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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乱事 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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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中田龟二的大炮早就毁于中国空军毁灭性的轰炸中,目前他手里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就只有机枪。

  当然,小赛q不知道。

  鬼子连续几天都在用步枪和机枪朝洞里射击,小赛q如释重负。他隐隐感觉到中田龟二已经陷入某种危机,包括他极有可能没有什么重型武器。按常理来说,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山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事实上,中田龟二知道的也并不比小赛q多多少,他除了清楚自己曾经把它作为雄心壮志迸发的站——“基地”如今肯定已经荒草萋萋以外,对外界战局的变化一无所知,不想知道,也害怕知道。

  中田龟二常常处于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解脱:我是罪人,我亲手葬送了天皇交给我的基地,这是大日本的命根子啊,可如今没了……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就算天皇的圣战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我也不是胜利者——我永远只是大日本旗帜上一个抹不去的污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或杀死这个支那人,向天皇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

  这样一想,中田龟二就不想知道外边的情况,甚至害怕外边的消息传到他耳边来。每次抢粮队出山时他都会反复叮咛,只管粮,别打听外边的事,就算听到什么,回来的路上就把它忘了。

  鬼子封锁洞口已经有二个多月了。中田龟二没有办法冲进来,小赛q也没有办法逃出去。双方陷入焦灼的对峙之中。

  中田龟二并不着急,他深知时间越长对小赛q越不利。如此僵持下去,等着小赛q的结局只有两种:饿死或者投降。无论是哪种结局对中田龟二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小赛q确实陷入深深的生存危机之中,他像一只瓢泼暴雨中食不果腹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所有的食物三天前就吃光了。储藏室里除了山药根上脱落的泥土外,什么也没有。他饿得两眼发花,却无计可施。如果鬼子无限期地守住洞口,那他见到老郎中的日子就不会太久了。

  “佛祖啊,我该怎么办?我要给沙玛阿妞修墓,我要娶妻生子……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你老人家发发慈悲,救救我才行哪!”小赛q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胆小鬼,但从不流泪,小时被欺负也绝不,他的眼睛就像一口干涸的井,流不出水来。可今天,在佛祖面前,他流泪了。此刻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想活下去呀。

  又七天过去了,鬼子没撤。第八天的晚霞在空中慢慢褪去色彩,鬼子没有撤。第九天,是个雨天,鬼子也没撤。

  小赛q的视力急剧下降,第十天他看到太阳的颜色比墨汁好不了多少。树上鬼子的身影像灵魂出壳似的飞来飞去…

  “不能输给中田龟二,不能输给日本鬼子,你还没有为沙玛阿妞修墓呀!”昏迷中一个声音总在小赛q的耳际叫喊。

  小赛q迟力地翻动身子,把牙齿对准身下的兽皮,费力地啃着。兽皮太硬,撕不开,也嚼不动。他放弃了。

  这时记忆之门又涌现出那个在前线败下阵来的老兵痛不欲生的表情,那群满眼写着仇恨的东北男人,还有老巴,被奸杀的女人,刺刀上的婴儿……

  小赛q的手情不自禁地四处摸索着,很长时间过去了,老刀终于割下一小块兽皮,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嚼着……

  鬼子不知道小赛q是死是活。有人说肯定死了,不死于枪击也必死于饥饿。也有人持有异议:“蔡子是什么人物?他是不会死的。”于是一致提议让眼镜儿汉奸探探虚实。

  鬼子小头目在汉奸的耳边如此如此地耳语了一番,眼镜儿面露惧色,可又不敢不从。他站在“天桥”的最高点甩开噪门喊:蔡子,你有种就朝老子开枪,你不打死老子,将来老子要奸你的妻女,啃你的骨头……说到后边,眼镜儿浑身颤抖,汗如雨注,脚后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可他退不了,身后的密叶里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腰。

  “老子不干掉你狗日的就不叫蔡子!”小赛q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愤愤地小声骂道。

  他知道这是鬼子的调虎离山之计,此时冲出去无疑是白白送死,他才不会这样蠢。他打开从“天桥”上抢来的枪,让他失望的是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他想,如果佛祖有眼的话,明天就让我用这颗子弹结果那狗日的命。为了以防万一,他又熬夜磨了几支骨箭。

  第二天天快要亮时,他悄悄躲在洞口的石壁下,等待眼镜儿汉奸现身。

  太阳出来了,“天桥”笼罩在一片辉煌的光芒之中。

  眼镜儿又开始叫嚣起来。

  小赛q估计弓箭的射程没有这么远,他必须做到一击致命。一个小时过去了,小赛q并没有把枪举起来。

  那边的眼镜儿见把噪门喊哑了也不见动静,想必小赛q真的死了,于是越发地嚣张。他想,何不来场即兴表演让皇军高兴高兴,于是索性把上身脱得赤条条的,挥舞着拳头做出一些滑稽可笑的怪相冲着洞口的方向叫嚣:“蔡子,我日你娘,有种就出来和你爹爹我单挑!”惹得藏匿在树上的鬼子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小赛q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枪瞄准了眼镜儿,只听他大吼一声:“去死吧,你这狗日的狗!”

  枪声伴着一声惨叫,汉奸坠向谷底。

  与此同时,很多条火舌向小赛q喷来。

  在前面,作者提到过岩洞的结构:洞口比洞内的通道高出一米左右。因此当鬼子的火舌喷过来时,小赛q却若无其事地蹲在洞口下,看着雨点般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弹头,居然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决斗

  山谷的第二个隆冬已悄然而至。

  由于鬼子的肆虐捕杀,林子里很难看到野兽的踪影。其中要数猴子最惨,鬼子把它们猎杀后取出脑花来吃。整个谷底到处是动物的尸骸和趁机疯狂繁衍的蚁群。

  鬼子疯狂猎杀动物,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对屠杀已成习惯,一时陷入此地不能自拔,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因此只有拿屠杀动物来满足一下他们的兽性。另一方面是他们的粮食供应确实出现了问题。中田龟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他们送粮了。他们派人去取,中田龟二总是说:“今年中国发生大旱灾,前线粮食匮乏,抢来的粮食都送到前线去了,靠山吃山,想办法吧,蔡子都能活下来,皇军为什么不能?”

  山谷里这些鬼子哪里知道,并非中国发生旱灾,也并非前线粮草吃紧。现在已经是公元1946年3月份了,日本投降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日本军国主义者们所谓的圣战彻底失败了!

  中田龟二是从几十里外抢粮归来的士兵口中得知这一消息的。这些空手回来的士兵要求中田龟二率众向中国军队投降,他们渴望回到故乡,毕竟他们也有妻儿老小。

  其中一个士兵说:“我们现在为大日本帝国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是天皇遗弃了我们,我们没有资格抵抗一个真正的英雄。”

  中田龟二诱杀了这几个失望至极的士兵。他不相信大日本帝国会失败,而且这么快就土崩瓦解。他想,我们打通了从中国最北端到最南端的通道,留给中国军队生存的空间几乎微乎其微。就这样失败了?不可能!

  一番乔装之后,中田龟二亲自出山。他要亲眼见到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在中国大地上依然威风八面,势不可挡。

  于是他到了广州。

  投降,是投降了!而且很惨,一点都不像一个帝国!中田龟二如五雷轰顶。

  看到中国百姓脸上灿烂的笑容,他不禁悲哀地想,此刻,东京、大阪、横滨的人们又是一副什么脸色呢?他们又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这场战争到底会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呢?

  中田龟二哭了。

  后来,无人的谷口每天都听得到他的啜泣声。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山里的两个士兵受不了饥饿的折磨,趁深夜中田龟二不备时逃出谷口。后来他们把战败的消息悄悄带进谷底。

  眼看就要胜利在望的士兵们听到这一消息后,无疑是晴天来了个大霹雳,所有的人都绝望到了极点。他们把一大堆干柴堆放在一起,把汽油浇在上面,霎时火光冲天。他们一一握手告别,然后跳进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小赛q发现树后熊熊的大火,闻到了尸骨被烧焦的味道,还以为是鬼子在烤肉吃呢。

  不知谷底发生巨变的小赛q陷入深深的死亡危机之中。兽皮吃完了,他就吃洞里的树根,凡是能挖到的树根都被他吃光了。他还能吃什么呢?这洞里再也找不到能让他的生命苟存下来的东西。看来这次真的没有机会了,他不指望佛祖再创什么奇迹,他清醒地意识到不可能还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想,现在应该打消逃出去的念头,静下心来考虑以什么方式面对死亡。他是军人,死也要死得像个军人。活着的时候让中田龟二害怕,死了也不遂他心愿。他要让这个狂妄的日本人尝尝失败的苦果,让他在遗憾中度过每个夜晚。

  怎样才能不让中田龟二找到自己的尸体呢?在洞里显然不行。一架直升机就解决问题了。他认为只有一个办法最好——自焚。可没有火种。去鬼子那里偷火种,又担心自己如此虚弱,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小赛q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他害怕一不小心自己就会飘向谷底。

  在没有找到火种之前,不能死。

  现在,他和美人谈话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他希望女人能帮助自己今天过了还能看到明天,一天接一天地熬过去,没找到火种之前不能倒下。

  于是他强迫自己吃以前从山药根和草药根上抖落下来的泥土。他想,既然它们能滋润万物,为什么就不能滋润我的胃呢?反正我的要求又不高,能坚持一天算一天。

  他决定下谷底去赌一把。

  他决定把时间选在晚上。但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自从那次火光冲天并闻到尸骨味后,“天桥”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鬼子的身影。连大树背后也没有一点动静。整个山谷静得仿佛失去了生命一样。

  这是一件蹊跷的事。他决定再拖一拖。

  他暗暗向佛祖祷告道:佛祖啊,明天早上千万要让我醒过来……

  第二天傍晚时分,大树背后隐隐传来一个声音:“蔡子,听着!我是中田龟二…”

  小赛q没有听清详细的内容,但他听清了中田龟二这四个字,千真万确。

  他跑在洞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我是中田龟二——你的对手,——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希望你像个男人一样下来,我在谷口等你……记住,我们是男人,——到谷口来!”

  没错,确实是中田龟二的声音。他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不会在耍诈?小赛q排除了这种可能。中田龟二这个人虽然极其残忍,但狂妄自负,很信奉武士道精神,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诱他上当。

  鬼子们消失了,中田龟二亲自来送战书,这是不是预示着他即将要面对一些让他无法预想的变故呢?中田龟二说他一个人,那明天我就下谷底。他和这个日本人之间,是应该有个了断才行。

  小赛q把时间选在正午,当年他就是在这个时间到谷底求生的。今天他要选择在这个时间下去,再次寻找生存的机会。

  他心中最割舍不下的是“天桥”。美轮美焕的天桥,在绝望中给他勇气和希望的“天桥”,在最艰难的岁月给他带来无限快乐的“天桥”,为他枯萎,逐渐老去的“天桥”……永别了,我的朋友!小赛q眼里噙满泪水。

  他在岩洞里还要做一件事——把日本美女的画像刮掉。这幅画像是他这半生最珍贵的宝贝,自从画像的那天开始,他就觉得心灵有了依托,他把全部情感毫无保留地倾注其中。冬天给“她”穿棉衣,夏天给“她”穿上华丽的裙子,每天抱“她”,吻“她”,还给“她”讲笑话。如今他要把“她”带走,永远装在心里。他说:“亲爱的,和我走吧,这里没人照顾你。”

  小赛q有惊无险地落在地面上。由于藤条长度不够,他悬在离地面二三米高的地方。逼上梁山没有退路,眼睛一闭,感觉双腿触到了地面,至于是什么感觉,他拿不准。不过他怀疑大腿可能折了。还好,只蹭破点皮,不碍事。长时间没有闻过血腥味,胃有点不舒服。

  他到了那晚火光冲天的地方。一大堆碳灰,里面还有些残骸,由于雨水的浸泡,越发的锃亮。一路上到处是尸骨。从轮廓上看,猴子的残骸居多。

  走了两里路,小赛q就走不动了。他想在树下躺一会儿,又怕身子一触到地面就永无止境地睡过去。于是他倚在一棵树上喘着粗气。他发现周围的树木都在绕着他转,眼里全是颠三倒四的树影。他赶紧闭上眼睛,撕下一块树皮塞进嘴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用刚才在路边捡来的树枝作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有一阵子,小赛q睡过去了。梦见和老郎中在江南的小镇上叫卖药材。一会儿,老郎中不见了,药材也不见了。那个东瀛女子递给他一大个烤红薯,咬了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中田龟二,对他冷笑道:“这是你爹老郎中的心!”吓得他大叫一声,睁开了眼。于是他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也不敢看四周的树木,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继续往前走。

  对于一个和死亡赛跑的人来说,一天的时光太短暂了。还没有走几里路,天就黑下来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考虑怎样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他终于在一个有水有树,背风效果相对较好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无论如何,必须得在这个地方熬到明天天亮以后再说。对身体健康的常人来说,这几乎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换成小赛q那就另当别论了。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甚至比岩洞里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还要让小赛q害怕。现在他要完成一件不可预知、凶险无比但又十分渴望成功的事——看到明天的黎明。一直走到谷口。站在中田龟二面前。

  小赛q选择一棵因患有虫病而枝少叶疏的树。只所以选择这棵树作为和黑夜相对峙的根据地是因为树下有一个大约有半米深的十分浑浊的小水塘。他想,万一倒下,只会掉进水塘里,冰凉的水可以唤醒自己。这样保险系数更高一些。

  为了既可以刺激痛觉神经,又不至于伤着皮肤,小赛q找来两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再在上面垫上一层树叶,以备万不得已时用它一用。

  小赛q人生中又一场特殊的战役打响了。

  他扶着树身慢慢地绕着圈,心里默默地数着:一圈、两圈五十四圈……一百零一圈……不知坚持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如果不抱紧树身,他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水塘里,只要感觉还在,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小赛q抱紧树身,身子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小心翼翼地往下滑,然后靠直觉调整双腿的位置,慢慢地把膝盖放在铺了树叶的石头上面。当石头触及双膝的瞬间,小赛q感到麻麻的,钻心的疼。他一下子站直身子,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大脑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又变得清晰明朗。

  他想起明天就要见到中田龟二了,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以他现在这种状态,取胜的机率可以说几乎为零。换而言之,是去送死,人们常说的那种以卵击石或飞蛾投火般的最愚蠢的死法将在他的身上上演。

  小赛q自言自语地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唯一的选择了。他又不自觉地向佛祖求援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相信冥冥之中,奇迹自有安排。

  很快,小赛q的头脑又开始迷糊起来。不一会儿,一片空白。他又在不知不觉中重演了一遍第一次跪在石头上的场景。可这一次,痛觉神经彻底投降了。

  当小赛q再次醒来时,太阳正挂在头顶。确切地说,他是被水呛醒的。不知什么时候,他松开双手,掉进水塘里。他没有倒下,双膝跪地,头垂在胸前,就像一株死去的枯树。后来,这个季节特有的辣辣的阳光射得他浑身不舒服,不禁晃动了一下身子,终于倒下去……

  小赛q挣扎了半天才爬到水塘边。他试着挪动步子,一步,两步……还能坚持一阵子。他想,到谷口连一半的路都还没有走完,这样走下去,无疑是自杀。想进林子里去碰碰运气,又怕徒劳无获白白浪费已经十分有限的精力。于是他把目标锁定在路边,速度无所谓,关键得有所发现。

  当他吃力地数到第二百五十一步时,终于碰上了一堆由于时间太久而微微发黄的残骨碎渣。他捡起一块碎片舔了一下,没有任何味道。失望之余踢开其他碎片,却欣喜地发现下面是一个蚁穴,惊皇失措的蚂蚁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往外涌。真是佛祖有眼。整整一窝蚂蚁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他相信此刻佛祖至少睁着一只眼睛注视着他。

  小赛q还在数数,不过很混乱,经常数到一百零三,又记成三十一,于是又从三十二开始(这里作者要强调一下,这并非是小赛q记忆自闭症复发的缘故,而是他太虚弱了,思维一片混乱)。鉴于这种情况,他当时数到了一千零二十,其真实性就不需要太严肃认真了。反正当他第一次突破一千大关时,离他左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长着几朵体形较大的野生菌。其中一朵已经开始腐烂了。他双手合十,感谢佛祖的救命之恩后,开始了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进食。他把菌株装在松叶织成的衣兜里,边走边吃。他想,不能浪费上天赐予的体力,无论如何,今天黄昏前必须见到中田龟二。再拖到明天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吃了野生菌后,小赛q不再担心睡过去。现在他只关心速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时间。不知不觉,天又暗了下来。他想,真可惜,如果有火种,我一定点着火把赶路。

  第二天醒来后,他发现麻木了很长时间的胃有了饥饿感,而且是令人揪心的饿。一路被这种常人无法体会的饥饿感所困扰。昨天那股有所起色的力量熄灭了。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到谷口。其实更让他心灰意冷的是昨天的好运仿佛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今天却骤然消失——走到太阳西斜,连只老弱病残的蚂蚁也没见着。这不活该死吗?

  更让小赛q恐慌的是这种饥饿感如同昨天的好运一样逐渐消失,接着又是麻木,浑身麻木,而且思绪又陷入深深的混乱之中。不过今天比之昨天更让他不寒而栗。因为接踵而来的幻觉随时都有可能把他击倒——

  比如用几头驴驮着沉沉的珠宝,自己还肩挑背扛,身后跟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女人,个个都恳求嫁给他,让他乐得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其实在他十八岁那年出现过类似的场景,不过那时驴驮的是药根,身后的女人不是钟情于他,而是指责他作为郎中,责任心不够强——为了妓女们的声誉起见,他应当多挖一些医治性病效果显著的药。

  再比如那次误入北伐军司令部,给蒋中正送羽毛当生日礼物时水都没喝到一杯,可现在蒋中正亲自给他斟酒,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还有他从军前穷,从军后苦,很少睡过一床好铺。可现在他明明看到老郎中和自己很舒服地躺在丝绸被窝里叫卖药材。

  他提醒自己莫躺下,那张床不能睡。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小赛q浑然不知。不过他的梦没有停止。他还活在一些光怪陆离、经幻觉加工过的往事中。

  一股凉凉的液体让小赛q恢复了知觉。他睁开迷乱的眼睛,一只猴子在舔他的嘴,从那失望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只猴子想在他身上找点东西充饥。这一定是只在鬼子的刺刀下幸存下来的和他一样找不到食物的可怜虫。

  小赛q奋力挣扎了半天后爬起来继续赶路。不过每迈出一步就得喘息半天。他身后似乎拖着一个沉重的铁球。

  夏日西斜,小赛q记不清爬起来后到底向前迈了多少步。一阵清风拂来,他打了个趔趄。睁开眼,天地豁然开朗。

  到了——谷口!

  决定生死的谷口!

  灰蒙蒙的夕辉下,有一个人跪在草地上目送落日。

  小赛q丢掉拐杖,拔出刀子,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六步,五步……三步…小赛q惊呆了,身子像一根弯曲的弹簧,倏地一下,挺直了。

  眼前这个人是中田龟二吗?那个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法西斯魔鬼?——淡血色的夕光下,一头白发随风飘飞,露出一张皱纹斑驳,纸一样苍白的脸。一滴泪珠还在睫毛上闪动,眼神说不准是绝望或是凄凉或者二者兼有。一把锈迹纵横的长剑插在他身边的石缝上。

  “终究还是来了。”这人头也不抬地自语道。

  “中——田——龟——二!”小赛q一字一句地吼道。

  中田龟二迟力地扶着剑站起来,说了一句让小赛q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然后慢吞吞地举起剑。

  小赛q把老刀衔在嘴里,然后从背上拿出弓和箭,张弦待发。

  夕阳的半边脸沉下去了,光线霎时暗淡了下来。两个人仿佛是两尊黄里带黑的石像,一动不动。

  远处一阵龙卷风铺天盖地而来。

  剑掉了!

  弓落了!

  两个男人抱在一起。

  小赛q仿佛觉得有座山压在身上,肺快要碎了。落水者沉入水底般的窒息主宰着他的意识。迷迷糊糊中两只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他的大脑里突然涌现出一片汪洋大海,万丈波涛漫天而来,在深不可测的海底,隐隐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像紧紧掐住了一条大鱼的脖子。他想最后大叫一声,向人世永远诀别。可却突然清醒过来,耳边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声,后来越来越小,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入嘴里,咸咸的,甜甜的。

  几分钟后,那座山似乎从身上慢慢滑下去,最后消失了。小赛q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太阳完全沉没。

  天上露出一弯新月。

  小赛q睡着了。

  第二十三章 尴尬的壮丁

  鬼子投降了!

  小赛q在荒草丛生的鬼子基地的废墟上打听到这了一消息。

  一个牧羊的老妇人说:“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

  小赛q哭了:“这么说来,鬼子撤出中国了?”

  “嗯。”

  “我们赢了?”

  “唉,亲人都死光了,赢了又怎么样!”

  小赛q看着老妇人,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赛q是一路乞讨到m城的。基地早就撤了。弟兄们也不知去向。

  据说,日本人刚走不久,又打起了内战。而且打得热火朝天,热情比当年抗日时还高涨。

  有人义愤填膺地说当年鬼子来时,冒出了不少因贪生怕死而沦为汉奸的人,而今面对自己人,骨头却变硬了,谁也不肯退让,不杀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什么事儿这是!

  城墙上偶尔还有庆祝抗战胜利的标语,更多的是激发内战情绪的十分具有煽动效益的政治口号。小赛q虽然看不懂,但他从别人的眼里猜得出来。

  被战火烧得惨不忍睹的贫民区里,小赛q经常遇到有人在破败的巷口痴痴地等待战争中失散的亲人。

  一个披头撒发的年青女人抱住他失声叫道:“阿三!是我的阿三吗?”

  他摇了摇头。女人狠狠地在他的胸口咬了一口,一屁股跌在乱石堆上声嘶力竭地嚎着。

  这时,一个瘦小的老女人走过来抱着悲恸欲绝的年青女人,怪声怪气、语无伦次地说:“你这孩子,不准哭,我的儿子,一个、两个、三个……三个、两个、一个——都死了,鬼子杀了他们,儿啊——昨天,老头子又上战场了,你又开始哭——坏女人——哈哈——一个——两个——三个——”很显然,这个可怜的老女人疯了。

  小赛q懵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就是我做梦也在向佛祖祈祷的胜利?难道这就是我死里逃生等待的结果?难道这就是勇者们用头颅换来的世界?

  小赛q的言论差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事情是这样的:小赛q抢人了,准确地说是抢酒喝。他举起一大缸酒往头上倒。酒流了一地。

  店主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咆哮如雷,把酒店砸了个精光。

  七八个老弱病残在店主的指挥下把不省人事的小赛q绑好,然后抬到警察局。

  一盆冷水让小赛q立即清醒过来,警察局长给了他一警棍,不仅如此,还往他脸上啐了泡口水,狠狠地骂道:“男人们都在前线浴血奋战,你倒有空在后方为党国添乱。”

  愤怒完全把小赛q吞没了:“我日你娘,老子提起脑袋和鬼子拼命时,你在哪里?放开我,——你这条狗!老子要上南京找蒋中正论理!”

  警察局长恼羞成怒,唰地拔出枪,若不是站在旁边的警员反应快,小赛q早也魂归西天了。警员小声说对警察局长说:“这人虽然样子穷酸,可口气不小,会不会有什么来头?长官查清楚后再处置也不迟。”

  于是情急败坏的局长把枪丢在办公桌上,然后狠狠地给了小赛q一拳。

  小赛q刚刚逃出岩洞,又被关进漆黑的牢房。他这一生似乎和黑暗结下了不解之缘,躲都躲不开。

  警察局长深信小赛q在撒谎,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贸然下手。飞行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日本这么嚣张都被灭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如果一旦弄巧成拙,上面翻脸不认人,那纵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于是小赛q被逐出警察局,整天无所事事,在m城头游来晃去。

  于是乎富人仇视他,因为他没有上前线去为他们的利益冲锋上阵;穷人忌妒他,因为他比他们还穷,居然还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地晒太阳!

  富人找到抓壮丁的负责人:“你们是怎么搞的,党国危难之际,这样的人不送去前线扛大炮,却任其逍遥,成何体统?”

  穷人也找到抓壮丁的负责人:“他比我们还穷,我们的男人提着脑袋拼命,为什么他却天天晒太阳?”

  人们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哈哈——绝不放过他!”

  富人们和穷人们走后,负责人心里不禁遗憾顿生:如果富人们都在一夜之间变成穷人而且穷女人们也可以上前线该多好哇——那可是多抓一人多一份奖赏——货真价实的白花花的大洋啊!

  小赛q的苦难再一次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他被抓到前线做了一名新兵。

  他们这一连除了五六个老兵,其余的士兵全是抓壮丁抓来的,几乎都不会使枪。每次操练,小赛q故意把枪倒着背,一脸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表情。惹得人们指手画脚,笑声不断。连长提醒了他几次,总是不改,一副不可救药的傻样。连长十分不满:“再这样下去,你会死得很难看!笨猪!”

  小赛q的表不但现没有因长官的训斥而有所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后来,连长忍无可忍地怒吼道:“再这样下去,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赛q吼道:“我要见师长!”

  “干什么?”

  “你没有资格问我!”

  这下倒是把连长唬住了。

  几天后,师长接见了小赛q。于是小赛q把自己荒诞、离奇的经历向师长做了详细汇报。

  师长干瞪了半天眼,突然失声笑道:“别开玩笑了,回去吧。”

  小赛q想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军长,还是没有结果,他仍然不死心,又去找集团军军长。

  还没等他说完,集团军军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1943年6月18日至今天——1946年12月29日……哎呀,就算像你所说的是6月份,整整三个年头,你一个人和鬼子孤军奋战?!而且一会儿基地,一会儿牢房,一会儿岩洞,这会儿又在我的司令部!你哄我是三岁毛孩啊?党国的八百万军队,加上万万国人同仇敌忾,尽管如此,还差点被鬼子灭了——就你那把破刀,还有什么破弓破箭,居然和鬼子干了三年!还屡立奇功?!连《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也没你说的那样神奇,简直大言不惭,不知羞耻!作为军人应当脚跳实地,为党国为领袖尽忠,以后再敢胡言乱语,定以军法论处!”

  小赛q本想让集团军军长为自己昭雪正名,却没想到劈头盖脸、不分清红皂就是一顿臭骂,越想越心灰意冷。他终于明白,就算找到那个男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么多年了,他蔡子历尽苦难的百般折磨,和当初送鸟毛时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何况一个小小的蔡子,也许早就被他遗忘了。就算没有,他会相信吗?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相信他蔡子的话,因为在每个人看来,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神话。

  小赛q的“狂言悖语”很快在军中传开了,成为人们闲谈时的笑柄。人们遇见他都在打他的趣:

  “蔡子,听说你是英雄,露两招让爷爷开开眼。”

  “蔡子,我一念咒语,你马上能找出一双翅膀,一边飞一边啃红薯,你相信吗?”

  “蔡子,台儿庄战役是老子一个人打下来的,没费党国一枪一弹,那几万鬼子都是死在我这拳头之下的,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蔡子,昨天我去了趟清朝,光绪皇帝在阉猪仔呢。我跟踪他到街上,结果他扒了一个乞丐的钱包。”

  “蔡子,……”

  “蔡子,……”

  每当遇到这种轻蔑的冷嘲热讽,小赛q总是一笑置之。他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和这些人生气。有时他还跟着他们笑。他们的动机虽然不够友善,但也没有多少恶意,而且有时他们的调侃,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

  反正这个年头,人们找点笑声不容易,找点乐子更不容易。小赛q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坦然了。

  有一次仗打败了,大家狼狈不堪地撤退下来时,他们连里年龄最大的老王拂了一下满脸的灰尘,对小赛q说:“伙计,你猜我亲爹和亲妈结婚的当晚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很配合地笑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说呀?”

  “我爹解开我妈的内衣,说:‘奶奶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来吧。’我妈说:‘死鬼,等等。’我爹熬不住就动作起来,不一会儿来了句:‘兄弟呀,怎么这样不争气!’我妈捂着我爹的嘴说:‘嘘,等等。’我爹不解地问:‘完都完了,怎么着?’‘小心让我们的儿子听见!’我妈妈说。”

  有人又很配合地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正躲在床底下吃喜糖呢。”

  小赛q大笑。众人反倒觉得有些尴尬。

  也许是小赛q满不在乎的态度冷了众人的兴致,也许是小赛q的宽容化解了众人的敌意。时间长了,人们似乎淡忘了他的“狂悖”,也就很少找他的乐子了。

  有一件事让大家开始对小赛q刮目相看。

  一小股解放军落入他们师的伏击圈。小赛q对众人说:“看那高个子头上的帽子。”

  只听一身枪响,那解放军的帽子从正前方开了个洞却毫发未损。众人齐声惊呼起来。

  “看那头骡子脖上的铜铃。”

  众人屏住呼吸。只听“咚”的一声,铜铃应声坠地。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从那以后,很多人开始相信他并非是在哗众取宠,不过认为就算他是蔡子,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支身独影和鬼子干上三年,除非是孙悟空,血肉之躯不可能做到。

  后来,有人向小赛q提出诚恳的建议:“其实,你只要做过你所说的百分之五,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了,这样军座也容易接受,说不准还会给你平反——从阎王爷那里把你拉回来,给你个团长、旅长、甚至师长干干。”

  年长的老王说:“现在说什么都是屁话。长官一听到你蔡子这名字就来气,不如改名算了。反正叫蔡子你注定是兵,不叫蔡子你也注定是兵。或许换个名儿可以洗洗晦气。”

  于是大家开始为小赛q的新名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取蔡老二之类的比较朴实,符合身份;有人认为取什么蔡长命之类的图个吉利;也有人认为人穷了长寿遭罪,不如取个蔡银子之类的来得实在。

  众人各持所见,互不相让,吵得小赛q头昏脑胀。

  “别吵了,蔡子死了,只剩下了蔡壳。以后我就叫蔡壳,行了吧?”

  小赛q刚刚树立起来的英雄形象不久便土崩瓦解,谁都认为他叫蔡子纯属扯淡。

  这是一次遭遇战。小赛q他们人少枪寡,形势十分危急。

  连长把机枪交给他,满含希望地说:“全靠你了。”

  七、八梭子打过去不低就是高,无一命中目标。连长大发雷霆,一脚把他踢开:“你这是什么枪法?就是用脚当手使也准保撂倒他妈几个,没用的东西!还吹自己是什么英雄,没吃没喝,没枪没弹和鬼子干了三年,真他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熊样!”

  小赛q装出一很难过的表情:“长官,不知咋的,人一多我就心慌手软。”

  “再说,老子崩了你!”没有子弹可打的连长怒不可遏。

  “幸好援兵到了,否则我们统统成了共匪的刀下鬼。”回去后,大家如是说。

  对小赛q中看不中用的枪法大家一致表示蔑视。回到营地后,怒气冲冲的连长对小赛q十分业余的作战水平彻底失望了,宣布从今往后,小赛q再也不是作战人员,取消他佩戴枪支的资格。他的工作就是闲时给士兵们擦枪擦鞋,战时就给士兵们背弹药。

  苦就苦点,只要不杀人就成。小赛q的想法非常单纯。这个单纯的愿望让他倍受刁难。明明枪擦得锃亮,亮得让人不忍心去摸一下。可有人偏偏就说枪比没擦时还脏,让小赛q再擦。很多次,小赛q忍气吞声,他想,就当连里多了几个士兵,退一万步说就当是锻炼身体也就罢了。

  可这一回,小赛q确实忍无可忍。“铁沙掌”这个在战士中自恃身强力壮,一向作威作福的家伙撩得小赛q心中那股无名业火腾腾的往上蹿。

  刚才攻打解放军的阵地时,这家伙就把小赛q骂得晕头转向——

  “日你娘的,快点行不?”

  “日你娘的,把手榴弹拿过来!”

  “日你娘的,走我前面,我这个人最见不得胆小鬼!”

  “日你娘的……”

  小赛q打小就没有见过亲娘,最不能接受别人骂他娘。

  记得有一次,他把何首乌误当成人生卖给一个富绅。富绅仗势欺人,左一声日你娘,右一声日你娘。失去理智的小赛q从身边的小食摊上抢过一碗热气翻腾的馄饨扣在富绅的脸上,烫得富绅杀猪似的嗷。结果药材被没收,老郎中也陪他挨了几十棍子。

  小赛q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格格作响。他恨不得把一颗手榴弹塞进“铁沙掌”的嘴里,让他永远说不了话。但他不能这样做,身边不断有人倒下,血就像雨水似的在脚下流淌,在这个时候,他不能这样做。

  他没有说什么,忍气吞声地走在前面。毫无疑问,他成了“铁沙掌”的一道屏障。疾驰而来的子弹擦伤了他的耳根,裤子也被打穿了几个洞。他随时都有被流弹击中的可能。

  可“铁沙掌”依然辱骂声不断:“日你娘的,把头抬起来,想让共匪打死你老爹啊?……”

  冲锋失败了。部队撤回营地。小赛q刚把塞得满满的口袋卸下来,屁股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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