了起来。总是不能停止幻想。吃着嘴里的东西时,就已经在幻想下一顿要吃什么。或者,是一碗下了小白菜的汤面?或者,是粘着芝麻的刚烤出来的油馕?总之,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我”了。我三十年里学习的那些克己的能力,现在已经完全丧失掉了——我成了一个彻底纵欲的人。只不过,这个时候,我所放纵的是食欲和睡欲。我的身体完全被一个魔鬼控制了。它藏在我的身体里,发动了一场巨变:让我开始变得不管不顾地想吃想睡,成为器官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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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吐 怀孕前兆是从鼻子开始的(2)
它要求我:不能染发,不能化妆,不能热烈亲吻,不能吃汉堡,不能喝可乐,不能喝酒,不能吸烟,不能吃油炸食物,不能劳累,不能奔跑,不能吃人参,不能吃罐头,不能吃全素食品,不能吃海鲜……最后,不能做爱!
它要求我:完全纯朴下来,赤裸着面颊,嘴唇上是自然红,手指甲是自然的光泽,吃最新鲜的蔬菜,加一些瘦肉,还要牛奶和鸡蛋,配以水果、芝麻、花生、核桃……它还耍脾气:如果吃得不及时,它就会让我呕吐、难受、心窝发堵、肠道发潮……总之,它有它的办法——最终,我怎么可能不听它的!
我的腰一点点开始变粗,脸上也开始沉淀起了色素:平时那些芝麻粒大的雀斑,现在一点点地开始变大,最后连接成了片。我几乎不去照镜子。我成了一个没有意念只有身体的人。我忙碌地四处走动,只是为了满足我那张好吃的嘴。接下去,我马上就能进入睡眠。不管这个时候是清晨、正午还是黄昏,如果睡意到来,一种半昏迷状态就笼罩上了我——我开始打哈欠,流眼泪,头发晕,最终,我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床,睡去。
最惨重的变化是乳房——它的敏感度大大增强了,它处于身体最凸出的地方,总是能感受到比空气更快的流动。甚至是在睡眠中,都能够听到一种召唤:一些体内的鲜血汇聚在了我的胸前,变成了洁白的乳汁。这是我的乳房吗?它完全像两颗定时炸弹,不能碰,不能触,发胀发痛到了极点。
那凸起的乳头简直就是世界疼痛的根源:穿上睡衣后轻轻的摩擦都会让它难受无比。它敏感得像一个核武器的开关。总之,离它越远越好。最好当它不存在。它在痛苦地异变。这个时候,不要打扰它。而它,不仅是体积在慢慢扩大,颜色也开始加重了起来。四周的乳晕开始变得清晰。似乎过去的那些年代里,它一直处于一种游戏状态;而现在,它要开始工作了。
乳房重新开始在我的胸前生长起来。它横穿过我的肌肉,变得坚硬、锐利、闪着一点点的光。我的手指一般并不触动它。如果无意间碰到了,会在触碰中发出滋滋的感叹声。它甚至会发出一种味道。一种想象中的奶味。它从里向外散发。它来自我身体的最深处,它成了我的秘密。我和那些没有怀孕的女人有了区别。这种区别不亚于女人和男人的区别。
孕妇是一个伸长了触觉的八爪鱼,到处舒展着自己敏感的触角,到处打探着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孕妇突然发现身体发生了完全的改变。自己的身体完全不是诗人讴歌的那样优美,而越来越蜕化成一个器官。一个简单的器官。一个无需任何美化的器官。
突然想到了昆德拉。他痛斥过诗人歌颂女人的乳房,说——那不过是个盛乳汁的工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而现在,对于一个孕妇来说,似乎更能理解他的愤怒。人为地将女人的器官分割出美或丑来加以歌颂或者贬斥,都是愚蠢的。缺少任何一个器官的女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任何一个器官的存在,都是合理的。而放弃了美与丑的简单判断,重新观察女人,也许在男人眼中,会出现另一番景象。
絮语 我将不再孤单(1)
第09周
宋宋出差后,我经常带着肚子里的丁丁去上街,或者到楼后的花园散步。走路的时候,我会和他说话,告诉他我所看到的一切——一片落叶是酱红色的;一片草丛是黄绿色的;天很高,有一些丝丝缕缕的白云;空中有风,或者雨滴,还夹杂着细雪……有时候,我将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有时候,我的手里打着一把伞。但我一直保持的一种姿态——喃喃自语。
其实,他还很小。他的世界就是那个卵生物,他在其中蜷缩、漂浮,几乎没有重量。他才刚刚九周。此前,他被医生称为胚胎,虽然那个时候他已经可以通过胎盘和脐带获得营养和排泄废物。那是一个复杂而几乎令人无法相信的过程——他耗用羊水的一部分,又吸收了另一部分,另外还排出一些其他的成分,之后又产生它。不论怎样,我成了他的营养源泉——那营养通过那根脐带输送给他,他生长了起来。
他的心脏细胞数量骤增,一切都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在蓬勃向上——他的血管的脉络现在已经清晰可见了;他的动脉完全可以看见了;那给他输送我氧气和他所需要的化学物质的血管也明显形成了;他的性器官也开始发育了……到了第八个周末的时候,我们甚至可以通过仪器知道他的性别了。这时候,医生称他为胎儿。
他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双手,一双腿。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手指头。此外,他还有一张小小的嘴巴和两片薄薄的嘴唇!还有一个雏形的舌头!他的眼睛那样小,但却已经真实存在了。他那微小的心脏已经开始工作了!所有这些东西都产生在短短的八周内,这真让人不可思议。然而,他真的就这样诞生了!世界之初所发生的情况正如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样:一个生命在扩散繁衍,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艰难,也越来越成熟、完善和美丽。
我的孩子。我的丁丁。谁说他在沉睡。他绝对没有休息。他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奋争,不停止地喘息觅食。虽然他还小,可是,我却已经想和他说话了——虽然更多的时候,我说我的,他听他的。我说,丁丁,看,现在是秋天,树叶都落了下来;丁丁,看,阿姨正在用大扫帚扫树叶呢;丁丁,看,风把树叶都卷了起来,刮到了我们的脚下;丁丁,看,还有一些树叶挂在树枝上,它们不想落下来……
其实,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寻找倾听者的过程。而所谓爱人,不过是有耐性倾听你说话的那个人。一直渴望能有一个男人,可以全方位听我说话。但那是年轻气盛时的想法。后来知道了,男人像火焰般,一闪而过之后,能够带给你一秒钟的灿烂,已经很“知己”了;更多的时候,人群密集,来来往往,一个女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深夜里,女人像纱一样脆弱。渴望一种呼吸覆盖着另一种呼吸。渴望将脑袋安放在一双肩膀上。渴望抚摸自己长发的手掌。然而,长夜漫漫……
却可以和孩子说话。说我想说的一切——过去、未来和梦境。譬如现在,我更想说的是秋天。秋天这么短暂,仿佛一只蝴蝶的翅膀,一闪即逝。而携带着孩子在秋天散步的时候,秋天有了和其它季节完全不同的意味: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季节。
我对丁丁说,看,这是秋天,秋天的风,秋天的落叶,秋天里的人……外部环境一天天险恶起来,可丁丁却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敏感。这样的时候,我安慰他,就选择和他说话。丁丁,你要坚强一些;丁丁,不要闹了;丁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气越来越冷,我的肚子也越来越圆。以前的裤子全都不能穿了,而新买的牛仔裤是最大号的腰围,将裤腿裁了大半截后才能穿上。顺着我的脸、我的上身一直看下去,一个小小的圆肚子昭然若揭。粗心的人说,你胖了;眼尖的人说,你有了。更有那厉害的妇女,撩开我的衣服一看,很快就下了定论:快三个月了吧。吓得我频频点头。再一聊,发现她是刚生过孩子,八个月。而她眨巴着眼睛对我说:一定要听莫扎特!莫扎特!
莫扎特当然好。可是再好听的音乐也没有妈妈的声音好。还有爸爸的。我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早孕反应:身体持续高温,尿频,腹胀,恶心,犯困……尤其是夜里入睡的时候,总是感觉心窝里揣了个小魔鬼,一刻也不想让我安静下来,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个时候,宋宋会对着我的肚子说:丁丁,你乖一点,天黑了,你该睡觉了,你睡着了妈妈才能睡着。好了,再见!他看着我左右难受,只好求助于那还很陌生的孩子,说着一箩筐的好话,最后不忘了有礼貌地说一句:再见!听到他说“再见”时,我忍不住就想发笑。因为,这种“再见”具有话剧表演的效果。笑完之后,身体确实不那么难受了,没过多久,也就睡了过去。
宋宋出差后,我的睡觉成了一件难事。往往是看电视到深夜一点之后,把身体搞得很疲乏,再倒头睡去。加上这两天暖气不热,屋子里更是一片凄风苦雨的味道。钻进被窝的时候总是感觉到处都空荡荡的。被子和床那么巨大,单靠自己身体的温度,似乎连一角都捂不热。就插上电褥子,先预热一下。可是用了两天,口唇干燥,浑身无力。姐姐打电话来,锐声告诫我:不能用电褥子,危险!最后,只好将取暖的工具改换成热水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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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语 我将不再孤单(2)
妈妈也打电话来,问我想吃酸白菜吗?我说想。她又说,树上摘下来的梨装了一小箱,不知道谁最近到乌鲁木齐去,带给我。又说,千万不要摔跤。不要感冒。不要大力弯腰……其实,我已经看了好几本书,还去离家不远的孕妇学校学习了好几次,已经有了一些理论知识。可是妈妈说话的语气,却和书本上完全不同。她说的是“命令式”句子,还急急切切的,生怕我不听话,不懂事,不知道轻重。我说,我知道我知道。
当然了,最近一段时间,宋宋的日子最难过。在外地忙碌着,心里还惦着两个人。总是抽空打来电话,询问坏家伙的表现如何。我汇报得很仔细:今天,他很乖;可是昨天晚上,他很坏。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丁丁有没有听到。如果他要记仇,接下来继续捣乱,我可就惨了。所以,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尽量选择一些好天气好心情的时候。我知道,我开心,他一定开心。而他开心,我的日子就会好过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