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福书网 > 肉文小说 > 益生堂最新章节 > 第2部分阅读
加入书架 错误举报
换源:

益生堂 第2部分阅读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家义低着头,无言以对。这些问题,他从没深想过。父亲在时,由父亲当家,父亲不在了,由大哥当家,他还真不清楚吃穿用度的来源。让书记这么一说,他也有点恍惚了。临走,支部书记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小汪同志,改造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想加入组织,你得做好脱掉几层皮的准备!你得背叛你的家庭。”这次谈话,“背叛”两个字像楔子一样进家义的意识,就像牙缝里卡进一根鱼刺,让他时时感到一阵不自在。

  家廉在一边儿替家义帮腔:“大哥,你可不能束缚二哥的手脚。他能写会画,笔头子快,又吃得苦。外头人都说他是个人才。”家礼说:“这铺子就不要能干,能吃苦的?”家廉一脸的不以为然,说道:“你可不能光看着自己鼻子跟前针尖大那点事儿。你一个益生堂才多大点儿?”他的神情惹恼了家礼。家礼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说道:“行啊,益生堂庙小,容不下你们两个活菩萨。我做大哥的,也无非是替你们瞎操心。”家廉忙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二哥不适合在屋里做事。”他比两个哥哥都要胖些,面颊上一边一个酒窝时隐时现,看上去总像在笑着。家礼表情缓和了些,问他:“你考学的事到底咋样了?”家廉说:“能考就考,考不上就在屋里找个工作,反正现在到处都是机会。”

  云层越积越厚,堂屋的光线显得更加灰暗。家廉心急火燎地站起来说:“乡下回来的人要集中开会,我得走了。”家礼说:“天快要下雨了,把药簸箕收进来再走。”家义说:“叫他走吧,我来收。”

  家廉刚出门,门外一个声音边喊边进来:“汪掌柜在屋里没?汪掌柜在不在?”没等家礼迎出去,人已经进了堂屋。家义见他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两只大眼睛上顶着两道重眉,认出是养兴谦的掌柜梅秀成。家礼边让座边说:“稀客,稀客。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梅秀成尽管面带微笑,眉宇间依然透出一股傲气,说道:“晓得是稀客,也不到门口迎迎?”他见家义也在,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家义早就站了起来,心里不知怎的怦怦直跳。

  养兴谦解放前经营山货,在老河口和襄樊都设有坐栈。梅秀成是他们这一房的长子,还有个弟弟,常年在老河口、襄樊、武汉来来往往,负责坐栈的业务。养兴谦铺面在北大街,宅院却安在临水的南关,离益生堂不足二十米远。有一年梅秀成母亲病重,需一味中药解疾,是家礼在四川费尽周折替他谋到手。从此他与家礼有了过往,见了谁总说家礼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他有两个妹妹,大的叫梅秀琬,小的叫梅秀玉。梅家有钱,家里的女孩子全都送到学堂念书。梅秀琬虽是闺中秀媛,学业却不让须眉,深得老师器重。茅山解放前夕,她邀上同宗的两个堂妹,沿着盐大路步行到了四川,在那儿念完大学后,在一个中学里谋到份教职。前番给梅秀成来了封信,说是已经和魏旷臣的长子魏学思在四川完了婚。

  这魏旷臣绰号魏矮子,在茅山人心目中是个奇人。家里世代书香,太祖中过举人,后在福建做官,官至候补知府。父亲是清末选拔贡生,人称“贡爷”。他本人解放前在省城的新学堂当过校董,抗战爆发后回到茅山,从此淡出江湖,在家设坛授课,以教书为生。茅山有些学识的人,多半都在魏旷臣的戒尺下启蒙。但凡他一上街,每遇学生给他鞠躬,作揖,他都得一一点头还礼。学生偏又很多,走不了几步遇见一个,一点头;再走几步,又是一个,又要一点头。茅山人由此妙出一歇后语:魏旷臣上街——点点头。

  茅山人注重教育,对读书人都以先生相称,羡慕中透着敬重。对有钱有势的人,则称大人,尊重里带着疏远。梅秀成得知妹妹做了魏旷臣的儿媳,心里异常高兴。家慧嫁的是魏旷臣第二个儿子魏学贤。不同的姻缘把寻常的关系变得特殊了。

  梅秀成说:“你妹子跟我妹子如今成了妯娌,我们两家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明儿我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坐坐,你可一定要去。”家礼连说:“去,去,一定去!”梅秀成手里握着把黑纸折扇,一面画着几茎腊梅,一面用小楷抄着王适的《 江滨梅 》: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他握着扇子对家义拱拱手,说道:“汪先生也去赏个光。”

  家义和梅秀成虽然认识,平常却少有交往,他笑着用不确定的口气说:“我就算了吧。”梅秀成说:“去,一定要去。”他的兴致很好,需要有更多的人来分享他的这份快乐。家义谦恭儒雅的态度,也颇令他好感。家礼一旁说:“恭敬不如从命。梅掌柜亲自开这个口,你就别推辞了。”家义还在踌躇:“我怕我去不合适。”梅秀成把手里的折扇一合,在掌心叭一下拍个响,站起身道:“有啥不合适的?都是街坊邻居。我看就这样定了。眼见着要下雨了,我得赶紧走。”家礼说:“就在这儿吃个便饭吧。”梅秀成挥挥扇子。“免礼,免礼!”走到堂屋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别把日子记错了,后天中午。”家礼说:“你放心,风雨无阻。”又对家义说:“你赶紧把药簸箕收了,我去送送梅掌柜。”

  益生堂 第一章(4)

  家义一个人来来回回往堂屋里收着药簸箕。玉芝进来,发现他手里忙着,脸上眼里却都是笑,不免疑惑,问道:“他二爹,遇到啥好事儿了,这么高兴?”家礼惊得猛一抬头,慌乱地掩饰道:“刚刚梅掌柜来了,请大哥隔天过去吃饭。”玉芝不经意地说:“前儿在街上听人说,醉和春的丁掌柜托人给他儿子做媒,想娶梅掌柜的二妹妹,叫梅家二姑娘给回了。”家义紧张地问:“就是做酒的醉和春?”玉芝说:“是啊。不是他们,谁敢上养兴谦求亲?”家义又问:“梅家二姑娘为啥不愿意?”玉芝说:“这我倒不知道。梅掌柜对这个妹妹宠爱得很,啥事都顺着她,她说好就好,说不好就是不好。”家义装作随意地说了句:“她这么大脾气,将来谁家敢娶呀?”玉芝说:“你可弄错了,梅家二姑娘可是少有的好性子。每回我跟你大哥去,都是她端茶倒水,递烟拿吃的,礼数周到得很。醉和春的小儿子还真是配不上她。”

  家礼送完客从外面进来,玉芝和家义还在说话。他站在天井里望望天,说:“快搬,雨眨眼就到了。”果然,没等话音落下,屋瓦上响起一片哗啦啦的雨声。三个人小跑着把最后两个药簸箕搬进堂屋。

  家礼问:“梅掌柜那儿你去不去?”家义反问道:“你看呢?”家礼说:“没事儿还是去吧,梅掌柜是个要脸面的人。”家义装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说:“那就去呗。”

  梅秀玉从小得过小儿麻痹,留下后遗症,左胳臂比右胳臂要细许多,干活吃不住劲。不过上帝往往给有残缺的人更多美貌,梅秀玉虽说体质弱些,却比梅秀琬生得妩媚,娇柔。梅秀琬去四川时,她缠着也要去。梅秀琬说:“行,你把自己穿的换的收拾好,天黑早点睡,明儿一早我叫你。”她真的学着梅秀琬的样子给自己收拾了一个包裹,谁知第二天早晨梅秀琬偷偷溜了。梅秀玉守着那个带不走的包裹坐在自己屋里哭得不吃饭。梅秀成说:“你跟你姐不一样,你有残疾。娘死的时候交待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你要真走那么远,我还咋照顾?”梅秀玉不敢说我不需要你的照顾,那样等于把大哥几年来对自己的照顾一笔都抹了,可是她的心是和姐姐一样能飞的。

  她和家义第一次见面是在庙会上。那时她还小,长得很灵秀,右眉头一颗痣,很招人眼,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嘴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因为是养兴谦的小姐,人多眼杂的场合一出现,总能引起些波澜。家义就在人家的指指点点中认识了她。虽只是惊鸿一瞥,却像石子丢进河水里,扑通一声微响,两人的心里从此都失了平静。以后再遇庙会和清明踏青,彼此就在人群里互相寻找,眼睛比什么都忙乱。等四目一对,相视一笑,心里立时都像春天开着花的原野一样,色彩斑斓,一片明亮和灿烂。相见的机会很少,想见的心思却多。梅秀玉想到自己的残疾,不敢有任何奢望。家义想到梅家的财势,思虑益生堂恐难匹配,想要上门提亲的念头起了无数次,又打消了无数次。两个都是心思繁复的人,只能默默忍受相思之苦。有时在街上偶尔遇见,眼波一闪,梅秀玉几乎就要晕厥。回到家里,想到母亲死得早,姐姐又离得远,两个嫂嫂口蜜腹剑。哥哥虽说疼自己,这些女儿家的心思却不好跟他细说,就不免默默地对镜垂泪。

  茅山人俗话:拔了萝卜地头宽,嫁了姑娘嫂嫂喜欢。醉和春上门求亲被梅秀玉回绝,两个嫂子都觉得气恼,故意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些老姑娘、尼姑子之类的闲话给她听。大嫂子说:“自己有残疾又不是不知道,回回媒人上门由着性子挑三拣四。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然坐在城墙下,一边纳凉,一边欣赏岸上的丝竹之音,自作多情地浸染在绮丽的幻想里。

  家义一出通后院的大门,就见梅秀玉在鱼缸前站着喂鱼。四块大青石板扣的鱼池里立着一方假山,上面湿漉漉地长满了青苔,高一簇低一簇地竖着几茎瘦草。几尾红鲤鱼在墨绿色的水里摇头摆尾地来回游弋。一株枝干曲折的紫薇紧傍着鱼缸,正繁茂地开着花。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紫水晶似的碎花瓣。

  梅秀玉今天穿了一件枣红底子、银色小碎花的真丝绸上衣,下面一条石青斜纹布裤子,脚上一双缎子面软底布鞋。上衣收束的腰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姿。一只翡翠玉镯子套在左手腕上,使得她一双玉手更显柔嫩。

  家义先是为这个巧合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看着梅秀玉,脑子里闪现出山二簧里的一段唱词。

  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她一双杏眼似丹凤,

  樱桃小口如珠红,

  杨柳细腰带春风。

  静静的后院里只有他们两个。这是第一次当他们能够四目交会时,周围这么安静。墙外的流水声随着微风传来。家义回头看看,门里藏着阳光的灰影子,没有一点动静。他走过去,没话找话地搭讪道:“在喂鱼呢?”梅秀玉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抬起头,说道:“稀客,稀客。是汪先生吧,咋不在前头坐了喝茶?”话没说完,脸已经红得像个四月桃。家义看出她脸上薄薄地施了胭脂,眼波流转,表情羞怯,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韵,不免心旌摇荡,开口就问了句傻话:“你认识我?”梅秀玉一低头。“茅山城谁不认识益生堂的人?”这句巧妙的反问,掩饰了她的窘迫。

  她的头顶是一束束开得正闹的淡紫色的紫薇花,脚下湿润的泥地上也是一片落英,更衬得她比什么时候都要妩媚好看。家义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她,觉得心里什么地方像被拨动了一下,发出金石般的轰响,腰间不由得潮起一阵热浪,一语双关地说:“早就听说养兴谦的后花园漂亮,果真名不虚传。”

  梅秀玉被他看得羞红着脸,扬手把鱼食抛进水里。红鲤鱼翻动水波,围着鱼食凑成了一朵花。“有啥漂亮的?不就是花呀草呀。你们益生堂没有?”她的嗓音很低,含着一丝羞怯。家义说:“益生堂哪比得上养兴谦,无非是小户人家过日子。”梅秀玉偏着脑袋问道:“未必我们养兴谦不过日子?”家义无言以对地笑起来。“你姐姐不常来信吧?”梅秀玉不作回答,却笑着问道:“汪先生认识我姐姐?”家义模仿她的语气反问一句:“茅山城谁不认识养兴谦的人?”梅秀玉果然被逗得笑起来,露出两排糯米似的细齿,眼里的喜悦像水面跳动的阳光一样灿烂。

  家义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你一个人,平常在家都做些啥呢?”梅秀玉说:“关在屋里的人能做啥?都是不上大雅的事儿。”她手抚着紫薇花光滑、曲折的树干,身体略微有些倾斜,腰肢婀娜,再加神情略带些娇羞和哀怨,把家义看得呆了,一时里竟忘了说话。

  梅秀玉被他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没话找话地说:“汪先生这是头一回登我们养兴谦的门吧?”家义笑着打趣道:“你们养兴谦门槛太高,我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敢随便往这儿跑哇。”梅秀玉被逗笑了,说道:“那你今儿的咋又来了?”家义盯着她的脸,本想说:“我为啥来,你还不明白?”却因是第一次交谈,害怕梅秀玉嫌怪自己唐突,便笑道:“原来想来,因为怕门槛高不敢来。今天赶上你大哥请客,我哪有不来的道理。”

  梅秀玉是个灵性人,把话里的意思听了个明明白白,眼帘一垂,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心里在问:你真有这个梦想?嘴上却说:“汪先生不枉是读书人,开玩笑都跟常人不一样。”家义说:“你以为这是玩笑吗?我可句句都是实话。”

  梅秀玉被家义步步紧逼的试探弄得心慌意乱,眼睫毛蝉翼一般颤动着,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便掩饰地把手伸进缸里逗鱼玩。家义见她虽面带羞涩,却无一丝恼怒,心里有了底,左右看看,大着胆子说:“二姑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是你大哥请我大哥,正好叫我碰上,我还得不来这个机会见你一面。”

  梅秀玉这是第一次听见家义直露的表白。她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幸福和慌乱使她感到有些晕眩。她把一只手扶在鱼缸沿上,身体斜斜地倚在上面。

  家义怔怔地看着鱼缸边上那只玉手,终于遏制不住身体里一阵一阵潮起的欲望,鼓足勇气将自己的手扣在上面。梅秀玉浑身一抖,惊慌失措地看看后花园通前面的青砖门,几次努力想把手抽出来,都被家义用力揿住了。

  梅秀玉哀求道:“汪先生,快放手吧,叫人看见可不得了。”家义固执地说:“这儿只有我们俩,哪有人看见。”院子那么安静,真好像乾坤之内唯有他们存在。梅秀玉柔顺地不再挣扎。两人就那样站着,看着水里的鱼悠然地游来游去。

  益生堂 第一章(6)

  梅秀玉心里默想:姐姐在外面天地广阔,连婚姻大事都能自作主张,而自己仅一步之差,就得天天关在养兴谦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暗藏的心事难以与人倾诉,还不如这些鱼儿自由自在,内心不由得一阵酸涩。

  家义见她半天无话,表情又有些黯然,以为是自己举止不得体,得罪了她,忙问:“你咋啦?是不是怪我太冒失?”梅秀玉连连摇头,眼睛盯着缸里的鱼,说:“跟你不相干。我只叹自己命苦,爹妈过世早,连个替自己做主的人都没有。”她抬头看着家义,在心里说:“你既是对我好,何不找个媒人来提亲呢?”眼里慢慢地像雾一样笼上一层泪光。

  家义听得出来,她明是在感叹命苦,实是在向自己表白,心里真是又喜又怜,手下就不由得暗暗地用着力。“你们养兴谦门槛高,一般人就是看上你,又哪来的胆子敢上门提亲。”这又是一句试探的话,梅秀玉心下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不正面回答,只说:“汪先生又在说笑。要说好,你们益生堂才算得上是好人家,知书达理,积德行善。我们养兴谦哪能比得上。”

  这一来一去的,话虽然都没明说,两人的意思却都表达得再明白不过。透过盈盈泪光,梅秀玉眼睛里还有另一句话:“我不管养兴谦,也不管益生堂,我就是看中你这个人。”

  家义心里怦怦直跳,直着眼睛问了句:“益生堂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梅秀玉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真有。”家义追着问:“益生堂若上门提亲,你大哥会不会驳我们面子?”梅秀玉嚅动着嘴唇,说道:“这话你得去问我大哥。”

  梅秀玉眼里那种坚定的目光,使她在柔顺之中又添了几分执拗,愈发显得可爱。家义心里的冲动像花溪河水一样遏制不住地波起浪涌。但四下看看,又不敢造次,只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搭在梅秀玉肩上暗暗用力。不曾想这正是那只有些残疾的肩膀。梅秀玉怕他再往下摸,赶紧把身子往旁边一闪。正在这当口,梅秀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汪先生,吃饭了。”

  两人惊得如脱兔一般松开手。梅秀玉脸对着鱼缸不敢回头。家义嘴上说“来了,来了”,心里一慌,脚下绊着一块垫鱼缸的青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梅秀成嘴里喊着:“过细,过细。”人已到了近前。

  家义搭讪道:“梅掌柜,你这后花园在茅山城怕都是数一数二的了。”他搓搓手,掌心里还留着梅秀玉的温热。梅秀成脸上得意着,言语间却还在谦虚。他指指梅秀玉。“汪先生认识吧?这是我们家二姑娘,小名秀玉。”家义客气地点着头。“见过了,刚刚见过。二姑娘正跟我讲养兴谦的典故呢。”梅秀成一挥手。“她年幼,知道个啥。汪先生要真有兴趣,啥时候我从根发苗地跟你叙叙。走,吃饭去。”家义对梅秀玉说:“你也去吧。”梅秀成说:“她不去。姑娘家哪能上桌。”

  两人从后门进去,把梅秀玉一个人留下。梅秀玉扫视着后院,觉得养兴谦的后花园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似乎家义一来,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又看见他跟自己大哥虽是第一次相聚,却显得十分熟络,更是感到宽慰和欣喜。两尾肥硕的红鲤鱼游到她手边来求食。她把手伸进清澈透凉的水里一撩,鱼被惊得倏忽隐进假山里看不见了。她自己,则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笑起来。她决定给梅秀琬写封信,把自己对家义的感情告诉她,请她帮助自己了结这段情缘。

  饭食很丰盛,四个凉碟儿:顺风、口条、酱牛肉、卤猪肝;八道热菜,煎、炒、蒸、炸样式齐全,配有黑木耳、黄花菜、香菇、苔干;再加一味汤:天麻炖鸡。

  家义一盅一盅究竟喝了多少酒,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人整个轻飘飘地像浮在一团炫目的亮光里。梅秀成豪气地说:“从来没跟汪先生喝过酒,想不到是海量啊。”家礼眼瞅着家义,笑说:“我也是头一回看他喝这么多。”

  家义涨红着脸,酒兴颇浓,却没有胃口吃菜,面前的碗里快让梅秀成夹的菜堆成一座小山。“梅掌柜今儿能请我来做客,我心里高兴啊。”梅秀成兴致也很好,连说:“多谢,多谢,以后常来就是。我梅秀成一不赌,二不嫖,就是喜欢交个朋友,图个热闹。做生意嘛,靠的就是朋友抬桩。”

  家义举起酒盅,手伸到梅秀成跟前,说道:“我敬你一杯。梅掌柜若不嫌弃,我以后天天往这儿跑。”旁边人一迭连声喊:“喝了,喝了。”两人把盅子轻轻一靠,各自饮下一半。梅秀成说:“你吃点菜吧,空肚子喝酒容易醉人。”

  梅秀玉躲回自己房里,手里拿着花绷子,耳朵细心捕捉着堂屋的各种声响,生怕遗漏了什么。坐了半天,一朵花瓣还没有绣圆泛。听见主宾一巡一巡地劝着酒,又唯恐家义喝醉了,急得坐卧不宁,竟至于眼里起了泪翳。

  吃过饭,几个人起身告辞。家义希望能再看一眼梅秀玉,梅秀玉却一直没再出现。

  走出养兴谦大门,正巧碰上家义读私塾的一个同学。此人解放后在县政府给领导当通信员,听说很受信任。看见家义从养兴谦出来,他显得有些吃惊。“你咋会在这儿?”家义还沉浸在好心情里,没理会他的态度,笑着应道:“跟我大哥一起来做客。”同学瞅瞅他的脸,说:“你还喝了酒?”家义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漫应道:“喝多了点儿。他们非劝着我喝。”同学颇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低声笑着说:“跟买卖人打交道,你可得留个心眼儿,别叫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家义说:“梅掌柜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实在得很。你跟他接触了就会知道。”

  益生堂 第一章(7)

  同学高深莫测地回头看看养兴谦大门,说道:“我跟他接触啥?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兄,别忘了这句话。”家义扯着他的胳膊说:“走,去我家坐坐,喝杯茶。”同学拂开他的手,连说:“不去了,不去了。领导还要我赶份材料。过两天又要下乡。”

  3

  在城里呆了不到一周,家义和家廉很快又一起到乡下去了。这次是配合土改,演出《 王贵与李香香 》,还有《 白毛女 》和《 小二黑结婚 》。家义负责画布景,有时也拿着口琴在乐队里凑个数。乡下人一时还不能接受新戏,每次演正场前,须得先唱两出山二簧,才能把人吸引拢。

  这山二簧原是从汉剧演变而来,先是坐唱,不化妆,不穿戏服,慢慢才开始粉墨登场。女装的裙子长衫都从大户人家借用,男装不宜用长袍马褂,便拿软硬不同的纸做成盔甲和行头。唱起戏来,女的莲步轻移,如在水上飘动,无声无息。男的则金戈铁马,哗然作响。戏里的男欢女爱,皇亲国戚,都是舞台上的故事。唱完了,留给那些多情的人回家去偷着思想,唱戏的人在生活中却再现实不过。演出期间,大家自带粮油、盘缠,或是由家里人把饭做熟了送到台后来吃。俗话说“好吃的学艺,好玩的学戏”,唱山二簧的都是些日常爱玩的人。茅山城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生日寿宴,都会请他们上门助兴,就像北方戏班子唱堂会一样。接送的还必须是头面人物。

  茅山城当时有三个戏台,一处在火神庙,一处在山陕馆,另有一处在黄州会馆。山二簧的班底就在这三个地方轮流唱。家廉一会儿在新戏里扮王贵和小二黑,一会儿又在山二簧里扮张生和杨六郎。同伴取笑他:“汪家廉,你真好福气,刚娶了穆桂英,占了崔莺莺,转眼又爱上小芹、李香香。新旧贵贱叫你一人尝了个遍。”另一人说:“这算啥,你没见台下那些黄花大姑娘瞅他的眼神儿,个个巴不得今儿夜间就能跟他入了洞房。”家廉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宣传队一二十人集中住在没收来的一个地主的老宅子里。房前有一条小河沟,水很清澈,很浅,水下圆润的鹅卵石历历可见。天晴时,水面只没到脚踝。睡不着时,家义便悄悄揣上口琴,蹑手蹑脚地摸出屋子,坐在河边儿吹上两曲。白天紧张而充实的生活,使他暂时忘记了梅秀玉。但一到夜深人静,梅秀玉眼波流转的样子就会偷偷钻进脑子,在他内心潮起一阵甜蜜和惆怅。他心里计划着,等忙完了这一阵,就请大哥托人到养兴谦去提亲。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梅秀玉一身新娘装扮的样子,甚至更远地想到了洞房花烛之夜。他问家廉:“你知道啥时候能回城?”家廉说:“回城干啥?在这儿多有意思,有山有水的。”家义说:“这里就算是世外桃源,可总归不是家。”家廉纳罕地问道:“每次出来你从不想着回去,这回是咋了?”家义说:“没咋了,随便问问。”

  一个月后,工作告一段落,他们从乡下回来。远远看见城墙,家义心里像揣着个兔子开始狂跳。家廉说:“这次出来咋这快?一个月时间一晃就过了。”同伴说:“你是恋着那儿的大姑娘、小媳妇才觉得日子快,我们可是早想回来了。”家义说:“他还是一只愣头鸟,出了笼子就不想回头。”

  进了城,一群人四散分开各自回家。家礼从账房里拿些钱交给玉芝,说:“他们在乡下吃不好,你今天多做两样菜,叫他们打打牙祭。”玉芝就去市上割回两斤肉,加土豆木耳焖了一大碗红烧肉。菜端上桌,家廉的眼睛都亮了,嘴里吸吸溜溜地直叫好。“嫂子,你真能干。等我娶了媳妇,你好好教教她。”玉芝说:“别光听打雷不见下雨。真要有了,快娶回来,也好给我做个帮手。”家义说:“他的媳妇还没出世,等娶回来,我们都要当爷奶了。”家廉不依不饶地反唇相讥:“你自己不也八字还没一撇儿吗?”家义说:“我媳妇早就成人,只是早娶晚娶的事儿。”家廉喊起来:“那就快娶回来叫我们看看。”

  一桌子好菜似乎调动了所有人的情绪,红烧肉吃得个个嘴唇油光闪亮。家义已经吃下两碗饭,又添了第三碗端在手里。家礼饭量小,已经搁了筷子,在一边儿捧着茶杯漱口。“有件事儿你们听说没?”家义和家廉都停了筷子看他。他把声音压低,用手做了个打枪的动作,“梅秀成的弟弟叫人给毙了。”家廉吃惊地问:“为啥?”家礼说:“说他在老河口做生意时,任过国民党的一个什么参事。”

  家义捧着碗,嘴巴大张,呆了一样。嘴里一口白米饭白花花地露着,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没有口舌的怪物。家礼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跟自己一样,对这个意外消息感到震惊,不由得叹道:“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儿。他可是比梅秀成还精明能干些。”

  家义好不容易缓过神,一口饭咽下去如同嚼蜡一般。因为心里挂牵着梅秀玉,他的脸都灰了。“梅家别的人呢?”家礼说:“梅掌柜一听这消息,当下就吐了血,如今还病在床上。一屋子的人都乱了阵脚。”他想问梅秀玉咋样,问出来的却是:“他媳妇咋样?”“谁?老二的?”家礼摇摇头:“弄不清楚。听说人死了,尸首都没让领。”

  家义在心里悲叹一声:完了!幻想中迎娶梅秀玉的花轿,咯啷一声在脑子里跌得七零八落。他恍然记起那天在养兴谦门口,老同学提醒他的一番话和意味深长的表情。当时自己沉浸在微醺的快乐里,又带着酒意,懵懵懂懂地没有理会,现在回想起来,他怕是早就知道了一些内情。想到这些,虽然一心想去安慰梅秀玉,却多少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上门。

  益生堂 第一章(8)

  红烧肉已经吃完,盘子底汪着一层浓稠的汤汁儿。家廉说:“这汤你们还要不要?不要我全收拾了。”见大家都不吱声,便毫不客气地端起盘子,把汤汁儿浇在饭上,边吃边说:“香!真香!”

  玉芝吃完了饭,准备收桌子,见家义还捧着碗,半天没吃一口,问他:“老二,你还吃不?”家义茫然地看着碗里剩的半碗饭,已了无胃口。“我吃不下了。”士云在一边儿拍着小手喊:“二爹剩饭要挨打。”玉芝眼一瞪:“要你多嘴。”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趁夜深人静了,家义匆匆在养兴谦大门外走了一趟,偷眼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想到门内爱恋的姑娘,几乎一夜之间咫尺天涯不能相伴,一股悲凉梗在喉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事有凑巧,就在出事前半个月,梅秀琬给梅秀成写了封信,把梅秀玉的心事转达给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每个公民都有享受幸福的权利,希望大哥能不顾及门第,成全梅秀玉和家义的这段姻缘。

  不料这封信在路上辗转一个多月,等到了梅秀成手里,已是物是人非。梅秀成纵然再疼爱妹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益生堂求亲。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养兴谦二小姐和益生堂二公子之间的地位,如今翻天覆地似的倒了个个儿。谁会愿意和一个反革命家属结亲呢?再说,妹妹喜欢汪家老二,人家是不是也喜欢她呢?生活对于养兴谦的人来说,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随意驾驭了。

  梅秀成把梅秀琬的信收拣好,并不让梅秀玉知道。可怜梅秀玉一日一日等着四川的信来,却偏偏等来另一个哥哥的死讯。她在悲痛之中预感到了幸福的渺茫。

  梅秀成悲郁成疾,病一日重过一日。找人开了方子,吃了几服药,才渐有好转。这天梅秀玉又揣着方子来益生堂抓药,家礼把她请到后面喝茶,想借机问问梅秀成的情况。

  家义正坐在自己屋里写材料,猛然听见梅秀玉说话的声音,惊得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膝盖在桌子上碰得咯噔一响,疼得他弯着腰,咝咝地直吸冷气。

  梅秀玉在堂屋里落了座,一双手安静地搁在腿上,眼睛却在四下偷偷扫视,希望能看到家义。玉芝过来沏茶,问她:“你哥哥的病咋样了?我总说过去看看,屋里事多,总脱不开身。”梅秀玉说:“多谢你费心,他这几日好多了。”玉芝忍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嫂子咋样?”梅秀玉含糊地说:“她也还好。”家礼见她不大想说屋里的事,便跟玉芝说:“铺子没人,你过去照应一下。”

  玉芝刚走,家义出现在堂屋门口。梅秀玉礼貌地站起来,向前欠欠身子,目光极快地从他脸上扫过去。她的嘴角略微向两边展开,就像太阳在云层后露了一下脸,带出一丝微笑。但仅仅是瞬间,她已经小心翼翼地藏起眼里的喜悦,把眼睑垂下,恢复了静穆、略带些哀怜的神情。两道长而密的睫毛像两弯黑黑的月牙儿,在面颊上如蝉翼一般抖着。

  家礼指着家义说:“这是我们老二,你们怕还不认识吧?”

  梅秀玉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家义尽力装得语气平淡地说:“上回梅掌柜请客,我们见过一面。你快坐,快坐。”

  这时玉芝喊有人抓药。家礼抱歉地对梅秀玉笑笑,跟家义说:“你陪梅姑娘坐会儿。”他到了前面,从屉匣里拿出些钱,吩咐玉芝说:“你去割点肉,今天留二姑娘在这儿吃个饭。”玉芝接了钱,二话不说,出门去了。

  堂屋就剩了他们俩,阴凉的老房子立时安静下来。梅秀玉一身缟素,上着一件鸭蛋青的斜襟布长衫,袖口、领圈都滚着蓝边儿,下着一条玄青色湖州纺裤子,脚上一双黑灯芯绒布鞋。眉宇间隐含着一丝悲戚,脸上不见了红润,显得有些苍白。人也像是瘦了许多,那只翡翠镯子直落在手背上,斜斜地闪着冷光。

  家义心里不由隐隐作痛,直想着能上前把那只手握在自己掌中,轻轻揉搓几下才好。空气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闷。

  梅秀玉急促地说:“汪先生你忙着,我到前厅去等。”家义赶紧拦住她说:“我没事儿,你安心坐着喝茶。”梅秀玉便顺从地坐着不动了。家义问:“你还好吗?”梅秀玉答:“还好。”家义又问:“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又答:“他也还好。”家义说:“你比我上回见时可瘦多了。”这不是个问题,梅秀玉无法回答,一时哑口默着。家义也不知再说什么。

  梅秀玉抬头看着他,两人便开始用眼睛说话。说着说着,梅秀玉的眼里起了雾水。她从衣兜里掏出条素色丝绢,捂在嘴上无声地饮泣,瘦削的两肩一抽一抽地抖动着。

  一只麻雀不知从哪儿飞过来,落在天井的瓦檐边,一翘一翘地抖动着尾巴,显得那么纤巧、灵活,在灰色的天幕底下像个贵族似的左右顾盼。

  家义看她愁眉泪眼,真想过去搂住。可是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而且随时都会有人到堂屋里来,他断然不敢那么做。他起身拎起茶壶,往梅秀玉一口没喝的茶杯里又加了点水,捧在手里递给她。梅秀玉伸手接杯子时,腕上的玉镯碰了他的手,一股凉意直钻进他心里。家义两眼潮湿地看着她,安慰道:“你不要太伤心,事情总会过去的。梅掌柜已经病了,你可不能再弄出病来。”梅秀玉呷了口茶,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家义又说:“没事儿不要总在屋里窝着,出来走动走动,也能宽宽心。”这句话的语气透出几分亲昵,使梅秀玉心里禁不住颤了一下,幽幽地说道:“我这时哪还敢到处跑,屋里出了这样的事儿……”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华人书香吧

  益生堂 第一章(9)

  瓦檐上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了一只麻雀。两只麻雀灵巧地转动着头颈相互顾盼。家义看见了,回头去看梅秀玉,发现梅秀玉也正在看他,他赶紧把眼睛错开。

  茶壶里漏了几滴水在桌上。家义用手指蘸了左一下右一下胡乱画着。梅秀玉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里敏感地捕捉到了隐含的退缩之意,一颗心不由得一点点往下坠,坠得她下意识地向前躬了躬身子。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上,站起来说:“汪掌柜八成已经把药弄好了,我去看看。”家义急得忽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拦住她道:“你别走,再坐会儿。”他伸出两只手,似乎随时准备把人拽住,不让她再往前挪动一步。

  这时士云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梅秀玉,觉得有些生疏,就站住了定定地瞅着。虽说是个小人儿,但突然夹进来,也使得两人难以说话。家义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抓住梅秀玉一只手,拉着她就往自己房里走。梅秀玉手上挣扎着,一颗心却怂恿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