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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枭 第9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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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断、略显苍白的小脸上因本能显出的厌恶,宋阳怪不好意思的。

  被惊醒、起身的时候,谢孜濯完全回神了,眸子晶晶亮的,上上下下地打量宋阳,光看还嫌不够,还要伸手去摸……等摸到了这个人,她心里才踏实下来,笑了:“总算来了,等得我天天睡不好。”

  宋阳心里琢磨着‘睡成这样还睡不好?那睡好的时候得啥样啊’,口中则开门见山,问道:“上次见面时你说,你认得我?”

  说着,宋阳从怀里摸了摸,居然翻出了一块烤肉来,昨天偷的,现在还没坏:“本来想着,要是能找到你就还你,找不到你就把它当早点。”

  “还肉来了?我不要,送你的。”谢孜濯笑,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全身腌臜、手中捧着块肉的男人,落在她眼中居然很……很可爱。

  说完,她又想起来帐篷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伸手对宋阳虚按示意他稍等,自己则站起身来走到班大人跟前,推了推他想要唤醒他。

  推了几下老头子全无反应,谢孜濯正纳闷的时候,宋阳从旁边说道:“我刚才把他打晕了……”上次班大人又喊又闹,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宋阳学聪明了,进帐后先横掌对着老头子的侧颈轻轻一斩,把他弄晕了再说。

  瓷娃娃帮老头子掖了掖被子转回身重新回到宋阳身前,接过烤肉后亲手塞回到他挎囊,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回答他刚刚的问题:“我认得你,所有事情我全知道。你姓付、叫宋阳,字弥人,燕景泰四年五月初七夜生。”

  宋阳试探着:“付宋阳?”

  瓷娃娃笑而摇头:“你出生于付家,不过后来出了点事情,你就不认父姓了,改名叫做宋阳,你是宋阳。”

  没人说的时候想不起来,可一经提起,宋阳便觉得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感觉绝不会错,自己就叫宋阳,对面那个少女果然是认识自己的,一时间欣喜异常。瓷娃娃则又伸手指向自己:“我叫谢孜濯,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爹娘。”

  我爹姓付、我姓宋、我姐妹姓谢……没了记忆的人,脑子有点乱,仍是试探着问:“你是我妹妹?”

  谢孜濯正经摇头:“错了,我比你大一岁,真要按照姐妹兄弟来算,我也是你姐姐,不是妹妹。”

  宋阳大是惊讶:“你有十五岁?那么算我最大十四岁?”谢孜濯天生娃娃脸,再加上自幼体弱,平时很少在外面走动,皮肤细腻而苍白,比起实际年龄本就显得小,另外宋阳自从醒来后眼中所见全是蛮人,瓷娃娃和皮糙脸粗的蛮子一比就更显得小了,宋阳说她十五岁当真没夸张。

  瓷娃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二十好几了,我比你大一岁……”刚说到这里,躺在不远处、本应昏厥的班大人忽然闷哼了一声,接口道:“又不是真正的血脉相承,就不该往姐弟那头去算。”

  班大人一出声,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毕竟宋阳记忆还没恢复,反应、力量或许没什么问题,可‘手感’不太容易掌握,尤其打的又是个随时可能咽气的老头子,宋阳宁轻毋重,没能控制好力道,老头子昏了片刻醒来了,坐起身望向谢孜濯,声音不停:“没什么可隐瞒的,当年有过父母之言,你又在他家里长大,早就定下来的名分了!”

  班大人又望向宋阳:“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瓷娃娃又想笑,‘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这句话就是让她那么开心,可这个时候哪能笑,不显羞涩也就算了,再咧开嘴巴对着他傻笑,脸皮真就丢到地上了去了,想要咬住嘴唇制止笑意,不料却晚了半步,笑纹已经荡漾开了,唯一的办法只有赶紧低下头。

  宋阳也十足意外,不过他倒还挺高兴,这次进帐时他仔细看过汉人女娃,觉得她长得还是蛮好看的。

  任谁有个漂亮媳妇都会高兴,宋阳也不例外。

  老头子先看‘儿媳’又看‘儿子’,说话时脖子随之转动,这才发现颈根酸痛异常,稍一琢磨就大概猜到了原因,黑口黑面地瞪向宋阳:“你打我了?”

  “不能够。”宋阳不承认:“睡在地上难免邪风入骨,我给您捏捏就好。未请教,您老是……”

  班大人想了下才冷冷应道:“我姓班,算是你朋友的朋友。”

  虽然老头子的态度生冷,宋阳也还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班大人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不是丢了记忆了么?怎么还能记得行礼?”

  宋阳苦笑了下:“这个好像不用记,天生就会似的。”

  醒来后苦等了多少天,此刻总算遇到认识自己的人了,其中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关系如此亲近,自然对自己了解多多,宋阳心里太多问题了,我是做什么的、家在哪、还有什么亲人朋友、怎么会跑到荒原来、遭遇过什么以至失忆……这么多问题,宋阳一言蔽之:“我是怎么回事,现在什么状况?”

  他问出来十二个字,可是想要全部回答出来,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清楚,班大人忽然有些想念那个最爱说话的齐尚了。

  老头子没兴趣费这个话,转目望向谢孜濯:“你来说吧。”

  谢孜濯却也不急着开口,而是反问宋阳:“你可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还有,你出事前曾身染怪病,总会莫名其妙流鼻血,醒来后有没觉得不妥?”宋阳摇头,把自己苏醒时的情形大概说了下,完全没价值、没帮助。至于怪病,醒来后他也全无感觉,再没有发作过。

  瓷娃娃继续问道:“你还能记得什么事情吗?”

  宋阳再次茫然摇头,或许带了前生记忆有关,两个世界里许多最基本的概念都不相同,清醒的时候好说,现在失去记忆,脑子就彻底变成了一团糨糊,从醒来到现在不少天过去,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摇头之后,宋阳很快又露出个爽爽朗朗的笑容。

  班大人见状皱眉问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还笑得出?”

  “这不是遇到你们了么,”宋阳实话实说:“其实遇不到也没关系,总能走出去、总有办法找到线索,还真没太担心。”

  虽然说过没把宋阳放在心上、不存仇恨,不过见到他的时候班大人还是没好气,冷哂了声:“心还真宽。”瓷娃娃则又问宋阳:“你的武功呢?尽数恢复了吧?”

  对这一问宋阳有些踌躇,主要是他不记得原来武功怎么样,又怎么知道是否恢复。瓷娃娃也想到了这点,笑道:“你原来凶猛得很,世上最神秘的大燕国师被你打成了重伤;吐蕃第一勇士在擂台上被你一刀两段,还有,连大树都会被连根拔起的沙暴里,你疲惫、重病之下仍独抗会飞的蛮人大军,连斩十三刀,杀数十人……”

  说起他的勇猛,谢孜濯毫不隐瞒自己的自豪,神采飞扬。

  连大燕和吐蕃在哪都不知道,也没耽误宋阳喜上眉梢,眨眼好半天才应道:“天下……第一高手?”

  “重伤国师是你暗算在先,杀吐蕃第一武士也是你偷袭,当时他正和别人全神贯注地厮杀。”瓷娃娃笑着摇头:“天下第一高手你还够不到,但是你的武功很强,这一重不会错的,在南理国算是数得上的好手。刀法风疾火烈,除去个别几个大宗师,无人敢攫其锋芒;身法轰动四方,全力奔跑时,不论速度还是耐力都比奔马强上许多。”

  说到这里宋阳终于听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大宗师有多凶猛他现在没有概念,但‘马’是什么他还记得,闻言后说出自己的状况:“醒来后我的力量、应变都不错,不过耐力……肯定比不得马匹。”

  瓷娃娃皱了下眉头,仿佛有些不甘心:“出事前那天,你已经生病了,仍背着我在草原上跑了整整一天,其间还曾恶斗过一场、耗心费力给众人治伤过一次,最后还力战蛮人……现在不行了么?”

  宋阳果断摇头:“现在肯定做不来。”之前追踪那伙捉拿了桑普的白音武士时,他就觉得自己耐力不济,前面的蛮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也累到上气不接下气,大家的爆发力或许不同,可耐力相差不大。之后这种情况一直没改变。

  耐力不行,便说明修为未能完全恢复。

  班大人的脸上立刻显出失望,瓷娃娃却仍微笑着,不以为然的样子,轻声安慰了句:“慢慢恢复就是了。”跟着话锋一转,终于给宋阳讲起了他的事情。

  但瓷娃娃几乎全未提及任何重点,只说宋阳出生后就被人抱养,落户南理小镇燕子坪,得高人指点学到一身厉害本领,现在家人朋友都在小镇上,具体有谁她也没说,只一带而过;至于为何会遇险,她更是编了谎话,说宋阳和她去回鹘探望朋友,途径草原时遇匪帮追赶逃进沙民地盘,一场恶战后大家以为他已身亡,她和班大人则被蛮人俘虏。

  说完这些,也不容宋阳多问什么,瓷娃娃又道:“先不用费太多心思在你的记忆上,只要能回家,回到熟悉环境里去,很快就能重拾记忆。蛮人对我和班老爷也还算客气,不用太多担心,现下里最要紧的,是你带着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回家去。”

  但身处莽莽戈壁,宋阳远没有恢复,班大人和瓷娃娃更是两个累赘,想要逃走谈何容易?

  瓷娃娃嘱咐宋阳:“暂时一切不变,你还是跟住大队,不过有一样重要事情要着落在你身上……偷吃的,能保存长久的食物。”

  宋阳一点头,不用问,储备粮食是要用在逃亡路上的。

  “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随时听我们的消息就是了。”前一句瓷娃娃语气稳稳,后一句时又略显激动:“最要紧的,你明天还来吧?我要做什么样的标记,你才能顺利找过来?”

  宋阳琢磨了下,从挎囊中挑挑拣拣,选出了两只瓷瓶,里面都是药粉,宋阳也分不清它们的用途,但他会闻味,两瓶药粉的味道都比较浓烈,一个芬芳扑鼻,一个熏人欲呕:“扎营后在帐篷里撒些香的药粉,有气味指引找起来方便些……”

  谢孜濯冰雪聪明,一见两瓶味道截然相反的药粉,就明白了宋阳的心思,接口说道:“如果我撒出那瓶臭的,便说明不能见面,你闻到臭味便转身就走。”说着,她伸手拍了拍宋阳的肩膀,笑吟吟道:“记忆虽丢了,但谨慎心思还在,很好。”

  班大人没那么客气,冷冰冰从旁边提醒宋阳:“以前你很喜欢摆弄毒药,现在看仔细了,别稀里糊涂地给我们留下两瓶毒药。”

  宋阳笑着摇头:“不会,这两瓶都不会害人。”这些天里他没少琢磨自己的药囊,至少能笃定这两瓶子不是毒药。

  这时候又快到黎明时分了,蛮人作息准确,即便没有公鸡报晓,只要天一亮他们也会醒来,宋阳不能再多待,和两个同伴打了声招呼,起身准备离开,不料谢孜濯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宋阳停下脚步:“还有事情?”

  谢孜濯没事,仅仅是见他要走,心里忽然舍不得……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冲到嘴边的那句‘你明晚早些来’重新压回心中,只认真嘱咐道:“你自己在外面,千万小心。”

  宋阳点头,谢孜濯放手。

  不过在走到门口时,宋阳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转回头问道:“我记起过一个人名,你们看认识么。”

  能记得是什么终归是好事,瓷娃娃眸子一亮:“说说看,我应该认识。”

  “度娘是谁?”

  瓷娃娃懵然无以对,班大人不耐烦:“或许是你燕子坪的邻居、朋友、奶妈。”

  “总觉得她好像懂得特多似的,心里一有疑惑就会想到此人。”宋阳苦笑着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先把帐篷撩开一道缝隙观察片刻,跟着身形一闪离开了。

  ……

  来得毫无征兆,去时悄无声息,只有一香一臭两瓶药物证明刚刚的经历不是一场大梦。

  班大人从旁边开口:“没了记忆还好些,武功也大不如以前,你不失望么?”

  瓷娃娃一笑嫣然:“我信他,莫说他现在生龙活虎的,就算躺在地上不能说不能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失望。”

  班大人对瓷娃娃的态度,比着对宋阳可和蔼太多了,没去反驳说什么,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

  “脑筋会乱,但性子不会变。他这个人平日里都笑呵呵、好脾气的样子,真要发了疯却谁都拦不住……”

  不用说完,班大人就点头应道:“明白了。”

  宋阳现在的状况很糟糕,真要让他知道了所有事情,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妖孽事情,可是他以前心思通透、武功霸道、毒术狠辣医术高明,身边还有一群神通广大的朋友相互帮衬,他有发疯的本钱;但他现在还有什么?

  瓷娃娃不敢把实情告诉他,她怕宋阳会意气用事,宋阳若发怒蛮干,无疑自寻死路。

  班大人已经‘明白了’,谢孜濯却没有停下话题的意思:“我仔细想过的,现在他没了记忆,看上去很麻烦,其实却是件好事,否则他会想着给罗冠等人报仇,全力对付沙民;还要急着回去,以免家里人发疯发狂,可是这些事情全都急不来的。”

  “他若有记忆,此刻会焚心如火;倒是什么都不记得更好些,看他开开心心的,很好。”瓷娃娃笑着,说着。

  班大人岔开了话题:“逃跑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

  “方向上,肯定是去回鹘更近些,凭着宋阳和大可汗的交情,只要踏过边境,就算逃出生天了。”说起正事,瓷娃娃恢复了平静:“不过有两重麻烦,第一重要靠你我;第二重就得看宋阳了……”

  身处荒原戈壁,千百里杳无人烟,一旦脱离大队几乎没有生存可能,以前凭着班大人和瓷娃娃两个的体质,逃跑是根本不用想的事情,但是现在有了‘壮劳力’宋阳的照顾,逃走也多出了一线可能,但至少要先弄清楚他们在哪里、最近的回鹘边关又在哪里,什么方向、大约多少天的路程等等,这些事情要靠瓷娃娃和班大人来向沙民打探。

  第二重麻烦就更甚了,偷走必会引来沙民的追杀;离开荒原进入草原,也许还要面对狼卒的围捕;回鹘与犬戎征战多年,边界戒卫森严,在没人接应的情况下想要偷渡过去绝非易事,所有这些,都要求宋阳有充沛战力和体力,全都要依靠他了。

  但是宋阳现在,撒开腿能跑多远?抡起刀能杀几个?

  想要逃离险境、重返家园,至少宋阳要先恢复战力。

  第五十五章 兄弟

  宋阳离开沙民营地的时候,正是黎明之前,一天里夜色最最深重的时候。

  天还没亮。

  可是这世上几个分量最重的人物,都已经起身了。

  景泰坐在御书房内,脸上没什么表情,正端着碗药茶,小口小口地抿着,太监小虫子跪在他面前,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终于,景泰将药茶全部喝光,语气淡漠地开口:“哭够了么?”

  小虫子抹掉眼泪:“臣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话还没说完,没想到景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起身绕过书案,伸手就把小太监扶起来了:“有个狗屁罪过,用得着这么认真么?起来起来,你不是臣,是我家的小兄弟。”

  镇庆大营以‘护法’之名造反,小虫子奉景泰之命,带国师信物出京联络西南地区须弥禅院同门,准备诱捕镇庆军官首脑,可他们又哪知道镇庆得了宋阳的指点,早就知道国师与皇帝明里敌对暗中和睦,又怎么可能上当。

  镇庆主官傅程是个厉害角色,将计就计,结果那座须弥院诱捕不成反遭奇袭,高手僧侣伤亡惨重,至于杀伤佛徒的罪名,也被傅程扣到了皇帝头上,小虫子任务大败铩羽而归,所幸他听了皇帝的嘱咐,只是负责联络,并未参与搏杀,否则小命难保。景泰昨天就接到传报,了解了事情始末。不过小虫子才刚刚回到宫中不久,景泰闻讯早早起身,着他在书房相见……

  皇帝忽然大笑,足见刚刚的冷漠只是开玩笑罢了,对小太监毫无责怪之意。

  小虫子又内疚又感动,声音再度哽咽:“可、可我把差事办砸了。”

  景泰的笑声却更响亮了:“是朕之前估计错了,罪过怎能算到你头上?换了谁去都办不成的,与你何干?再说这又是个多大个事情,值得你流泪么?还有……你不仅没错反而还有功,你能顶着小脑袋瓜平平安安回来,我就记你大功一件!”

  哇的一声,小虫子放声大哭,鼻涕眼泪都掉落在皇帝的衣袖上,景泰也不当回事,继续笑道:“十几岁的少年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要不……我帮你杀人?不开心的时候杀人最解气。你有看不顺眼的人么?说出来,我帮你办。”

  小虫子没他那么疯,吓了一跳赶忙忍住哭声,摇头道:“只求陛下能斩杀叛军,为化州须弥院的师兄们报仇。”

  “这个还用你嘱咐么?”景泰一笑,挥手把他往外面推:“快下去洗把脸然后睡觉,再放你三天赋闲,可随意出宫,好好去玩。”

  小虫子退下了,景泰重新回到座位。区区万余叛兵还不放在他的眼中,但皇帝疑惑的是叛军对诱捕的反应,仿佛是知道他与国师本就是一家人……这个时候又有内臣来报,中书令温锦迁也回来了,正在宫门外候旨。

  小虫子事败,温锦迁自然也没了成功的机会,内外两个重臣前后脚返回京师。

  景泰说了声:“传召。”说完,趁着等人的功夫,开始翻看陈列书桌上的奏折。

  皇帝疯狂,但也不失勤勉,大燕最近这二十多年里的繁荣富足,也不全是国师的功劳……温锦迁踏入御书房,整肃衣衫跪拜行礼,却迟迟没等来皇帝的‘平身’。

  景泰在看一份折子,来自北方边关的奏报,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事情,让他看得完全入神,甚至把眼前刻意培养的重臣都忽略掉了。

  皇帝不说话,温锦迁就不能起来。一时半会无所谓,时间长了就有些尴尬了,足足大半晌过去,见皇帝还是没动静,温锦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奏折不算太长,景泰早就看完了,此刻虽然手拿折子做凝视壮,但眼神僵滞神情木讷,很明显,皇帝看过奏折后就开始发呆了,甚至忘记把折子放下。

  总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情,温锦迁大着胆子,装作伤风无法自抑,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景泰这才回过神来,做出个手势示意温锦迁起身,也不去说平叛的差事,而是问道:“朕要杀童畴,该怎么杀?”

  每当皇帝垂问,温锦迁永远都会实话实说,不管答案是否合乎圣意,这是他的本分:“边关重将、国之铁壁,不能说杀就杀,即便童将军犯了些小错陛下也应宽恕以示胸怀,除非他犯下无赦重罪。”

  “犯罪?童畴没犯罪,正相反,他还立功了。”景泰呵呵呵笑了起来:“三十万两金子,险些流往犬戎,童畴明察秋毫,帮朕追了回来。三十万两金子啊,不是小数目,童畴这次可立了件大功。”

  说到这里,景泰语气陡变,笑容转眼化作疯狂怒意,抡起拳头重重夯砸书案,咚咚地闷响,口中则反复咆哮:“好大一件的功勋,好大一件的功勋啊!”

  怒砸书案和厉声咆哮还不足以宣泄心中愤怒,最终景泰一声大吼,用出所有的力气,一把把实木镶玉台的沉重桌子掀翻在地,轰轰的闷响,震得温锦迁站立不稳,又重新跪倒在地。

  景泰气喘吁吁,也不解释什么,伸手一指温锦迁:“你参他私通外国也好、参他和儿媳通j也罢,今日早朝,朕要你参童畴,朕要斩童畴!”

  说完,根本不听温锦迁劝阻,大力挥手轰他离开。

  温锦迁起身却不走:“臣不敢参。”

  景泰闻言猛抬头,双目血红死死盯住了他:“再说一遍!”

  第三次,温锦迁跪倒在地,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是‘再说一遍’他无论如何也没这个胆量。温锦迁甚至能听到皇帝口中、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喘息半晌,景泰声音嘶哑:“朕问你,若你和童畴之间,朕必杀一人,你来选、怎么选?”

  “杀他。”温锦迁回答得毫不犹豫。景泰继续道:“那你参还是不参?!”

  温锦迁的脸上都快渗出苦水了,犹豫再犹豫,终归还是觉得性命比‘本分’更值钱些,叩头低声道:“臣……遵旨。”

  景泰还是一眨不眨瞪着他,又过了一阵,才挥挥手:“下去吧。”

  温锦迁心里沉沉一叹,起身缓步后退,不料在他刚要跨出门槛时,景泰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语气淡漠但声音依旧嘶哑:“算了,不用参了。刚才的事情是朕的不对,错不在童畴、更不在你,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

  景泰掀桌子的时候,大活佛席地而坐,正在干活。

  在他面前心腹弟子乌达五体大拜,大活佛却根本不看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怀中的一匣珠子上。

  数十枚指肚大小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珍珠、玉珠的,大活佛的宝珠形状很不规整,并非浑圆一体,更像长坏了的小枣,造型扭曲古怪。

  而且珠子的光泽也很可疑,在烛火映衬下,透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全无明珠宝气,却充满圣洁之意。

  古怪的珠子,柴措答塔宫中最最珍贵的收藏……历代上师的顶骨舍利珠。

  烈火炼化后的佛骨,所以扭曲,所以圣洁。

  大活佛执著一方丝帕,小心擦拭着这些顶骨珠子。每到心烦的时候,大活佛都会做这件事,前辈上师毕生修持的精华,浸染于佛法的骨珠能让他内心平静。

  “三十万两黄金,给犬戎单于的定钱被燕军缴去了?本来也不是我的钱,倒不用太心疼,可是这笔钱送不到……”大活佛似笑非笑,声音很轻:“会耽误我的事情。”

  三十万两黄金,是燕国师‘请客’,替吐蕃买十万狼卒进攻回鹘的定钱,这笔钱在吐蕃人眼中事关重大,一直有专人在燕与犬戎边境盯着这笔买卖,一出纰漏立刻传书大活佛;但是这件事在燕国边关将领眼中却算不得太严重,不过是一笔可疑巨款被及时查处、避免流往国外,又因奏折中藏了份邀功之意,不好用加急递送,所以只按普通奏折处理,道道转手送到景泰面前。

  距离有远近,但是对消息的处理也缓急不同,所以景泰和大活佛收到消息的时间相差无几。

  大活佛抬头望向乌达:“盛景和尚到哪里了?”

  乌达仍维持大拜的姿势:“燕国师还在东原,师尊若召见,弟子便传讯着他立刻赶来,全力赶路的话,大概六七天的样子便能抵达圣城。”

  大活佛一哂:“三十万两金子,就能让他立刻见我?按你的说法,柴措答塔宫还真不怎么值钱。传召就不必了,替我传个口讯,问他这事该怎么办,要是他没办法或者赶不及再补上去,这次七七庆典他也不用来观礼了,这便打道回府,回他的庙里,等着和景泰拼命吧。”

  乌达领命正要离开,大活佛又想起一件事:“云顶和无鱼有消息了么?”

  五天前,来自南理的、正带着一众禅宗高僧在向圣城行进的使团首领无鱼,忽然向负责领队的吐蕃喇嘛请辞,说收到国内消息,有紧急事情不得不立刻赶回去,并亲手写了致歉信笺请喇嘛弟子代为转呈大活佛,随即她就离开队伍,云顶活佛也随她一起离开了。

  云顶和无鱼走得突然,何况南理佛家有事,云顶又何必跟着?当时就有密宗弟子暗中跟踪,想看看他们要去哪里,结果没跟上半天两个人就消失不见。

  乌达摇了摇头:“还没能找到人。”

  博结没再说话,又开始专心擦拭宝珠,直到手中这一枚再没有半点尘埃,他才将其放回匣内……

  大活佛放下宝珠之际,中土上的另一位雄主、回鹘之王圣火真使、奎尼图艾迪大可汗正举起一把小刀,仔细地端详着。

  毫无稀奇之处,汉家随处可见的小刀,几乎每位郎中的药箱里都会备上一把,遇到患者有外创时用之剜除腐肉。

  不过大可汗手中的这把小刀,还有另一重意义,它代表了一个人:宋阳。

  当年在凤凰城同升客栈中,大可汗用自己的火芯玉佩换回的就是这把小刀。

  看了好一阵,大可汗放下刀子,目光一一望过面前肃立的诸位重臣,声音低沉:“圣火赐予我的兄弟,宋阳王驾在草原失踪了。他是为了观我登基大典才冒险前来,若有闪失,我难辞其咎。”

  几位刚刚从热被窝里被召至宫中的回鹘重臣面面相觑,昨天大可汗就收到了来自南理的传书,获知宋阳失踪的消息,之后一个时辰圣火殿传出谕令,发动回鹘在草原上的所有眼线,全力追查宋阳王驾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昨天已经有了定议,事情又没有特殊变化,现在又何必再提。

  大可汗脸色阴沉,继续道:“当年我奉圣火之谕进入吐蕃刺探敌情,不幸中伏,身受重伤、逃亡无路,不得已混入商队,委身为奴被贩卖至南理,始终找不到脱逃的机会,是宋阳赐我自由身,他的举手之劳,却是本王一场新生,他救我第一次。”

  “随即红城遭遇天大灾难,宋阳力挽狂澜,救下了整整一座城池、无数条性命,要知本王当时也在红城。他不是专程为了救我而出手,但我却实实在在得了他的恩惠,这才能活到今天,两天之内,他第二次救我性命。”

  “第三次,我在凤凰城遇险,必死之局里,又逢宋阳搭救……每次我深陷危局宋阳总能及时出现,救我于危殆之中,由此本王笃信,他是圣火赐予我的守护,赐予我的兄弟,属于我的一切,都将与他分享。”

  大可汗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后加重语气问众人:“可有异议?”

  重臣自然摇头。大可汗面色微缓,又继续道:“宋阳不曾让我失望,他对回鹘也有相助,若非他的慷慨,一品擂上回鹘勇士又岂能扬威天下?”说到这里,大可汗陡地话锋一转:“可是现在,屡次救我的兄弟深陷险境,我在哪里?于回鹘有恩有义的护持圣火王遭草原狼子的暗算,我们回鹘的勇士又在哪里?”

  大可汗奋起一拳,重重砸上了面前桌案。‘日出东方’本就是国内出名的勇者,以他的勇武,若非身份特殊不容闪失,是有资格参加当年一品擂的,这一拳的力气远非景泰可比,喀嚓一声大响,厚重桌案被他一拳砸踏,大可汗声色俱厉:“只待天亮,本王便传令全疆,集结所有大漠勇士,弯刀直指东方,大军突袭草原,打破狼子的石关、烧掉狼子的草窝,在圣火指引下寻找我的兄弟,回鹘的兄弟!找不到宋阳,我又何以为王!”

  此言一出闻者无不大吃一惊。这种事可万万做不得,回鹘新旧交替不久,虽然是顺利过渡,但毕竟也引出了些小小震动,实在不是发动大战的好时机。何况此时已到秋季,凛冬将至,届时草原上的阴冷寒风能把灵魂都吹散,大军过去冻死的比战死的还要多得多,以前回鹘就吃过这样的亏,就算真要打也要等开春再说。

  可是相比于犬戎、吐蕃和汉人,回鹘最最崇尚兄弟情义,大可汗真要天亮后公布理由传令下去,号召全境备战,举国上下都会积极响应,为救兄弟不惜拼死一战,到那时真就想拦也拦不住了。

  几位重臣立刻大声劝阻,痛陈此举之害,此乃亡国之战,万万使不得,但是大可汗全不为所动,口中大吼大叫,这一仗非打不可。偏偏他开战的理由在回鹘国内完全能说得通,明明是昏君所为,却又理直气壮。

  非打不可也不能让他随着性子去打,几位大臣气晕了、急疯了,苦口婆心拼出老命去劝,大可汗也越说越激动,攥起斗大的拳头咚咚擂着自己胸口,在激烈争吵了半晌后,‘日出东方’也累了,毫不讲究威仪,随便依着一根柱子坐倒在地,粗重喘息着,根本不再搭理身边犹自说个不停的臣子,似乎是太激动所致,神智都有些迷离了,喃喃自语着:“他救我数不清多少次,我却连一点小忙都没帮过他,莫说帮忙,就是他和我提过的几件心愿,本王都回绝掉了,一桩也未曾答应过。”

  “宋阳恨吐蕃人欺侮南理,曾求本王出兵教训高原上的番子,但中土形势复杂,万事当以家国为重,本王回绝了他,宋阳不强求,只一笑了之。”如是宋阳在场、又没丢掉记忆的话,当瞪大眼睛问他一句: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话?

  日出东方继续沉迷幻境,喃喃不停:“当年睛城,宋阳与阿夏并肩苦战,结下兄妹之情,他知道阿夏与本王情投意合,曾力劝我迎娶阿夏,可身份天差地远,纵我有意,你等也不会答应……他的小小心愿,我都回绝得毫无余地,本王只想着,真正的义气不在那些小事上,可如今他生死不知,我还要无动于衷么!”

  其他人仍劝谏不停,但是臣子中的一位老王驾眼中已经露出了大悟之色,他大概明白自家大可汗今天唱得是哪一出了。

  第五十六章 早饭

  回鹘民风与汉境截然不同,君臣之间没有那么多讲究,大臣甚至可以和大可汗拍桌子,当然,吵归吵,臣子不能骂街的。

  而平民见到高高在上的大可汗,是否施礼全随个人心愿,若不叩拜也没人会追究什么,连可汗自己都不在乎。所以当年日出东方以王子和小汗的尊贵身份,和宋阳结为兄弟,在回鹘人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既没觉得自家王子屈尊降贵,也不以为宋阳高攀附上。

  但大可汗毕竟是一国之主,做王子时能和平民结交兄弟,登上大位后却不能随便迎娶普通女子做正室。按照回鹘的风俗,男子可以娶到四位正妻,大可汗也不例外,除了四位正妻,若他再有其他女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她们就没有身份了。

  阿夏的家室不普通,不过毕竟算不得显贵,地位远远配不得大可汗四位正妻的身份。可‘日出东方’就是喜欢她,就是想给她个名分。

  以前日出东方露出过几次口风,从他亲娘老王母到朝中重臣人人反对,事无可能,大可汗暂时作罢,但心思未死……

  圣火殿上一片纷乱,几位大臣还糊涂着,或苦劝或怒谏,为了寻找宋阳就兴兵东进之事万万不可为,无论如何也要打消大可汗的疯狂念头。

  就只有那位听出些味道的老王爷,没再参与吵闹,站在圈外等了会儿,见大伙都说得挺累了,他才伸手推开一众同僚,迈步来到大可汗跟前:“高原的番狗和草原上的狼子一样,都是我回鹘的大仇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只是杀狗屠狼,需得快刀相向,我们现在就在磨刀……攻打吐蕃,此事大有可为,但非得耐心等待不可,当初你虽回绝了宋阳王驾的出兵之请,可所有沐浴圣火之光的大漠子民,都把此事装在了心里。南理是我回鹘友邦,宋阳王驾是我所有回鹘勇士的兄弟,他的心愿必有达成之日。”

  老王爷德高望重,虽然说的话完全是不值钱的白开水,但他一开口其他人全都暂时收声,老王爷不紧不慢,又继续道:“至于阿夏为人,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既是真正勇士也是位好姑娘。虽然家世不够显赫,但事在人为,若能为国建功的话……宋阳王驾的第二重心愿,也不是没有达成的可能。”

  此刻还有个别糊涂大臣,摇头皱眉不以为然,老王爷则一点没客气,回头向他们怒目而视,不许他们再说废话,同时心中暗骂同僚十足蠢材,不让大可汗娶媳妇,大可汗就要急眼发疯,动兵打仗……

  娶妻之事老王爷说了个活话,至少口风松动了许多,打中了大可汗的心坎,再后面的话就好说了:“大可汗登基喜典与吐蕃妖僧的七七丧庆同期,妖僧耿耿于怀,向北调运重兵示威,我们虽然不怕他,可着这个时候的确不是东进草原、与狼子开战的好时机。而最要紧的是宋阳王驾现在的情形不明,连人在何处我们都不知道,贸然动兵于事无补,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跟着老王爷话锋一转:“宋阳是我回鹘的王驾,他有难,回鹘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可该如何帮、怎么救,还是要按部就班,万不可意气用事,总要先探出他的下落再作打算。臣请大汗传令,再加派人手追查此事。”说着,老王爷的声音渐渐响亮起来:“只要能找到人,宋阳王驾所在方向,便是大漠勇士弯刀所指之处!”

  前一段和后一段都是废话,唯独老王爷中间说的话……既然娶阿夏?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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