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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天 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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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这里住过了四年的,我习惯性地转弯,进门,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长艺的门前。宿舍楼的大爷冷冷地看我一眼,并没有认出我和其他的学生有什么区别。走到熟悉的楼梯上,每一步踩下去,似乎都有着自己的酸甜苦辣涌上来。有时,我也很奇怪,我究竟是怀念那一段大学时代的纯真感情,还是在怀念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代。那时,我们真的是很年轻啊,就算是伤心,也是那么的纯粹。大学的生活未必甜蜜,只是因为那一段纯真年代,才终于成为了记忆之中无法替代的美好。
我站在21o宿舍的门口,习惯性地轻轻推开了门,向门后望了望,空空如也,那一段的感情已经随着我们的天涯海角再也不可重现了。桌子上,还有着程增元刻下的为晚上画画而用的标尺,今天的学生们,已经把它当作是一道很普通的疤痕了吧!墙角我的床上,有一个男孩奇怪地看着我,见我望他,问道:
“你是大一的吗?”
我笑着摇摇头,男孩子再接再厉问道:
“那你是几年级的?”
我似乎应该是一年级的,但是刚刚否认了,不好再这么说,我沉默了一下。男孩子一下子蹦了起来:
“你是宿管科的吗?”
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那个男孩子还在门口不信任地目送着我。我扭过头来,又看到了门口的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女孩子到这里等男朋友,全部都是在那底下等着,直到今天也没有变,不知是不是那么多的爱情滋养了这棵树,现在的它已经又繁茂了一些,树枝直垂下来,垂到了一层的宿舍楼。那儿的人们,还像我们当年一样,正在感慨着人生的喜怒无常吗?
祝他们一路走好。
同时,也祝我自己。
国画老师(1)
天气还在昏沉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耳边的声音。我使劲儿地闭上眼睛,埋怨道:“程尚,你就不能从床尾下吗?”
“可是我的鞋在床头。”程尚见我醒了,索性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系着鞋带,随手拿出我抽屉里的抹布,在鞋上擦摸着。
我厌恶地用手盖住头向外推他。停了几秒,我的脑子里猛地闪过了一丝闪电,向程尚说道:“你又把鞋脱在我的床头了?”
程尚站在门口等我,随手拨弄着门后的风铃,听到我这么说,一时之间有些慌乱,连忙说:“我先走了,你快点过来吧!今天是新课。”
今天的确是新课,工笔国画课。自从进入了这个学校以来,各种各样的课程一股脑地涌现在了眼前,总的特征是没有一个学得懂。其实这也很难为我们,一个月一门课,这简直是成心让我们学不好。我们毕竟是人,不仅仅精力有限,而且也不能够总是接受失败的考验,画不好的次数多了,我们慢慢地也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够画得好的,逐渐地开始放松自己。老师每一次看着我们的画稿总是在唉声叹气:“老头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这一次的国画课恐怕也是如此,我们懒懒散散地趴在桌子上,等着老师的到来。八点半了,郑智珍迟疑地望着我们大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教务处问一下。臧富海老谋深算地说:“班长,还是要去,不然正在教学检查,责任出来了,不还是要怪我们。”
郑智珍迟疑地起身向前走,王华一把拉住她,骂臧富海:“你就会瞎说,现在教学检查,那个老师就是没有被查到也会被咱们揭发了,他不恨死咱们才怪,你还怎么上他的课?你的毕业证书还要不要了?”
我们今年的新规定,只要有一门课不及格的,就没有了毕业证。同学们过得胆战心惊。郑智珍慢慢地擦着桌角坐下,不再作声。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身材很矮小粗壮的老头,进来之后把书包匆匆地放在了讲台上,清清嗓子,对我们说:“对不起,同学们,现在咱们开始上课。”
我们怔了一下,恍悟这就是老师,习惯性地把本子摊开,准备记录。老师皱皱眉头,对我们说:“你们不需要记,学习并不是一件苦哈哈的事情,只要你们注意听就可以了。”
我们不禁愕然,随即高兴了起来,欢快地把笔丢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课。老师缓缓地在讲台上踱着步子,说道:“这几年,我一直在从事国画教育,也一直在思考怎么样地教好国画,能够让你们学会它,掌握它。现在我才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们望着老师双手指天的样子,一时之间有些慌乱。老师环顾了我们一圈,接着讲:“为什么这样说?其实很简单,我学画画多长的时间?你们可以猜一猜,四十年,我从小就开始学国画了,但是到了今天,我仍然不敢说我画得好,何况你们?”老师向地下摆了摆手,以示其痛心疾首,“只学一个月,每周学两天,这怎么能学得好?你们要是学得好了,那前面的那些大师就要哭死了。”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老师接着说道:“但是你们能够不了解中国文化吗?不能。你们能够不了解国画吗?也不能。那好,我们就避开那些技法上的东西,直接来谈它本质上的,我不要求你们掌握它,但是你们必须要了解它。”
这种文字游戏一样的话语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有点过于高深和无用了。郑智珍把自己的笔记本无奈地推开,专心听他讲课。老师问我们:“你们班上二十个同学,有没有喜好京剧的?”
我们相互之间看了看,没有一个人说话。老师笑了笑,逐渐激动了起来:“这就是你们的差距,京剧和绘画是相同的,不了解京剧的人,也就不了解绘画。为什么?中国绘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简练。京剧是什么?简练。艺术是相通的,在京剧之中,一根鞭子就是千军万马,电影行吗?不行啊,什么行啊?只有京剧啊!你们现在只能欣赏那些繁而又繁的东西,不能欣赏简练之美,这就是差距!你们看的那些好莱坞出产的东西,一棵树就真的是一棵树,千军万马就真的去找一万人,好看吗?有意思吗?京剧怎么表现的?只有一根鞭子,说它是多少它就是多少,无穷无尽,宇宙之大尽在手中,这就是简练。还有你们的那个什么,表现悲伤的时候就是哭天抢地,好看吗?能看吗?值得看吗?京剧是怎么表现的?转辫子,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都表现出来了,就是转辫子!”
老师明显地有一些激动了,渴得也就快。当他低下头喝水的时候,小不点姑娘在我前面扭过头来,飞快地做了一个鬼脸,又折回去。我看看老师没有注意,低低笑出了声来。郑智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连忙收起笑容,继续听他讲课。
下课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我们直了直腰,使劲地给老师鼓掌。这堂课虽然不知道讲了什么,但是确实是很激昂,听着过瘾。一上午的时间,那么快就过去了。我们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郑智珍回头对我们说:“干吗要收起来?下午还要上课,你们不会是不想上了吧!”
“那怎么敢?”我拿起一本书,想想看,再放下,“班里就这么点的人,缺一个就像是豁了一个门牙。”
国画老师(2)
“不过说实在的,”程尚在门口说道,“这课可是比服装打版课好玩儿多了,反正就是听嘛!那个听不懂就要做错,这个听不懂也没事儿,而且也不会听不懂。”
“其实,这些话我们也听得挺多的了,他们可能说得是对,”我低下头拿起画笔,说,“可他们那是什么办法啊!总不能让咱们都去看京剧吧!”
“吃饭吃饭!”臧富海不耐烦地拿起饭盆敲着,“快走快走,别挡着道。”
“你怎么就知道吃?!”黄茜开玩笑地看了臧富海一眼,“你是最不应该说吃的!”
我看着黄茜的眼睛,会心地一笑,没有想到英雄所见略同,这和我昨晚上说臧富海的话如出一辙。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抬头看臧富海。臧富海喷火的眼睛正望着我,我不好与他的眼睛对视,眯起眼睛来看着窗外的蓝天,对在前排坐着的栗子敏说:“走,吃饭去!”
栗子敏看了看在门口倚门而立的赵妲,再看看我,没有说话。我只好说:“走吧!程尚!”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程尚站在电梯里,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把鞋子放在你床头了。”
“没事没事,”我大度地挥挥手,“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我早就忘了。我就是在想,你说如果他老是这么讲下去,最后的作业怎么办?”
“反正发愁是全班一起发愁,你现在着什么急?”程尚很不屑于我的焦虑,晃着头说。
“其实仔细想想,他说的话真的还不能说是对,”我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只能是说艺术的种类不同,表现方法也就各不相同,和谁好谁坏没有关系。你觉得呢?”
“我就是觉得我不喜欢京剧,根本不觉得它们好。”
“你可真是一个卖国贼。”我摇摇头说,“我虽然觉得不好,可是我就是不说。”
吃完饭后,大家回到课堂里等老师回来。过了一会儿,老师拿着一个很大的茶杯出现在了门口,坐在门口附近的椅子上,没有打算讲课的样子。我们嘘了一口气。郑智珍问老师:“老师,下午还讲课吗?”
“不讲了。”
“那老师您说说我们都需要什么东西?我们去美术馆买回来。”
老师低头思索了一番,放下茶杯,到黑板上写下了工具的名称,反复叮嘱着哪一种工具才好使。我们连忙记了下来,让栗子敏和郑智珍出去买。我们在班里无所事事地坐着,老师在教室里面四处转看,走到栗子敏的桌子旁边,老师指着桌子上的纸条问道:“怎么没带就去了?”
“这个不是吧!”赵妲连忙把纸条拿起来,看了看说,“我记得他把纸条放进去的。”
老师接过纸条看看,想要放下,又再次拿了起来,读了一遍,对我们说:“你们现在班上还有几个人能读得懂文言文的?”
这样的人恐怕比看过京剧的人更加稀少,我们相互对视一眼,自知不是这样的人才。老师笑了笑,指着纸条对我们说道:“写这么长的一篇,还是没有说清楚,这能怨得了你们吗?你们的文言文字功底实在是成问题。你们可以想一下,如果使用文言的话,几个字就说得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实在是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育,我们一时之间觉得新鲜和疑惑。老师把杯子放到讲台上,面向我们说道:“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你们天天都要吃饭,你们知道文言文里的筷子叫什么吗?一个字:箸。现在呢?两个字,复杂了,由一个字变成三个字四个字的太多了,繁复了意思倒更不清楚了,和艺术的道理是一样的,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清楚,越来越脱离初衷,何苦来哉?”
老师耸耸双肩,表示无可奈何。我们一时之间眼前一亮,从没想到他这样的老派人物还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来,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风流倜傥、思想先进的人物,只是几十年来始终固守着自己的理论,不知道社会终究还是在前进。我望着眼前的书本,又怀疑起来,从来就没有人说过文言文与白话文的优劣,在我们的心目中,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白话文自然比文言文优秀了,却难道不是这样子的吗?又或者说,这还是一个问题?
晚上睡觉的时候,臧富海指着我说:“张舒涵,你记得把门后的垃圾倒了,现在就你用着那块地方呢!”
“知道我用着,你们干吗还往那儿倒垃圾?”我翻身起床看我悬挂在门后的千纸鹤风铃,还稳稳地挂在那里,下面也没有垃圾,回头看臧富海,正用被子裹着头睡觉,这才恍然大悟是上了他的当,我气愤地回来坐下,半躺在床上。陈义埙也从床上斜起身来,说:“我觉得咱们能碰上这样的老师,真是挺好的。学校对咱们真的是不错。”
宿舍里没有人吱声。我看着臧富海躲在被窝的身体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火气直冒上来,对陈义埙说:“你歇菜了吧!这老师说的是什么啊!纯粹的误人子弟!”
“为什么?”陈义埙奇怪地问我,“人家已经学了四十年了,怎么还不比我们好吗?”
“那可不一定,”我说道,“就他今天下午说的话就不怎么样,为什么要回到文言文,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当然是不行了。”我看着寂静的宿舍,猛然想到大家恐惧陈义埙的原因,因为他非常喜欢找班主任汇报思想,不禁暗暗地骂自己糊涂。这时,陈义埙又问道:“为什么呢?张舒涵。”
国画老师(3)
“不是因为什么,”我喃喃道,把口气恢复成为一次学术的讨论,“也没有什么,文字嘛!只有两个功能,一个是传情,一个是达意。生活之中已经不用那样的语言了,文言文也就不能再传达感情了,就像我们说英语,说得再好也感觉不是那么的彻底,就是因为我们平常的说话不是这样。文言文也是这样,文字上面再翻一遍,原来的感情也就没有了,达意也是这个意思,中国人无论如何还是用中国话最直接,就是因为我们日常说的就是这种话,我们就是在用这种话表达感情。文言文既然已经不能再有这个作用了,那也就应该被淘汰了。”
“你倒还真能说,”陈义埙赞叹道,“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不如人家老师说得对,他学那么多年了,怎么也应该比我们好一点吧!”
“这不是我说的。”好胜心一起,我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那是谁说的?”
“爱因斯坦!”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就是爱因斯坦。”
“你特别喜欢对我们说这个,”陈义埙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我们没你知道得多?”秦雁行斜倚在床上,问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我没有想到秦雁行也这么的敏感,说,“这话是你说的。”
我们默默无语地躺下,宿舍里的空气一时之间有些凝固。静下来,才发现夜晚的风这么的冰凉。我向上拉拉自己的被子,看到没有人再说话,扭转身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课程,同学们已经放松了很多。国画老师上到了讲台之后,找一把椅子坐下,对我们说:“这里我要请同学们原谅一下,我的腿不好,去写生的时候冻伤过,不敢总是站着,行吗?”
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郑智珍到底比我们大上几岁,急忙说:“老师,您坐着吧!这是应该的。”
国画老师坐在了上面,打开水杯,喝了两口,对我们说:“昨天给你们讲完课,倒是引发我思考了很多,你们这一代,为什么总是画不出好画,写不出好文章来,为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
这种问题明显的就不是想让我们回答出来。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以何作答。老师笑着摆手道:“那么好吧!具体一点,我问你们两个问题,你们试着回答一下看。第一个问题,画不好画的同学,你们有多少人把古代的画仔细反复地钻研了一遍?写不好文章的人,你们有多少把古代的好文章看过一遍?”
老师的语气顿了一下,但明显得激动了起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连那个外国人,还不是搞美术的牛顿都知道这个,在自己有了成绩之后说这是因为我站在了巨人肩膀上的缘故。我们今天的中国人,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东西,自己没学好,倒是叫外国人学会去了?我们五千年的文化,从来就没有断过流,有多少大诗人、大画家、大作家,他们的东西,你们看一遍就相当于少走了五千年的弯路,多了五千年的经验,为什么不看?就是因为自己看不懂古文吗?这不是借口,没人生下来就能看懂,听不懂京剧,这也不是借口,你们连街上的那些哇哩哇啦的歌都能背下来,对,是背下来,这么好听的京剧倒是背不下来了,不可能!戏文里就有好文章,如果你们说设计专业和文章的事不沾边,那么,京剧里面也有最好的创意,为什么不学自己的?倒是跟在外国人后面跑?”
老师神情激昂,打开杯子喝水,喝完了水,并不接着开始讲课,深深地吸口气,目视前方,满面忧色。栗子敏认真地记下老师讲的话,见他并不开始,满怀敬意地问道:“老师,那您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学习传统吗?”
老师迅速地放下杯子,把手挥一挥,说:“学习传统,对的,你们现在总想着自己画出自己的风格,然后能出名好卖钱,也就不注意学习别人的东西了,甚至还有意识地不让自己受别人的影响。这真是鼠目寸光!谁画画不是从学习别人开始的?钻研前人是一种非常好的学习方法,就算是模仿也不丢人。社会风气太浮躁,居然还有人说什么成名要趁早,坑害了你们这一批人。”
我们望着老师越摇越低的头,不由得自惭形秽。时间过得飞快,只一晃的工夫就要下课。送走了老师,我懒洋洋地整理自己的课本,问郑智珍:“咱们这星期的课上完了吗?”
“完了,”郑智珍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你快点把上一门课的作业收上来,王老师都要生气了,别拖了。”
“好的好的,”我不耐烦地摇摇手,走到了栗子敏的桌旁,说,“子敏,你的作业给我。”
栗子敏伸手到桌子底下摸索着。我拿起他的笔记本,看看,笑道:“你还真的都记下啦?”
“我觉得老师讲得挺好的,”栗子敏夺回本子,说道,“你不觉得吗?”
“道理当然是这些道理,但是这些谁不知道?关键是实际来做,艺术必须是在技术的基础上,没有技术哪有艺术?”我看看班里,迟疑了一下说道,“他总是不说实际技法,我看咱们这一个月就要被他这么耽误过去了。”
“你这么多愁善感干什么?”王一河把脚跷到了桌子上,“他要是管得不严,我就可以再去接一个活儿了。”
“也不知道他的作业是什么?”程尚感叹道,“真是怕了加班了。”
国画老师(4)
这一个星期是我大学里面少有的清静时光。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去图书馆借几本古典书籍回来,靠在床头慢慢地看着,一页页地翻看过去,人也就很快进入了梦乡。醒来后看着同学们,我不好意思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中国人那么喜欢头悬梁、锥刺股了。”
似乎是前一段的紧张使身体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现在身体来讨债了一般,我总是迷迷糊糊地睡不醒。睡梦之中隐约看到有人进来,我睁开眼。程尚站在我的面前说:“起来,吃饭去。”
我摇摇头,又睡了过去。终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我推推在上铺躺着的程尚,说:“饿吗?出去吃点东西。”
“你去吧!我可是刚吃完饭。”
我走下楼来,一个人到城隍庙小吃店吃东西,脑子里面很奇怪地什么都不想,好像是空空荡荡一般。回去的时候,看到翁宇和他的女朋友亲热地在路上走着。看到我从后面赶来,翁宇转过身,说:“舒涵,这么晚吃饭?”
“是啊,太忙了。”
“是真忙,你们也是上国画课吧?”
“对,”我回答说,“是国画,你们是谁教的?”
“郭老师,”翁宇笑呵呵地说,“一天到晚让我们画任伯年,累死了。”
“凑合着过吧!”我笑笑,“反正也是学不了什么东西。”
第二个星期的时候,老师已经不再那么多地讲课了,转而让我们画画,只是他辅导我们画画的耐心远远低于他讲课的耐心。有时,看到我们画得实在是惨不忍睹,老师默默地拿着杯子走出去,到办公室添加开水,顺便坐一会儿,不愿意回来。学生拿着画让他看,老师简单用目光扫一遍,说:“继续画吧!多画就好了。”
看来,我们的水平已经超出了他所估计的最低值,他所了解的笔墨情趣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任何艺术都必须有着超凡脱俗的技术作为后盾,然而掌握技术的过程却是最枯燥无味。一班人在教室里辛苦地画着,小不点儿姑娘突然大声地叫:
“糟,又画坏了!”
回头看看我的画,小不点儿姑娘哭丧着脸埋怨:“为什么中国人用墨画画?错了都不能改!还是铅笔好。”
“你怎么不说时间差多少呢!”王一河到底是在社会上干过,格外地注重效率,“你画一张素描多长时间?国画两笔就全黑了。”
“因为古代人画画不挣钱,只好快画多卖,这是走薄利多销的路线,”秦雁行笑道,“典型的经济法的自然选择。”
画到后来,第一张和第十张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整个班里已经丧失了信心。这时已经第四个星期了。老师在看我们的画稿时,仍然是说:“画吧!多画就好了。”
同学们渐渐地放松了下来,王一河已经是故态复萌,早晨过来看一下,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中午的时候再跑回来,匆忙地画上两笔,把一天的作业就补了回来。最后一个星期,老师把作业留了下来。同学问他如何画的时候,老师摇摇头,仍然说:“很难,因为你们实在是没有基础,所以我也并不苛求你们。”
画到最后,效果很糟糕,我们自己也懒得再改,内心深处更加不再相信这些画还可以画得好。到了收作业的时间,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作业交上来。我看着桌子上的画卷摇头叹息:“就这次画得不好,就这次交得最早。”
“这次我感觉咱们班像是阶级兄弟了,”王一河高兴地说,“平时总有些人画得那么好,故意丢我们的丑。”
结课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们无所事事地散在校园里。星期六一起下楼吃饭,程尚去了一次一楼的洗手间,回来以后大惊小怪地对我们说:“八二班都已经办了国画课展览了,就在一楼。”
“水平怎么样?”
“比咱们强了老鼻子去了。”
“怎么可能?”我们疑惑地问,“不都是学了一个月吗?”
下午在班里没事,我们一起下去看展览。一楼的展厅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十幅作品,是非常现代的水墨画,影影绰绰的肌理效果做得极好。我们一张张地看过去,不知道是否因为年轻人的缘故,我们格外地喜欢这种创新形式的水墨画。一张张地看下来,心中着实后悔。臧富海摇头叹道:“什么事情都是要做,光说可是不行。”
“国画倒是也能画得挺好看,”王一河漫不经心地用目光扫来扫去,“可这有什么用吗?”
“你能不能不那么庸俗,”赵妲不耐烦地打断他,“只有挣钱有用吗?”
王一河张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小不点儿姑娘笑着接腔道:“国画老师好失败,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让你重视起传统文化来。”
我们的国画课从此也就彻底结束了。国画老师也没有再见过。参观完展览之后,我被画展上美丽的作品鼓舞,发誓要利用自己的课余时间把国画补上来,但是等到下一门课真正开始了之后,心劲也就慢慢地淡了下来,直到有一天整理画笔时,我看着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用手抚去它们时,我才明白,国画生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彻底地结束了。
毕业时在教务处的门口领派遣证,正好碰到了一个八二班的学生,知道他将要当老师,教授学生国画课程。我高兴地对他说:“那你肯定是没问题了。”
国画老师(5)
“为什么?”
“你们当时画得多好,”我对他说,“我们很羡慕你们呢!”
“发大水那年的事了,”朋友惭愧地摆摆手,“咱们不是学这个的,早忘了。”
我也已经忘了,不仅仅是技术,那些曾经让我激动的话语,现在也逐渐地从我的脑海中慢慢消失了。生活就像是大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实在是没有过多的心思来思考生存之外的事情。想起曾经的热情,竟然恍惚如同隔世一般。有时在寂静的夜里,我看着星空,回忆着自己逝去的岁月,好似一幅幅的画面一般,展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些日子里的悲欢离合,现在是在哪儿呢?在那些闪烁不定的星星之中吗?虽然能够看到,但却是永远无法触及的了,只是在夜晚不经意的一瞥中,才发现它正在偷偷地看着你。
臧富海(1)
大家正在收拾东西。一个叫做秦雁行的瘦弱同学悄悄把我拉到一边,笑着对我说:“看那个人。”
我放下自己手中的枕头,问他是哪一个?秦雁行笑着对我说:“就是屁股特别大的那一个。”
“当时全班里数你笑得最欢。”当我们熟识之后,臧富海恶狠狠地坐在床上瞪着我说。真没想到他的耳朵这么的灵,至于我当时是否笑过,我却模糊得一点儿也记不起了。似乎笑过,又似乎没有,记忆在岁月中总会变得模棱两可的。我扭过身体,面向墙壁,臧富海睡在我的对面,我只要转过身来,就不得不面对他那张脸。臧富海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我的回答,不由得怒气冲天,又恶狠狠地指着我说:
“张舒涵,你等着,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你的饼干吃光。”
我的饼干是我姐姐带来的,因为我起床晚,每次都过了吃饭时间,所以专程带来给我当早餐的。姐姐走后,臧富海一只手拿着我分给他的那一份饼干,另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尖说:“我其实有一个哥哥就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
我无所谓他的哥哥,我只关心我的饼干减少的速度;我也不愿每天爬上爬下地将它锁到壁橱里去,被人斥为小气。终于有一天,我摊开双手对他说:“已经没了。”
“怎么可能没有了?”臧富海疑惑地盯着我,“你小子别又是撒谎吧!?早晨刚看见你吃来着。”
我说:“不错,早晨我吃的那一份就是最后一份。而且,”我接着说,“一个人的东西八个人来吃,本来一个人可以吃八天,现在一天也就报销了。”臧富海咂巴着嘴躺到了他的床上,悄悄问我是不是有点生他的气。我的怒火消了大半,说:“生气倒没有,只不过心疼得厉害。”
“这就好办。”臧富海八字形地躺在他的床上,隔着蚊帐朦朦胧胧传来了他的声音,“改天,我让我哥带些过来。”
“你那食品站的哥哥什么时候能来?”
“什么食品站,是食品公司。”
“就算食品公司吧!他什么时候能来呀?”
“那可说不准了。”臧富海小声说,“不过早晚肯定会来。”
我撇了撇嘴,对他的哥哥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但我相信他确实是有一个粮食部门的亲戚的,因为他长得确实是胖,比我们整个大一号。有一次画完画儿,大家休息脑袋的时候,我对他说:“臧富海,从你那儿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来。”
臧富海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指着画板问我:“哪儿?”
我说:“不是那儿。”
臧富海问我是哪一块画?我说:“不是画儿,是在你的身上。”
臧富海顿时瞪圆了眼睛。我指着他的脸说:“你的脸是一张标准的太极图,太极还不算是中国文化的代表?”
臧富海把目光盯回他的画板,在我们的笑声中端详了一会儿画面,缓缓地对我说:“你小子骂人不吐脏字的。”然后缓缓地收拾他自己的画具,回宿舍去了。
我笑着低头去画自己的画儿,却突然感到了两道愤怒的目光,抬起头来,看见是栗子敏。他盯了我一会儿,才愤愤地说:“张舒涵,你怎么给人起这种外号,这种外号一传开,一辈子都丢不掉的了。”
我笑了一笑,心里却也有些后悔。果然,“太极臧富海”的名字很快就为人所知了。臧富海从此对我冷淡,我的饼干他也不再翻着吃了。有一次我正在吃,他撞进来,我递了几块给他,他迟疑了一下儿,还是缓缓地吃完了,但再也不主动去要。臧富海这么忌讳他的胖,我是没有想到的。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却应该事先想到的。在我着实懊悔的几天里,我努力地替他辟谣,对那些上门来问太极图的同学说:“人脸怎么会像太极图?又有骨头又有肌肉的,咱们不都学过解剖吗?”
在说这些话时,我就悄悄地用眼角看他。臧富海却是始终看天花板。天花板上空空如也,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然而,终于有一天大家躺在床板上时,他缓缓对我说:“张舒涵,我看你像一个张麻子。”
我笑了笑,没有吱声。那几天我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难看得要命。我虽然高兴他这句话把我的良心账扯平,但也真怕他把这句话四处乱说。如果真要有人来看张麻子的话,我肯定会用针把他的嘴巴缝起来,然后我再问他知不知道青春痘是早晚都会下去的,到时候,我还会是光滑洁白的一张脸?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臧富海翻了一个身,把脸望着我这边,对我说:“八三班旺懿你觉得怎么样?”
我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儿说:“可以,还过得去吧!”
臧富海得意地又伸展了四肢,轻声说:“我觉得她对我有意思。”
我心里骂他自作多情,也不想想自己的太极图,怎么可能有人看上你?嘴里却说:“那太好了。”
臧富海高兴地叹了一口气说:“这种事虽说两厢情愿,可咱们是男性,总还是要咱们主动表示出来吧,不然后下手者遭殃,还是没咱的事儿。”
我心里哼了一声说:“不是咱,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儿。”臧富海笑着承认了用词的错误,开始专用“我”字。
大家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臧富海问我:“你愿意不愿意明天和我一块儿上法学课?”
臧富海(2)
我说这哪是什么愿不愿意的问题,法学课是必修课,又是那么个厉害老师,你敢不去?臧富海摇手说:“不是那个意思,去自然是要去,法学课是大课,一个系都在,可以趁机坐在那个叫做旺懿的女孩跟前,给她递上一张纸条。”
我说:“ 这么做太好了,可我不明白我去那儿干吗 ?”
他说:“你可以去当那个那个呃呃──灯泡。”
我一听,顿时心中火向上撞,说:“这活儿我可干不了。”
我怒火万丈,臧富海却以为我是兴奋过度,笑着对我说:“班上除了你,别人都不合适。”
我心里的恨意又一点点儿地堆积了起来,原先对他的那点歉意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在心里暗暗想着明天的情景,诅咒他倒霉——第一步,臧富海递过纸条;第二步,女孩子看了纸条;第三步,女孩子大吵大闹,痛不欲生;第四步,臧富海痛不欲生。
臧富海也正躺在床上对我说着明天的计划:“第一步,我递上纸条;第二步,女孩子看了纸条;第三步,我坐到她边上去;第四步,约那个女孩子出去玩。这时,你就可以到一边凉快去了,之后就是我的事了。”臧富海躺在床上快活地如是说。我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想我的阿拉伯数字,想到五十时黑暗似乎已经吞没了我的身体,我逐渐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心神俱疲了。
第二天早晨,我匆匆忙忙地起床,刷完牙走出宿舍楼的那一瞬间,强烈的阳光照得我一下有些头晕。我想起了昨晚的谈话,有些无聊,我对我的生气也感觉没意思,他们两个说不定倒真是一对儿呢?
只可惜我这种想法只持续到傍晚,我又讨厌起他来。原因不是别的,是他到处宣扬他的必胜论。这种事情,还没有开始,宣扬什么呢?可他就是那样。晚饭后,我和臧富海在夕阳的一抹儿金色下大踏步地向教室走去,我感觉得到他充满了信心。
臧富海和我的愿望都没有实现。那个夜晚或许因为暮色的确沉重了一点儿,白色的灯光怎么也射不到整个教室中去,那些离灯稍远一些的同学的脸都已变得模糊不清,但那个女孩子我却始终记在了心底。当时,她穿了一件灰紫色的长裙,脸却好像白玉一般,晶莹得反射着灯光。她有时对周围的人笑一笑,以此表明她还不是一件被雕成的塑像。臧富海拉我坐在女孩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