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狗日的大学生活 第11部分阅读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回转身的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两滴东西滑过脸颊,痒痒的。
100
半夜时分,我被亡灵的颤抖和哭声闹醒。
我跟亡灵躺在一个被窝里,感觉到他身体筛糠一样,抖动得正起劲。这要放在高中时候,身为理科才子的他,一定能迅速算出此震动的频率跟振幅。不过据他所说,高中学的那些东西,经过大学这些年对茶学一门心思的求索过后,除了留下双眼近视的后遗症,已经被遗忘得所生无几。
“怎么了?亡灵!”
亡灵停止了哭声,吸着鼻子,颤抖得更加激烈,他说他冷。
我帮他把被子扎好,抓着他的手,他的哭声又在暗夜里想起,他极力克制,演变成了哽咽:“厕所友、、、你知道吗、、、我大学这几年、、、真是挺过来的、、、”
亡灵告诉我,他的学费全是他自己贷的款,他爸妈身子都有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还上;亡灵告诉我,人家不让贷生活费,他穷的时候,就跑去食堂打二两饭,花四毛,再喝碗免费的汤;亡灵告诉我,他去给人做家教,人家开始吃饭的时候,就打发他走;亡灵还告诉我,他忘不了露露,只是因为她在他穷得实在不行的时候,请同学们吃饭,也请了他。那顿饭,他吃得很舒心、、、、、、
我抓着亡灵的那只手也跟着颤抖起来,又气又怜:“你为什么不跟我开口?”
亡灵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可我觉得不好意思,开不了口。现在不是都过去了吗?”
我无言以对。我觉得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告诉他,以后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不要在事儿来的时候死撑,等事儿完了,再跟我说我以前怎么怎么,我不想听。
第二天,亡灵将我送到农大门口。车来了,他说:“厕所友,我过几天就走了。如果你也想去深圳,我先给你铺路。”听到这话,再看他满脸的依依不舍,我差点当场落泪,赶紧挥挥手,钻进车门。
我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不时给亡灵打电话询问他还有没有钱花,不管自己多难,都要装得像钱带在身上随时有咬人的危险,迫不及待要借给他。 txt小说上传分享
101
推开宿舍门,当张芬憔悴的脸庞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异常镇静。我甚至连半点突兀的感觉都没感觉到,好象她就应该在这等着一样。
张芬瘦了,颧骨高高地鼓了起来。
她手里抱着我送她的娃娃,头上戴着我刚送她的红暖帽儿,身上穿着我去年送给她的紫色毛呢大衣。她将我送她的东西全整上了,感觉特滑稽。
“煤球!”她在叫我,叫了一声,她的眼泪就扑擞擞地掉了一地。别人喜欢怎么形容这种掉泪方式来着?对,是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她的双眼,居然是血红色的,这让我联想起柿子红,再又联想起陆小娟。我笑了笑,退出门。
“煤球,你站住!”老狗冲上来拉住我关门的手,我甩了甩,没甩掉。张芬的哭声透过门,传了出来。
老狗将我拉到走廊尽头,掏出烟点着,然后塞在我嘴里。
“芬芬都跟我说了。”老狗吐了口烟圈,拍了拍我的背,“你可能误会了。”
“我的事,我自己来。”我看到楼下三三两两背着单肩包有说有笑的男女生。有几个家伙抬着一块傻大傻大的三合板往橡树上挂,准备出板报。明天,又是元旦了。
“煤球!”老狗将烟头砸向橡树,“听为师一句话,回宿舍。”
我还在发呆,一动不动。
“她昨天来宿舍,一直等到晚上。今天一大早,她又来了。”老狗扭头看着我,“她什么都没吃。给她打的饭,还摆在你床头。”
我犹豫着。
“我说煤球你怎么就、、、、、、”老狗扭头看了一眼,又拍了拍我的背,转身走开。
然后张芬就站在了我身边,她轻轻地说:“煤球,我们回家吧。”抿了抿嘴唇,她的泪又掉开了线,“我什么都答应你!” txt小说上传分享
102
电饭煲里的青菜下翻滚着水煮肉片,张芬吞了吞口水:“吃呀煤球,看我干嘛?是秀色可餐,还是看着我吃不下饭?”
透过蒸腾的热气,我看到坐在我对面的她,泪眼涟涟。我想起了她在上学期末,在我俩吃方便面的那段日子里,笑着对我说同样的话的情景。
“你不吃,我可吃了。”张芬夹起一筷子青菜,“我真的有点饿了。”我看到大颗的泪珠,滴在青菜上,被她送进嘴里。顿时没了食欲,我放下筷子,起身坐在床头。
昏黄的暖阳穿过窗户,斜照在电饭煲上,斜照在坐在电饭煲旁静静地吃着水煮肉片的张芬身上。
“煤球,你爱过我吗?”
我没吭声,看着一股股雾样的热气从她面前升腾、升腾,到了屋顶,散开不见。
窗口渐渐暗了下去。
张芬拧开灯,坐在电脑椅上,看着我的脸。我冷冷地盯着对面墙壁。
“我们还是分手吧。”说完这话,张芬捂着脸趴在电脑桌上。我看到她的肩膀,激烈地抖动着,抖动着、、、比昨晚亡灵还要抖动得激烈。
张芬前几天早晨说的话,穿越时空,刺进了我的耳朵:“傻瓜,我们还要一起老呢!”
当时她像现在这样,将暖帽、围脖披挂上,白的雪,红的装,对着窗外杨花般的飞雪吃吃地笑。
窗外的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
张芬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她收拾得异常缓慢,异常仔细,就像当初她一样样地摆放那样仔细。
“你别走。”太长时间没说话,我觉得我的声音很涩,“我走。”
我看到张芬眼里刚燃起的光芒,流星一般,疾转黯淡:“这是你的地盘。我的学校,在河东!”
“电脑是给你买的,你带走。”
她摇了摇头:“你送的东西我都要,电脑你留着,我带不动。”
静静地看着她将一切收拾妥当。我心底无端生出一丝恐慌。
“天亮走不行吗?”无论如何,我希望我俩的爱情,能延续到二零零五年,虽然只是一夜之隔。
张芬再次摇了摇头,抱起布娃娃,提上旅行包:“煤球,我想你送送我。”
103
我一直将张芬送回电大。
我俩并坐在公交车后排,她问我,能不能借肩膀靠一下,我点点头。然后她就靠在我肩膀上。她的眼泪,穿破我的冬衣,刺进了我的心脏。
车行至湘江边,她匀称的呼吸声淹没在公车的嘈杂里。她睡着了。
睡着的她,不会知道我的眼泪,全洒落在她那原本乌黑但不飘逸的长发里,全洒落在她曾烫过火灾一样的烟花烫,后来又拉直染黑的秀发里。
公车穿行在星城的夜道上,车窗外街边的霓虹如长画般在眼前舒展,照得人脸时红时绿、时暗时明。我看到一个个熟悉的景致,载着我们的故事,飞掠、后退,离我而去:
橘子洲头靡丽的树影,多情的晚风,一如从前。我俩已经很久没有来这看看了,这个爱情开始的地方。
五一广场上坐着几对情侣,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明天早晨,这里又会来一群老年人,跳扇子舞。芬芬,原谅我,不能在你年老的时候,为你递上一瓶矿泉水,再接过你手中的扇子,扇去你额头丝丝汗珠。
我简直煽情到比琼瑶阿姨还要过分了,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
两人默默地走向电大女生宿舍楼。
到了楼下,张芬说煤球你能不能再抱抱我,就一下。然后我俩加上布娃娃,三人抱作一团。
“煤球!”她趴在我耳畔,如同梦呓,“你手机一定要换号码。我怕我控制不住、、、、、、”
我感到了锥心般的疼痛。
“还有。你要少抽点烟!”
“我们不分了,好吗?”我听到自己的呻吟。
张芬轻轻笑出了声,紧了紧双手,松开怀抱、、、、、、
二零零四年的最后一天,我像个输光的赌徒般,坐在出租屋楼下的石阶上抽闷烟,一只手里握着电话,犹豫着。
我刚从二楼那个“家”出来。进门后,我见到了两样东西,于是决定今晚不在这间屋子过夜。
电脑桌上厚厚的一叠字条,上面写着:
“煤球,今天我不回来吃晚饭了,你别饿着,吃好一点。”
“煤球,衣服晾好了,给你叠放在第二柜。”
“煤球,明天早课,不回来睡了,别熬太晚,少抽烟。”
电脑桌下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排易拉罐。
我立马想到了我的芬芬,提着易拉罐,去废品店换回几块零钱的身影、、、、、、
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不分了。我说真的。可我还在犹豫。
电话自己响了。
然后我听到我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家乡传了过来:“、、、明天元旦了,别亏待人家女孩子、、、但是,别耽误了学习、、、她在不在你身边?”
我对着话筒说:“妈,我想家了、、、、、、”
104
元旦收假后第二天,锦江和炮灰将毕业论文初稿交给了指导老师。他俩凑了点钱,决定安排舍友们吃顿散伙饭。
炮灰在网吧找到傻强,通知他晚上六点去重庆火锅店。其时傻强正在玩游戏,听到炮灰嘴里吐出“散伙饭”三字,立马傻眼,怔怔地盯着显示器屏幕。
锦江逐一往我们杯中倒酒时,杨岳红展开一幅画,说是特意为我们宿舍画的。她画的是六只雄鹰:两只展翅翱翔,另外四只在地上扑腾着翅膀,跃跃欲飞。我觉得属于我的那只,怎么看怎么像只瘟鸡。
“兄弟们,今晚不醉不归!”锦江端起杯子站了起来。
我们吃得可真热闹呀!炮灰大声地招呼着我们吃菜,还不停往我碗里堆肉,我还从没见他这么热情过。
锦江又举起了杯子:“哎!要走了。这对s大、对湖南是多么严重损失呀!人才,就这么流失了!”
“你们两个祸害。”老狗笑着,指着锦江和炮灰,“趁早滚吧,别在这祸国殃民的。”
“畜生!”“###!”“狗逼操的!”、、、、、、酒实在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外形像水,喝了如火;朋友相聚,喝酒;朋友离别,喝酒;心情愉快,“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心情郁闷,“借酒浇愁”。
大家绞尽脑汁在找借口,开始还挺顺理成章,什么“为了这么多年的友谊继续到地久天长,干了这一杯。”什么“为了曾经的不愉快从此一笔勾销,干了这一杯。”,几杯下肚后,就开始“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几十几年”,“为了隔壁大爷家的小舅子的朋友的姨妈”,一次又一次地举起杯子,一次又一次地一饮而尽。开始我还一杯杯地数着,数到后来,帐全乱了。
大家都在笑,我也在笑。大家的笑眼里都闪烁着晶莹的东西,我却哭不出来。
炮灰拉着我手,大起舌头:“我我我,我真的像,一土豆?”
我拍拍他后背,特诚恳地安慰道:“就算是,你也是上品土豆。”
“那那,那不还是一土豆?”炮灰两眼发直。
傻强一把拉过炮灰,可劲儿哭:“你们都走了!呜呜!我怎么办!呜呜!我毕不了业了!”
家爵第二夹着一筷子菜,在半空摇晃,哭丧着脸:“我的嘴呢?我嘴哪去了?”
锦江站起身,扭头就跑,老狗追了上去问他去哪,锦江说上厕所,老狗就跑回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扭头一看,锦江早没了影儿。
我跟老狗一步三摇地走到离店最近的一公共厕所,对着便池解裤子。
“锦江呢?哪去了?”老狗问我。
“我咋知道!”
老狗裤子都没拉上,就一边叫着锦江一边去推便池后那排蹲位的门,刚推了两扇,就听到隔壁女厕所一声惨叫:“妈呀!流氓!”
不一会,就看到锦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问我俩:“兄弟,男厕所怎么走?”
我们一直喝到凌晨一点,店老板坐在门口打起盹来。
“走吧,上通宵去。”傻强说。
然后我们一行七人就去网吧。网吧门口挂一牌子“未成年人止步”。
“未成年人不能玩儿的地方,这他妈是妓院吗?”老狗骂了一句,就跑进去问老板:“有鸡(机)吗?”
“有。”
“来几只。”
“啊?”老板愣了一下,笑道:“通宵六块。”
杨岳红捏了老狗一把,老狗这才回过神来。
上网的时候,炮灰一直在沙发上翻找。
“你找啥?”我问他。
他搔搔头皮,特迷惑:“遥控器呢?”
105
送走锦江和炮灰后,迎来这学期的终考。
开始几科应修课程的考试进行得很顺利,老狗抄得不亦乐乎。最后一堂辅修课却着实把我难住了。
我跟留级前的班级同堂参考,雀斑小姐坐在我前排奋笔疾书,我用笔戳了她两下,她毫无知觉。我只好放弃。
见到雀斑,我想起了炮灰,想起送他们上车的时候,傻强还在拉着炮灰直哭。
“别这样,我们还会回来论文答辩呢!”锦江对傻强说。
傻强点点头,揉着眼睛。
老狗拉过炮灰:“早点找个对象,别再###呵呵地,挨人家欺负!”
又走到锦江身边:“好好找份工作,别总看###儿。”抽了口烟,又说,“有好点的片儿,别忘了兄弟!”锦江会心一笑。
考完那天,我意外地接到小素的电话。
“奶油、、、”她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我要走了,你是不是该为老朋友饯行?”
我心潮起伏,想了想,回答:“好吧,我请你吃饭?”
“呵,还是我请你吧,位置已经订好了,我在五一路、、、”
当我按照小素的指引来到五一路,来到法式西餐厅的门口时,我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建造风格挺“排中”,门不在中式建筑固有的对称线上,在屋角、、、、、、我突然那么地渴望,坐在里面等着我的女孩,是张芬,而不是小素。
“奶油!进来呀!”小素出现在门口,朝我招手。我从她上妆的笑脸上,看到了陌生。
我坐在小素对面,盯着桌上的蜡烛——画蛇添足的法国式浪漫,出神。
小素拉了拉桌布:“我分手了。”
我点点头。
“喝点酒吗?”
“恩!”
小素优雅地扬起手,我看到那个一度漫不经心的侍应,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小素变了。她话有些多,有些大大咧咧。
她的任何一丝改变,都让我难过。她说了什么,我都忘了,也许根本就没听清。我报之以沉默。
我觉得,这儿的吃食,不过如此。我宁可上重庆火锅店,吃个十几块的点菜。
吃完西餐,我俩坐公交车回学校。这让我感觉到了生活的强烈落差。
车上早就挤满了人,乘客像商场的沙丁鱼一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公车里。我俩站在一起,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小素温柔地看了看我,将视线转向车窗外。当时我想起了一首歌里唱的:“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下车后,一阵凉风袭来,很冷——车上车下,温差很大。
小素搓了搓双手,又朝手心哈着热气:“真冷!”
“是啊!”我说。
小素呆了呆,低声说:“你变了!”
我苦笑:“我们都变了!”
她的眼眸闪过一缕忧伤。
我俩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走过校园那一条条熟悉的小道。天空仿佛突然就暗了下来,教学楼、图书馆的灯,渐次亮起。道路两旁的大树零星挂着几片枯黄的叶,风一吹,就杂乱地飞舞、飘落。
“我明天就走。”
“早点回来。”
小素苦笑了一下:“不会回来了。我是去支边。可以不用回来论文答辩。”
我顿时感慨,学校的后门比前门还要开得敞亮。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我居然感到一丝轻松,目送她走向女生宿舍楼底的入口。当年,我每天早晨都会站在入口那侧,对着二楼窗口吹口哨;小素就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哈口热气,然后在结雾的玻璃窗上反写“我爱你”,对我微笑、、、、、、
小素站在楼梯入口,停下脚步,扭头看我,我挤出一丝微笑,朝她挥手。突然,我看到她的身影转身飞奔回来,扑进我怀里:“奶油,四年了,四年!”小素喃喃地说,泪如泉涌。
我想抬起手来抱抱她,却毫无力气。
小素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倍儿煽情地告诉她,我想写一部小说,就写这几年发生的事儿,等我们都老了,能让年轻的我们——那些欢笑、泪水,永远鲜活在故事中,一如当年。
“小说里,会有我吗?”
“会有的。”
小素怔怔地盯着我:“我希望在小说中的我们,最后能在一起。”
我别开脸,猛点头。
她微微一笑,转身登上楼。
我没有告诉她,自从跟她分手后,我便很少快乐过,每次喝酒,都会做着关于她的梦。
我没有告诉她,自从跟她分手后,我就开始失眠,在无数个长夜,听着宿舍窗外风吹落叶的凄鸣声,抽烟,静待天明。
我没有告诉她,自从跟她分手后,我就没再给别人送过玫瑰,包括张芬。
我听到小素她们那栋楼里飘来吉他声,一个音乐专业的女孩子在唱歌:
岁月不留痕
忘了相亲相爱的人
你我也会苍老连相片也看不清
岁月不留人
无论海誓山盟有多深
你我也会苍老连模样都记不清
小素,总有一天,你我都会老去,各自儿孙满堂、各自白发苍苍。
我们的青春岁月,将在与各自爱侣经年的平凡、琐碎中淹没不再。终于,你我都会忘了对方是谁。
106
走回宿舍,窗外的风声呼啸起来,一声紧过一声,折断了窗口橡树上一根老枝。我听到枝桠折断的脆响,跟着就停电了,宿舍里漆黑一片。
门窗紧闭,我能闻到宿舍里那股熟悉而难闻的异味,这是床底那排臭鞋袜和床头冬衣的霉味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些冬衣之前一直埋在各人箱底,从去年冬天的结束,躺到了这个冬天的开始。
老狗可能又跟杨岳红去了狼巢,刚考完试,当然要鬼混一下缓解这几天考试的紧张,虽然我看不出他哪里紧张。躺上床,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像平日在宿舍那样,熄了灯,大家开始卧聊。可现在只有家爵第二一人蜷缩在对面上铺,一动不动。
风声呜咽,感觉风像是已穿过玻璃窗灌进了我单薄的被子里,全身冰凉。点燃一颗烟,我想今晚可能又会失眠。
这时手机响了,我拿起来准备接,对方已挂断。我看了看号码,是张芬。
接着她就发了一条短信,她说:“煤球,我梦见你不认识我了。醒来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晚,我将上铺老狗和对铺傻强的被子全转移过来,压在身上,冰冷依旧,锥心刺骨。
我在三层棉被的重压下瑟瑟发抖,盼着天亮:天亮了,我想再去一趟电大。
结果,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发烧头疼周身酸软等等重感冒该有的症状全齐了。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上午,怔怔地盯着上铺那几块宽窄不一的床板,就像电影电视里常见的惨遭强暴的少女那样:要死不活,眼神空洞。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中午冒着寒风去了趟校医务室,可怜巴巴地盯着女医生修长的鼻毛,让她给我开点猛药,说还有大事等我办呢。她给我包一包黄丸子,交代我一日三次,每次两颗。说这是新药,吃了睡几觉,包好。我当场服了两颗,马上跑回宿舍睡觉。我想等病好了,我得把胡子刮一刮,再去剪个头发,然后买束花,去电大;我想告诉芬芬,这几天我受够了,咱俩老夫老妻的,别折腾了、、、、、、
窗外北风呼啸,我想起雪莱《西风歌》里的名句:“哦,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107
女医生交代我“一次两颗”的药,到第三天早晨剩了最后一颗,不知道这一颗是多出来的,还是她少给了另一颗。我仍然浑身乏力、食欲不振,头倒不怎么疼了,没有“小病变重病”。新药就是新药,比起医务室那一大把严重过期,号称“病毒细菌良伴,自残自杀必备”的老药来,我这疗效,堪称显著。
我将这学期剩的钱全取了出来,在午饭前赶到电大。我要带她去她一直想去,却从没去过的西餐厅,吃顿并不怎么好吃,可她就是想尝尝的西餐。
宿管大叔一看我的样子就乐了:“哈哈,年轻人呀!羡慕哦!”指了指楼上,“快上去吧!”我捧着花直奔二楼。
门开着,迎头碰到张芬的室友,那个圆脸,端着一脸盆水走出门,看样子刚起床。
“你好!”我笑着走过去。
她瞟了我一眼:“找芬芬?”
我点点头。
“走了!”她冷冰冰地说,放下脸盆,从水里捞出梳子,自顾自地梳起头发来。
“走了?”我心里一凉,“什么时候?”
“昨天。”她捏着梳子上绞着的几根头发,白了我一眼,“你都不要人家了,还来做什么?”
我站在那,呆若木鸡。
“她哭了两天,睡着了,还在那哭。认识她这么久,还没见她那么伤心过、、、、、、”
我掏出电话,找到张芬的号码。这次女声告诉我的,是停机。
我将花递给圆脸,等张芬回来了,请她转交,她直摆手:“她办了缓考,说是去上海实习了。你总不能让我照顾这花到毕业吧?”
张芬就此杳无音讯。
那天下午,我坐在电大女生宿舍楼下的花坛旁,抽完了整整一包白沙。来往的女生全侧头看我,然后偷笑。她们一定会回去跟同学说,刚刚看到一###,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坐在我们楼下,失魂落魄的、、、、、、
回s大的时候,直到公车司机熄了火问我去哪,我才发现s大早过了,一不小心就坐到了终点站。
茫然地走在路上,我掏出烟,点上抽了一口,一股令人呕吐的焦苦味从舌间蔓散开——我点燃的,是过滤嘴、、、、、、我承认,跟芬芬相处的几百个日夜,是真的不够爱她。可我的生活就是用她的爱和我的不爱构架、填满的,抽空后,一无所有。
回家过年前一天,我去小区退房,又去了趟我跟张芬曾经的“家”。
桌上的烟灰缸,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插满了烟头。
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张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张芬蹲在河边掬水,脸上是招牌式的巧笑。这是她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一直走到小区门口,我还隐隐听到背后嘶哑的二胡声,咿咿呀呀、如泣如诉、、、、、、
108
在爸妈眼中,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假期。
我告诉他们,我辅修了大四一半的课程,虽然有一科由于种种合情合理的客观原因没能通过,但是没关系,我会在下学期补回来,争取在半年时间内胜利完成所有任务,然后找份工作,你俩的后半生就不用愁了;老妈问我跟女朋友怎样了,我说感情挺好,她对我体贴入微,说这话的时候我一脸灿烂。我妈一听,笑得更灿烂,说你觉得行的话下次把她带家来,让妈瞧瞧。
春节期间,老妈天天变着法儿做我爱吃的菜,我就天天变着法儿逗自己开心,让笑容时时挂在脸上。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电视,陪老爸下下象棋。
老爸是棋迷,在我还没弄懂“撇脚马”含义的年纪,最常见的,是老爸下了班邀着几个同事回家“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赢。”我就等着看戴高帽,谁输了,就弄本书打开顶在脑袋上,作为惩罚。老爸的棋技颇为了得,几个回合,大爷大叔们纷纷落马,高帽戴上就取不下来。最经典的,是一位跟爷爷年纪相若的大爷,嗜棋如命,每每主动找到老爸捉对儿厮杀,惨败之后,戏称老爸为师傅,这么多年过去了,见了我妈还直呼“师娘”。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偏偏上大学之前我的象棋下得其臭无比,特别是到了“不怒自威”的老爸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从此,我一碰到年纪较长的对手就方寸大乱,步入棋龄约等于棋技的思想误区。
大一,枕头底下压了本棋谱,稍有余暇就捧着棋谱比划,对布局变局似有所得,急急找人过招。
宿舍楼下有个小卖部,老板是个年过一甲的老大爷。从窗口探出头去,能见老大爷迎面静坐,敲棋终日。终于有一天,我踱进了小卖部:“来一局!”
老大爷微笑颔首,他的亲切让我仿佛看到老爸徒弟的影子,一扫思乡情愫。
我的风格是快攻急进,老大爷则深思熟虑,落子未几,高下立辩,老大爷哈哈一笑,轻推棋盘:“不要太紧张,练稳一点,有空常来坐!”
毕竟大爷不是慈禧,我并无连琪之危,从老大爷的态度,感觉我俩平辈论交,心下释然。第二天跟他连战数局,居然有所斩获。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窗口一看到大爷有空,就打声招呼,进店对垒双营。如此半年,寒假回家跟老爸摆棋,竟能摸其大概,屡出奇兵。
大学几年匆匆而过,跟老大爷已然老友,象棋蒙他赐教,在朋友圈几无对手,现在跟老爸过招,我主要的精力就是琢磨着怎么不露痕迹地输一两盘,让他以为我着了他的道,以便看到他特有成就感的笑脸。
开学那天,老妈给我整了一大包吃的,交代我:“记得给芬芬一半!”
我鼻子一酸,拉着我妈说我真舍不得离家,舍不得他俩。
“这孩子,越大越没出息,还跟妈撒起娇来了?”老妈揉了揉眼睛,“小时候都没见你这样!”
109
我又背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回了长沙。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个尴尬的存在:在长沙,我是外乡人;回家,也成了过客。偏偏自己还自作多情地口口声声“回”到这“回”到那。
到了宿舍门外,就听到傻强的骂声:“你他妈的,害我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推开门,就看到炮灰趴在床上贼笑。
“你怎么又滚回来了?”
“舍不得各位姐妹呀!”
“去你妈的。”我骂道,接过炮灰丢来的烟,“到底怎么回事?”
“回来重修!”炮灰叹了口长气,“上学期一不小心挂了一科,他妈的,这真是临天亮尿了床,一世英明全毁了。”
“才一科,犯不着浪费半年美好的青春年华吧?”我琢磨着,半年时间,生个娃都能叫爹了。
炮灰说:“我在家那边工作都找好了,大胸脯打电话到家,说无论如何都得把这科给学塌实才让拿毕业证,补考都不行。学校不能允许一个半成品出去以次充好,危害社会。”
下午,我去系办咨询这学期辅修课程的事,见驴脸端坐在系办公室那张大号老板椅上,得意扬扬。现在不管是人民公仆还是人民教师,只要挂了什么“长”什么“主任”,都喜欢弄一老板椅虚张声势。通过老狗的研究得出结论,这种椅子之所以受欢迎,妙就妙在底下那几个轮子,大大提高了椅子的灵活性,可以让坐在上面的人根据不同对象迅速摆出不同姿态:如果对方是一小角色,双手往桌上一推,人椅同时后退,可在桌椅之间腾出一块地方来,翘二郎腿;如果对方地位比自己高,双手抓住桌岩一拉,人椅靠近桌子,再挪挪屁股,就是一俯首帖耳的谦虚姿态,递烟、端茶,无不方便;如果对方地位再高,就可以站起身把椅子推过去“请上座”,又快又轻松。现在驴脸就推了推桌子,身子往后一躺,翘起了腿。
“老师,系主任在吗?”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极度渴望拿三好学生奖的小学生,垂着双手,满脸恭敬。
驴脸翻了翻死鱼眼瞥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事?说吧。”然后摘下眼镜,装模做样地掏出一块眼镜布边吹边擦。
我想起了大一时他的种种劣迹:第一学期,拿了我的文章,署上自己的名字发在院报;第二学期,为了讨好系主任,给我的文学评论打了个漂亮的30分、、、、、、
“啧、、、怎么回事呀?跟老师讲嘛!”驴脸看到我似乎挺不高兴,可能他对自己做过的事记忆犹新吧,虽然他的记性一直不好:大一上了他大半学期课,还把我跟旁听生混为一谈。
“系主任不在,我明天再来吧!”我看到他也挺难受,转身就走。
“等等!”驴脸叫住我,“你一定要找原系主任?”
我看到他脸上的阴笑,再一琢磨,不对呀,他今天坐的位置,是系主任的专椅。
“他下去啦!有什么事,你找我!”
我便将自己准备将最后四科辅修完成、提前毕业的想法跟他说了,一边说,一边琢磨着他说的“下去啦”是何含义。
“这学期你本来有几门课?”
“七门。”
“上次辅修的四门,都过了吗?”
“过了三门。”
“那就是挂了一门咯?”驴脸戴上眼镜,抓起一支笔在材料纸上写上“7+1+”,看我一眼,“准备辅修几门来着?”
“四门呀,就剩四门了。”
于是他在“+”后添了一个“4”,递给我:“这是多少?”
“十二,老师。”
驴脸套好笔帽,往桌上一扔,又跷起腿:“同学呀,贪多务得!学术,是不能急功近利的,就像煲汤一样,得用文火慢慢熬,才有营养嘛!是吗?”驴脸语重心长。
“可是、、、”我急了,“学校不是在实行学分制吗?我觉得我现在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再加上学习热情空前高涨,区区十二科应该能一举拿下。”
驴脸一边阴笑一边摇头:“年轻气盛!绝对是年轻气盛!什么学分制,我是一直反对的!”
110
从系办出来,我直接去了教务处。
坦白说,我非常不喜欢跟老师打交道,站在老师面前,你总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比他们矮三分,这源于他们习惯性地认为他比你高三分。老师总喜欢没事儿摆出一副治病救人的姿态跟你谈人生谈理想谈希望,这时你会发现自己原来只不过是尘世中一迷途小羊羔,或者什么都不是。我想,老师在“治病救人”的时候,看到被教育者低眉顺眼服服帖帖的样子,一定是相当受用的,所以“老师”这个称呼现在越来越受人欢迎,什么刘德华老师蔡10老师观月雏乃老师,全一股脑儿冒了出来,真正进入了孔老夫子口中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时代。
相比于老师对我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废话,我更怕他们不说废话,只说一句“同学,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就像从手术室走出来的医生对站在手术室门口左顾右盼的病人家属说的那样,这意味着:正在进行手术的病患,八成是没救了。教务处的老师在听完我宏伟的辅修计划后,对我讲的就是这话:“同学,学校的学分制还不完善,这学期可能会有变动,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怎么说变就变?”
“这是上面的意思。”
我很像问一句他口中的“上面”是指哪,想了想,没再问。因为我知道,即便找到了“上面”,“上面”又会将责任推给另一个“上面”。我没有秋菊那样的能耐,能憋着一股狠劲将官司打到底,立马就做出了回宿舍等通知的决定。我心想,学校总会为我上学期的每科一百元辅修费给个说法吧!为了那些辅修课,我一度急火攻心大便干燥心情郁闷,从而直接导致了我与张芬的感情不和乃至破裂。
想起张芬,我又联想起了这段时间的骚扰电话:
张芬走后,我电话一直没换号,总在半夜猝然响起,刚准备接听,铃声就断了。好几次,我赶在第一时间拨了回去,可总是没人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一个极不耐烦的男声传过来:“你钱多呀?没事往电话亭打什么电话!你钱多给我寄点呀,哥们手头紧着呢!”
我刚准备问他他所处的位置是祖国的哪一个角落,“啪”地一声,电话就挂了。
后来我特意查了那个电话号码的区号,是上海。
几天后,校报头版刊了一条“原中文系副主任张xx(那个驴脸)老师接任中文系系主任”的报导,连篇累牍地详述了张老师的丰功伟绩:自进入s大教师队伍后,一开始是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地在教师岗位上干出了出色的成绩,为了不让人才埋没,学校领导适当给他加了加担子,于九九年被任命为中文系副主任,在副主任位置上他更加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靠,活脱脱一新时代焦裕禄!
又几天后,有关原系主任落马的消息就传开了,各种说法都有,通过归纳总结去伪存真,事情的经过大致整理如下:
话说中文系系主任自担任主任一职开始,就陆续受到个别不安好心的学生家长和老师糖衣炮弹的攻击,请客送礼,送礼请客,几次三番过后,系主任渐渐地忘了在各方面从严要求自己,无法端正自己的人生态度,终于迷失了党性,于零三年以学校名义在校外办了一s大自考班,在招生的时候欺骗学生,说“只要在自考班念上两年,百分之九十九的同学能转入s大念本科,毕业证与统招生别无二致。”现在两年过去了,系主任到手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他早就忘了自己两年前的承诺,但是,群众的耳朵是透亮的,学生们并没有忘记,也不愿让往事随风,他们在多次提醒系主任“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未果后,在某个富有正义感的老师带领下联名告状,惊动了“上面”。
那个富有正义感的老师,就是驴脸。这很好理解:副主任,实际上就是主任的候补。主任不动,副主任那个难看的“副”字就去不了。这就像古时候的皇帝,一旦确定了让哪个爱子做太子,这个太子就会烧香拜佛,盼望着他的皇帝老爸早死。
又又几天后,学校下发了《调整学分制为学年制》的通知,声称“学校通过半年学分制的实施工作,胜利地证明了学分制并不适合现时的s大。”不再允许低年级学生辅修高年级课程,也就是说,我做了大半年的“提前毕业”美梦,破灭了。
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我真的就像接到绝症化验单的病人——万念俱灰。
111
清晨,我被手机闹铃惊醒,爬起床习惯性地走到厕所旁,从水槽架上抓起牙膏牙刷。
洗嗽完回头,见家爵第二仍然蒙头大睡,方才想起,今天是周六。
点燃烟站在窗口,远远地,看到一对情侣在我们宿舍楼入口相拥道别,估计是刚通宵回来。
我在宿舍无头苍蝇一样地翻弄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