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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故人人似雪 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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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杰前后左右都无退路,让那四名汉子推上了部不起眼的灰色日本小房车。坐下,车一开,左边那壮实的汉子便兜鼻子打了他重重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小子,吃软饭还要窝里反,看你有什么脸目去见大姐。”那汉子说。

  程杰痛得出不了声,他明知逃避不了。

  车子把他送回跟出入口公司老板娘同居的公寓,那四人把他押进了客厅,老板娘抽着香烟坐在沙发上,交叉了双腿摇着。

  “舍得死回来了么?”老板娘说:“我对你怎样,你心知肚明。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认做你的阿姨,句句在那小妞面前给我没脸,你这贱种还有良心的?”

  程杰倔强地抬起了头:“谁说要回来你处了?”

  那女人勃然大怒:“本想提拔你学学做生意,偏是烂泥扶不上壁,以怨报德。”

  程杰揩着鼻血:“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不要你了,你要我的也要够了。”

  那女人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没捱过的?只有我丢弃男人,没有男人敢丢弃我。你凭什么?只凭一张俊脸去哄女人?你有什么本事?给我打,都揍在脸上,看他以后还见不见得人!”

  三名大汉揪着按着他,令他动弹不得,只由那刚才动手的汉子一拳一拳的,向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下颔、耳朵,当练拳沙包般的打。

  程杰被打得半昏晕,耳鸣脑胀,视觉朦胧,那女人哈哈大笑:“脸孔像颗烂椰菜花的样子了,把他给我放下!”

  三名汉子松了手,程杰啪哒地趴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那女人用高跟鞋尖向他下颔一踢:“还不给我爬过来!”

  那一脚踢得程杰的下巴几乎碎了,他的眉骨、眼角、鼻子、口角、脸颊、下颔都在淌着血,他觉得他的耳膜几乎穿了,但仍倔强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站不牢。

  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被揍得破裂的嘴唇,令他连发音也不准,但在一片迷糊中,他仍然死撑站着:“我不爬,你休想。”

  那女人对那四名汉子道:“搜他的身,全部现款给我掏出来,反正一分二毫都是我的。”

  程杰拼命按住口袋里那万多块钱,本来他想着,不是寻个机会悄悄归还雪儿的父亲,便是拿来创业,干点小营生,重新做人。料不到还没有想得通,便被搜去了钞票。

  “那不是你的!”程杰像头受伤的野兽般扑向那女人身上,那四名汉子把他一把抓回推在地上。

  “哟,本领真大,连小妞儿的钱也哄到万多块来了?”那女的把钱放进了自己的皮包:“你这瘪三,什么货色?下辈子你也追不到她,你配么?”

  “你这又老又骚的才配不上我,我追不到她?你走着瞧!”程杰含糊地骂着。

  “把他锁在工人房,天黑了,再撵他出去。”那女人说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程杰半昏半醒地,在工人房不晓得歪着多久,等到夜深人静,那四名汉子又进来了,把他拖进了条阴森的后巷了,一名汉子道:“有种的别报警,报了警你连小命也保不住。”跟着在他胃部连抽几拳,程杰痛得五内翻腾,要吐又吐不出来,软瘫地蜷缩在污水地上,像虫一般地蠕动着。

  “雪儿,雪儿……”他神志不清地唤着,一时失去知觉,一时恢复知觉,一时仿佛躺在雪山上,鹅毛白雪向他身上片片盖下,好冷,好冷。

  那么的冷,那么多的雪,他伸手一摸,地上是湿湿的污水,到底是十二月了,寒风把他冷醒了,他不是在北海道,他是在香港,一个他无家可归的地方。他扶着墙壁走到最近的公园,泼了一脸水,洗清脸上血渍,一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程杰吓了一跳。

  一张轮廓分明、五官清秀的脸,变了像个酱泡鱼头,皮开肉绽,眼皮肿得像皮蛋,本来尖挺的鼻子像歪了胀了的长条气球,嘴唇爆裂,肿得和人中鼻孔连成一块,下巴破皮烂肉,像个发霉苦瓜般凹凸不平。

  程杰根本认不得这就是自己。

  耳朵捱了重重的几拳,他感到自己在半失听觉状态。

  他没有去报案,也没有去医院,只是蹲在公厕的一角,头昏脑胀地不知何去何从。

  他怕人看见他的脸孔,只好挑阴暗的墙角背门蹲着,让没那么疼痛的左肩顶住一边墙角。

  白天到了,间中进进出出的不是没看见他便是不理他。

  在香港的公厕里,谁想理什么怪异物体,谁敢理?

  程杰既伤又冷且饿,就像头无力挣扎的小猫,歪在公厕里。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鸣中只仿佛听见“雪儿,雪儿”这个名字。

  他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但这世界似乎无地让他开始,亦似乎没有尽头。

  心中想着雪儿的名字,他希望捱到站得起来那一刻。

  昏昏沉沉的,时间过了多久他不清楚,不知下一个钟头如何过的日子他试过,但没试过像这次这般束手无策。

  到底是高高大大的二十岁男子汉了,不再是小小孩童,带着一张烂脸孔也可以向人乞怜。讨人欢喜,更不可能了。

  正感天地茫茫间,有人在他背后半抓半拿地拍了一下:“喂!”

  程杰本能的转过头来,那人吓了一跳,喝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程杰努力地睁开肿剩一丝的眼睛,朦胧中认出了那中年汉子,他是家在邻近开药房的老板,程杰平日常去聊天的。

  “是我……程杰……老板……是我。”

  “阿杰——”药房老板诧异地嚷了起来:“怎么弄成这样子?”

  程杰说话很艰难,口齿不清。

  药房老板摇头叹着:“让人揍了,是不是?整张脸孔像个烂南瓜似的,早叫你别那么嚣张,明知你迟早有今天。”

  “跟我来吧。”药房老板个子矮矮的,吃力地扶起程杰那无力却高大的身躯。

  “不,我这样子,出不得街见人。”程杰说话像大了舌头。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午夜十二时多了,我都关铺了,”药房老板给他一方洗得旧旧的手帕:“掩着脸走路,低着头,这么黑了,没什么人看得见你那怕人的样子。”

  “到哪……哪儿去?”程杰问。

  “别多话,跟我来。”

  药房老板挽着他走了好一会儿,上了一层楼梯,按了门铃。

  没人应门,再按了半晌,才有个蹒跚的肮脏老头,穿着旧溜溜的间条睡衣出来。

  “方医生!”药房老板说:“是我,药房的老张,让我们进来。”

  那老头长着个酒糟鼻,红红的满鼻子油,口里还有酒气,自嘲着说:

  “方医生,方医生,没牌照的医生,没病人的医生,老张,只有你还这么叫我了。”

  老张把程杰放在方医生破得露出乳胶垫子来的烂沙发上。

  “天可怜见,这小伙子让人揍成这样子,你替他看看。”老张说。

  方医生看了看程杰:“又是个五官不全的,怎么你老带这些人上来?这个比你之前带过来的更糟糕。”

  “还是个大孩子啊,让人揍了。”老张说:“他平日常来药房聊的,我忙时也帮我卖卖眼药水暗疮膏,熟人来的。”

  方医生啧啧了几声:“有些地方要缝针的,我没什么药……”

  “你喝酒把钱喝光了,连药都没有,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赊给你,你替我料理好这小子。”

  “方医生有的是本事,没有的是运气,当然料理得好。”老头子自言自语,似在回顾当年:“我的同学,都成为大医生了,只有老方倒媚,哈!”

  “别发牢骚了,方医生,你还没醉,别装醉。”老张急了。

  “莫问醉不醉。”方医生又呷了口便宜的大陆土酒。

  “要什么药给你拿上来,快说。”老张催促着他说:“不快说不但没药赊,还不借钱给你买酒喝。”

  一吓之下,方医生才一连串说了一些药的名字。

  “没说错的,老张,方医生我,一谈到医术,再醉也是清醒的。”老医生喟叹:“年轻时凿入了脑袋的学识,怎会得忘了?虽然,我忘记我昨天做过什么。”

  老张匆匆回药房拿一切应用药物去了,剩下方医生和靠在烂沙发上的程杰在那小小的、乱七八糟的公寓里。

  “老年人,就是只记得年轻时的事,愈近的事愈不记得。”方医生喃喃自语:“上一回老张是几时带过人来?”

  回头看程杰,老医生笑了:

  “别作奄奄一息状。注定会死的人,怎么医都会死,死不了的人,不医也会不死。”

  程杰没回答,老实说,他对这醉鬼无牌医生没有信心。

  “你没牌又怎会叫做方医生?”程杰奇怪。

  “本来有牌的,医死过人嘛,吊销牌照啦,运气不好嘛,那病人,我不碰他也会死的。”老医生哭笑难分:“你怕不怕我医死你?”

  程杰摇摇头:“哪这么容易便死了?你别在张老板回来之前死掉了才好。”

  “但愿如此呢,但愿如此呢,我活下去干什么?”方老医生忿怨地骂:“我那些医术九流的同学居然成了名医,这世界有公理不?”

  程杰懒得说什么,只觉他讨厌。

  不久老张回来了,把药品给了方医生。

  方医生细细端详了程杰一下,转头问老板:“这家伙本来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没有样子,叫我怎替他还原?给张照片我看,看本来的脸貌。”

  程杰把身份证掏了出来。

  方医生把程杰的身份证照片看了看:“哦,原来挺俊的,还这么小,死不了,都是皮外伤,年轻人复原得快。”

  “他没有毁容?”老张的好奇多于关切:“上回那几个让你整完也不怎么好看。”

  方医生恼了,拍了桌子,“怎么不好看了?那几个本来就丑,关我什么事?又赖我?每个人都赖我!”

  那张本来就歪斜的残旧四方木桌子,让他大力一拍,桌面便更加斜了,老张刚放上去的药瓶药盒滑了一半在地上。

  老张边在油腻腻的地板上捡着瓶子盒子边骂着:

  “谁赖你了?你就是天生的失败者,什么都预定了人家赖你,这个医死了不赖你便是。”

  “谁说我会医死他?我只医死一个病人,其实也不是医死的,病人对药物敏感,敏感的试验哪做得那么多?偏偏没人敏感的药,他却一滴便死了,我的前途也完了。”方医生像孩子般嚷了起来:“医者父母心,有哪个想病人死的?你乱卖药,吃死了多少人你还不知道呢!”

  程杰见他们纠缠不清,不禁低笑了一声:“医便医,不医便不医,动手吧,方医生,死便算了,不赖你。”

  方医生左手指着老张的鼻子,右手拿着瓶消毒酒精:“你看这小子比你还有胆识。好,我们动手了。”

  方医生边说边顺手喝了口消毒酒精,老张慌忙把他的大陆米酒递上:“你喝错消毒酒精了,这杯才是米酒。”方医生老实不客气地把米酒一干而尽。

  程杰看着他抖颤弯曲的手指,心里有点发毛,让这醉汉拿着针和线在脸孔上乱缝,可不是玩的。一吓之下,不知何来气力,倒坐起身来了。

  “躺着!老张你按住他。”方医生针药在手,开始发号施令:“先来消消毒。”

  方医生用一大团棉花蘸了酒精,像抹桌子般在程杰脸上抹着,痛得他不断弹起来。

  “这儿没麻醉药,就这么缝针。小子,你捱得住么?”方医生的针正对着程杰的眉骨。

  程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想着雪儿,想着雪儿。她那吹弹得破的娇肤,让他的烟蒂一下一下的的下去也不吭声。想着雪儿,想着雪儿,他便不会痛。

  方医生一针缝下去,线一拉,痛得他几乎弹了起来。老张双手死命按住他的头:“忍着点,忍着点,不要动。”

  “按紧点,你自己少动。”方医生仿佛回复当年风光,把老张当做了助手:“老张,你长着两只左手的?连个病人的头也按不牢!”

  老张倒是蛮服从的,每次他带个受伤的人来让方医生料理,整日自叹自怨的老方都是严肃地工作的,有如获得新生,再醉也似乎马上清醒了。

  “喏,我替你肌肉缝一层,里皮缝一层,表皮缝一层,那么伤口便会长得很好,不显眼的。”方医生平日抖颤的手出奇地快:“其他九流医生,把裂开的伤口连皮带肉的一块儿缝,你知道吗?肌肉的愈合速度跟皮肤是不一样的,要是皮肉缝在一块,伤口便会变成扭曲的蚯蚓般了。”

  程杰拼命忍着那一针一针之苦,眉骨、眼角、脸颊、嘴唇、下颔,不晓得缝了多少针,针针都痛得入心入肺。

  “你这小子真能捱揍,鼻骨居然没断,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方医生细心地做手术:“不过可有几天不能说话,不能张大嘴巴。”

  “嗯,方医生,他的鼻子肿得那样,怎么你理也不理?”老张有意见了。

  “都说鼻骨没断,肿几天便没事了。”方医生疲累地坐下,端详了程杰一下,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工作,停下手来自赏半瓶米酒:“老了,我已经尽力了,再也不能了。这小子,会好起来的。”

  “那么我走了。”老张说:“阿杰,你好好地躺着。”

  “什么好好地躺着?”方医生说:“你不带他回家?”

  “他没有家的,就搁在你这儿好了。”老张说完便走了。

  “喂!喂!怎么就搁在我这儿?我怎么办?”方医生追着老张,老张却一溜烟地跑了。

  程杰的嘴上下部缝了针,出不得声。

  方医生回头看看他:

  “小伙子,忘了给你打止痛针,吞两片止痛丸吧。”方医生把止痛丸塞进程杰那无法张大的嘴巴中,也没给他水喝:“让药片慢慢在嘴里溶掉,苦是苦了一点,不过苦不死人的。”

  说罢方医生便拿着米酒瓶子蹭进睡房里去,过了不久,捧了张旧毡子出来,扬开了,扔在程杰身上,又蹭进睡房去了。

  一夜间方医生都没理他,程杰躺在沙发上,疼痛令他无法入睡,只听见方医生在睡房长嗟短叹的声音,然后酒瓶子嘀嗒一声掉在地板上,再听不见方医生的动静了。

  好不容易捱到日上三竿,方医生还没起来,程杰亦动弹不得。一个在睡房里无声无息,一个蜷曲在沙发上,饥肠辘辘,这样又到了黄昏。

  药房老张没上来,程杰好盼望他上来,但老张还是人影不见。

  太阳下山了,方医生才穿着那件似乎永不脱下的睡袍蹭出来,咬着块黑面包,拿着瓶酒,看见沙发上的程杰,喃喃地说:“怎么你还在?”

  程杰心里啼笑皆非,想说:“我怎么不还在?”但是嘴巴一动便痛,说不出话来。

  方医生如梦初醒地说:“哦,是了,老张说把你搁在这儿。我也只能把你这么的搁着了。”说完便想转身,程杰指指肚子。

  “什么?要撒尿?自己去。厕所在那边。”方医生向里面指了指。

  程杰忙摇手,再指指肚子。

  方医生恍然大悟似地道:“原来是饿了?吃面包?唔,不好,弄坏伤口。呀,有了,有了。”

  方医生跑进了厨房,拿了包纸包牛奶出来,插了根饮管:“轻轻辍着。饱你不死,也饿你不死。”程杰已饿得不管是什么都啜下去了。

  方医生骂着:“那该死的老张,街坊有什么抢劫打架,他都要路见不平的去管上一管,却又心肠软,每每把让人揍了的抢劫闹事人带上来,叫我料理。”

  “你是不是劫匪?”方医生皱着眉头问程杰。程杰没好气地摇摇头。

  “也不管你是什么人物,反正是我的病人。”方医生突然觉得自己很重要:“老张撒手不理,我也要理啦,医者父母心。”

  程杰从喉头咕出个“谢”字。

  “唔,今天好点了?别躺在沙发上装死,能走动时便走动,冰箱厨房里有什么可吃的自便可也,可不许动我的酒。”方医生边说边审视他的伤口:“真漂亮!我不是说你,是说我的手术,没有人能比我缝得更好,过两天给你拆线。”

  说罢方医生便开了电视机,自斟自酌,不知不觉睡着倒在正对电视的单人沙发上。

  夜寒了,方医生还倒在那儿不动,鼻息如雷。程杰怕他着凉,撑着一身疼痛的骨头,慢慢走到他的房间,把方医生那又霉又臭的棉被拖出来,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实在太饿了,程杰摸到厨房里,想找点吃的。厨房里没什么,只丢了一桌子即食面和白面包,冰箱里有些放得发瘪的蔬菜和牛奶,灶头上只有一个被碰得凹凹凸凸的铜水壶和一个没盖的旧锡锅子。

  程杰用饮管嚼了些水,又嚼了一盒纸包牛奶,但还是填不饱肚子,只好把白面包捏成很小很小的一块,慢慢塞进嘴里。

  肚子填饱了,程杰摸到洗手间去,照照镜子。镜子里的脸孔像个青一块紫一块的发肿猪头,他不敢再看下去。

  跟着的一天,也是这么过了,方医生不大理他,不过倒没忘记每天细看他的伤口,看他不碍事,便又自斟自酌的,醉倒在那儿便躺在那儿,程杰不晓得替他盖了多少次被子。

  第二天,方医生居然早起了,不吃酒了,叫程杰坐在窗前:“好好地坐着别动,拆线了,有点疼疼痒痒的,表皮里面的线不用拆,日后会自动融掉的。”

  疼疼痒痒是假的,拆线比缝针时还要痛,方医生边拆边咒着:“那老张,又不上来帮手,全倚赖我。哼,他不上来我也不给他打电话!”

  拆完了线,方医生又啧啧赞道:“多整齐漂亮!不是说你,是说我的功夫。现在你洗脸洗头都可以,别用力扯着伤口便行。”

  程杰想,也许该走了吧?方医生似乎看得出他的意思:“别走,别走,我答应了老张把你搁在这儿便搁在这儿了,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见人?看在你替我这老头儿盖了几晚被子面上,让你在这儿养好伤。”

  跟方医生在一起是很闷的,除了吃酒看电视,他什么都不干。既没人找他,他也不找人,电话亦从来不响。

  一夜,方医生又如常醉倒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程杰在替他盖被子时,不禁有点可怜这个孤寂的老人,一个似乎被世界忘怀了的老人。

  一老一少的在那陈旧的小公寓里共处了十天八天,两人都没上街,都是在啃白面包,程杰有时下厨弄即食面,方医生一碗,他一碗的,各自坐各自吃,两人都不多话,但老医生有时似乎有些微的喜悦,仿佛很久没有伴儿了。

  一天早上起来,程杰洗了个痛痛快快的澡,照照镜子,居然样貌如昔,喜不自胜,忍不住拿起电话,想打给药房的老张。

  “打给谁?”方医生刚好走过。

  “打给张老板。”程杰说。

  方医生一手抢过听筒,噼啪地给放上了:“找他干什么?他不找我们,我们也不找他!”方医生负气地说:“人穷也要有骨气,没名没利没出息便没人找,哼,不找便不找,稀罕么?”

  “方医生……”

  程杰还没说完,方医生重申着:“人家不找我们,我们也不找人家!”

  “我们?方医生,你说我们?”程杰有点感动。

  “孩子,别让人可怜,别让人看不起。”

  方医生首次慈祥地看着他:“现在多俊喏,好好地做人。我老了,你还年轻,你要走便走吧。”

  “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方医生,我总不能在你这儿白住,我得找工作去。”程杰说。

  “说过来看我的人都没来啦,连我的老婆也老早跑掉了,男人没出息,本来说爱你的女人也不要你了。小伙子,争气点,别只打架闹事。老头子没什么送给你,只能送你这句话。”

  方医生眼中流露着依依不舍之情。

  程杰背过身去,对着门口,眼里一红,站定了,一时起不得步,他知道一回头,他便没有走出去重闯新生的决心。

  “我会回来看你的,方医生。”程杰拎着行囊说。

  “青年人,不要回头。”方医生说:“为我好,嘿,我的儿子,不,我的孙子也应有你这么大了。”方医生叹气,“都走了,我这没人看得起的人,什么叫老婆、儿子?见到我都不敢认了。”

  “方医生。”程杰再硬心肠,也不禁回转身来:“我一定会认你的。”

  方医生摇头苦笑,表示不在乎:“男子汉不要叫人可怜,我不用你可怜我,千万不要因为可怜我而回来。我很尊重我自己。”

  程杰把行囊放在油腻的地板上。

  “方医生,我很尊重你。你是个好人,你不是因为可怜我而医我吗?”

  “谁可怜你了?街上像你这样不知所谓的年青人不计其数,不求上进,游手好闲,有什么好可怜的?医者父母心,我必须把病人医好而已,其中不需要有怜悯的,医好了,便不可怜了。”方医生手中拿着的白米酒瓶在微微的颤抖着,程杰留意到他居然忘记喝酒。

  程杰转身走进厨房,把水桶、扫帚、地拖都拿了出来。

  “喂,你干什么?”方医生绕着他团团转。

  “方医生,我没有一文,没什么好报答你的,让我替你洗擦一次地板,抹一次门窗吧。”

  程杰把扫帚在地上扫得两下,那残旧的扫帚头倒掉下来了。

  “停手,停手!”方医生喝住,有点羞恼清洁用具的残旧:“扫什么洗什么?我这公寓你嫌脏吗?嫌脏便快走。我倒喜欢公寓这个样儿,我喜欢这个样儿,你听见了没有?停手!”

  程杰双目含泪,哽咽了喉头,低低说了声:“是。”便提起行囊步出大门。

  方医生掏着口袋,一急之下自灌了几口酒:“你一毫钱也没有,去哪儿?我这儿有……”

  程杰不等他说完,急急关门走了。

  在方医生的发霉小公寓待了两周,程杰脸上的伤痕好了,不近看也不觉察缝过的痕迹。

  他自然而然地踱到老张的小药房,老张正在开那密封的落地大铁闸。

  一见程杰,虽然瘦了一圈子,但眉目俊朗如故,不禁高兴得双手攀住他的双肩端详着,笑得咧开了大嘴。

  “老方那老不死真有两下子,把你弄回原形。”老张再从头到脚审视了程杰一顿:“本来就高,瘦了,更像根竹竿子了。”

  程杰笑笑:“谢谢。”

  “哪里,哪里。”老张开了店门大闸,有柜面开始回来了,老张把程杰拉到药房后面的贮货室,关了门。

  “张老板,上去看看方医生。”程杰说:“他是个孤苦寂寞的老人,整天酗酒,我真担心他。”

  “这三十年来他都是这样的了,起初我也天天担心他会暴毙,怎知他却老死不了。骂人的时候,声音比我还壮呢。”老张说。

  “他其实很希望你上去看他的,口硬而已,总说假若你不打电话给他,他便不打电话给你。我在他那儿养了两个礼拜伤,电话半次都没响过,他似乎除了你之外没有朋友。”程杰说。

  老张拍了拍程杰的背:“你这孩子倒是好心的,不过,别教训我了,方医生是这样的,人愈倒媚,自尊心愈强得不得了,没事找他,他要骂我的。”

  程杰想了想,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所以你不上来看我。”

  “当然。”老张说:“把个比他更一塌糊涂的人交给他,全盘责任要他负,他负得起的,那是他的余生乐趣。假如我天天上去帮手,他便觉得医理好你不是他的全部功劳,牢骚更多了。待会我会打电话给他,让他自大一下。”

  “我想替他打扫洗抹一番以作答谢,怎知却被他骂了一番,说我嫌弃他的房子脏。”程杰说。

  老张笑:“小伙子,你懂什么,男人的自尊心强得很。”

  “我懂的。”程杰若有所思地说。

  “又想起什么女孩子了?阿杰,不是我说你,你过往的生活方式,真不像话。要是我是你的老子,我揍你;要是我有个好女儿,我不会让她接近你。”老张说。

  程杰想,这正是他和雪儿的情形,但是他不会告诉老张,雪儿是不属于他们的圈子的,他不愿意在这圈子里提起她的名字。

  雪儿从未怀疑过他的背景,她的不疑不问,反而把他提升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污秽的雪白世界。只是,他不晓得如何进入那个世界。

  他只是若无其事的对老张耸耸肩:

  “没想起什么女孩子啊。”

  老张瞄了他一眼:

  “别骗我,你这鬼灵精,有什么凭一张嘴说不得脱身的?这回捱揍得死去活来,是什么力量在支持你了?”

  是什么力量在支持我了?程杰自己问自己。是雪儿,一个从初会到别离都爱他信任他倚赖他的人?

  想想,他觉得自己跟方医生没两样,只要有人全心全意信任他倚赖他,他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他需要雪儿。

  “张老板。”程杰吸了口气:“我想找份工作。”

  老张又瞄了他一眼,倒开心起来了:

  “你早应该辞掉出入口公司那份工了。”

  程杰低着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脸红的感觉,老张什么都知道了,想来他一直部知道他是和老板娘同居的。

  老张对他说:“别怪我说你,年纪轻轻的,让个大你十几年的女人养着算什么样子?你认为勾搭到女人,有老的嫩的投怀送抱便很成功了吗?阿杰,看看那些是什么女人,垃圾来的,只会拖垮你。”

  “不要再说了,也有对我好的,别侮辱她们。”程杰说:“要侮辱你可以侮辱我,而不是我的女人。”

  “倒有点男儿本色,丈夫气概。”老张竖了竖拇指;“不赖女人,自己担当,有种!”

  “过去别提了,方医生结结实实骂了我一顿。他说男人一定要有出息,别叫人看不起。”程杰说。

  “阿杰,你这回让人毒打,是她吗?”老张指程杰的老板娘。

  程杰点点头:“她恼我不要她。”

  老张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那证明你有决心。要哄那骚婆娘,还不容易吗?只要你肯甜言蜜语两句,怎会被打得不似人形?”

  “没兴趣了,不哄了。她对我其实不错,多哄两下,说不定买部车子给我。”程杰说:“虽然,明知道我激恼了她不会给我好过,但我近来的想法不同了,老了,在车子和挨揍之间,我宁愿挨揍也不要车子。”

  老张蛊惑地笑道:“定是遇上好姑娘了。”

  程杰心里一甜,又是一下凄楚:“人家好,我一无是处,有什么用?书我只念到中三,想正正经经地工作也不可以一步登天。”

  老张沉吟了一会儿:“你让女人宠惯了,养惯了,不客气地说一句,你一直在吃女人饭,你捱得粗活吗?”

  “怎么不捱得?十四岁之前我什么粗活没干过?之后也是干粗活啦,别以为我整天只混在女人堆中。”

  “呀,有了,‘大家乐’快餐店每天都请侍役,我有个老朋友在那儿做经理的,他们现在有五十多间连锁店,人手老是不够。你知道啦,那些小伙子,捧两天餐嫌辛苦便不干,所以他们每天都在请人,我立刻给你打个电话去见工。”

  老张给程杰买了件新的长袖白衬衫,一条新牛仔裤,给了他见工的地址和车费。

  招聘部的人见他眉清目秀、高高大大,一看便请了,派他去中环的一家分店。

  “明天上班可以吗?”经理问。

  “我马上就可以上班。”程杰说。他连吃饭的钱也没有,马上上班,至少有饭可吃。

  经理见程杰兴致勃勃的样子,便说:

  “好吧。”

  程杰去了中环的“大家乐”分店,穿上了制服,在厨房先祭了肚子。

  他天性聪敏,叫他做的事都记得。

  这份工会做得长的,他想。

  待积够了一点钱,他便再计划前途,他不打算做一世侍役。

  虽然,他今晚睡在那儿还没想过。

  先努力工作,有空再想。随便找个朋友算了,总有人不介意让他住一两晚的。之后,管它呢,程杰想,又恢复见一天过一天的日子。

  午餐时间很忙,在中环,午餐找个可以坐得下的地方吃饭真不容易。

  太多人在那区上班,还有不同学校的学生呢。

  程杰忙得晕头转向,这个要铁板牛扒,那个要罗宋汤,另一边又要堡仔饭,他尽力一一记清楚。

  刚托着几盘食物出来,全放对了地方,程杰心中暗暗赞了自己一下。

  不要没出息,不要没出息。

  他日他也要像“大家乐”一样,开五十间连锁店。程杰一边托着另一盘食物出来一边想。

  正在做白日梦间,几个穿着蓝布旗袍制服的女学生进来了,在生意太好的店子找位置,但似乎没有空桌。

  其中一个瘦瘦的说:

  “没空位,我们走吧。”

  另一个胖胖的说:

  “雪儿,我们走好还是等好?”

  雪儿!是不是听错了?雪儿!程杰失魂落魄地,双脚不受控制地连人带盘急步走近门口。

  那脸如白雪、眸如清水的,正是雪儿。

  雪儿看见了他,一阵从眸子里飘出来的欢欣,程杰一时呆了,心里悲喜交集,定了定神,说:

  “三位小姐,我给你们找桌子,有的,有的。”

  程杰心乱如麻,这正是他最潦倒落泊时,碰上雪儿,有如做梦,但那又是那么的实际,避也避不了,他的一颗心推了他到她跟前,一张脑袋却自惭形秽。

  他急忙地把托着的东西送到不同的桌子上,然后三步并做两步的在一张人客刚吃完起来的空桌子旁站定,替雪儿和她的同学霸位。

  “这边有位。”他向雪儿招手。

  那三个女孩子明知道是特别优待,笑嘻嘻地走过来坐下了,雪儿只抬头望着程杰,就像她在雪山里望着他一样。

  雪儿似乎并不因为他在快餐店做侍役而吃惊,不知如何是好的倒是程杰。

  他但愿他没说马上就要上班。

  那么他便可以只想着雪儿,而不碰见雪儿,待他飞黄腾达之后,再去见她。但骤地的见到日思暮想的人,就像见到惟一的亲人。

  他和她之间那段奇妙的感情,他不晓得还存在不存在,但自己此刻的反应,是存在的,雪儿的反应,就像她根本没停止想念过他。

  程杰心里矛盾万分,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卑微的侍应,他不想认雪儿,至少不是在她的同学面前。

  他知道,雪儿一在她的同学面前认了,他们的爱情便完蛋了。

  男朋友原来是侍役?其他的女孩子不晓得怎么笑她。

  程杰凝视了雪儿一眼,示意她别做相识之态,雪儿闪着清澈的眼睛,沉默着。

  程杰殷勤地说:“别离开,离座便没位坐。三位要什么?我替你们买食物券和饭品券,再把东西给你们拿来。”

  女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把钱交给了程杰,三十多块吧。不用排队买食物和饭品餐,多好,又有桌子坐。

  瘦小的女同学望着程杰的背影:“这个侍役没见过,新来的,那么英俊,怎么不去当明星?”

  “也许是看中了雪儿啦,雪儿这么漂亮!”胖的那个说。

  雪儿不语,只转过头去,一双眼睛跟随着程杰。

  瘦的同学取笑着:

  “雪儿也看上他了,你看她的样子,我都没见过她这么看俊男的。”

  胖的那个把肥手一摇:

  “英俊有什么用,不过是个侍役罢了。”

  雪儿听了,不动声息地站起来,离桌而去。

  “喂,你到哪儿去?还没吃东西便想去洗手间?”同学们低嚷。

  雪儿有若听而不闻,缓缓地向正把食物盘子捧着的程杰迎去,走到他面前,双手轻轻一伸,握着盘子的另一端,与程杰四目交投,雪儿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告诉他:

  “我与你是在一起的。”

  程杰轻声道:

  “让我来。”

  雪儿摇摇头,含笑跟他两个人一道把食物盘子捧到桌上。

  放下了盘子,程杰犹豫地站了一阵,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想了好几秒钟,才期期艾艾地说:

  “我第一天上工,得做事去了。”

  雪儿柔声地道:

  “我明天再来,你还在吗?”

  程杰点点头,很想唤雪儿的名字,但又怕失礼她的同学们,便转身继续捧餐和收拾其他桌子上的空盘子去了。

  两个女同学哗然:

  “雪儿,想不到你追男孩子追得那么凶,一看中便说明天再来。”

  雪儿低着头吃东西,没有回答。

  “明天真的要来?”瘦的女孩问。

  “来看看美男而已,”胖的那个家里有点钱:“看看有什么相干?不过是个侍役而已。”

  在旁工作的程杰,一一听在耳里,心里七上八下,思量着明天还上不上班。

  雪儿会来的,正如她在雪山苦候他一样,但他不想在快餐店里跟她见面。

  雪儿吃得特别慢,程杰一边在人头涌涌的午餐时间左右穿插忙着,一边留意着雪儿的动静,只见她整顿午餐没作过声,只有她的两个同学在不停地说话。

  他看到她们的校徽,但他不认得是哪家学校。

  雪儿吃得那么慢,显然有所等待,刹那间程杰觉得自己没种,雪儿都站起身过来陪他捧餐盘了,难道他忍心要她第二次站起来吗?

  他捧着几个空盘子,装做收拾残羹走过去搭讪:

  “你们是哪家学校的?”

  胖的那个瞪了他一眼:“连我们学校也不认得?你刚从大陆出来的?”

  “人家又不是念书的,怎晓得哪一家是哪一家?”

  只有雪儿抬头文静地对他说:

  “圣保罗男女中学。”

  “放学我在校门等你。”程杰对雪儿说。

  雪儿用手势打了个钟数,程杰会意地点了点头。

  “雪儿!”两个同学都呆了,一向文静的雪儿,居然跟个侍役打情骂俏。

  雪儿不理她们,用纸巾轻印着嘴角:“你们嚷什么,又不是等你们!”

  程杰扫了那一肥一瘦一眼,捧着盘子走了。

  “雪儿你疯了,一点矜持也没有!”胖的那个在做其淑女状。

  程杰听得见,心里咒着:那胖冬瓜其丑如猪,谁娶着她便倒十辈子媚。

  “别看雪儿平日不言不语的,原来风骚得紧呢!”瘦的那个说。

  “哼,密实姑娘假正经,叫个侍役来校门等放学,别丢我们学校的面子!”胖的那个说。

  雪儿仍是不作声。

  瘦的那个回头看了程杰一阵:“好英俊啊,怕什么?雪儿玩玩男孩子行不行?这个干拿来看也好。”

  雪儿听了,霍地站起,走到放下盘子又抹桌子的程杰身边,伸出洁白的小手,拖住了程杰油腻的大手,柔柔向他一望,眼神里有无比的坚决,与他拉着手走到同学们的桌子面前。

  “这是程杰,我的好朋友。”雪儿对那两个女孩子说:“请你们说话礼貌点。”

  不但那两个女孩子呆了,程杰也呆了,他想不到雪儿在大庭广众认他。

  “他在北海道教我滑雪,你们会滑雪吗?”雪儿骄傲地说。

  胖瘦两同学摇摇头。

  胖的那个有点不服气,审犯人似地问:

  “为什么不继续做滑雪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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