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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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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阎连科
第一部分 第一章 嫁给老大(1)
春日降临时候,金莲想起了许多冬日的往事。冬日的往事,半暖半寒地朝她叮咚而来,宛若解冻的溪水,明明的水面还有薄冰,然水下的暖意却是鹅毛一样浮了上来;温暖无可遏止地来到耙耧山脉,来到了山脉间的刘街,可那薄冰却还依旧坚固在溪水的两岸。金莲在营生着她的金莲时装店,坐在店门口的小凳上,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脚步声如船桨样拍打着街面。卖烧饼、卖油条的吆喝声油淋淋地在街上碰撞流动,好像有一个乡下人和街那头铁匠铺的张铁匠在争吵啥儿,许多人都关了店门,丢下生意朝那头涌看热闹去了。街这头立马安
静下来,冬日的往事就借着安静如春发的芽草样在金莲的脑里绿茵茵了一片。
那当儿,山脉上的阴坡还厚着白雪,金莲被老大娶到了这刘街的北端。金莲原是不想嫁于这个老大,她嫌老大太过瘦小,且为人处事也都萎缩,她看上的是他们家的老二,老二高高大大,肩宽腿长,是个真的男人,可老大样儿不像男人,其实也真的不是男人。她对娘说,我在刘街见过他们家的老二,要是老二娶我我这就嫁去。娘说媒人说的就是老大,天下哪有小麦早熟于大麦的理呢。她说一辈子嫁给老大,委屈了我的命呀,宁可老死在家,我也不愿嫁哩。婚事就这样天长日久地搁浅下来,直到第二年她去刘街赶集返时,隐隐觉得身后有人尾随,脚步不轻不重,亦远亦近,回身去看,又不见那人是赶集人群中的哪位。于是,她的脚步快捷起来,到了街头梁下路边王奶的茶屋,和王奶说了几句闲话,又拉着她孙儿郓哥问了三二句话,把茶杯往桌上放下,冷丁儿走出那间屋子,捉贼一样就看见那尾随她的老二,有些愧疚地站在王奶的屋外,脸上浅了一层淡耻,仿佛他知道跟在一个姑女身后,贼贼偷偷,是多么不地道的一件情事。她说,你一个大男人家跟在我身后干啥?这大日头亮地里你壮胆到了哪呀!
他急慌慌地说你先别生气……你是后山的金莲吧?
她说是了又咋儿?
他说你嫁到我们刘街来吧,嫁过来赶集就不用跑这几十里路了,说我哥人是矮些,可他人品好呢,他娶了你会如牛如马一样侍奉你。
有的男人是好,长相周正,人样齐全,可他仰仗着长相,在外边和别的女人不三不四,回到家又摔盘子又摔碗,你说哪一样日子过着好呢?
她没想到老二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仿佛俊女人嫁个丑男那就准是她的福份。他说我们街上有一个姓林的人,人比我长得还好,娶的媳妇也如花似玉,可新婚第三天就往一个寡妇家里跑,新媳妇一气之下上吊死了。卸吊下来人都僵成了石条儿,你说她是图个啥?图了一个人样,可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他说你就嫁给我哥吧,嫁给我哥,他对你好,我也会对你好呢。
于是,她便怔怔地望他,看见他身后公路上开过的汽车像一团流云夹着响雷飞过去,扬起的烟尘撒在他的一蓬厚发上,借着灿灿的白色,那尘星在他闪亮的发梢上呈出金红的颜色,仿佛金粉铜末在他的头上飘了一层。说这一番话时,他开始还有些矜持和大男娃见了女人的羞样,可几句话后,矜持和羞涩就在他脸上荡然无存,话说得绸布一样流畅。那时候她就想,这老二能说会道,怕是刘街的一个人物哩,怕一生要做成大事呢。她盯着他那张墙是墙,门是门的脸,看得天长地久,看得日出日落,直到把他嘴角的一颗黑痣中透出的半红半绿的薄薄紫色都辨认出来,她才惊天动地的郑重道:我嫁给你哥你咋样对我好?
大嫂如母,他说,我像敬着母亲一样敬着你。
她说,别的呢?
他说,凭你说,咋样都行哩。
她说,你家临街吧?
他说,临哩。
她说,我嫁给你哥,一分彩礼不要,用这钱在街面上开个服装铺儿,我卖衣服,你去进货,行不行?
他说,行呀。挣来的钱全都由你管。
她就在这年的腊月嫁到了刘街。两班响器,一辆汽车把她从后山运到了前山,运到了前山繁华的刘街,运到了这座长长方方的新宅里。
嫁过之后她才日渐地明白,嫁给老大她原本不是为了老大,而是为了老二。她是为了老二才嫁给老大的,为了每天能看见老二才和老大进了洞房。初夜里,当老大发现他那样丑陋的身躯,面对着她那如玉样一尘不染的身子,男人的那样东西总是面条样软在他的两腿之间,无论他如何焦虑,如何激动,那东西总是冷若冰霜,总是无动于衷,似乎那不是他的东西,没有长在他的身上,永远与他人夜昂奋的男女之情没有瓜葛。甚至他当着她的面用手去抽打自己的脸,说我咋这样不争气呀,又用手去拍打他的东西,说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让我不能做成男人的事,它都没有太大的响应。而她,只是瞟见他的东西时有些震惊的恶心,想往床f吐一口酸水,而嘴里却如往日一样并不真的能吐出啥儿。她把她的脸扭到了一边。扭到了墙壁这边,老大骂着自己,骂着他的东西,在那悔死悔活的骂声中,她看见墙壁白滑的泥灰上,有一层流动着的暗红的新砖味,她闻到了那砖味潮润阴凉,像水面的白雾在洞房缓缓地散了开来。那一刻她没有为她的命运感到丝毫的悲哀,反而有一股侥幸温和地漫在心上,宛若她发现自己的身子终于可以不立竿见影的破在老大身下,而有可能留给某一个时刻,使她的内心为嫁给老大的失落得到了补偿似的,她就在他无奈的对自己的责骂声中,走进了她的梦里,安全地过了男女的最初之夜,过了那所谓的一个蜜月。
第一部分 第一章 嫁给老大(2)
金莲感到痛苦朝她降临是在蜜月之后。为盖门面房子,老大和老二拿出家里的全部积存,又托人让村长庆写了条子,到信用社贷出一笔款来,这就买齐了砖灰、钢筋、水泥和钉钉绳绳,半月间就临着路边盖了三间平顶的预制板房,一间作为过道,通往院落,供人进进出出,那两间从房中留下的一间整房似的宽敞大门,置装了现时盛行的铁皮卷闸大门,在门口的上方,请学校的老师书写了金莲时装店五个红字,从此,金莲就从山里的农户人家,转成了刘街的商媳。老大终日的守在田里,该耕时耕,该播时播,该吃饭了回家吃饭,该睡觉了
就为自己的无能叹着长气上床;老二精明强悍,每半月一回,替金莲到洛阳或是郑州进一批款式时新、价格低廉的衣物扛着回来,剩余的时间,除了帮老大到那一包三十年的几亩责任田里干些活儿,就是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段走走逛逛,说一些城里、市里乃至省会人的笑话,议论几句如果刘街成为一个城市,成为一个省府,村人会是咋样的颇像梦境一样的远景规划的闲话,然后,就是在村长庆的安排下,到买卖集中之地,维护一下社会治安,他的日子也就一天天打发了过去。而金莲则自时装店开张以后,每日坐在店里,按老二标好的衣价,上下浮动不过10元地守着店铺,守着时光,看钱像自来水龙头一样,只消打开店门,它就哗哗哩哩地流将进来。尤其老二每次刚刚进货回来的最初几天,从乡下走来的那些满是朝气的姑女,和金莲当初一样,见了时新的衣裳,腿都有些软得抬不起来,不进店里用手摸摸捻捻,无论如何不肯从店前空走过去。那样的日子,金莲守在店里宛若不是为了守着,而纯粹是为了看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山里姑女惊羡她卖的时装,看那些姑女望着她的脸向她讨价还价时的乞求的神色。有些时候,她见一些特别会还价的姑女要买某件衣裳时,就把那衣裳价格抬得高极,又咬牢着不放;见一些诚实厚朴的来了,又把价格自压到地上。还有一些时候,她见某一个姑女确实想买,又没有钱时,尽管那衣裳货缺,她也会以比进货还低的价格卖给人家。卖了之后,她以为老二无论如何会怪她几句,也该怪她几句,她作好了让老二说叨的准备,可是老二却说,赔了就赔了吧,赔几件衣裳信誉好了,日后还是赚呢。这样的日子,流畅得就如从刘街通往城里的加宽公路,笔直笔直,没有一丝的磕磕绊绊,想穿啥儿自己去店里挑,有时穿了几日生了烦绪还可以挂回店里再卖,时装店就和自己的衣柜似的;想吃啥儿了,老大从田里回来,将锄、锨挂靠在檐下,便慌不迭照她说的下灶房做饭。我成了神仙哩,独自在店里空静的时候,她懒懒地晒着门口的阳光,望着街上背了大包、小包的行人的脚步,想着自己因为婚姻而突如其来的美好人生,从内心升上来的惬意会使她感到自己像跋涉了多少山路,冷丁儿浸泡进了一池温泉,温馨的幸福如酒一样醉了她的身心,而丈夫老大夜里的无能,除了她对他的可怜以外,她觉得他们夫妻的相安无事,却正是她婚姻某种不足的补充,反而使她的幸福更加温和、神秘和平静。她感到一切都好,房屋、街道、空气、树然,偶而夹杂着将落的水珠般无色无味的颤音,脸上既没有热冷,也没有颜色,永远是那么一块皱布似的。在几年前刘街还是刘村的时候,一条公路从村头绕过,将外边的繁华一夜之间带了进来,终于使县志上说的有上百年历史的刘村成了崛起的刘街,随着来往车辆的增加,她过了30岁才成家的儿子,就死在了醉酒司机的车轮下边。一年后,她的儿媳在一个黑夜,丢下六个月的郓哥跟一个从南方来的木匠奔了别样的日子,她就在这路边开了茶屋,她就把郓哥儿从六个月养到了六岁,她就把人生和刘街看得透透彻彻,仿佛透过一个晶莹的玻璃瓶儿,看瓶里装的物物件件。王奶她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说话就是为了说话,煮茶蛋就是为了日子,直到把茶蛋翻完,又给一个停车司机卖了几个,将钱收进一个塑料袋里,卷起来塞进腰里的一个贴兜,才想到她的话说到了一个段儿,一层意思过去了,似乎金莲没有接上一句,似乎金莲已经走了,已经不在她的茶屋门前,身后的安静不知起于何时,早已漫无边际。她慢慢地关小了蜂窝煤的炉火,回身朝金莲坐的那棵小槐树下望去,却看见金莲依旧还坐在那儿,像母亲一样把郓哥揽在怀里,只是原来梳理郓哥头上的乱发的手僵在郓哥的头顶不再动了,有一层浅浅的红硬,如粉湿的纸样贴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有些羞红,又有些木呆。
第一部分 第一章 嫁给老大(3)
王奶缓缓地朝金莲挪近过来,惊异着问:你成家前不知道老大离过了婚?
金莲又开始用手在郓哥头上梳着头发说,隐隐的知道一点儿。
王奶枯坐到了一小竹凳子上,金莲,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啦。
金莲说,该说哩,我结婚前全都知道呢,老二他一星儿半点没瞒我。
王奶说,老大、老二问你了,你就说是我说的吧,我过了70啦,没啥儿怕的呢。
从王奶的茶房那儿回来,金莲心里因出嫁给她带来的幸福人生的感觉渐渐没有了,就像满满的一盆水给人一瓢瓢舀走了一样,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感觉,山峁一般堆在了心里,压得她有些喘不匀气儿了。她没有那种常人被欺骗和愚弄的受辱感,没有急于回家摔盘摔碗的发泄感,只是想立刻见到老二,问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刘街的人为啥儿每天见她都客客气气,朝她笑笑,或是点个头,或是问句不见疼痒的话,就迎面走过去。原来她以为街面的人都是因为繁忙,因为营生和挣钱,没有功夫像他们乡下人一样,见了面不是立在门口、村头,就是立在磨道、井边,总要那么张长李短说上一阵儿,是因为街面的人见多识广,懂些礼仪,不和新娘说那些三不三、四不四的闲嘴杂话儿,却原来是因为老大是个二婚,是因为都知道老大是二婚,都知道她金莲不知道老大是二婚。金莲很为自己明白了受骗而不十分气恼感到奇怪,走在街上时,她想到了回家把锅摔在院落里,把那一打儿青碧瓷碗摔在院落里,让老大、老二穿过临街房的过道,一踏进院里,就看见满地的青瓷黑铁,花瓣儿一样碎得满山遍野,然后便惊恐地望着她,无话寻话地求问她,然想到老二并不在家时,想到老二到省城去进春衣,要到明日才能回来时,她摔盘摔碗的念头,未及真正形成,就如遇了倒春寒的芽草一样,又缩将回来了。至于老大,她真正的男人,除了她回娘家不在的日子,已经与他同床共枕了30余个夜晚,可她却不愿在他面前有些作为,尽管是他离了婚,是他与另外一个女人曾经有过夫妻间的许多事情,她却硬是要把那些债务都算到他的弟弟老二头上去。
回到家里,金莲甚至没有给老大一个脸色。
老大在洗衣做饭,蹲在灶房门口,他矮小的身子紧缩一团,如瘦小的孩娃捏成的一个拳儿,自以为很有力气,金莲却知道那是一掰就要开的。她似乎生怕轻轻一问,那捏成拳儿的小手中的秘密就要昭示天下似的,所以就只立在院里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他感到有一人影儿在眼前晃了一下,抬头沿着人影望去,看见自己的媳妇亭亭地立在眼前,叫了一声莲呀,问说你回了,又问娘家都好吧,接着给她端来了洗脸水,让白毛巾像莲花一样开摆在水面上,放在她面前的一块青面石头上.然后说来回几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那些蹦蹦跳的小四轮坐上去比走着还累,我给你烧一碗绿豆汤还是烧一碗白花蛋汤?他一如既往宛若奴仆一样在她的面前,她一如既往享受着俊俏女人在丑男面前的贵重和情趣,甚至到了入夜,他两天没有摸碰她的身子,动手去解她的衣扣,她也就如别的夫妻一样,由他随手解了。他动手去摸她身上的任何贵处,她也都由他摸了,有两次因为急切而粗鲁,动疼了她的皮肉,她都没有像往日那样,宛若扔一个切掉的萝卜头儿般,把他与人相比小了一圈的手扔到哪儿。她
——切都由了他。她的温柔显得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
连他天天抉锨拿锄、切菜洗锅的粗如沙石的手在她身上最为隐密的嫩处的粗暴无礼,她都没有给他一个不快的眼神。直到老大死了之后,她重新忆起这一夜的事情,她才明白她的这些反常,完全是为了证实老大他不仅离过了婚,而且是因了啥儿离了婚。
她是在老大对自己无能的痛骂中睡着的,睡着了她还听见老大在叭叭地抽打他那无用的东西,直到老大对自己骂累了,打累了,把胳膊压在她的胸上睡了去,她才又从梦中醒过来。
醒过来她再也没有睡过去。
睁着眼,直到从山梁后生出的日光劈啪一声落在窗户上,她都在盘算今儿老二进货回来,她如何地把锅碗摔在他面前,如何地劈头盖脸地骂一通,让他无地自容地跪在她面前,然后,她再声声泪地控诉他兄弟二人如何地骗了她,如何地让她受了辱,如何地让她在刘街、在娘家矮人一等,无脸见人,甚至活着还不如死了更光彩。
日头已经升至街头,刘街的暖意在街面上叮当着流动。从乡下走来的赶集人,有人卸了帽子,有人索性就脱了棉袄,他们从山梁上带来的田野、尘土的气味,甜甜淡淡,从金莲的面前流过去。金莲倚着那卷闸铁门的红漆门框,望着行人的脚步,就像看着流云从她面前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至尾,往事就在她眼前凝在了一个点上,凝在了过一阵子老二回来,她见他后她的脸色该是啥样儿,第一句话她该如何说。这第一句话如同她头顶卷闸门儿上的红铜钥匙,只要找到了第一句,卷闸门儿就开了,大幕也就迅速分拉到了舞台两侧,该谁出场,该谁唤唱,该谁吹拉哪一样乐器,金莲都已成竹在胸,连冲进灶房,端起锅摔在院里的什么地方,把碗至少摔碎多少个,金莲都已考虑周全,町她就是找不到见了老二后要怒说的第一句话儿。
她为找不到这第一句话儿而苦恼。
日光从她细亮的额门上翻过去,使她的眼皮有些生涩起来,红绸机针薄袄在日光中泛出的色泽像文火一样烤着她。她在苦恼中些微地有些瞌睡了,在瞌睡中还想着老二回来她该说的第一句话。去张铁匠那儿看争吵的人都又回来了。他们从她面前走过去,议论的却不是张铁匠,也不是那因为锄头缺钢就要砸了铁匠铺的乡下人,而是村长庆。他们说村长庆心胸阔
如山脉,说村长可不会让刘村成为刘街就算了,说刘街多亏有了庆,不是庆刘街就一定还穷得如耙耧山的后山人们一样儿。
第一部分 第一章 嫁给老大(4)
金莲听着人们的议论,从凳上站起来,为了摆脱瞌睡她走进了荫凉里。对面卖山货的嫂子从她面前走过去,说金莲,今儿的生意发市没?她说老二还没回,老二一回来,生意就该旺火了。那嫂子就立在了她面前,说知道吧,村长庆去上边跑动了,想把刘街改为镇,改为镇就要把前面的丁字路口改成十字路口了;改成十字路口,咱两家就都处在了十字路口的正角上,处在正角上这儿就成黄金宝地了,做生意就天天顾客盈门了。那嫂子被刘街改为镇的愿望激动着,说话时眼睛睁得要与日争辉似的,从她嘴角喷出的口水溅到金莲的鼻尖上。金莲不关心刘街是否改为镇,她只关心老二如何还没有回到家,他已经走了四天,无论如何今天该回了,她想我见了老二到底该质问他一句啥儿话。她顺着嫂子指的路口望过去,看那些行人中没有老二的身影,又见一辆客车从她店前开过去,也没有刹闸停下来,她就扭头擦了鼻子上的吐沫星点儿,想着老二说,真的要把刘街改为镇?
那嫂子道真的哪有假。她似乎还想和金莲说些话,可有人去她家买核桃,唤’了几声不见卖主,又朝别的店铺走去了。于是,她男人从家里走出来,骂了她一声猪,就把脱掉的一只球鞋掷过来。她躲过那只风尘仆仆飞来的黄球鞋,慌不迭儿去守她的山货铺儿了。
金莲还立在路边的荫凉里。
金莲看见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货。
金莲看见在车上往下帮人递着纸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莲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光往那车上看。
金莲的手一搁在额门上,砰的一声就僵住不动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宽肩长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夹克衫,铜拉链在日光中闪着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纸箱,夹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动一下,他那朝气透红的脸,也就跟着夹克衫儿绷紧了表情,好像那纸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脸都累压得胀红了。金莲急切地朝小型货车走过去。有顾客朝她的时装店里走去了。她不管那顾客,她只管朝着老二走。这时候就是顾客偷了她店里的衣服她也不会拐回去。
老二回来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见了老二就一头撞死在老二的心口上。
她朝着老二走去时,脚步细碎,心跳轰鸣,她听见她的脑里有火车开过的哐咚声。一街两岸林立的店铺房倒屋塌样朝她身后倾过去。那辆小型货车发动着朝她开过来。她感到汽车喇叭的声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的肌肉弹动一下,那声音又朝别处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边上。
小货车的绿色车头擦着她的身子过去了。
——老二。
老二一扭头:竟从开着的车上跳了下来。
——嫂子。
她冷丁之间,张张嘴无话可说了。她觉得老二似乎比往日进货回得快了些,没等她把见他的第一句话想好他就回来了。他如从天而降一样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夜还做梦某
——个人上路去了远方,早上醒来一开门,那人却站在门跟前。她望着他,心里有些慌乱,手心出了一层细汗,她把手汗往红袄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货车瞟过去。
她说,你回来了?去了整四天。
他说,回来了。这次去郑州,还去了武汉。
她说,人家说村长想把刘街改为镇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企图骗他的人。
他说,真的?嫂子。
她说,人家都这样说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样东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样东西。
奶奶的,他说,改为镇怕村长就要当镇长了,我无论如何要立马当上治安室的主任,当上主任,村长当了镇长,我就能当派出所的所长了。
老二这样说着时,他把目光从金莲的身上移开了,他看着刘街主道上的人流和房屋,目光噼噼啪啪,说话的声音却低得和他哥老大的个头一样矮。这时的金莲,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头年新发的枝条。忽然之间,她感到有些寒冷,风是从她身后丁字路的横道上吹来的,可她觉得,那凉阴阴的清风,是来自于她的叔弟老二哩。
这一年,金莲虚岁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经二十六周岁。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1)
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还因为庆的才干,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党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位置和刘街一夜间膨胀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
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二年内,让刘街变成三条主街,二十四条附街。三条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莲家门前的商业街,除了向两侧各扩宽3米以外,就是如山货店的嫂子所说,要把丁字路口扩改为十字路口,要在那儿如城里一样,建一个圆盘的街心花园。
问题就出在这街心花园上。街心花园一诞生,十字路口扩大了,就扩大到了金莲的金莲时装店,就要求老大家里扒掉半间房。这时候已时值仲春,街外的小麦都已筷子高低,终日间刘街除了它的商业气息,就是从田野上漫过来的小麦的青冽冽的腥气了。老大在街头上王奶茶屋的对面,用土坯垒了一个公用厕所,一男一女,他的小麦就长得黑旺旺冒着绿油,和假的小麦一样。在扩街的过程中,村委会成立了一个民兵队,民兵队的任务是专门扒那些影响扩街的房屋和建筑,比如谁家门口的猪圈、公厕、炸油条的棚子,卖钉耙的农具柜台,卖吃食的锅灶,小酒馆侵伸到外面摆放桌子的水泥地面,还有挂卖衣服的铁皮屋,专卖地下书刊的书报台和盗版磁带的劣质的塑料棱板房。民兵队总是跟在村长庆的身后,前呼后拥,扛着铁锨和镢头,像将军身后的士兵扛着枪。他们走到那儿,村长往路边上站一会,闭着一只眼瞄上一阵,指着一样东西只说一个字
——扒。
那东西的主人还没醒过神儿,民兵队就呼啦一下,把那东西推翻扒倒了,尘烟腾腾了。
老二是民兵队的成员之一。
老二统共亲手扒过9间房子、14家柜台、16个锅灶和饭店的6个简易水泥吃饭桌。这一天傍黑的时候,老大往地里挑了一天人粪尿,金莲没有让他进灶房。金莲自己到灶房烧了菜和汤,馍是到街上买的热烧饼,一家人正吃饭时,老二说村长让扒掉店头上的半间房,说完就又低头吃他的烧饼了。仿佛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并不要与谁商量似的。
老大说不扒不行?
老二乜一眼老大说,当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叹了一口长气,说那你在村长鞍前马后干啥?不是白在民兵队里干了,知道村人们骂你啥吗?
老二偏头瞟着老大,说知道哩,骂让他们骂去。
老大说,骂你们是村长喂的狗哩。
老二说,管他狗啊猪的,有一天我当了民兵队的队长,看他谁还敢骂。吃了一口烧饼,又说,奶奶的x,当了民兵队的队长,刘街成了镇,设立派出所,我要成了派出所的所长,那些骂我的人不给我叫爹才怪呢。
老大就不再说啥了。老二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白。当年父母死后,老大十几岁就退学下来,挣工分种地,供老二读书。老二在初一年级升级考试中,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班里的同学都长篇大论,飞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当工程师,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作家,最不济也要当一个人民的好园丁,而全班只有老二的作文只写了一句话,五个字
——我要当县长。40分的作文,老师给老二的只有1分,可见了老大后,老师却说,怕将来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读书吧。
老大虽然只供老二读书供到高中毕业,可老大坚信老二是要成为一个人物哩。事情似乎这样就算过去了,扩街扒房,扒的并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阵饭后,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家的是水泥预制板,扒半间那间不跟着塌了嘛。老二说扒半间,其实也就是扒一间,这样嫂子的时装店就只剩下一间了。
这当儿一直低头吃饭的金莲抬起了头。
金莲说留那一间干啥儿,全都扒了才好呢。
老二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所,碰到老二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见了老二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老二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熟的妹样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仿佛家里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母那样对过老二,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脉后,一抹血红带着腥气投在院落里,把院里桐树下的几根青草草染成了紫绛色。仍在低头吃饭的金莲,背对院落坐在门口上,老二面对金莲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莲坐一侧。老二抬头惊异着嫂子金莲时,他看见她水嫩如露的脸上,被透过来的一片落日映衬着,那张脸就红得似乎将有颜色掉下来,且在她薄润的皮肤下,因激动而跳荡的脉管哆哆嗦嗦清晰可辨,宛若是错落在一面红绸上青色的绣线样。他把放到嘴边的汤碗朝下拉了拉,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边的哥。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2)
老大憨厚着一张笨脸说,老二是民兵队的人,专管扒房哩,我们该支持着兄弟呢。
金莲端碗喝了一口汤,亦冷亦热地说,兄弟要干大事情,我做嫂的能不支持呀。真的全都扒了我都没意见。
老大无话可说了,想说话的嘴僵僵圆圆在半空中。
老二放下了手中的碗唤,嫂子。
金莲没有应。金莲起身走进灶房,把铝制的汤锅端过来,如主妇一样朝老大碗里舀了一勺汤,给老二添了半碗汤,剩下的刮着锅底倒进了自己碗,然后仰头一喝,就往门外走去了。
走得义无反顾,步子快过往常,和她过门做媳这几个月的温和作派判若两人。老二听到了她在院里趟着日光如趟过河水样的哗哗啦啦,闻到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刘街的姑女和年轻媳妇们都有的那种粘人的香味,成片成片地朝他袭过来。他急忙地问哥说,嫂子去哪儿?老大摇了一下头,他便忙不迭儿站起来,
——嫂,你去哪?
金莲立在过道下,
——我去找村长。
老二跟到了院落里,
——村长脾气不好,扒就扒了嘛。
金莲半旋着扭了一下头。
——就扒了?私人的房子,扒了也得赔个啥儿哩。
老二往前冲了两步,又急急地闸住脚,
——你去。你去找村长是断我前程呢。
金莲慢慢地把身子全都转过来,
——我没去过村长家。我嫁到你们家还没去过村长家,我去村长家坐坐总行吧?
大街上因为扩街工程,到处都破破烂烂,路两侧堆的碎砖乱瓦和石渣土堆,相互扯着连着,把街面挤得又瘦又细,被阻拦在土堆下和石渣缝里的柳絮、杨花,滚成球儿如丰收落地的棉花一样。那些为了不影响生意的店店铺铺,迅速把扒掉的摊位、建筑朝后缩了几米,又重新开张营业起来。有的借机索性重新盖房,几天的工夫,新的饭铺、店铺就站在了路边,墙壁上镶满了花花绿绿的磁砖,装了彩色滚动的营业灯,为街道凭空增加了许多颜色。金莲走在落日的街上,经营了一天的商店的关门声和推着凉皮、馄饨、泡馍、拉面等当地小吃餐车的车轮滚动声,和着街上的说笑、吵闹声,混合成一股泥黄的声音,从她的耳边流过去。她是第一次要去村长家。刘街倘若是一个国,村长就是这个国家的皇上或总统,刘街如果是兵营,村长就是这座兵营的总司令,若刘街仅仅是一个大家族,那村长也是这个大家族中的老族长,德高望重的祖爷爷。说到天东地西,刘街老大的新媳妇,刚二十岁的山里姑女金莲,她都是不该独自去见村长的,不该去找村长论说长短的。
然而她去了。
金莲之所以壮胆贸然地去找村长,是因为金莲的媒人和村长媳妇纠缠有远门的表亲,媒人又和金莲的娘纠缠着表亲,千丝万缕,终能找到一牵之线。另一方面,自那一日她没有向老二质问出她想问的话,三天的后悔之后,她就不再想去问了。她发现老二那次进货回来,给老大捎了许多中药。初开始,老大每天半夜偷偷下床熬药,蹲在灶房偷喝。一天夜里小解,金莲出门见了,问你贼着喝药治啥儿病哩?老大尴尬一阵,涎着脸说,我们不说受活,可总得有个娃儿。金莲看着药锅说是老二给你买的?
答是他从武汉捎的。自此,金莲就再也没有了质问老二的打算。她开始从内心里怨恨老二,就像没有仇人的人一定要给自己找个仇人一样,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或是白日里独自时候,她把老二想象成自己千仇万恨的一个敌人,想象着如何地报复老二,如何地让老二臣服于己,如何地对她言听计从。有一个时候,老大正在灶房熬药,她想到在一个雨天,她在路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坑内灌满雨水,让老二路过时候落进坑里,哭爹叫娘的唤着救人,然后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个水坑的边上。她为这样想象的情节激动不已,为自己站到水坑边上那一瞬间的情景感到身上有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舒畅。那时候,老大熬的药味苦香香地从门口飘进深夜的屋子里,忙了一天的老二,在另一间屋里睡得鼾声如雷,而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为她的想象不能自制。当她看到自己出现在水坑边上,老二把求救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时,当她伸手拉住老二那冰凉水湿的大手时,浑身一阵哆嗦的快活,她就在突然之间,明白了男女之情给女人带来的最大冲击是个啥儿模样,啥儿滋味。她清清明明知道,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快乐与忧伤,寂寞与悲凉,都是由她自己选定的,至少说最为重要的主张是她自己拿定的,可她却愿意把这其中的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全都归罪给老二。她不恨老大,不恨自己,不恨父母,不恨刘街的繁华,也不恨她娘家后山的偏野。她只恨老二。只有恨老二的时候,她才感到一种婚姻的快活与幸福。
她想她就是为了恨老二才嫁与老大的,不恨老二她就白嫁给老大了,尽管那些黑紫白亮的仇恨,在天亮之后,在见了老二之后,都无可奈何地风吹云散,化作乡间日常如叔嫂间的敬重,她也还是愿意那仇恨在想象中一日一日地肿胀起来。她想去见见村长,哪怕仅仅见上一面,说一句平淡无味的话,如问你吃饭没有,答我吃过了,即便这样她也决计要往村长家里去上一趟。她要把对老二那种想象的仇恨从黑夜引进白天,从幻想引进现实。她想让老二真的掉进一个水坑,朝她伸出呼救的手呢。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3)
村长家住在刘街东侧的第三条胡同,因了那胡同细长无比,宛若一根鸡肠,就叫了鸡肠胡同。鸡肠和猪肠似的街道相连的口上,就是村长的家,新起的瓦屋、砖灰院墙和青石门楼,使得村长家很有一股威凛之气。金莲知道村长媳妇长年有病,瘫在床上,是著名的刘街的病秧子。她在街上买了几斤糕点、水果提在手里。
不消说,村长家不缺水果和糕点,可她想她初来面见,她不能不提一些糕点和水果。到
村长家院落时,村长正在黄昏中吃着夜饭,一碗玉蜀黍汤端在手上,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卡着碗沿和碗底,小拇指相对碗肚夹了一小碟儿菜,菜是葱花炒熟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