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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的少年 第5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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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身想去挡,又担心唐谧陷入如此惨痛的幻象中无法自己脱身,一个犹豫,还是先施出术法破掉幻象。
然而此时的他再要去挡那击来的一掌已然来不及了,他唯有侧过身,用左肩硬生生扛了这一掌。细微的骨头碎裂声响起,他知道,左肩胛骨大约是已经碎了,却也顾不得这些,右手已全部功力击出,重重落在偷袭者的胸口。
顾青城和偷袭者各向后退了两三步方才站稳。只听顾青城低叫了声:“青猿,怎么是你?”
青猿刚要张嘴,一口血倒喷出来,双唇翕张好久,才喃喃说:“想不到你的功力到了如此地步,原来你一直在隐藏实力。”
顾青城受袭本已大惊,见青猿能说人言,更是诧异到了极点:“你,你到底是不是青猿?”
“我不是,我是小安。”青猿答到。
顾青城回想片刻,不确定地问:“你是那个被抓来和青猿合体的小内侍?这怎么可能,你应该在合体以后就完全丧失掉意识了啊!”
青猿恨恨道:“不错,魔王座下所有怪物在人妖合体的时候都已丧失了人的意识,唯有我因为是和魂兽合体方才保有了意识。其实刚开始的那些年,这魂兽的意识一直想要侵吞我,可是每每想到被华璇强行变成怪物后生不如死的痛苦,我就挺了过来。这一百多年里,我和青猿的意识在一点点地互相折磨,都想侵吞对方,完全占据这个躯壳,最后还是我赢了!虽然这耗费了一百多年,可是,还是我赢了!”
“这就是华璇的魂兽没有消失的秘密?”说这话的是唐谧,她站在铜镜前,满面泪痕,神志却已经清醒了。
“是的。华璇眼看兵败,心有不甘,想要复仇又没有勇气忍辱偷生,希望有人替她报仇雪恨又害怕这仇恨终究会随着时间被慢慢淡忘,便召唤出了完全忠于自己的魂兽青猿。她一直在研习肉体永存的邪术,又曾经把数万兵将与妖物合体为杀人不眨眼的妖怪,这点小事本就不倒她,可是当时的赵宫已经树倒猢狲散,忠于她的亲卫也不知在何处御敌,于是她便顺手抓了我。我,小安,熙庆殿内唯一一个没有偷偷逃走的内侍,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偿么?”青猿说到这里,心中激动,吐出一堆血沫子,大口喘气良久,才接着道,“可惜,华璇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她留下来复仇的种子毁掉了她复仇的大业!”说完,青猿完全不顾内伤,放肆地大笑起来。
顾青城听得心头一紧:“你是什么意思?”
青猿指着唐谧道:“你问她,她如今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魔王转世!”
顾青城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转向唐谧,那不置信的神色让唐谧觉得心中一痛。她深吸一口气,道:“是的。刚才我已经找到了自己丢失的记忆,我并不是华璇转世,而你,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话音落下,避室内一片寂静,突然青猿狂笑起来:“是的,我一直一直就知道,从我第一次在藏百~万#^^小!说看到她就知道,那时这身体里的青猿还残存了一线意识,能够感觉到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魂主。可是我故意告诉你们她给我的感觉不一般,我就是要看你们布置了那么久,最后白白辛苦,前功尽弃。”
“所以你取走了我的血做了一个血影琉璃。那术法在你给我们的《六道全书通要》中有记载,以一人之血做血影琉璃,唯其血脉的子嗣可显于琉璃光下。王凛以华璇的血做的那些全部都被毁了,你便用我的血做了一个新的,自然只能照出我一人。给司徒明献计的恐怕也是你吧。你让他成为堕天转世后马上在众人面前拿出血影琉璃,好把我当作魔王抓出来,同时也可以逼出顾宗主,对不对?”唐谧厉声喝问道。
然而不等青猿答话,顾青城便凄声道:“胡说八道!我不相信,那伤疤是怎么回事?你脑海中的赵宫是怎么回事?”
唐谧叹了口气道:“伤疤是我家打碎的镜子所留,刚才你已经看到。至于脑海中的赵宫,那是因为我残存了一点王凛的记忆。也正是因为那残存的记忆,让我对幻海和这里有莫名的感觉,并且在六识混乱之时,见到王凛幼年时亲历的胭脂峡之灾。”
“你是说,你是王凛的转世?”顾青城的声音几近嘶哑。
“不是,我不是王凛的转世,我就是我!”唐谧说到这里,身形一矮,蹲在地上,手指沾着青猿落在地上的血水,画了一个幻海、避室和陵寝之间的位置图,“这是你所知的阵型,可是你未曾看过王凛留给御剑堂殿监的遗信,所以你并不知道在湖底还叠加了一个这样的五行阵,以五妖兽镇住华璇的尸身。单看幻海这阵,是一个吸取与华璇有关所有力量的阵法,这就是为什么尸王或者其他妖兽在王凛去世百年里都很衰弱的原因,它们的力量都被这阵法源源不断地吸取,化作维持蜀山结界的力量,这也是王凛死后力量仍然维持的关键。但是现在,你把这阵型全面来看,你看到的这个完整大阵是什么?”
唐谧说完,抬眼去看顾青城,她知道顾青城比她更精通阵法,应该能猜得出来。
顾青城怔怔盯着那血水的痕迹半晌,忽然用平静至极的声音道:“是六界禁术。”
“是的。王凛在最后的时刻,因为找不到轮回存在的凭据,无法相信能够在阵法的力量消退前重回蜀山,于是使用了六界禁术,在他死前,在陵寝中打开时空的缺口,把魂魄送入异世界的一个肉体中沉睡,而我就是机缘巧合下被寄居的那个身体。当这个世界百年以后,再由你们在此地发动五行阵,重新打开那个时空,把我由这镜门中带回,沉睡在我体内的王凛魂魄就会苏醒,占据我的身体,这就是堕天转世的真相!”
顾青城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问道:”为什么我破了阵法却没有杀死你?莫不是破阵没有成功?”
“不,你成功了,所以我的父母才死在火中,之后死的,本应该是我。可是天不助你啊,就在你们在此处发动五行阵的时候,张尉带着世上致强的防御宝物沉荻进入了幻海的阵中,破坏了整个布局,还保护我穿越了两个世界,存活了下来。之所以你过了几天才发现我,那是因为穿越不同的世界也需要耗费时间,并不是一眨眼就到了另外一边。”
唐谧说到这里,看看自己少女一般的身体,继续道:“至于我为何变小了,这就很难解释了。在我的那个世界有一种理论,若想穿越时空必须超过光速,而超过光速也许就会发生时间倒流,人便会越来越年轻,不过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但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你破阵的力量毁掉了王凛的魂魄,也伤害了我,才让我变小了十岁,但因为沉荻的保护,我才没有死掉。”
唐谧解释完一切看向顾青城,发觉他似乎瞬间衰老了下去,眼底满是沉寂的灰色,犹如死去的亡魂。而唐谧此刻已没有悲悯,只觉疲累,坐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只有青猿低声冷笑道:“好,好,我挣扎了百多年,总算看见了想要的结局。奉劝你们最后一句,如果你们还想活下去,就想办法快走,若是觉得人生无趣,便不妨再多等一时半刻。我已经告诉司徒明你们必会来这里。”青猿说完,转身踉踉跄跄而去。
顾青城突然开口说:“你受了这样的伤,也活不了多久。”
青猿没有回头,朗声笑道:“活着早已了无生趣,不过为等候今日而已。想来当年我在熙庆殿扫地的时候,定是想不到终有一天,可以毁掉魔王的复仇大计,哈哈,哈哈……”
狭小的石室内只余唐谧和顾青城两人默默相对而立,静默中,两人几乎同时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都欲张口说些什么,然而看着对方双唇轻动,便都同时停下,静待对面之人先开口。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顾青城率先打破寂静:“我对不住你。”
唐谧心底冷笑:这时应该用什么样的句子去回应“对不起”呢,难道是“没关系”吗?因为无言以对,她继续沉默着。
“我欠你良多。”
“你还不起。”唐谧说完这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在眼框里打着转儿。她突然憎恨起自己的软弱,仰起头,看着青白的拱形石顶,不让眼泪流下来。
并非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不知道其间还有这般的因果。
很久之后,她确信眼睛里不会再有液体流出,方才正过脸,看着顾青城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些事也还会这样发生。从王凛的灵魂栖入我的身体或者也许是从他和华璇认识的那天起,这些事情便已经注定了。但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只希望,我不会喜欢你。对你,哪怕是一点点的动心也没有。”
顾青城垂下眼帘,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然后将手伸向怀中,取出一支细细的竹管,递到唐谧面前:“这是想要送给你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想寻个合适的时机。”
唐谧接过竹管,在打开之前,忽然生出奇异的直觉,预感到将会看见什么。于是,她正要拧动盖口的手僵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我不是她,这不是该给我的东西。”
那男子竟然温柔地笑了:“这是一直想给你的东西,只是你而已。那一年你第一次来要,虽然是为别人求的,可是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笑得天都晴了。看到你那时快乐的样子,我就想,怎么为别人求得个东西都能让你这般快活,如此的话,不如以后每年都把它留给你,所以,里面有两支。”说到这里,他有些自嘲地摇摇头,继续道,“可是你看,我活了这么久,仍旧是不长进,连把它们送给你的合适时机都挑不好,总想着,也许要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者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又或者还有什么更好更完美的时机。没想到,最后却是发生在现在。对不起,你父母之死我是无心的,是我害你卷入这个纷杂的世界。”
唐谧握紧小竹管,摇摇头道:“事情已经如此,道歉有什么用?我在这里也结识了很重要的人,有想要保护的人以及会保护我的人,总算不枉此行。方才在幻象中,我刚明白一切的时候真的很恨你,可现在却一点都不恨了。我明白你也有自己的苦,况且你已经受到了惩罚。如今想想,这样最好,所有的恩怨都结束在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堕天与魔王,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世界。”
顾青城垂下头,避开眼前少女明澈的眼睛:“还有一件事未明。司徒明贪图世俗之乐,最是惜命,又一直受我辖制,这一次不知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为何受你辖制?”
“他追寻养生之道,每日耗费的名贵药材甚多,账目不清,后来又用药上瘾,这些证据都被我抓在手里,所以他一直听命于我,才会把好友穆晃的计策告诉我,又和我合谋杀死穆显。至于萧无极,其实也是我们两人合谋挤走的。
“你记得当年掌门人比武时我对萧无极所用的幻术莲火么?术法中比莲火强的有很多,但莲火却可窥探他人的内心,不过对高手却无用,可当时萧无极全力反击,心中防御薄弱,我这才通过这术法窥到了他与谢尚之间的隐秘。我想这秘密总有用得上的一天,果然穆显死后,御剑堂殿监的位子争得不可开交,我和司徒明一商量,用谢尚来挤走萧无极最好。要知道,以萧无极那四平八稳的性子,很难找到弱点,而谢尚武功虽高,却并不适合当掌门,他在这里,我更容易掌控整个蜀山,我一直不去认你,只因想着等你记忆恢复时,把整个蜀山作为礼物送给你。”
唐谧勉强地笑笑:“是送给魔王,不是我。”
顾青城神色一僵,然后有些无耐地摇摇头:“对不住,我还有些不习惯。”
“全新的世界总会让人有些不习惯,但没办法,时光不会倒流。”
顾青城听到这个回答,愣了愣,突然道:“唐谧,我可以送你更好的礼物,快,站到镜子前面去。”
唐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还是依言走到镜前。
顾青城看了看地下的五行阵位,走到金位道:“以我一人的力量,加上英铁战甲之功,可以逆行五行阵,这样或许可以把你送回去。”
唐谧一听是这个,兴趣缺缺地拒绝道:“回去有什么用,我如今已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
“不,我想逆溯时光应该可以把你送回那爆炸发生之前,你父母健在的时候。虽然没办法改变我们的世界,但是你的世界一定会不一样。去吧,我把他们还给你。事到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顾青城说完,也不管唐谧是否愿意,闭上眼睛自行开始运功。
虽然顾青城说只是或许有可能回去,唐谧仍是忍不住心头一阵兴奋。她紧紧盯住铜镜,看着那铜镜上开始出现铜板大小的一点光晕,然后渐渐向外扩散开去。
此时,忽听避室的门吱呀一响,原来是司徒明带着笑容迈步进来。
顾青城正在全力运功,已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唐谧惊得拔剑想要护过去,才发觉那镜面上正在扩大的光晕竟然发出强大的吸力,让自己半步都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她冲司徒明喝道。
“我要把魔王和蜀山的j细都抓回去。臭丫头,你这次害我不轻。不过,如果能把你们带回,我便有了回旋的余地,至多算是想除掉你们心切,鬼迷心窍走了歪路,无论如何,总能得到谅解。”司徒明说着,走向闭目运功的顾青城。
“你不怕顾宗主把你和他的事情都讲出去么?”
“怕,所以,只要你们的人头就够了。”
“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摆脱顾宗主的辖制?”唐谧尽量拖住时间。
“不,其实此时也不怕告诉你,我另有听命的主人,和顾青城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唐谧心下大惊,以她了解的如此之多,却不知这司徒明的主人到底是谁,当下喝问:“你的主人是谁,他想做什么?”
司徒明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给你一些提示。他在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朋友,那些人会自愿给他讲这里的情形;他在这里修习时和顾青城一样,仔仔细细地观察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顾青城的目标是毁了蜀山,而他的目标是掌握蜀山,掌握天下;另外,魔王擅长把人与妖结合,偏巧他读过魔王关于那些术法的书信,便也成功地造出来了那么几个,比如你已经见过的玄蜂和青牛;他常说自己或许就是魔血的继承者,但是,他不需要一个转世的魔王。”
当这些线索开始聚合的时候,唐谧只觉血液霎时凝聚在了一起,轻轻吐出四个字:“魏王,桓沧。”
司徒明原想借机羞辱逗弄唐谧一番,未曾想到她如此快就猜出正解,停住脚步,讶异地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桓沧以交友慷慨为世人称道,曾于蜀山修习,他还亲口对我说过在这里有很多好友,比如我所知的,祝司库就常和他通信。而我在藏百~万#^^小!说内看过整理记录,二十年前整理那里的人就是他,所以,借刀杀人的计策与其说是你和顾宗主想出的,不如说是魏王桓沧和顾宗主想出的。还有,他和我一样,看过华璇与华瑛探讨怎么延长肉体生命,人借妖身这样的书信,很有可能受到启发另辟门路。”唐谧说到这里,感觉到身后的吸力大增,几乎站立不稳,便知道离开的时间将至,急切地问,“你们掌握了蜀山要怎样?”
“那要看魏王的意思了,也许都变成玄蜂那样的半人半妖,想来白芷薇、慕容斐他们变成半人半妖要比玄蜂、玉羊有用得多。”司徒明说完,不再理她,径自走向顾青城。
“顾宗主小心!”唐谧声嘶力竭地叫道,几乎是与此同时,顾青城睁开眼睛,喝道,“唐谧,门已完全打开,快走,这世界再不关你的事!”
顾青城话落的一刹那,司徒明的长剑已刺入他的胸膛。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对唐谧继续道:“你快走,什么也别管。”随即左手握住司徒明的剑刃,向自己身体的深处又送了几分。
司徒明的手紧紧握着长剑,被他这样冷不防地一带,身子前倾,几乎撞在顾青城的身上。他习武多年,这样一倾的瞬间便自然要后仰找回平衡,然而却猛然发觉身子被什么桎梏住,紧接着胁下一阵让人战栗的疼痛袭来,这才发现顾青城竟然在方才他倾身的瞬间,一爪探入他的胸腔,五根手指鹰爪一样死死扣住他的肋骨。
“顾宗主!”唐谧失声尖叫。
顾青城冲她惨淡一笑,脸上生命的光彩一分一分暗淡下去:“我已经活了太久,没法习惯你说的新时代,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好。你回到你的世界,留给你的朋友们一个新世界,我也不需要再活在不会再有她的世界。你快走吧,我阻不了他很久的。”
司徒明心头暴怒,狂性大发,骂道:“顾青城,你逆行此阵,就算修为再高最后也会血脉爆裂而死,我原本好心想让你痛快一死,你竟然要和我同归于尽!”话落,他将长剑抽出顾青城的身体就手去砍他的右臂。然而伪造成太央模样的长剑同真的太央一般并无剑刃,刺还尚可,砍却不利,他一剑竟未砍断那条臂膀,于是又狠狠地补上第二剑……
唐谧看着眼前情景,不知由哪里生出一股决绝的勇气,抬手按下腕上如意钩的机栝,银色的飞钩顿时激射向司徒明。
司徒明于狂怒中刚刚砍断顾青城死死抓住自己肋骨的臂膀,对唐谧全无防备,室内空间狭小,他听到银钩破空之声的时候便已无法躲闪,刹那间被钩索牢牢捆住。唐谧再一按机栝,钩上的银索迅速收回,将司徒明拉向自己。
司徒明一见,施出千金坠的功夫想要抗拒,然而镜中已经卷起一股人力不可抗逆的风暴,摧枯拉朽一般将二人吸卷而入。
顾青城目送二人消失在镜中,长长嘘了口气,自语道:“她和你真是很像呢。只是这般任性而为,硬将两个人卷入,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随你吧。”言罢,他左手撑地,缓缓站起,腰还未直的时候,眼光扫到横在血泊中的右手,便再弯腰去捡,却一下摔坐在地上。
他不住自嘲地笑道:“看来,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啊。”于是他向后一靠,舒坦地将身子斜倚在石墙上,用左手有些笨拙地整整发冠,再将断去的右手拿回摆入长袖里,仔细瞧了瞧,确定从衣袖外面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这才闭上眼睛,满足地笑着自言自语:“吾王啊,就算你从不相信有轮回,我还是相信它的存在,否则,我这一去,该如何再次遇到你?”
唐谧在坠向时光彼端的刹那,看见银色的绳索牵着司徒明也坠落而下,终于放了心,想起那些自己爱着的朋友,似乎可以看见他们未来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模样,不觉便微笑了起来。
在不断的下坠之中,那个世界的光芒一点点变小,暗淡下去。她心里忽然生出些伤感和留恋。可惜,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
这样的念头一在脑海里出现,她的左眼便突然疼痛起来。那种刻骨之痛由眼睛开始,向心脏和大脑蔓延,疼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眼睛,想要把那疼痛的根源从眼中抠除。然而眼珠却并没有被抠出来,手中却多了一块半透明的石卵。她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藏着那个世界至为重要的珍宝。
玉魂在时光的洪流中发出淡淡的白光,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意识,眼前的石卵不再是什么具体的物质,而是感情、时间甚至任何属于那个世界的、口耳鼻舌身都无法描述的抽象存在。
它不能离开那里,它离开那里便无法存在。她不知为何忽然明白了这些,仿佛是玉魂自己在用某种方式和她交流。
我该怎么办?她想。不待有答案,玉魂突然发出强烈的耀眼白光,刹那间吞噬了她的意识,还有这滚滚时间洪流中的一切。
1o8、结局亦是开始
人们说,当那天江湖群雄赶到黑雾谷的时候,正看见谷中升起一股黑色的龙卷风。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风柱,由地通天,回旋呼啸,强大的气旋仿佛带着天与地的怒意,要吞噬掉世间万物。
那直冲天际的风柱狂躁地在山谷中肆虐横行,所过之处,飞砂走石,将树木连根拔起。待到龙卷风消失的时候,十里长的黑雾谷中,毒烟已被狂风驱散无踪,树木尽皆倒下,人们细细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一个活物,却也同样没有发现一具尸体。
从此,逃到这里的那些人便成了一个传说。
“她没有死。”白芷薇低声却强硬地说。
庄园无奈地摇摇头:“我没说唐谧一定死了,我只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可以。”少女执拗地拒绝一切不好的猜测。
庄园撇撇嘴,不再与她说下去。一旁的张尉见此情势,忙打圆场道:“灼海到了,你们两个快一些。”
术宗的“灼海”并不是海,而是一股温度极高的地下热泉。那热泉流出的溶洞口平日里被铁栅封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只有五殿大试这天,才为礼水殿的剑童们打开。
慕容烨英站在溶洞口,弥漫的湿热水汽在她的头发和皮肤上凝聚成细小的水滴,水滴又和被热气逼出的汗水混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是被刚从水里拎上来的一般。
她明知无用,还是挥动袍袖,想要扇开雾茫茫的水汽,将那些淹没在白气中的剑童们一个一个看清楚。自从那日起,她有时便会有一种幻觉,总觉得她的剑童里会突然会冒出一个眼光灵动、人面桃花的小丫头来,然而每每如现下这般清点一遍,却仍是发觉,毕竟少了那一个。
悠扬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五殿大试的时辰已到,几位殿判互看一眼,慕容烨英掏出钥匙,打开栅栏门,对众剑童道:“大家随我来,注意进入灼海后不要去碰泉水,小心烫掉你们的一层皮。”
剑童有好事者如邓方,听到这样的警告反而故意一猫腰将手往泉水里一探,显摆道:“这算什么,不烫不烫,我早就习惯了。”
跟在他身后的殿判阎楷之笑道:“这是从洞里流出的泉水,已经冷了不少,到里面你就知道有多烫了。灼海可不是随便瞎起的名字。”
果然,一入溶洞,湿热难当的空气便让人几欲无法呼吸,剑童们在殿判的带领下,沿着泉边镶嵌有发光萤石的石道往溶洞的深处走去,没走多久,带队的慕容烨英便停了下来。
阎楷之见状,前走几步立定站好,双手结印施出术法,原本热气腾腾、白雾茫茫的洞里忽然吹起一阵清风,雾气骤然散去,剑童们这才看见,原来已是身在一块被碎石铺就的大平台上,台下两尺左右便是一汪翻滚不定的热泉。
慕容烨英指着泉水道:“一会儿和夜鬼相斗的时候,我和诸位殿判会护着你们不要掉到泉水里去。这水热得很,扔下个鸡蛋一会儿便能熟透。至于夜鬼么,我想你们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并非是难对付的东西。”
剑童们自然早就打听清楚夜鬼是什么东西,如若它们不是被困在这样灼热的地方失去活力,那便是水中最令人生畏的妖物之一,故而众人都觉得慕容烨英以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提及此妖物,未免有些忽悠小孩子的嫌疑。
慕容烨英说完,拔剑往泉中一探,来回搅动几下,随即向上一挑,一摊透明黏液一样的东西就被她从水里挑到了台上:“这东西,就是夜鬼了。”
虽然早就听御剑堂前辈们描述过夜鬼的样子,但是当剑童们真的见到这样一摊软趴趴的透明状东西在自己的面前蠕动时,还是觉得有些惊异。
慕容烨英看看大家的表情,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解释一遍:“夜鬼只要一受到攻击就会去反击攻击它的人,然后死缠不放。当你们攻击它的时候,每攻击一次,它就会记住你的攻击,然后再以同样的法子回击你,所以你们攻击得越多,它对付你们的法子也越多。
“一会儿每人会分得一只夜鬼,只要你击打它一下,它便会把你认作敌人。”说到此处,慕容烨英伸剑一击那夜鬼,那夜鬼果然忽地拔地而起,变成一道竖直的液柱,再以方才出剑同样的角度和速度给了慕容烨英一击。
慕容烨英不等这一击打到自己身上,手中长剑已经迅速变招,剑童们连看还未看清,那夜鬼已被她长剑一挑,甩下了泉里:“看见了吧,剑快若此,这东西其实很好对付。你们谁过不了这一关,以后出去可不得说我教过你们剑法。”
一众剑童对慕容殿判的轻松口气莫可奈何。
邓方对身边的王动嘀咕道:“我们谁要是有她那样的剑法,还和她学个什么劲儿啊。”
王动点头道:“就是。书上写的还有和夜鬼斗过的剑童大都说没这么简单,慕容殿判当我们都不做试前调查的啊,我们怎么会是那么不严谨的人。”
“夜鬼是很缠人的东西,和谁斗上了就要一斗到底。你们谁能在一个时辰内摆脱夜鬼,就算通过此试。谁要一个时辰内还没摆脱,就算失败。另外,如果谁的身子上有一半以上被夜鬼的黏液覆盖,也算失败,因为如若夜鬼不是被热泉退去活力,这般情形之下,别说你们,就是我们这些殿判也一样活不成。最后,我要提醒那些喜欢投机取巧的剑童……”慕容烨英说到这里,眼光在一众剑童的身上又扫了一圈,下意识地在白芷薇和张尉身上多停了一瞬,心底里暗自一声叹息:“这话大约是多说了,那个最喜欢投机取巧的剑童分明已经不在这里。”
然而出口一半的话总是要说完的,慕容烨英顿了顿,继续道:“夜鬼被热泉所困失去活力,才会如你们看到的这般软塌塌地没什么精神,但是一旦出水,它会很快恢复。所以你们每一击必须竭尽全力,否则只要让它得到一息喘息的时间,下一瞬也许就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了。不想失败的人,只要不偷懒就可以,一个时辰,你们应该都能撑得过去。”
慕容烨英解释完,便和同来的五个殿判一起从热泉里把夜鬼一只一只挑到每个剑童的面前。哪个剑童一得了夜鬼,便立刻出剑狠狠一击,和那只夜鬼斗到一处,并未有一人敢怠慢这些看上去完全没什么威胁的黏液。
慕容烨英分发好夜鬼,恰巧走到阎楷之身边,看着认真与夜鬼相斗的剑童们,舒了口气。阎楷之恰恰也收了术法休息,让同来的另一位殿判接替他以术法驱走水汽之职,便随意和慕容烨英闲聊道:“你放心,这些孩子都很小心认真,没有轻视对手,不会出什么差错。”
“嗯,每年这一试,都有如临大敌的感觉啊。”慕容烨英低声道,“这么多只夜鬼,一旦有哪一个恢复常态,真是想也不敢想。”
“放心,咱们有七个人呢。”阎楷之宽慰道。
慕容烨英点点头,就算总是需要有一个殿判用术法驱散水汽,其他的六个殿判应该也足够对付任何问题了。
两人说到这里,便不知还能再聊些什么。阎楷之是司徒悦的丈夫,自从那次司徒明被唐谧揭穿,颜面扫地,唐谧又被认定为魔王,和司徒明与顾青城一起消失在黑雾谷中之后,阎楷之和慕容烨英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因为一口咬定司徒家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实情,司徒慎也只是年少无知救父心切,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们是共谋,司徒明的事并没有殃及到司徒家。但无论如何,这是家人的一件丑事,没有谁会觉得脸上有光。同样,慕容烨英最喜欢的弟子是魔王转世,也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谢尚追究此事的时候,连带受罚的人不少,大部分是有证据证明与司徒明或者顾青城是同党的蜀山弟子,唯独张尉、白芷薇、桓澜和慕容斐最特别,一道被划在唐谧的同党里。好在这四人年纪都小,可以算作少不更事,慕容烨英和其他人一同求了再求,四个少年这才只是关了一段时间禁闭算作惩罚。
“张尉和邓方同你说了吧,他们还想去考第五试的。”阎楷之终于找到了另一个话题。
“说了。这几个孩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依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慕容烨英答道。
“是啊,别的不说,时间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和夜鬼战斗就是和自己战斗,哪里有那么快就能胜利的。”
尽管试前已被御剑堂的前辈们告知所谓“和夜鬼战斗就是和自己战斗”,张尉直到真遇上了夜鬼,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开始的时候,他的每一剑只要击出,这摊奇异的液体便会以相同的角度和方向回击一道液柱。因为被告知每一击都要尽力而为,否则,这夜鬼的活力就会迅速恢复,他每一剑都不敢有所怠慢,然而就算如此,两三剑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对手的力量比原来增强了。如今,它已不再是一摊烂在地上的黏液,而是一个一人多高竖立而起的不规则胶体块,非但如此,它已经不再是简单重复刚才从张尉那里学习到的三招,而是将这三招按照某种方式组合,变换着和他相斗。待到张尉和它比划完一套蜀山回风剑法,它便将这套剑法悉数掌握,能用整套剑法与他相斗了。
张尉恍然大悟,这个对手是有思维的妖物,而且显然凭他的力量并不能彻底压制住它的复苏,要是再这样斗下去,时间拖得越长,对手就越强大,它会变得越来越像另一个自己。
他尝试改用术法攻击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剑回鞘中、结印施术的时机,一道火球击在夜鬼身上,立时便也有一道火球从夜鬼的体内射出,直扑他的面门。他连忙施术防御,就在攻来的火球被他化作水汽的刹那,对手身上燃烧的术火便也被灭去了。
这样看上去,夜鬼没有任何弱点。长剑击在它身上,它柔软的透明身体就会自然凹下去一块儿,紧接着,从它身上不知何处便会鼓出一道液柱,以同样的方式回击向张尉。那一击的力道和张尉原本击出的力道完全一样,张尉尝试运用内力和心力增加出剑的攻击力,然而夜鬼的回击竟然也一样裹挟着凛冽的剑气,简直就像将前一瞬它自己所受的打击立即传递了回来。
张尉想到这里,心中又有所领悟。原来这场争斗最后果然就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对决,而所谓战胜对手,就是找出自己武功的弱点。
这样想来,其实这场殿试也可以说是御剑堂为剑童们安排的又一次指点,在最重要的第五殿大试来临之前,让剑童们更深刻地了解自己。若说要是这样斗下去的话,输掉倒是不大可能,可是要想速战速决却是比登天还难。张尉想到这里,估算着不断流逝的时间,心里越发地焦急起来。
眼见殿试的时间已经过了大约四分之一,慕容烨英检视了一圈剑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既没有谁已经处在下风或者身上附着了过多的黏液,也没有谁能够看出有明显的获胜可能。
这样下去,大概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吧,只是……她想着,有些担忧地向张尉和邓方看去。
就在这个时候,正与自己分到的那只夜鬼相斗的白芷薇和王动突然一个向张尉的夜鬼,一个向邓方的夜鬼发起了攻击。那两只受到攻击的夜鬼立刻将所受攻击原封不动地还给二人,甩开张尉和邓方,与白芷薇和王动斗到了一处。
阎楷之一见,低低骂了一句:“这些孩子都疯了!”说罢,纵身就要过去。不料慕容烨英一把拉住他,大声对诸位殿判道:“别管他们,他们自己选择的后果,必须自己承担。”
“万一他们有一人压制不住两只夜鬼,这两个孩子就过不去这一试了,这两个孩子都是不能输的吧。”阎楷之沉声道。
“嗯,白芷薇十二岁才来,王动已经有过一次殿试不过,这两人都不能再输任何一次。不过,既然他们选择了这么做,就该先想明白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这不是我们该管的,我们只要保证他们不死不伤就够了。”慕容烨英答道。
张尉和邓方一脱离战局,便朝诸位殿判躬身施礼。
邓方问道:“弟子二人已经摆脱夜鬼,可否去参加信土殿之试?”
“去吧,我会让魂兽送信过去。不过邓方、张尉,你们要想清楚,这里是术宗无忧峰,离御剑堂信土殿还有一条漫长的山路,你们这样赶去,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