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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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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酱。另一只手,拿了筷子还夹了一个冷白馍。金莲见了村长没有叫村长,她叫了一声表姑夫,村长愣眼看她时,她说我是街北老大的媳妇呀,是民兵队里老二的嫂。
村长有些惊异地望着她。借着村长家拧在一棵桐上一百瓦的灯泡光,金莲看见村长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矮人儿老大的媳妇哩,就那么久长久远地盯望着,如盯着一个陈宅老桌上摆的花瓶儿。她说我表姑住在哪个屋?这时一声沙哑沉暗的谁呀
——从她面前的上房飘出来,她就看见村长的媳妇出现在了屋门口。望见村长的媳妇时,金莲身上当的一声响,所有脉管中的血液都凝着不动了。王奶给她说过村长媳妇是瘫子,可她没有想到村长的媳妇竟瘫到了须把双手穿在两只鞋里当成双脚,才能在那专门为她铺的水泥地上挪动着走。她看见村长媳妇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旱地的裂口一样深。
不足45岁的人,仿佛已经过了60岁。金莲吃惊着,偷看了一眼已是副乡长的村长庆,忽然之间她就可怜起了村长来,想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能把集贸市场搬到村街上,让全村两千多口人,几年间家家都住瓦屋、吃白馍的人,走到街上谁见了都想和他说话的人,原来过的却是这样的日子哟。她听着村长平淡的吃馍喝汤声,叫了村长媳妇一声大表姑,走进屋里,放下东西,说了娘和媒人的关系,提醒了媒人和村长媳妇的关系,村长媳妇立刻热情起来,仰头拉着金莲的手,劈头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老大,他的那号病,好了吗?
金莲不知该回答啥儿了。她想说老大正在熬药治着呢,这时候村长在外面用力地咳了一下,厉声说不好他还会结婚吗。
村长媳妇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她拉着金莲坐在她身边的一张凳子上,又要挪着身子去给金莲取苹果。金莲追到里间屋的门口才将她拦下来。就在那隔着一条鸳鸯戏水图案的布帘撩开又落下的眨眼间,金莲看见了那屋里摆着两张床,一张低的只有矮凳一般高,地铺一般,不消说是村长媳妇的,另一张有床头的单床靠在墙里边,不消说那是村长的。
看到那分开的两张床,金莲心里咚地一下,仿佛有一块木板砸到了脚地上,连腾起灰尘的声响她都听到、看到了。相随着那声响,她产生了一个冷凉的念头: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好在这念头一闪即逝,被一股潮腐稠滞的怪味给挤走了。那是一种金莲在娘家村里常闻的那种住在低矮的屋内,又懒得端屎倒尿人家的霉臭味。她已经好久没有闻过这种浑浊的气味了。她有些恶心,可想到这是村长家,想到自己娘家村十户八九都有这气味,便忍着恶心,若无其事地和村长媳妇退回来坐到门口的凳子上。
村长媳妇好久没人和她说话了。金莲陪着她说了许多的话,说了她娘家的山,娘家的水,娘家的庄稼和树木,牲畜和村人,当转回话题要说刘街时,村长吃完了饭,他的姑女月穿着一条刘街只有金莲卖过的那种灰呢毛裙从厢厦屋里出来了。
村长冷言问月,你去哪?
姑女说出去走走。
村长恶语道把裙子脱了。
姑女嘟囔说街上许多人都穿了裙子呢。
村长说敢踏进那些歌厅舞厅我打断你的腿。
姑女说我到我同学家里还不行?
村长说去把你娘的屎盆倒了再出门。
姑女说我前天才倒过,咋又轮到我倒了?
村长说我就偏要让你倒,看你那个衣裳架儿,还真的以为你就是城市的洋人了。
姑女就扭着身子朝着爹娘的屋里走,从嘴里挤出了一路委屈的话。到门口时村长的媳妇说,有客人,明儿让你哥来倒。姑女获救似的正想往回走,村长又立在了她的身后。
村长说,让她倒。
媳妇说,明儿再倒出也流不到屋子里。
村长说,我今儿就要让她倒,刚才我在外边就闻到臭味儿了,不能养个姑女连亲娘的屎尿都嫌脏。
媳妇说,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就倒屎盆吧。
村长说,是亲戚都是自家人。我今儿偏就要让你姑女把屎盆端去倒了哩。
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于一个要让倒,一个有碍于金莲不让倒,村长和她媳妇一递一句,姑女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这时候金莲冷不丁儿就有了惊人之举。金莲的惊人之举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哪儿有惊人之处,她觉得一场争吵完完全全都是因了她,因了她坐在那儿才祸起萧墙的。所以她从凳上站起来了,站起来说表妹有事让表妹忙去吧,我去倒了就是啦。说着她就往里间屋子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悉地撩开那地铺床的方格花单子,沿着臭味一伸手,就拉出半盆屎尿来。她没有捂鼻子,也没有如村长的家人倒时那样把头扭到一边,她端着那半盆屎尿,像端着半盆无色无味的水,在村长一家还愣着的时候从屋里出来了。村长媳妇连连哎哟说,脏臭哩,你快放下。金莲说有啥儿脏臭呀,在娘家我娘病时我也天天倒。村长家姑女见金莲端着屎尿出门了,忙不迭儿去接时,金莲从她身边快步地绕过去,说有事你立马出门吧,我闲着也是闲着呢。然后瞅瞅院落中一圈瓦房的排座,朝上房山墙下有路灯的风道走过去,就把那盆屎尿倒进厕所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4)
又舀了水在厕所洗了那个洋瓷盆。
再把空盆端回来塞进了村长媳妇的床下边。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村长的姑女月已经不在了院落里。金莲想仔细看看她穿的灰毛裙,想问问她在哪儿买的呢,价格咋样儿,可惜金莲还未细看她人长的啥儿模样她就不在了。村
长媳妇让金莲去水龙头下洗洗手,金莲摇着头说又不脏。
村长媳妇说,你洗洗。
金莲说,真的不脏呢。
再一次走进屋里去,村长已经坐在屋里抽起了这烟,抽着烟村长不时地抬头看金莲,看得金莲不得不把头低下去,到一支烟将抽完时,村长感叹一声,和长辈一样说,他娘的,这矬老大倒真是命好哩。把烟头拧灭在鞋底上,说说吧金莲,来找你表姑有啥事。
金莲说,没啥事,就是想认认表姑哩。
表姑说,说吧,有事了就给你姑父说。
金莲说,表姑,真的没事儿。
村长说,是想说那十字路口扒房的事情吧,是了你就说,我明儿让把那房子留下来。
金莲说,留下来那服装店倒还是完完整整的,可老二他人在民兵队,专扒人家的房子的。
留下对老二不会有啥儿影响吧。
村长说,不扒自然有不扒的理,挨不着老二啥事儿,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村长提。
一切都迎刃而解,风吹云散。从村长家里出来,金莲感到少有的轻松和快活,仿佛她人从鸟笼里飞将出来了,脚步轻得如春季里飞舞的柳絮杨花。大街上虽不像城里的夜色那样,辉辉煌煌,灯红酒绿,可在耙耧山脉的皱川中,也很有几分不夜的景色。从外地来的女子开的那些名称俏丽的发廊和酒屋,绿灯红光,还都在忙着,酒店里当地人的划拳声,如洪水一样卷在大街上;还有名声不好、生意却异常爆烈的简易歌舞厅,砸锤似的音乐,哭唤的爱歌,震得街上的水泥马路都在轻微地颤抖。金莲没有立刻回家。金莲沿着大街往王奶的茶屋走去了。路上碰到从附近矿山来的几个淘金的男人们,他们笑着叫她喂、喂,她冷那些男人一眼,说你们认错人了。我是刘街的,死了我都不会做那事。几个男人便遗憾着朝发廊、酒屋那儿走去了。
在王奶那儿用洗衣粉洗了两遍手,吃了一个茶蛋,喝了一杯新泡的信阳毛尖茶,教郓哥学写了〃上〃字和〃下〃字,与王奶说了一阵闲话,谈到村长时,金莲说村长也可怜,王奶说与县长、省长比着他是可怜哩。金莲说他媳妇原来那样儿。王奶说村长天天忙在外,可怜的是他媳妇哩。可金莲觉得他媳妇是可怜,似乎更可怜的是村长,然她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也说不清村长哪儿更可怜,待郓哥有些瞌睡时,金莲就辞了茶屋回家了。
金莲重新路过鸡肠胡同口儿时,她看见老大、老二弟兄两个在那口儿前后荡游着。她说你们在这干啥儿,老大说,找你哩。金莲说,我又丢不了。老二说,我们怕你到村长家出点啥事情,村长一急不打人骂人他就嘴手痒。金莲便不耐烦地朝前走,老大、老二便保镖似的跟在她后边。
老大问,你没去村长家?
金莲说,去了。
老二问,村长没有厉害你?
金莲说,村长答应那房子不扒了,一条街只留我们一家不扒房。
老大老二收了脚,站下来看金莲仍然往前走,弟兄俩又快步跟上去,说真的不扒了?金莲不回头,说扒不扒你们明儿就知道。见金莲忽然有做成大事端出了架子的模样儿,就都一言不发地回了家。睡觉前院落里异常安静,落地的月光声,像雾气从树梢上流过那样响。老大已经不再偷偷熬药了。他改在饭后熬睡前喝。
老大喝完药就拉开被子上了床,金莲出门倒她的洗脚水,看见老二没有睡,在院里愣着望天空,仿佛初懂人事的孩娃在天上寻找哪颗是属于他的星。金莲倒了水,把盆倚在门礅儿上,过去说该睡了,老二。老二就望着金莲,说嫂,村长真的说不扒房子了?
金莲说我哄你干啥儿。
老二说我不信。
金莲说你总以为家里啥事离了你都办不成。
老二说嫂,村长没提过让我当民兵队长的事?
金莲说没提,我也没问。
老二叹口气,说我托他姑女给他说过了,还给他送过几条烟,他姑女答应说帮忙让我不当民兵队长就当村里的治安委员哩。
金莲又有些可怜地望一阵老二,说我们家吃有吃、穿有穿、住有住,你进货我卖,经营好时装店不就行了吗,为啥偏要干那呢。老二说嫂呀,你不懂刘街的事,不懂如今社会上的事,在刘街、在这社会上,没有点权就别想挣大钱,别想过人上人的好日子。说我们的时装店一个月得报多少税?可村里的干部哪一家都比我们生意大,哪一家都没报过税,没交过电费、卫生费。不是说集资办教育是功在千秋吗,可刘街的百姓家家户户都集了,村长家没有集,村长还成了全县乡村教育的典型哩,连来县里视察的省长都和村长合了影。你说这人活世上没点儿权势行不行?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5)
这时候老大在屋里像吐痰没有吐出那样啊了啊,金莲便回屋关了门,乜一下老大说,你睡你的吧,有啥儿啊。老大笑了笑,说我喝了几天药,觉得身上又热又烫,肚脐下边好像也憋着一股气力儿。说着动手去解金莲的衣扣时,金莲一下将老大的手打到了一边去,自己脱了衣服关了灯,背对着老大躺下了。月光从窗里挤进来,如金莲的肌肤一样晶莹薄亮地落在床旁。从门口过来的风,青色透明地朝着床上吹。
老大被金莲生冷地打了一下手,坐在被窝不敢再动了。而金莲想一时半刻就睡着,睡着了老大也就不敢再指望有以前那做不成事儿也要寻些快活的疯癫儿。先前,金莲只要不硬把老二拉到自己脑里仇仇恨恨的,忘了老二,说睡也就关门样眼前一片暗黑了。梦像秋天的金谷一样丰收着,在梦里她总是欢快又愉悦。可今夜她用尽了力气还是睡不着,不仅想老二,她还想村长,想村长家那分开的两张床。她把眼睛闭起来,看见时间如一条黑线从她眼前的墙上抽过去,吱吱有声,走走停停。大街上的脚步声,居然能穿越墙壁敲在她的枕头边;发
廊和据说村长也有一束股份的舞厅的锤乐,在她心里轰鸣不息,使她身上的血液比往日流得急切了三五成。她睁开了眼。她觉得她使村长决定不扒她的店铺了,连老二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能那么急于地睡了去。
她该做些事,该做些让自己快活的事。
金莲翻了一个身,把床上的月光朝床下推一推,看见老大还端坐在床那头,宛若一段经了许多风雨的枯木头。她说睡吧你,老大的眼睛啪地一闪,说你没睡着呀?吓得我也不敢动。
又说药像有效哩,我浑身躁热得像是着了火。
她没有接话儿。
他大着胆儿过来蹲在她身边,说药真的有效呢。
她看了一眼他团在一起单穿条裤衩的黑身子.他试着把腿伸进她的被窝,拿手去她肩头摸了摸。
她一动不动,两眼望着夜里的房顶。
他胆子壮起来,说无论咋样我们都是两口儿,咋样你都是我媳妇,都该在夜里侍奉我。
我真的觉得夜里身上比先前有气力,有时候憋得小肚子都要炸开来。他把话说得呢喃不清,哼哼叽叽,又快如豆裂,像有火烧在他嘴上。
说着把双手从她的肩上往下滑,身子一团肉样朝着热暖四溢的被窝里边滚,双手在她身上哆嗦着。当他的双手哆嗦到她的胸前时,他便不能遏止了。他感到这一夜她和先前不一样,她的身子在他的身下塞塞搴搴响着动哩,如白绸在风中被急切地吹着的模样。他感到了她松软又鼓胀的血管在他的身下,从她薄滑白亮的皮层凸出来,像一条条的热蛇在他们之间游动着。
他猜想她想那样了。她需要那样了。他想如别的男人一样,轰轰烈烈一欢,让她觉得他也是一个男人哩,是一个百病全无的男人呢。他在她身上手脚并用,忙忙乱乱,亲她时想一口把她吃进肚子里。然这样疯乱狂热的时候过得只有一根筷子那么长,类同于先前那异样的感觉就又如泄洪一样来到了他的身子上。他觉得老二给他买的中药果然有效了,他的东西似乎要硬了,似乎要硬得如铁如石了。他兴奋地压着嗓子说我行了金莲,我真的行了哩金莲,你看我真的行了呢。他为这一刻的到来激动不已,汗淋淋地要去做那样的事情,可就这一刻,金莲在他身下当地一下把身子紧紧团缩在一起了,仿佛受了惊吓样,在月光下,原来她微带暗红的脸,立马变成了苍白色。
这时候,老大在她身上不动了。
时间一团墨样滩浸在床上凝干了。
月移的声音又响又亮,如水在沙地漫洇着。
金莲如月的脸色又有了湿润的红。一切都又一次如出一辙样过去了。吃了一个疗程中药的老大,又一次轰然倒塌了,如刚栽的一棵树样被风吹倒了。他从她身上下来蹲在床中间,目光无望地望着门口的那儿,把脸躲在黑暗里。
金莲看不见他的脸色啥儿样,可她挨着他后腰的大腿,感到了他身上倒塌后立刻到来的冷凉如冰模样。她没有说也许你再吃几副中药就好了那样慰贴病人的话。可她心里又有些像可怜村长一样可怜他,想他毕竟是自己男人哩,结过一次婚,为这样的倒塌那个女人和他离婚了,如今又有女人躺在他身边,苦烈的中药吃了那么多,可倒塌病却依然还缠在他身上,然在可怜中,她又有些逃过了劫难的侥幸感,想幸亏这次的中药还是没有效,她虽是他媳妇,却用不着夜里侍奉他那样的事。大街上的锤乐没有了,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寂静像细雨般淋在一街两岸的各家宅院里。偶而响起的狗吠,孤寂如扔出的一块无力的土块慢飞在村落的上空。从初春开始醒来的夜虫儿,在院落的树下、石缝或窗台边的哪儿,叫得流水越过草地样,叽叽吱吱,带来了许多潮润和寒凉。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6)
老大依然木呆着蹲在床帮上。
金莲想去洗洗自己的下半身,尽管那儿没有啥儿脏污她还是想去用温水洗一洗。洗了似乎就周身干净了,也好人睡了。她起身穿着衣服,对老大说睡吧你,你自个儿不行,不怪我夜里不侍奉男人哩。
老大没看她。老大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颓然地倒进了金莲脚头的另一床被窝里。
走出屋门,明亮的月光哗哗地泼在了金莲的眼睛上,她抬头看看如湖的夜色,去灶房倒完热水,看见了老二还没睡。厢厦房里的老二的灯光还亮着。她在院里站住了,望着那灯光欲走时,却说老二,你睡着不拉灯,不是白白浪费电吗。
从厢厦屋里传出了话,说嫂,我还没睡哩。
金莲把手里倒好的温水放在了院中央,朝老二的窗前走过去,在那窗前淡淡脚,好像想了啥,又好像啥儿也没想,好像要说啥,又好像突然间想不起子要说啥。她过去推了老二的门,那门清亮哗哗被她推开了。推开了她就走进去,撩开界墙上的月色门帘,看见老二果然还没睡,穿着衬衣钻在被窝里,两只胳膊背到脑后让头枕上去,双眼惘然地望着天花板。看见嫂子金莲,他起身坐起来,说嫂,你找我有事儿?
金莲愣一下,似乎有一样东西噎在了喉咙里,可在这一愣之间,有一句得体不过的话出现在了她的嘴唇上,使那喉咙的堵物转眼消失了,喉咙伶俐流畅了。
涨家姑女穿的毛裙和咱店里的一模样,金莲说,老二,我猜十有八九是你送给她的呢。
老二低了头,说我托她办事儿。
金莲说,办事儿有送姑女裙子的?
老二抬起头,我们是同学。
金莲说,你说过嫂大如母,这事你不该瞒着我。
老二说嫂,你放心,杀了我都不会娶村长家的姑女哩,她在村里长得丑,又懒又馋不说,眼睛还斜着。
金莲没有看见那姑女是斜眼,可听老二说了她眼睛还斜着,说杀了他都不会娶她时,金莲觉得心里平和舒畅了,如丢了的一样东西忽然找到了,失而复得了。站到老二的床前,离老二只有二尺远,她看见老二穿着衬衣,扣子却全都解开着。在明亮的灯光下,他露出的胸脯如褪色的红漆门板一模样。她想起了刚才还精赤条条的老大,老大脱光时就像一个老了的孩娃儿,肋骨如一排镰把弯翘着,胸脯上陷着一个坑,如一眼窟洞的大门开在老大的心口上。
她看完老二的胸脯又去看老二的脸,她发现老二的脸在她滚热的目光中有一层血液在漫散,把他的脸染成了殷红色,且那宽亮的额门还闪着紫绛的光。金莲似乎受了他红色脸膛的召唤样,感到双腿有些软,软得就要倒塌摔下去了。
她怕她真的倒下去,像要扶床样往老二面前挪着小步走过去。就在这当儿,老二把他敞露的胸脯拉拉布衫盖上了,说嫂子,我听见我哥叫你了。
金莲听到她的心里咚地一响,浑身有一股寒冷从脚下冲到了头顶去,使她浑身的烫热都没了。她伸过手如姐样去老二的头发上捏下一朵柳絮花,顺手拉了桌边的开关,说睡了吧,明天还替村长扒这扒那,开着灯尽是费电哩。
然后她就从老二屋里出来了,把老二的屋门严严地关上了。
在院里,金莲一脚踢翻了院中央的半盆水。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和老二摊牌(1)
老大去武汉看他独自拥有的性病了,老二说南方治这种病的广告贴满了大街的电线杆和显眼醒目的墙壁上,专治阳萎不举、梅毒淋病的字样和早先万岁的口号一样儿,噼哩啪啦打人的眼。
不知道老二跟老大弟兄两个说谈了一些啥,一日午后,老大去山脉上收拾三十年不变的田地边,在老大走了不久,老二从刘街民兵队的治安室里走出来,看看天空,看看又归繁闹
宽敞的主街,这条街的两岸每隔不远,都竖了水泥路标,路标上写着西门东路、西门西路、西门中路,另一条大街,被命名为乡都路,路标是乡都南路、乡都中路、乡都北路,其余修好和正在修整的胡同分别被命名为经一胡同、经二胡同、经三胡同和纬一胡同、纬二胡同、纬三胡同。胡同的多少,以经纬的顺数类推下去。
西门路和乡都路相交的街心花园,为了体现时代的气息,被村长庆找来的模范教师取命为新时期花园。老二把目光从西门中路的路标上搭过去,看见那儿正有人在剪修新栽在花园里的翠柏和绕花园一周的冬青,这时他就看见突出在花园一角的自家的金莲时装店,因为果真没有扒房,便突出的城墙一角样兀立在那儿。其时,日头悬在街顶,光泽灿灿,金水般在大街上流动不息。依然不是集日,乡下人都还没来赶集,街面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从稀落的人群缝里,老二看见金莲时装店的门牌下,嫂子金莲正亭亭地玉立在那,痴迷地望着哪儿。金莲已经穿起了裙子,似乎她穿的那条红裙是他新进的平绒旗袍,腿侧的开口长如胡同,被初夏的风沿街劲吹起来,于是间,她的腿就玉柱般地裸露在外。他离嫂子金莲约有200余米,那儿的电线杆在他眼里如笔杆一样粗细,可嫂子象牙白的大腿,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似乎连嫂子大腿上微白微银的汗毛,他都历历在目,不消说,他知道她穿那衣服是为了卖那衣服,可这几日他看见她着那件衣服时,他都后悔当初他对嫂子说过的话。他说嫂子,你长得好哩,以后啥儿衣裳时兴你就穿啥儿,店里啥儿衣裳积压你就穿啥儿。金莲依他而行,按他说的忸怩着穿了,那些时兴和难卖的衣服就果然地迅速卖了出去,然到了今日,金莲穿啥儿都不再作态忸怩时,他觉得似乎他做错了一件事情,宛若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给问路的乡下人指错了路向。
老二怀着一种悔不当初的想法回到家里,看见嫂子金莲在门口并不是痴迷啥儿,而是店门口那棵杨树上流了许多粘黄的伤水,有一行蚂蚁正排着队伍从那凝固的伤水的上上下下,搬家到杨树身的一个洞内。他说嫂子,你在看啥?
金莲一愣,受了一个青寒的惊吓,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说我看这些蚂蚁搬家,竟能把一粒大米从树下运到树腰。又说老二兄弟,你让我给村长说的我都给我表姑说了,表姑答应说给村长说试说试,十有八九能说成让你当治安室主任的事儿。
老二立在过道的门口,喜出望外的神色粉淡淡地挂在脸上,说真的?嫂子。
金莲说我会哄你?
老二说嫂子,说成了下次进货我给你买一双高跟的皮鞋,鞋跟和船头样又细又长,头上还镶着一圈儿黄铜,眼下城市里流行得很哩。
金莲往兄弟面前挪了一步,喜悦悦地说,老二你可说话算话。
老二挺了一下胸脯,说我哄过你吗?嫂子。
金莲笑笑,问我穿那高跟鞋能走路吗?
老二说又不走山路。
金莲说你放心老二,你对我好,我咋样也让你当那治安室的主任。听那口气,似乎她在村里说话有着庆的份量。可不知因为啥儿,也许是因为她上好的长相,和古典的美人并无相差,所以老二竟信着那话,连声地谢她不止。
在老二感谢的话声和神色里边,金莲似乎还要说啥,又朝老二近了一步,老二却退着身子走进过道,在家过了一阵,背着镢头出门朝山梁上去了。他仿佛是因为金莲总对他有许多话说才上山去帮哥哥干活的,又仿佛是有话要跟哥说,才上了山去。总之,在老二破例去替哥干了半天土活之后,老大回来见了金莲,便不自在了几分,连吃夜饭时都把头低在桌下。到了夜里,本都已安睡,可老大却怯怯地从床上坐起,蹑下手脚到了金莲这头,把金莲从梦里摇醒。
——金莲,我对不起你哩。
金莲眯眯地望着他,身子却朝他远处挪挪。
——睡吧,月都落啦。
——给你商量商量,我想去武汉看病。
金莲披衣坐了起来。
——看病呀?你连火车都没坐过。
——老二说从这头上车,到末尾下车,出了站有他朋友接我。
——其实不用看呢,我觉得这样还好。
——我不能一辈子对不起你,我不是男人,你也就白做了女人。
——真的,我觉得这样好哩,我不怪你一句,你听我怪过你吗?
——反正我得去治病,老二把钱都给我备了,给武汉的电话也都打了,说他那个服装厂朋友的邻家,就是专治我这不硬的病呢。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和老二摊牌(2)
金莲在黑暗里努力地瞪着大眼,说老二还给你说了啥儿?老大说老二没说啥儿,老二说我这病治好了,你就从心里对我好了。金莲的眼睛眨了一下,又有一股浅寒的凉气,沿着床腿漫升上来,穿越金莲裸在夜里的水色玉肤,浸浮到了她的内心。她不再说啥,默默地躺下睡了,把被子掖得又紧又小,对老二那种无力的仇恼莫名地再次涌满了身心。然而,无论如何,老大是在老二的安排下,去南方治他的阳萎不举去了。老大没有想到,这一去疗治,他就再也见不到刘街和他的那些朝夕相处的邻人,见不到他的几亩在山脉上耕作好佳的土地,倘若想到,他不会在那个昏暗不清的黎明,借着晨前的朦胧,同老二悄无声息地到村头远处去截搭从县城开来的早班汽车。金莲把他们弟兄两个送到大门口儿,老二说你回吧嫂子,金莲也就住脚立在了街边,老大说我到那儿请人写一封信寄回,你在家不用着急,金莲想说句啥话,老二却说电话这么发达,你写信干啥,到此他们也就去了。
立在那潮润的朦胧之中,金莲想他终还是去看他的病了。她对他的离开感到些轻松,仿佛捆在身上的一条绳子被人解卸下来,可似乎有些余悸,有些不便言说的担心,想他若果然治好了他的不举,不知道那对她是福是祸,作为人家媳妇,她不敢说他的下身不能挺举反而更好那话,可他不能挺举却使她有些安慰,使她感到她某一种隐秘的希望之火还在远处闪着光亮,而倘若他从南方回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她怕那远处的一滴火光会骤然熄灭,从此使她的生活变得黯然无光。她有了一种急切的压迫,似乎某一件事情到了不能不办的时候
到了再不去操持办理,就再也没有机会的时候。望着走远的老二、老大,她想着那件似清晰明亮、又似混浊模糊的事情,手在额门上理了一下头发,脑里当地一响,那手就搁在了她滑润饱满的额上。她冷不丁儿灵醒,那件事情的开头,是她该去再找一次村长,把老二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明定下来,最好在老二明天又从洛阳回来之前,有一个春华秋实的结果,使老二一踏进门里,便被喜悦荡漾起来。
如同是为了一个阴谋,金莲被一股兴奋弄得一天坐卧不宁。她没有营业她的金莲时装店,?连找上门的生意都懒得开门应酬。在家里,她大半天都是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且到了午时,才想起她吃过早饭的锅碗,都还未及洗涤。她已经想好一个策略,这次去村长家里,她除了给村长媳妇拿一些鹌鹑蛋外,她要给村长带一些土法炮制的烟出一口长气,静心地抽起他饭后必抽的烟来。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和老二摊牌(3)
金莲知道村长不像厌烦别人找他办事一样厌烦着她。金莲每次来陪表姑闲坐时候,村长只要有空,也都来闲坐一会。村长看见金莲的年轻文静,长得比刘街、县城乃至洛阳的漂亮姑女丝毫不逊,却还有山里人的纯朴之美,其穿戴虽都和刘街的女人一样时新,行为却和刘街女人完全不是一个样儿,连端屎倒尿都不把头偏到一边,且说起话来,吐字清晰,有一说一,决不羞羞答答,忸忸怩怩。面对金莲时候,村长委实感到累了一天的身子,仿佛突然之间,被习习凉风吹了一遍,如若不是年龄上的千里差别,看上去他是她的父亲,而她却是他
的女儿,他会对她生出许多荡心的想法。年龄使他的想法在萌芽的当儿就干旱死了。他不想别的,她来了他就过来坐坐,她走了他就忘了一切。
他为让刘街在行政区域上,从一个村委会升迁成…个镇党委,终日跑县里,跑地区,吉普车的轮胎都跑爆了两只。他实在是为刘街的繁荣出了过量的血力,需要放松着喘些均匀舒畅之气。而这饭后的抽烟,就是他一天中最为解乏弃困的时候,然在今夜,他能闻到烟叶烈烈的浓香,却是抽不出那纸烟的香味,于是,他就每抽几口,都把鼻子举在半空吸上几下。
金莲说,村长你吸的是啥儿烟呀?
庆把纸烟在手中转着看看,说这烟,他妈的有价钱没烟味。
金莲犹豫着把那白色的塑料袋儿往村长面前推推,像推一个去找失散父亲的孩娃。她说,你尝尝这个,怕没有纸烟好呢。
村长盯着金莲,
——啥儿?
金莲羞惭地瞟着村长,
——烟叶。
村长咚一声把目光落在那塑料袋上,
——是烟叶呀?闹半天是烟叶的味儿。
金莲不好意思地解开了那袋儿的捆绳,
——你尝尝,在娘家时,我爹、我爷都吸这个,有钱能买纸烟了,我爹还吸这个呢。
村长就看见从那袋儿里飞散出来烟香气息,在灯光下金黄灿灿,如被日光照透了的薄云,在他眼前缓缓地升腾飘散。他抓了一撮在手上捻捻,放在鼻子下猛烈地闻闻,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记事簿撕下半页,在那纸上折出一条渠沟,撒一撮烟叶,又撒半撮烟叶,卷成一段炮筒,从牙缝中刮出一点饭泥粘了,点火吸上一口,闭嘴用牙嚼嚼,让烟在嘴里停顿一会,咽进肚里,停顿一会又吐将出来,接着又猛吸几口,脸上的笑便满山遍野堆了起来。
他说,
——金莲,这是哪的烟叶?
金莲说,
——我娘家村里种的。
他说,
——种得多吗?
她说,
——好多家责任田里都种。
他说,
——是你爹炮制的吧?
她说,
——不是,是我。
他静静地望她一会,
——你会炮制烟叶?
她羞着脸笑笑,
——原先还怕你不爱吸哩。
他说,
——以后我出门办事拿纸烟,回家就吸这烟叶。
她说,
——你吸吧,吸完了我再给你炮制。
村长狠狠地一连吸了三根自卷的炮筒子烟叶,他媳妇说看你那副恶相,像要把那烟叶吃进肚里。他说你懂啥儿,这和南方的喝茶人碰到了好的茶叶、绣花人碰到了好的丝线一样。
然后,灭了筒烟,抓一把金黄细碎的烟叶在手里看看,将那袋烟叶细细捆严,生怕那烟味儿跑了一般,最后把手上的烟油在墙上抹了一把,说金莲,你表姑给我提过老二的事。
金莲说老二他满肚子文化,想跟着你干一辈子事哩。
村长说我看那老二干事还算利索,又有魄力,能干好治安那一摊儿事情。
金莲说,好歹是自家的人,处处都和你一个心眼,都维护你的威信。
村长说你跟他说不要让他声张,待我有空组织村委会开上一个会,让党支部过一下讨论的形式;我就在全村宣布他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
金莲说,不会有啥儿变化吧?姑夫。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和老二摊牌(4)
村长说,笑话,村里哪个党员、干部,敢跟我说一个不字,日他祖先,我不撤了他算我白跟着共产党干了半辈子。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已经铺定到位,只待着东风吹来,水到渠成。从村长家里回去,金莲像考了高分的学生孩娃似的,一路的小曲儿低声唱着,到家不仅没有停嘴,且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