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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灭的村庄(上部) 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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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杏在完全同意木琴提出的要求的同时,心里暗自吃惊,暗道,这个女人可不简单,万不能小瞧了她。
待茂林屁颠儿屁颠儿地给木琴回话去了,他还没有从思虑中拔出头来。凭着敏锐地直觉,他隐隐感受到一丝隐忧,一种威胁。这种潜意识里涌出的隐忧和威胁,俱来自尚未真正了解过,甚至还没有认真打过照面的茂生媳妇——木琴。
疯狂的杏林(6)
木琴的生产期快到了。按正常的产期公式计算,再有十多天,小家伙就要面世了。
早上临出门上工的时候,茂生还不放心地说,这些日子,就别去上工了,请个假在家呆一呆呀。
木琴不以为然地回道,还早呐,再说,组里的人心刚安顿下来,生产那么忙,事情又那么多,不去咋能放得下心呐。
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木琴的三条意见都得到了顺利实施。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个别人怀着抵触情绪,故伎重演地搞一些小动作,指望着像搞倒茂林等人那样,也把木琴乖乖地搞垮了。但是,这样的算盘并没有拨响。原因很简单,木琴的出任,并没有把个人的利益得失放在眼里,主动削去了茂林许诺的多出的那部分工分,且把自己划出了奖励的圈子,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们惯有的忌妒情绪,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得到稍许地修复。再一个,给女人每月两天的假期,按现今儿的说法,是属于人性化的管理贴心式的关怀,彻底打动了山村女人狭隘的心扉,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拥护。同时,奖勤罚懒的措施,是山村里最认可最见效的办法,能够极大地调动那些出工多出活儿多的人的积极性,生产效率明显提高。
让木琴放心不下的,不是生产问题,而是女人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以及长舌头短尾巴的屁事。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真要闹将起来,必会直接影响到组里的生产。
这几天,也不知什么原因,四季媳妇兰香与四方媳妇金莲亲妯娌俩儿正在暗地里较着劲儿。表面上还人模狗样的,有说有笑,背地里互相揭短诋毁。还各自拉拢了几个人,渐渐要形成了小圈子。
这个季节,正是漫山遍野的杏林里累累的杏果由小变大由青泛黄的时节。
工间休息的当口儿,木琴拐进田边杏林里,四处采摘熟透的杏,以止住胃里冒出的想食酸性东西的强烈欲望。她正一边满树搜寻着熟透的杏果,一边大口地吞咽着既酸又甜的杏肉,就听到林子外面有大声争吵的声音,接着就有雪娥跌跌撞撞地跑进林子,四处喊叫木琴的名字。
木琴应声儿找到雪娥,问是咋的了。
雪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兰香和金莲妯娌俩儿扭打起来嘞,拉也拉不开,劝又劝不住。
木琴赶紧向林子外赶去。
地头上,兰香与金莲正紧紧地撕扯在一起。俩人各扯住对方的头发,头顶着头,一动不动地对峙着,脸色紫青,嘴里低声地嘶吼着,像一幅电影画面的定格。一帮女人唧唧喳喳地围在四周,不停地劝导。附近干活儿的男爷们也来了几个,想把俩女人分开,却又顾虑碰撞了女人的身子,一时不好贸然下手。
木琴一路小跑地赶到跟前,厉声喝叫俩人松手。看没起到作用,就上前奋力掰扯俩人的手。
金莲把肩膀向木琴一顶,意思是不叫木琴管。谁知用力大了些,木琴的身子也太笨了些,禁不住金莲暴怒时不顾好歹使出的力量,当场跌倒在地上,爬了几下,竟没有爬起来,并感到腹内一阵阵的疼痛,裆内湿滑一片。
女人们顾不上兰香和金莲的厮打,围着木琴一叠声地问是咋的了,要紧不。
金莲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就主动松了手。兰香也就势放下手。俩人怔怔地看着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般忙乱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木琴是过来人,知道肚里的孩子要出世了,就摆摆手,说让我躺一会儿,可能是要早生了。
这生孩子可是大事,现在又在荒山野外,离村子还有好几里的山路,更是非同寻常的大事了。
女人们一下子炸了营儿,有喊酸杏婶子或大娘的,快来料理准备接生呃。有叫在附近劳动的自己男人的,快去砍树做担架,送木琴回村呀。也有到处找茂生的,说你婆娘要生了,快去照顾哦。整个工地上顿时乱了套儿,人人像溅飞的蚂蚱,四处乱窜乱蹦。
酸杏女人察看了一会儿,说,来不及了呢,羊水都大破了,不等抬回村去,娃娃儿早生路上了。
杏花村虽然深处大山腹地,交通又极为不便,但从未因生孩子而出过人命的。这都归功于酸杏一家人。
酸杏的奶奶是一把接生的好手,不仅懂得接生,还明白正胎位什么的。是故,杏花村几十年来的妇女生孩子,就没有一个是难产的。
他奶奶死前把这手艺传给了他娘,还嘱咐道,这手艺万不能丢呀。有了它,就有了人场,有了功德,也就有了饭吃,有了安稳日子过哦。
他娘一接手就是二十几年,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又传给了酸杏女人。
由此可以推断,酸杏能够在村里两大姓的夹挤冲撞中,稳稳当当有滋有味儿地干着支书,与贺家女人一辈辈积攒下来的功德不无关系。试想,现今儿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人孩芽儿,哪一个不是贺家女人亲手从自己娘的肚子里掏出来的,谁又能忘记了贺家人的恩德呢。
酸杏女人慢条斯理地料理了一下木琴,对聚拢过来的男爷们道,男人们该干啥儿都去干啥儿去,没有你们的事吔。连茂生侄子也不用呆在这儿,放心地干活儿去。没事的呀。
她又吩咐女人们把木琴搀到杏林里,用队里烧水喝的大锅,烧了满满一锅滚水凉着。又叫妇女划拉来一堆干草,烧成细灰末儿候着。她只叫雪娥和四喜媳妇桂花给她当帮手,其余的人都让到地里去干活儿。
兰香和金莲吓得还是愣怔怔地团团乱转,不知所措。知道是自己的过失让木琴早产了,便懊悔得直抹眼泪。见酸杏女人不慌不忙地安排料理,心里多少安稳了些,就一致要求也留下来照顾木琴。
酸杏老婆安慰道,用不了这么多人哦。茂生侄儿媳妇也到该生的时候了,没事呀,别担惊。
果然顺利,没到一顿饭的工夫,杏林里就传出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工地上正伸长了耳朵听动静的男女老少,顿时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片欢叫声。
有人大声对茂生说,肯定又是个带把儿的,要不声音没这儿响哦。
茂生一溜儿小跑着赶过去,看到大人孩子都没事,心里喜开了花儿,一连声地向酸杏女人道谢。
酸杏女人擦抹着额头上的细汗道,给孩芽儿起个名儿吧。
茂生“嘿嘿”地笑着回道,娃儿的命是婶子给接来的,你就给起个嘛。
酸杏女人沉思了一下,回道,接了这儿多的娃儿,还没哪个哭得比他还响的,跟敲钟儿似的,长大了一定会弄出点儿动静来呢。就叫钟儿吧。
众人都讲,这名儿好听,叫起来脆铮儿,听起来响亮。
护送木琴回村的时候,兰香坚决要求一同回去帮着照顾,说就算今儿记我个旷工,我也得去。金莲也想跟着回去帮忙照看,见兰香抢先了一步,便无可奈何地留下了。
男人们在木琴生产前极速捆绑好的担架还是派上了用场,由茂林的亲兄弟茂青和茂山哥俩儿抬着产后虚弱的木琴,兰香抱着钟儿,与茂生一起护送着木琴回到了村子。
安顿好木琴母子俩儿,茂青和茂山急着赶回去劳动了。茂生屋里屋外地忙活着烧水做饭。
瞅见屋里没人,木琴问兰香,今天咋与金莲动起手来了。
兰香撇撇嘴,不屑地回道,谁知道她做下了啥子事嘛,又丢人现眼,又叫人恶心反胃。
木琴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呀,不能说开了嘛,非要撸胳膊挽袖子地大打出手。还是亲妯娌俩儿呢,也不怕让外人笑掉了大牙。
兰香回道,哼,有叫人笑掉大牙没地儿找的贱货,可不是我呀。
你今天咋阴阳怪气的,说话像打哑谜。
今儿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你好好躺着歇歇,我家里还有点儿小米和鸡蛋,拿来给你补补身子。今儿听不明白,以后就会明白了。兰香说完,匆匆地回家了。
木琴猜测了半天,始终想不明白兰香话里有话的怪腔调儿。但有一点,她能感觉到,兰香与金莲的事还没有完,恐怕乱子还在后头呢。她隐隐地有些担心,随后又宽慰地想,还能出啥乱子,不就是妯娌间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嘛。等自己出了月子,好好替她俩撕扯撕扯,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一阵困意袭来,木琴翻转过身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疯狂的杏林(7)
酸枣放牛回来了。
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烟筒里都在冒着青烟,正是家家赶做晚饭的时辰。
站在山岗向下望去,高低不平的山坳里,错错落落地散布着一座座农家院落。高的据守在山半腰上,俯瞰着脚下这个绿荫浓郁的村子,把自己赫然的地势坦荡荡地炫耀给人看。低处的人家,就像个娇怯的婴儿,伏身躲藏进大山的怀里,借着密林的空隙向外窥探。
院里的房屋都不甚高大,均是用山石垒砌起墙,再把山坡上疯长的红草割了来晒干,苫盖屋顶。这样的屋子,住着舒适干爽,热天阳光晒不透,冷天寒风侵不进,是典型的冬暖夏凉的好居处。
小院的围墙也是清一色的山石垒就,有的高些整齐些的,必是个家境殷实主人勤快的人家。有的低矮,甚或没有院墙的,定是个过日子松散主人懒惰的人家。当然,这样以貌取人,必会留有很多的弊端,冤枉了一些勤谨持家藏富不露的人家。像振富之流,就是标准的外表寒酸内里流油的主儿。但不管怎样评判,相对绝大多数人家来讲,这样的衡量标准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山上的密林与村内的树林连在一起,混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村子的边界,哪是山场的地盘。
一条溪涧从村后的北山空儿里蹿出,欢快地冲下高耸的山体。快到村头时,又折而向西,绕过村子,注入村前的塘坝里。歇息片刻,再轻轻漫过石坝,向山下奋勇地冲去,直到汇入十几里地外那个镇子西南角上的一座水库里,才算真正住了脚儿,安了家。这条溪涧终年不干,如一条银链子般穿挂在群山深坳里,闪射着晶亮亮的光泽。即使是寒冬腊月,溪涧上结了一层银亮的冰冻,溪水也会在冰层下汩汩地流淌。
此时,正是暮色渐浓的时候。
夕阳刚被吸进西山的肚里,山顶上还留有浓郁的霞辉。温色的光影罩满群山,又投进山坳里一个个炊烟缭绕袅袅飘升的农家小院。屋顶树丛间飘浮着一缕缕青白的雾气,缓缓地流动着,变幻着神奇的景象。
村里时时传来狗吠的声音,主人呼鸡唤鸭或呼儿唤女的声音,以及钩担磕碰水桶的声响,不时地又混入几声耕牛的哞叫声,越发勾起人强烈的食欲和回家的冲动来。
酸枣就是在这个时候,赶着一群耕牛走进了村子。
他此时的感受,比村里任何人都深。但是,他从不愿意对人讲,也从不在脸上表露出来。他有时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明明知道,想了也是白想,那就不要白白折腾自己了。
在外人看来,他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答话结交,却是个无牵无挂的快乐老单身汉,整日厮守着集体的牛群,悠闲地转悠在山沟岭洼里。高兴了,就敞开喉咙喊几嗓子样板戏。困苦了,就蹲在岩石上吸几袋烟。饥饿了,就着涧水啃几口玉米饼子,神仙般地滋润快意。但是,谁又能知道他内心里的孤单和寂寞。
茂生一家子回来之前,他害怕夜晚来得太早,总是抱怨太阳走得太急了,还没觉得呐,就又到了傍晚,又到了黑夜。
夜里的时间更是过得漫长难熬。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他的睡眠不多。好容易睡着了,常常又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有时,他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一点儿困意都没有,瞪着铜铃般滑溜溜的大眼,细听屋外的动静。屋外,除了风声还是风声,没有人的一丝儿响动。
于是,他就听屋内的声响。
冬夜里,屋内除了耕牛反刍的声音,就是老鼠窸窸嗦嗦四处蹿动的声响。他能清楚地知道哪种反刍的声音是“老伙计”发出的,更清楚整个屋子里有二十二只老鼠,其中有九只是小老鼠,还有两只母老鼠快要下崽儿了。
茂林曾多次给他老鼠药,说二叔你把屋里的老鼠药一药,别染上病什么的。他就笑笑地接过。待茂林前脚走,他后脚便给扔到院墙外的水沟里。这些老鼠都是他夜里的伴儿,灭了它们,谁来陪他呀。
自打茂生一家子回来后,他的生活渐渐地有了些生气,最起码是有了人气和过日子的声响。
虽是一家被隔成了两个院落,但那堵矮墙隔不断东院里传来的锅碗瓢盆清脆地碰撞声和大人说话小孩哭闹的声音。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久违了的耐听的戏曲韵调儿。哪怕是女主人打骂叱责孩子的声音,也那么顺耳动听,余味儿无穷。
特别是京儿,一听到赶牛回院的声音,便急急地从东院蹿出来,奔进西院,一头扎进牛堆里,要么牵牛拽缰绳,要么骑在牛背上乐滋滋地扭动着小身子。沉寂了一整天的西院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稚嫩的欢叫声。这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久远了的热火日子里。他也跟着笑,是久违了的笑,是开心的笑,是发自内心肺腑的笑。
每到傍晚的时辰,他不再抱怨天黑得太早,反而抱怨白天竟那么长,归家的时间过得这么慢。自打媳妇死后,已经十多年了,他竟然又有了家的感觉,有了过日子的心思。
“老伙计”哞哞地叫了两声,扭头温情地瞅着酸枣,提醒他到家了,要打开荆条编织的栅栏门呀。
“老伙计”是一头母牛,是酸枣私下里给它起的名字。它是酸枣最知心最疼爱的伴儿,白天跟在酸枣的屁股上形影不离,晚上在酸枣寂寞的时候供他消遣解闷儿。
酸枣爱怜地拍拍母牛圆滚滚的脖颈。
刚打开栅栏门,东院的大门里跑出京儿,手里拿着一个熟鸡蛋,朝酸枣边跑边叫道,二爷,二爷,我又有了个一小点儿的弟弟。
酸枣这才注意到茂生家的大门楼子上用秫秸挑着一块红布,下垂的两只角上拴着红筷子和蒜头,就明白茂生媳妇生了,是个男娃子。
这儿的习俗是,谁家生了娃儿,就要在自家的大门上挂红布。生的是男娃子,就在红布上拴筷子和蒜头。生的是女娃子,就只拴蒜头。这习俗从何而来,无人考证。为何要挂这些物件,而且还有区别,也没人能说得确切。
振富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四季的爹李振书曾唠叨过,说,生了娃儿挂红布,一是为了趋吉辟邪;二是让人家明白此家有了生育,男娃儿女娃儿一目了然。该不方便溜门子的,就别再去溜门子了。该送东西的,也就知道应该送些啥东西了。
振书早年上过几年私塾,是木琴来之前村里学问最高的主儿,又多少懂点儿阴阳地理什么的,他的话村人最信,都说是这么个理儿。
把牛赶进院子里,京儿把吃剩下的半口鸡蛋塞到酸枣的手里,非要让酸枣把他放到牛背上。
酸枣笑呵呵地把他提到牛背上,并牵着牛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儿。乐得京儿前仰后合地拍打着牛背,一叠声地喊道,驾,驾!吁,吁!
这时,茂生端着一海碗稀饭和几个热饼子进了西院,呵斥京儿道,快下来,你二爷要吃饭哩。又对酸枣说,二叔,娃儿他娘又生哩,是男娃儿。我多做了些饭,你也别动火咧,就趁热吃这些呀。
酸枣忙不迭地接过,说,你看,你看,不去伺候好娃儿娘,倒惦记着我哩,这儿是咋说,这说咋说。
茂生把京儿从牛背上抱下来,说,二叔,我得回哩。一家人还未吃饭,东屋没人也不行,京儿又太吵闹,妨碍你吃饭呀。
酸枣忙回道,不碍,不碍。你快回哩,快回哩。
茂生爷俩儿回了东院,西院里立时清净下来,除了牛咀嚼草料的声音,就剩了酸枣自己弄出的声响。
西屋里凌乱不堪,到处堆放着草料、犁耙、牛缰绳牛鞍子等,满屋子的牛骚气和霉潮气。靠东山墙安放着一张床,上面胡乱堆放着破旧的被子和被油灰沾抹得脏兮兮油亮亮的衣服。床头靠南窗的角落里,用石头和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饭桌。傍边用三块石头插成了个锅框,放着一口黑糊糊的锅。墙壁已被烟火熏烤得一片漆黑,并到处飘浮着一丝儿一缕儿的蜘蛛网。
有了茂生送来的热饭,酸枣就没有动烟火。他就着凉开水,淅淅沥沥地吃完了稀饭和饼子,感到肚里热乎乎的,很是惬意。
自从茂生回来,他经常不生烟火。木琴总是隔三岔五地叫茂生送来热热的饭食。东院里时常想起木琴腔调儿怪怪的声音,“茂生,给二叔送点儿饭去。”接着就会响起茂生憨厚的回音,“是哩,是哩。”木琴还对酸枣说过,要他一搭伙儿到东院里来吃,说也就是多一瓢水一双筷子的事,省得自己冷锅冷灶地再忙活。酸枣就受宠若惊地辞道,不哩,不哩,都习惯哩,不忙活呀。
此时,天已大黑了。
他把牲口安顿好,也不点煤油灯,窸窸嗦嗦地摸黑上床,褪下裤褂,光溜溜儿地钻进到处翻卷着棉絮的破被里,痛快地舒了口气。东院里传来京儿的哭声,想是又闯了啥祸端,让茂生教训了。酸枣就觉得这日子有了些滋味儿。
这些天来,他总是愿意回想过去的事体。回想最多的,便是与死去的媳妇过日子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酸枣活得可不像现在这么窝囊儿,也是一条浓眉大眼粗腰厚背的庄稼汉子,也有一个不算好看但浑身结实的婆娘。
那时候,酸枣有使不完的力气,有过不够的小日子,有喜欢不够的女人。白天俩人成双成对地出入家门,任谁见了都羡慕得紧儿。夜晚俩人就不歇气地滚在一起,从没有个够儿。而且,女人的肚子很快就让酸枣弄大了,天天喊着要酸的东西吃。酸儿辣女嘛,酸枣就喜滋滋地天天盼着女人生娃儿抱崽子。但是,谁知老天不睁眼啊。就在酸枣出夫到镇子西南角上去建水库的当口儿,他家的屋子夜里起了火。想是女人急于给他烙煎饼时,没把火星灭尽。当夜一把大火把他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包括自己心爱的女人和辛辛苦苦积攒起的家业。从此,他的精神彻底垮了下来,整天陷入自责中而不能自拔。他责备自己不应该撇下就要生产的女人去出夫挣那点儿工分,不应该急着叫人捎信催要干粮。这种深入心髓地自责,一直陪伴着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几年。
是茂生一家人的到来,让酸枣的心思活泛起来。一想起这儿,酸枣就有些羞愧难当,但事实又偏偏如此。
茂生回来的当天晚上,酸枣把匆匆挪到西屋里的凌乱家什拾掇好,便早早上床了。微睡中,迷迷糊糊地听见隔墙东屋里响起了曾经熟悉的声音。细听起来,竟是夫妻行房事时发出的那种暧昧又搅人心魂的声响。酸枣的心里咯咯噔噔地跳起来,早已没啥感觉的下腹竟有了缓缓的热流,慢慢侵满周身。久已萎缩的男根儿,又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渐渐胀大着,充满着,有湿滑的粘液流出来。
因了东屋越来越大的响动,他不能自控地爬起,凑近平常用来观察西屋牛群的隔墙上的裂洞,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在明亮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两团肉影在剧烈地扭动着,听到了急剧地喘息声。那是早已忘却了的扭动,是自己早已失落了的喘息声。直到东屋里的酣战彻底结束,他才恋恋不舍地钻进被子。
男根儿已经在不觉中昂首暴立,威武不屈地站立在他的心身中央,急切地渴盼着抚摸与战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与它撕扯搏击,重温着与自己女人滚抱在一起时的场景。在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舒气声中,他颓然瘫躺在床上,久久回味儿着刚才的快意,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自己心爱女人的臂弯里。
正是这次偶然地偷窥,让酸枣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有着世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还想着过以前没有过够的日子。自此,他的心里装满了心事,暗暗盼望着哪天能再有个婆娘,再过上滋滋润润的日子。
他心里明白,这种想法就如白日做梦,哪有这么好的事会砸到自己的头上。但是,他愿意这么想,一有闲空儿就把自己埋进这想法里,并仔细编排着过这种日子时,可能会出现的这样那样的故事。而且,他又重新染上了自慰的毛病,几天释放一次,乐此不彼。
有几次,他竟把“老伙计”牵到了屋内,学着茂生的样子,与母牛交合,并把母牛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格外地看护照顾着它。他暗地里咒骂自己也变成畜生了,甚至连畜生也不如,再不能这么作孽下去了。逐渐地,他忍住了与母牛交合的念头,强迫自己用手来解决。这样一来,心里的重压减轻了不少。
今晚,他又用手释放出体内积攒多日的欲望后,安然睡去。
睡前,酸枣心里还琢磨着,这几天“老伙计”不大爱吃草,也没有精神,天明儿得跟茂林说说,牵到公社兽医站去瞧瞧,别是得了啥病症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疯狂的杏林(8)
从发现“老伙计”不爱吃不爱动,到它慢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酸枣衣不解带寝食难安地陪伴着它走完了劳累的一生。
酸枣竟像个孩子似的哭成了个泪人。肩膀一抖一抖的,瘦瘪的胸膛若风箱般一起一伏地抽搐着,嘴里发出阵阵嘶哑的泣涕声,就如死了亲娘老子甚或媳妇婆娘一般。
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前来打探的人讲,这牛是不该死的。打发现牛不爱吃草,我就跟队长茂林汇报过,几次跑到公社的兽医站去抓药,都不顶事。后来,我还亲手牵着牛去过兽医站,打过针,灌过肠,仍是不管事。到后来,牛就不吃不喝了,肚子胀得鼓鼓的,夜里就是这么活活儿地给胀死哩。它临闭眼的时辰,还拿眼瞅我。它还想活哦,还想叫我给它治吔。说着说着,便老泪横流。
前来打探的人就装出一副同情的嘴脸,随和几句,便偷乐着愉快地离去,像遇见多大的喜事似的,到处大张旗鼓地传播宣扬,引来一批又一批兴高采烈的探视者。
为队里劳累了一生贡献了一生的耕牛死了,全村老少千把儿口子人中,只有酸枣悲痛欲绝,其他的人心里乐开了花儿。
终于有牛肉吃了,让终年难见肉腥味儿的老人孩子解解馋儿,是每个村人乍听到这一喜讯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心思。他们逢人就讲,相互转告,仅仅上工集合的一小会儿,这消息便传遍了全村的角角落落。
茂林吹了几声哨子,压住众人唧唧喳喳的谈论声,也强压住内心的喜悦,使劲儿绷紧着脸道,耕牛死哩,还是头母牛,这可是咱队里的重大损失哦。我得立马到公社汇报,再到兽医站请人来验看。大家伙儿都安心上工干活儿,别为这事耽搁了生产呀。
待众人兴奋地离去,茂林兴冲冲地跑到酸杏家,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急切地汇报了此事,并请示道,是先把牛开膛剥皮后等着公社来验看呢,还是等公社验看完了再开膛剥皮。
酸杏早看出那牛已经不行了,也盼着它快快死掉,好多留点儿牛肉吃。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埋怨弟弟酸枣照顾它也太上心了,弄得该死的时候不死,等身上的那点儿肉靠没了,只能啃骨头架子了。
酸杏怀着好心情,耐心地听完茂林的汇报,把手一挥,大声地道,等咋?今晌儿就剥。你快步去公社,立马把兽医站的人拉来验看,吃晌午饭的时辰就分肉。让振富把帐捋清喽,每家每户按人头儿分,年底从工分里扣,千万别弄出差错哦。
耕牛是生产队重要的财产,没了牛,就等于工厂没了机器农村没了重劳力。基于此,公社制定了严格的上报制度。若是队里新添了牛崽儿,要像家里添了孩娃儿般向公社报喜。若是牛死了,要在十二小时内报告公社,指派兽医站的人前去验看,检查是病死的,还是意外死的。要是意外死的,必须查清是饲养员失职,还是坏人有意残害致死,就要追究上至村支书下到当事人的责任。严重的,支书要撤职,党员要开除,当事人要拘留法办。
酸杏和茂林当然不怕公社来验看,只是怕公社的人来不及时,这牛肉就得拖到天黑才能分到手,恐怕全村人都得半夜三更地吃夜饭了。
茂林旋风般地奔出酸杏家门,一步并着三步地匆匆赶往公社汇报去了。
酸杏和茂林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茂林一溜烟儿地赶到公社,也就是八、九点钟的样子。秘书杨贤德慢条斯理地听完茂林的汇报后,眼角闪过一丝儿不易察觉的光亮。
他给茂林亲自倒上一杯水,还格外加了一小捏儿茶悠地打了个电话,通知兽医站的头儿,叫他安排一名工作人员去验看。
等了半个多小时,兽医站站长老崔拎着一只脏兮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急匆匆地亲自赶来,说站里的同志积极性很高,都主动要求去,但考虑到杏花村山高路远来回太辛苦,就自己亲自跑上一趟吧。
杨贤德称赞道,还是老崔会当领导,干工作身先士卒,哪有干不出成绩来的。又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赶这趟辛苦,我就陪你一块儿去吧,回时也好有个伴儿。说着,也找出个铮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来,把茶缸和笔记本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率先跨出了公社的大门。
一直耗到了中午,他们仨儿才来到了杏花村。
此时,半个村子的人都围在西院里,眼巴巴地盼着他们的到来。
酸杏大老远地望见杨贤德仨人的身影,就紧步迎上去,热切地打招呼,道辛苦。到了院子里,指着地上已经开膛剥皮的牛说,本想等领导来验看过再剥的,又怕膛里馊了,就没来得及请示,先动手哩。
杨贤德绷着脸道,老贺,不是我说你,这明明是违反制度的,是要犯错误的。虽是你大我些年纪,我可要重重批评你哦。
酸杏“嘿嘿”地赔着笑,一连声地应道,是哩,是哩,我检讨,我检讨。
老崔就上前拽耳朵扒眼睛扯皮肉地察看,过了半晌儿,才说,是病死哩,不是意外伤亡哦。
这句话引起人群的一阵耸动。人们都尊敬地看着老崔,从心里感激这位胖乎乎的老头儿,觉得他是那么地亲切可人。要是他嘴里突然冒出句“意外死亡”的话,谁也别想吃牛肉喝牛汤儿啦。
酸杏咧开大嘴一个劲儿地赞老崔的医道精儿,说不管牲口得了啥病症,只要老崔一到场,一准儿看个清清楚楚,这是全公社公认的哩。接着就叫操刀的喜桂赶快割下几块肉和下货儿,记在大队的账面上,再送他家里去款待公社领导。叫茂林和振富按各家各户的人头儿分肉。还吩咐周遭的村人说,吃肉归吃肉,生产可不敢耽误哦,一会儿公社领导还要到地里检查工作呐。
说完,酸杏热热地谦让着杨贤德和老崔往家里引。
杨贤德推让道,咱们可不能吃这肉,都留给社员吃吧。老贺,咱到你家里吃个便饭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随酸杏去了他的家。
酸杏女人本来也挤在人群里等着分肉,见酸杏把公社领导往家里领,就有些着急。家里可是拿不出啥好东西来招待领导呀。
喜桂已经预先割下了几块肉,又把肝肺肠等下货儿割下几块,统统放进了酸枣扒牛草用的篮子里,四下里喊道,婶子,婶子,你先回去招待领导,你家的肉我回头送去呀。
酸杏女人把自己带来的篮子递给喜桂,挎着酸枣的篮子挤出人群,一脸愁苦相地往家里走,迎头碰到木琴正抱着钟儿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木琴先打招呼道,婶子,这么快就分好了?
酸杏女人回道,哪儿吔,公社的人来验看牛,让我家的老鬼儿领家去哩,要吃晌儿饭。我正愁着拿啥款待哩。光吃这牛肉哪儿成哦。
木琴接道,别急,我坐月子时还留有点儿鸡蛋和米面,现在出了月子,也用不着了,一会儿送你家去。
那哪儿成哦。你不吃,还有娃儿们呢。
孩子多一口少一口的,见风儿还是疯长。这公社领导可不是天天都能来的。伺候好了,对咱村里有好处,各家各户也跟着沾光呢。
你是识大体的人哦,就比俺们看得长远呀。行,你就送去,先给救救济儿,等攒下了,立马还你呀。
酸杏老婆的步子顿时变得轻快起来,与酸杏一行人前脚赶后脚地进了家门。
酸杏的屋子也是一溜儿六间,一道低矮的院墙把院子分隔成东西两院。隔墙的正中开了一扇门,贯通了东西两个独立的院子。做饭的锅屋建在东院靠东墙的位置,两小间低矮的屋子,被烟火熏染得黑黢黢的。
东院是酸杏俩口子和闺女叶儿住的,西院里住着酸杏娘和大儿子国庆、二儿子人民、三儿子劳动。叶儿在家里排行老么,与京儿同岁,还是个不懂人世的毛孩芽儿。因了最小,又是家里惟一一个女娃儿,大人们就看顾得多,也娇惯得多,便惹得三个儿子齐了心地嫉妒她。酸杏家里时不时地就传出叶儿略带夸张的哭喊声。哭声过后,他家紧闭的大门前,必定会聚着这仨儿毛头小子,不是摸着头,就是护着腚,一脸的哭丧相和委屈样儿。
东屋共三间,有隔墙把屋子分成里外间。西间是个暗间,是酸杏俩口子居住的地方。东间是二间明间,靠东墙放着一只小床,是叶儿睡觉的地方。
迎门靠北墙安放着八仙桌,就是两张一高一矮的方桌。大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平常日用的东西。小方桌就是饭桌,平时不用了,把它推进大方桌下面,吃饭时再把它拽出来。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毛泽东主席的标准像,周围糊满了过年时买的年画,有大幅整张的表现工农兵劳动生产英姿的画面,有小幅连环的样板戏剧照,弄得四周黑灰的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与其他人家一样,屋里也堆放着一些农家常用的家什及粮食,但归拢得整齐有序。桌面虽然油漆斑驳,却擦抹得不见一丝儿尘土油迹。屋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不见浮土草棒。
酸杏家屋里屋外的设置安排,是当时那个地方村里人惯常的安排。唯有不同的,就是酸杏家里的女人统统秉承了老一辈儿人勤俭持家干净利落的好传统。
杨贤德一行一踏进院子,就称赞起这小院的整洁来。及到进了屋子,便连连赞叹酸杏家的干净利落,说,老崔你看看,老贺的家比咱公社大院的家属院都整洁卫生。回去得叫镇上的妇联主任领着那帮窝囊娘们儿来开个现场会,现场好好学学,看看一个山村人家是怎么搞的卫生。
老崔连声附和道,是呀,是呀,是得好好学学呢。
酸杏就谦虚地说,学啥儿嘛,一个土老包子家,除了上工劳动,也就清闲着没事,不捣鼓捣鼓这儿,还能有啥用哦。哪像镇上的领导们,个个整日地把心都扑到了工作生产上,咋能有精力搞自家的卫生呀。
一边说着,一边把俩人让到了上位,自己坐在下位陪着喝茶吸烟。
酸杏做梦也没想到杨贤德和老崔会亲自来验看。他本以为茂林去领个一般工作人员来就行了,当时还担心千万别招来太多的人,全村老少爷们儿可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头死瘦的牛肉下锅解馋呀。没成想,竟引来了平常想请都请不到的公社大干部。
这杏花村本就偏僻,村子又不大,集体更是穷得叮当乱响,连招待吃饭的地场都没有,公社干部都不大愿意到这儿落脚。今天竟不请自来了两位公社干部,而且还是跺跺脚全公社都要有感应的要害部门领导,这招待的事,便显得极为重要。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家里的确也拿不出啥好东西来招待,心里像装了个兔子,忐忑不安。
他几次借提水要茶儿的空当儿,偷空儿跑进锅屋里,催女人抓紧想法儿弄点儿好吃的,别光是除了牛肉还是牛肉的。女人就应着,不慌不忙地烧火炖汤。酸杏想不出女人会弄出啥样的好饭来,又不敢瞎想耽搁了时间,毕竟屋里还坐在两位重要客人等着自己陪呐。
木琴端着米面和鸡蛋与茂林一同进了酸杏的院子。
茂林把酸杏家分到的肉放进锅屋,就麻利地进屋提水倒茶儿,又帮着酸杏插空儿汇报一通队里生产的事。
酸杏娘近来身子骨儿一直不太好,整天赖赖唧唧地不愿意动,锅屋里只有酸杏女人一个人忙活。木琴留在锅屋里帮酸杏女人炒菜做饭,并与她说说笑笑地扯一些闲篇。
屋里的杨贤德听到外面有个腔调儿怪怪的声音,就问酸杏,这说话的好像不是本地人呀。
酸杏说,是在南京工作的茂生一家人回了,领来个南京的媳妇,不是本地的。
茂林就立时接过话头,说这女人如何如何文化水平高,如何如何会管理人,又如何如何能吃苦耐劳,等等,等等。
杨贤德就说,老贺,你们村子一直没有选出个妇女主任,弄得公社妇联主任老大的意见,见天儿就在领导面前告你的黑状子,说你不重视“半边天”的工作。要是像茂林说得那样,就把她派上用场,也省得让领导替你闹心呵。
酸杏赶紧顺着说,我也这儿想,也这儿想哩,正在考察她呢。
正说着,饭菜端上来了。
酸杏又从坛子里倒出自酿的黄米酒,说,也没啥儿款待领导的,凑合着吃点儿,别见怪哦。
杨贤德客气地回道,挺好,挺好的呀,就这儿都有些破费了呢。一边说,一边急切地举起筷子,把一块热气腾腾的牛肉塞进嘴里,又伸长了脖子使劲儿地向外呼着热气。
众人随即跟着把筷子伸进盘子里,一顿大口咀嚼后,就开始大口地喝酒。
酸杏的酒量大得惊人,在杏花村里从没见他喝醉过。茂林依仗着年轻,酒量自也不少。俩人就一抹劲儿地劝酒,想让公社领导多喝些,也好留下个深印象。
老崔年龄大,血压又高,逼死也不敢多碰那玩意儿,只是象征性地捂着一小半碗酒不动窝儿。这敬酒的主攻对象就只有杨贤德了。岂不知,杨贤德的酒量更是大,酒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肉也是一块接一块地吃,轻轻松松地应付着酸杏、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