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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错 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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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了?小语。”吴小南停下手中的比划。

  “有点累,想歇歇。我妈马上会来,你不必担心,回去吧。让我妈看见你在这儿也不大方便,好吗?”小语的声音有了些哽咽,吴小南显然没有发现这点,犹豫着,用手去拨弄小语的头发,还是点点头,“哦,那你歇吧。没事的。我回去了。”

  吴小南走了。又过了几分钟,紧裹着小语的床单开始抖动,越来越快,并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猛地一下被掀开。小语挺直身,泪珠先是在眼眶处闪了下光,被睫毛迅速挡回去,但更大的几颗又争先恐后地涌出,跌落。床单上多出几团水渍,最初是几个惊叹号,过了一会儿,多出几个疑问号,然后是句号、逗句、省略号。很快,膝盖处的那一块床单似从水里刚捞起来。小语捂着脸失声痛哭,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悲声终于痛快淋漓地奔了出来,她伸手去拽床单试图阻止这哭声,手指已经不听大脑指挥,将床单拧着,越拧越紧。

  “妈……”

  15

  朴晓德心里那个别扭劲用老虎钳也拧不回来。

  他刚送梅娜回去,一路上,梅娜就没露出个好脸色。路两边的霓虹将湿漉漉的街道染得姹紫嫣红,朴晓德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影子与梅娜的影子重叠起来,可梅娜不是放慢脚步就是加快步伐。这真是月亮惹的祸。淡淡的歌声从一家叫“倾情”的音像店里飘出,挂在海棠树的悠散尽。朴晓德缓缓睁开眼,那女人已经不见踪迹。

  “请来的?”朴晓德没头没脑问了声。

  络腮胡子这才似从梦中惊醒,“怪女人。弹完就走。有人打赌一千块钱请她喝杯酒,她却从未赏过谁的脸。”

  “每次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是的。”

  “下周六还会来?”

  “周六一定。其他时间偶尔也会来。看运气了。每次来的服饰都不一样,可以领导时尚潮流了。”络缌胡子说着话,差点打翻手边的酒瓶,骂了声,“妈的。”

  朴晓德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骂了声,“妈的。”

  身体微微地发起烫,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朴晓德想了想,拨通吴小南的手机,“小南,我在‘继续洒吧’,过来耍耍?”

  “朴哥,下午真对不起。我没看清是你。”

  “这都怨我那朋友。酒桌上认识的狐朋狗友。我赶着去接梅娜,路上遇到他,想搭一下车,没想这小子没一点人性,叫他停还不肯停。”朴晓德解释着,“你女朋友没事吧?在哪间医院?我明天去看看。”

  “没事,朴哥。”吴小南的声音低沉下去,“白鹤的朱永财被人用刀捅死了。小语就在案发现场。就在我追你们的时候发生的。”

  “朱永财死了?”

  “小语也差点被那个凶手杀死了。”电话那头吴小南的牙齿似在打颤。

  “凶手逮着了吗?”

  “没有。警察问过小语大半天。小语说她当时吓傻了,什么也记不得。”

  “那就好,那就好。就算记得也要当自己记不得。”朴晓德搁下没喝完的酒,“小南,我现在就去看看你的女朋友。这事实在糟糕。你怎么不陪在她身边?”

  “她妈来了。”

  “哦。”朴晓德咽下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女朋友出事了,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呆家里头,真是年轻无畏。朱永财死了?谁干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朴晓德脸上有了丝笑容,回过头,“再给我来一支金东尼。”朴晓德弯腰捡起地上那只粉红色的汽球,奋力吹起来。

  16

  几颗寒星在天空中踉踉跄跄,耍着醉拳。天空是弯曲的,粘稠的夜色粘满这个椭圆,像一只巨大的眼,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三间九界,并不时发出冷冷的笑。风灌入朴晓德脖里,吹进去,又再吹入五脏六腑,拨弄他心底那团郁闷。这郁闷已被酒精浇过,生出牙齿,弯而且尖,撕裂开身体里的每个细胞。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朴晓德跌跌撞撞从地下人行通道走去。穿过通道,拐过时代商场,再走过交行那幢高楼,这就是回家的路。

  风越来越大,像几十棵被伐下的大树,无数根须、枝桠在长街上来回拖动。它要绊倒谁?脸上阵阵生疼。朴晓德一脚高,一脚低,弯腰行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酒意不断上涌,仿佛要携带灵魂窜出肉体这躯壳。头顶百合穴处似裂开道口子。一切都是这样沉甸甸,并且有着犬牙交错的痛楚。灰色的礁石布满每一个忽明忽暗的地方。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还不肯熄灭的霓虹折射出的光影,像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提醒那些哭着喊着要自取其辱的人们。朴晓德蹲下身,搀住路边的垃圾筒干呕,嘴里溢满苦水,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朱永财死了?王八蛋终于死了。朴晓德喃喃自语,他躺在地上的影子被光线切割成首尾两截。他一屁股坐下,那些原本以为已经遗忘的事情沿着石阶钻入尾椎骨,蓦然间化作柄大锤,当胸重重一击。

  他的初恋是被朱永财葬送的。他爱了整整四年的她,自毕业后去了白鹤集团后,就迅速爬上朱永财的床。而他仅仅只碰过她的手,吻过她的唇,还不曾触摸过她的胸脯,因为她说,女孩子的胸脯比钻石还珍贵。

  “甜儿,你好狠啊。”朴晓德用手捶头,望着箕踞在夜色深处那只看不见形体的猛兽,狼嚎。他最美好的时间全都一点不剩地给了她。她拿走了他的许多,却只给他留下现在这些比玻璃碎碴还要冰凉尖锐的记忆。为什么会这样?又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钱是真的,情意是假的。整个世界,甚至于人,都是由微粒构成的。情意可以拿到天平上称么?阳光还有重量呢。你说你爱我,你就得拿出行动来。行动就是买宝马住洋房。你能吗?就算你以后能,那也是将来,而人是活在现在。”她没说出这些话,眼神却告诉了他。这无可厚非,钞票原本就有着刀的形状,当然可以劈断情丝,斩开乱麻。只是甜儿你为什么又要去死呢?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就不疼?你不是一向爱清洁干净?为何要死得这般惨烈?真的,我没有骗你。那么多苍蝇就叮在你身上,嗡嗡地飞。你死了,它们却兴高采烈,因为又有了新鲜的食物,所以要亟不及待地举行盛大的宴席。甜儿,你真傻。你想死给谁看?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心疼。这是个吃人的世界,人吃人根本就不眨眼。甜儿,你太傻了。为什么你站在高楼上时就不能往后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成语你是知道的啊。甜儿,我不恨你当初的选择。选择只是句诳语,弑父娶母的人不管去了何处,仍然要兜回神的诅咒中。甜儿啊,我只恨你为何要去死?否则也你可以看到朱永财这畜生今天的下场了。你知道吗?他被人捅了三刀,刀刀都刺入心脏,别人都说是职业杀手干的,手法干脆利落。

  朴晓德爬起身,目光迟钝,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扼紧心脏,黑色的,忽地一跳,四肢忍不住哆嗦起来,脑袋里升腾起一团蘑茹状的烟雾,来自灵魂最深处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闻,“你真不恨吗?你恨的。你刚才是在伪装,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你恨她,她是个婊子,不,是比婊子还不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霍小玉生死酬情郎、王朝云患难随东坡、苏小小西泠桥畔情悠悠。有气节的女子多得是。你的甜儿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罢了。有必要这般难过?你所难过的仅仅是自己的自尊心受损。你并不是为爱情难过。你的爱早忘了她,你不是爱着梅娜么?”

  “你是谁?”一口秽物终于喷出,朴晓德嘶着声,脑海里那些浆糊状的东西渐渐透明,几块灰色的影子在里面明灭不定。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梦里没看见过我吗?你看见过的。只是当你醒来后,你就把我忘了。你从来就不敢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害怕别人发现你的丑陋,所以你要藏起我。只有我才了解你,你想杀人,想放火,想把狗屎糊在这世上每一个人脸上。你想的。你看,你的手都在颤抖。”

  “你放屁。”

  “只有死人才不会放屁。放吧,把自己体内的愤怒放出来吧。你压抑了太久,你一定要学会放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放,轰轰烈烈地放,放他一个天晕地暗,放他一个海断石烂。”

  “滚开。”

  “滚不开的。我就是你。只有我才能拯救你。你看,那些隐藏在窗帘后面的孩子正凸着眼睛,宛若死鱼,他们渴望有人扯下帷布,为此他们将毫不犹豫地践踏过母亲的胸膛。”

  “你给我滚远点吧。”朴晓德扯着头发,捂着耳朵,但那声音依然在脑袋里嗤嗤冷笑,“你躲不掉的,我就是你。扼紧我咽喉的只会是你。你的头发是我上吊用的绳索。你的眼睛是我自杀时的弹药。你的牙齿正在啃咬着我的心灵。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吊起捆好,用那尖锐的小刀与锋利的火焰剜出你的心脏,放在苍天之下,任鹰隼啄食。这是生命的本能,这就是活着的意义。这是一场庄严的祭奠。人生而有罪。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头顶的明灯。宗教以及其他早已被诅咒。我们只能诅咒自己。来吧,让我们自己鞭挞自己,一起在血肉模糊中呻吟吧。”

  朴晓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他跑过来,越跑越快,像午夜的一缕幽魂。楼梯,还是楼梯,长长的楼梯,石阶、废纸、空瘪的易拉罐、沾在地上的口香糖、痰、粗糙的墙壁、让人透不过气来一直摇摇晃晃并开了裂口的世界、褐色的砖头、生满铁锈的下水管道、香蕉皮、会旋转的通红的灯光……朴晓德一脚踹开地下通道里公共厕所的门,头刚凑到水笼头下,还没拧开,脚底一绊,身体再也不能保持平衡,摔下去。他的嘴唇立刻碰到一个温软的东西。是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人。朴晓德的手正撑在她乳房上,脑海里那片透明的浆糊顿时砰地一声响,无数光线急剧收缩、暴裂,下腹处一股粗壮的火焰刹那间就已灸痛神经。脸庞扭曲。眼前跃出金色的星星,眨眼,化成头长有獠牙的野兽,闯入胸口。朴晓德的嘴角涌出白沫,一把扳开女人双腿,手上已摸到一滩粘乎乎腥臭的液体。“被强奸的女子?”朴晓德的身子僵住了。脑袋里面那个恶魔声音终于潮水般退去。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这女子是谁?

  朴晓德翻身坐起。

  17

  镜子在眼前晃动,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眼里布满血丝。

  秦愿搁下手中的笔,揉揉太阳穴,凝视镜子。镜面上慢慢漾起波纹,心倏地被某种物体扯了下,慌得厉害。他赶紧端起桌上的水杯,水滑入咽喉,冰凉的,呛得他立刻咳嗽起来。什么东西正迅速地从身体里流逝?手脚麻痹,一阵乏力。秦愿把目光投向四周。墙是雪白的墙,一尘不染。两个茶褐色的书柜倚墙而立。书柜里的书从左至右排列整齐。书柜上方那架挂钟里的机械娃娃已将指针扳向凌晨一点。贝壳怎么还没回家?

  秦愿起身往卧室奔去,没有人,被子叠得棱角分明。阳台上没有,客厅沙发上没有,卫生间里没有,厨房里没有,门后面也没有。明晃晃的灯光让他的影子变得仅有寸许长。秦愿愣在屋子中央。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惧猛地窜出心房,泌出皮肤,嗖嗖地响。他想了想,飞快地拉开所有的衣柜、抽屉、储物箱,然后抬起头看天花板,并扯开每一块窗帘,还是没有。秦愿咽下口唾沫,定定神,开始拨贝壳的手机。几个小时前他拨过,对方已关机。但现在仍然关着机。贝壳,你上哪了?怎么连电话也不打回来?

  全身的毛孔仿佛已然炸开。屋子里的温度瞬间就已似近到零度。好像某种令人毫毛倒竖头皮发麻的东西正靠近脑后,张口血盆大口。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而往窗外望去,一幢幢楼房似永无穷尽,黑色的,偶尔泛出光亮,像死去的人正排着队依次走过,眉毛垂下。世界是一具僵硬了的尸体。风突突地吼,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辨不清方向。皮肤上跳起一粒粒鸡皮疙瘩,秦愿忙用手去按,越按,它们跳得越厉害,越跳越快,最后整个心脏仿佛也要跳出嗓子眼来。楼房像要倾塌下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急速旋转,漩涡越来越大,让人忍不住发出呻吟,可这呻吟的声音转眼即被漩涡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也没有剩下。

  秦愿弹簧般蹦起,不敢再在屋里多呆一秒钟,穿好鞋,出门,飞奔而下。没有灯光映耀的灌木在黑夜里丧失了形状,被夜色压扁,并挤出肚肠里浓稠的墨汁。广场中央那个钢制雕塑也成了一张平面,让人觉得它的存在完全属于居心叵测。风呼呼吹来,卷过某个仍不肯熄灯的房间的窗口,掠来一阵细微的歌声,“秋风不停哭,红尘实在苦。纵有欢乐时,屈指亦可数……”歌声被风扯碎,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忍不住要竖起耳朵去听。妈的,这么晚了,还要鬼嚎。秦愿打了个寒颤,脖子缩入衣领,继续向前跑去。贝壳,你在哪里?

  时间与空间就像一扇石磨的双面,风推动它。

  一切都在滚动,滚成球,但仍逃脱不掉被辗成齑粉的命运。秦愿跑着,喉结滚动,眼帘处不时滚过一串串荧荧绿火。那是狼吗?匿伏在灌木丛里几盏不肯熄灭幽绿的灯光让他有了些恍惚。

  他曾赤手空拳与一匹野狼对峙过。那时,他正是少年,去同学乡下老家玩。吃完晚饭一个人逛去屋后,走着,走着,就看见山坡上那条毛发耸起的兽,刹那间,浑身一激棱,魇住了。山里面虽经常有各种野物出没,很少有狼。也许那并不是狼,只是一头被山林野化了的狗,可他当时却清清楚楚感受到,只要自己一转过头,这头凶兽便会若闪电击来,一口咬破自己的喉咙。那天的月色好大,狼咧出雪白獠牙,月色在牙齿上闪耀光芒。他捏紧拳头,不敢眨眼。一人一兽,在阵阵松涛间,默默对视。风在松中浮,风在松中沉。月光似海,他与它的影子就似大海里两条绞杀着的鱼,左纵右跃,横跳竖扑。汗淌下来,牙齿咯吱咯吱直响。脊梁椎里的骨髓似乎被某种东西一丝一丝抽了去,手足渐然发软。他慢慢弯下腰,目光盯紧那狼,从地上拣起石块,握在手里,一步步朝狼走去。

  “面对狼,千万不要背转身想跑,越跑,越会激起狼的凶性,被轻易追上、吃掉。要勇敢面对,纵然万分恐惧,也得挺直身躯。”也不知怎的,也许是年轻的血性吧,他当时真的听见脑海里传来的这个现在思来不无矫情的声音。那狼吃了一惊,往后退几步,蓦然仰天长嗥,身躯一闪,没入荒草。脊梁上一阵冰凉,手指已被手中的石头割出口子。他把伤口凑至嘴边,吮吸着鲜红的血,也不转身,一步步倒退着走,走了几百步,回过头,往村庄里疯狂地跑。狼是要吃人的,因为它饿。城市也会像狼一样饿吗?自己现在还有幼时的勇气?只能是苦笑。秦愿用袖子擦嘴,他闻到了黑色中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如此浓烈,从地面泛起,像一片色彩斑斓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铺满整条街道。

  一辆警车呼啸着急速驶来,撕开不远处的黑暗,驶过他身边,又飞快地没入远方的黑暗中,发出蟋蟀一般轻轻的鸣叫。

  秦愿停下脚步,刚开始被屋里那股没来由的恐惧所扼住的心脏渐渐地恢复正常跳动。这么大的城市上哪去找贝壳?贝壳又非小孩子,不认得回家的路。自己为何不在家等着,干嘛跑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秦愿打了个喷嚏,赶紧弯腰对着头顶三尺鞠了个躬。老人说,这平安苑当初就是一片坟场,野草过膝,乌鸦蔽日。据说当年曾红极一时的某名妓也葬在这里。那名妓死得惨,被日本鬼子糟踏了不算,还被开膛破肚。只不过现在住的人多了,就没谁再提起了。秦愿转过身,又往来时路上拜了拜。想想也可笑,读书时他还算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现在年纪渐大,反而对那些子乌虚有的事多了些敬畏。或许这就是“四十不惑”的真正涵义吧。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圣人曰,敬而远之。秦愿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刚才确实跑得太急。

  天上已没了雨,地上还是湿滑得紧。秦愿避开一个个小水洼慢慢地走。他仔细打量这个已睡死了的城市。宾馆门口还亮着灯,铺在石阶上暗色的地毯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杯泼翻了的红酒。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趴在柜台上的服务员,像几只小猫,嘴角残余着笑,挺可爱的。但娶回家,可爱恐怕得立刻改成可哀。如果说,结婚是错误,离婚是醒悟。那么,再婚哪是什么执迷不悟,完全是自寻死路。秦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贝壳的电话,仍是对方已关机。

  街道静寂无声,红绿灯旁跳动一些阿拉伯数字。空气里多出几丝甜味。贝壳。我的贝壳。秦愿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与贝壳相识的那一幕。也是雨天,不过,是在另一个城市。他在那城市的火车站准备换乘另一趟火车来这个城市。时辰还早,他就决定去附近逛逛。

  那是晚上,沾满春风的杨絮裹在微雨里,一团一团,在空中浮沉不定,被路两边的灯光映着,像一群刚孵出壳的毛绒绒的小鸡仔。他拐进一条小巷,两边房子的屋顶上长着草,不是很多,就那么几株,但每家每户都有。墙壁上爬满青苔灰藓。许多房子门口有月牙似的石块。几个撑伞的女孩不时地从被雨水洗得泛光的青石板上走来,有穿吊带裙裸着浑圆嫩藕般肩头的,也有穿素白裙子的,但无一例外,都穿着高跟鞋,敲得青石板咯咯响。现代与传统,古老与青春,结合得真他妈的相得益彰。他脑海里刚转过这念头,其中一个腰细腿长的女孩儿蓦然回头,眼波流转,嘴角似笑非笑,整张脸就似工笔小画,一个人浑像无瑕美玉。

  他当时真看傻了,“惊艳”这两个字就在身体里来回蹦跳,让他都快喘不过气。她真美。秦愿不是没见过美女,曹植写的那《洛神赋》他都能倒背如流。但这个女孩子的美让他在刹那间丧失了语言的能力。马艳红算什么?比起她来,只是烧火的丫头,许娟呢?心微微一痛。等到他醒过神,女孩已不见了踪迹。“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红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秦愿怅然若失。他又逛了一会儿,也许这世上真正的美都是这样若惊鸿一现吧。他安慰自己。但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火车上,却赫然发现在巷子里遇见的那女孩居然就在自己下铺吃着方便面。她也是来这个城市,也在这个城市工作,她是大学老师。她说她叫贝壳,宝贝的贝,乌龟壳的壳。

  秦愿望着这个眼眉如画、青丝叠云的贝壳结结巴巴。怪不得韦小宝看见阿珂时脑海里只有“我要死了”这个念头。他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就像害了严重痢疾。他与她的对话是从刚才那条小巷开始的。她谈到一个城市的文化多半就沉淀这种小巷里。他渐渐地变得口若悬河,分析起一个城市的精、气、神。爱因斯坦讲的相对论那个通俗版的例子太对了,八九个小时的车程好像眨眨眼就到了。缘,妙不可言,以下的事自然就是顺理成章。

  与贝壳结婚后第三年,秦愿去了那小城,特意去找那条小巷,可惜再也找不到。到处是残垣断壁。一个个用石灰刷的大大的“拆”对着他怒目圆睁。他都有些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回走了几遭,还是想不明白。他往走过身边的女孩儿脚下看去,再往她们脸上看去,上面蒙着厚厚尘土。高跟鞋都是变了形的,歪歪扭扭的。可能她们觉得这样走路有助于减肥?他感到懊恼,用脚踢着砖头瓦砾,发现那些青石板还在,心里有些欢喜,刚蹲下身,一只硕大的老鼠就从青石板与青石板之间的缝隙里窜出来。而等他怀着最后一点憧憬回到火车上时,下铺却是一个快要被风干,头上罩着黑纱的老妪。

  不管是什么样的美,都不会是生活的对手。日子就是这样。自己还爱贝壳吗?应该是爱,但已经与“惊艳”无关,掺入了亲情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液体。生活迟早要给每个人脸上都套上面具。秦愿吐出胸口闷气,那几个仍趴在柜台上的服务员的脸庞挺柔软的。人哪,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敢露出一点真性情。自己的那面具上早就是一脸口水。秦愿拐入小巷,心情好了些。小巷里有三四个年轻的男孩疾步跑过,嘴里正说着猥亵不堪的下流话。秦愿侧身避过,摇摇头,继续拨贝壳的手机,仍然是对方已关机。她的手机是不是掉了?贝壳若现在回了家,见自己不在,那可不大好。秦愿正准备往回赶,兜里的手机响了。

  18

  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是刚在“继续酒吧”弹钢琴的女子。

  是的,就是她。

  那袭黑裙已被撕碎,散落在布满尿渍、烟头、废纸的地上,漫出刺鼻腥味。昏暗的灯光啄食掉她脸上的浓妆。女人的嘴角高高肿起,额头爬着几条血色的蚯蚓,蓝色的眼影被血染得漆黑。眉骨开了裂,血糊糊的。整个人就活像一个被摔坏了的布娃娃,左腿屈,右腿挺。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的尾指似被人猛力扳断,与手掌形成直角。也许因为朴晓德刚才那下重压,女人冷不丁抽搐了下,喉咙里咕咕有声,血溢出来,流到头发上。

  “救命。”女人含糊不清地嘟囔,声音细微几至于不可分辨。她想睁开眼,血已糊住眼皮。她可能想伸手揉眼,手臂却像被折断的树枝翻到另一边。她呻吟了声,身子痉挛,突然,头一侧,脸凑到朴晓德鞋边。朴晓德的双腿弹棉花似的不住打颤,条件反射般立刻往后缩。女人的胸口有几绺长发,应该是从她头上扯下来的。乳房青了一半,紫了一半,上面还嵌有几处鲜红的牙痕。下腹部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是耐克鞋独有的花纹。这女人经受了什么样的殴打?

  舌头僵住,甚至连呼吸也窒息了,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朴晓德蹑蠕嘴唇,脸色比纸还要白。

  “别,别报警啊。”女人的声音像一声悠长的叹息,身体猛烈地战栗,眼睛缓缓睁开,咳嗽,嘴角又涌出几个块状血沫,语言流畅了些,“借电话给我用一下吗?麻烦你了。”

  朴晓德没再犹豫,屈膝向前,搀起女人,将她的头靠到自己胸口,顺手掏出手机递过去。

  “我按不动。能否帮我拨这个号码,1301234567。”女人梗着脖子,断断续续地说。秦愿的手机号码?朴晓德的脑海里嗡地一声响。这女人与秦主任什么关系?他拨通电话,拿着手机递到女人嘴边,心里顿时似打翻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秦愿。我贝壳。”

  朴晓德屏住呼吸,头发根根竖起。她就是贝壳?秦愿的老婆?朴晓德与秦愿共事三年,虽然早就知道秦愿的老婆叫贝壳,在大学教书,也一直与秦愿嚷着要去目睹嫂子的芳容,但没想到她这么美,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见面法。他的手忍不住哆嗦起来。

  “朋友开paty,晚上我不回来。你早点歇。”贝壳仰起头,眼角滚下泪珠,眼睛望向朴晓德,似乎要说什么。朴晓德赶紧挂断手机,脑袋里电光火石般已转过无数念头。这女人了不起。心里一阵恻然。朴晓德迅速脱下外套,裹在贝壳身上,“我送你去医院。”说着话,没等贝壳点头,起身托起她。她比树,隐约传来女人的宛转娇啼,“喔……嗯……呜……ye……yes……”。叫声高低起伏,若行云,似流水,起转承合间着实韵味十足。昔武则天与如意君交,如八马滩于泥,声闻户外,使宫人鸣金以乱之。这妞的叫床声真能让人口鼻出血。秦愿的心一跳,乍然间已热了,热流往下,涌入丹田,下腹猛地一烫,双腿间那玩意儿已隐有昂然欲起之势。秦愿一惊,又一喜。自医院检查后,秦愿与贝壳的性生活的次数几乎可以约等于零。不是不能勃起,也不是不能插入,也许是审美疲劳,又或是因为心理障碍,偶尔的几次性生活味如嚼蜡,所带来的快感甚至还比不上撸一次鼻涕。他与贝壳在这大半年来确实是一对无性夫妻。他心里对贝壳不无歉疚,而贝壳似乎对此事根本不感兴趣,睡觉前两人相互一吻,便即分头睡去。

  性欲。自己又有了性欲?那玩意儿鼓胀得隐隐生疼。秦愿吃惊地看着裆部搭起的帐篷。耳边那女人的声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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