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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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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总的来说是平静的。小鹏成了我们这个奇异家庭最好的粘合剂,眼见着就一天天地大起来,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成为我们夫妇的安慰。阿妍对他的溺爱有增无减,这个孙子成了她的命根子,成了她生活中的重点,上小学的那些年里,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坚持接送。

  有一天,一向听话的小鹏终于也愤怒了,说:

  “爷爷,你让奶奶你不要再接送了,我们班同学都笑话我。”

  这孩子实在受不了那些已经过分的关心,不愿意阿妍像老母鸡护着小鸡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全班的同学中,就他一个人每次过马路还要由奶奶搀着,不光是男同学讥笑他,连女同学也拿他当作笑柄。小鹏这孩子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不要说阿妍拿他当心肝宝贝,我也是真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孙子看待。他长得有些像小鱼,又有些像余宇强,个子不高,眼睛又大又亮。时间过得很快,小鹏转眼读完一年级二年级,到了三年级的时候,阿妍已为日后能否考上重点中学操起心来,从四年级开始,便天天陪着他一起做功课。

  我忍不住还会想到阿妍和余宇强的事情。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故意不去想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从一开始,我就表现出了最大的容忍。但是,真要是不去想这件事情并不容易,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浮想联翩,动不动就要胡思乱想,即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还是会常常想到他们寻欢作乐时的情景,想到余宇强面对阿妍身体时的那些慢镜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的缘故,所以我会对这件事始终充满了好奇心。好奇心有时候甚至会比嫉妒性都更强烈。

  在我老四眼里,余宇强更像一个小孩一样,而且还是那种没出息长不大的小孩。

  我对自己说:“跟一个小孩,有他妈什么可计较的!”

  我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太嫉妒,也确实以为自己不是非常嫉妒。往事如流水,随着岁月一起消逝,过去的那些事情好像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好像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当然并不是说要过去就过去,想没有就没有,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事情毕竟还是事情,但是说老实话,绝对不像别人想得那么复杂。有些事情也就那么回事,有时候,天大的事情仍然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常常在想,余宇强究竟有没有给阿妍带来过真正的快乐吗,如果是,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不是,又会怎么样。

  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阿妍和余宇强还有一腿,说老实话,我始终有这种疑心,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放过心。我知道男女之间一旦真有了事,就跟打上了烙印一样,要想完全没有关系并不容易。狗改不了吃屎,人免不了要犯错,除非把这两个人彻底分开,让他们天南海北,现在他们动不动就碰在一起,挨这么近,常常还在一起打麻将,有说有笑,天知道又会怎么样。

  我常逼着阿妍给我讲她的故事,讲他们的故事。

  阿妍感到非常吃惊,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点变态,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喜欢听这些。

  我显得非常大度,说事情既然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我老四有这个承受能力。

  阿妍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我不会说这种无聊的事情。

  于是我就缠着她,一定要让她说。

  事实上,阿妍每次都会跌入我事先就设置好的圈套中,每次都会多多少少地说点故事。在说故事方面,阿妍是个天才,她的本事是不动声色,说着说着,便把你带进栩栩如生的情景中去。她的故事说着说着,便让你蠢蠢欲动,听着听着,人就不老实起来。我不禁会想,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

  话说白了,说得难听一些,这件事不是给她带来很大的乐趣吗。谁都有享受快乐的权力,既然我那么爱阿妍,为什么不能让她享受快乐呢,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她呢。阿妍总说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在她的心目中,余宇强还是个毛孩子,最初她只是觉得好玩,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真的弄出事来。火是不能随便玩的,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就像划着的火柴往汽油桶里扔,轰地一下便会熊熊燃烧起来。阿妍说,她一直觉得余宇强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这种感觉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她说事先并没有什么预感,说发生就发生了,当时她完全被自己的大胆吓糊涂了,就像闯了什么大祸一样。

  “这事太可怕了,我对自己说,老天爷,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怎么会这样。”

  阿妍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们保持着平静,她平静地说着,我平静地听着。当然,或许我们都只是假装平静,这样的故事不可能让人平静,不可能让人无动于衷。转眼间,我和阿妍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们已经都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人一到这把年纪,对事情的很多看法都会改变。在过去,与阿妍做那种事的时候,我脑海里经常出现的是别的女人。我总是习惯一边回味别的女人,一边比较阿妍与她们有什么不同。现在想得更多的是阿妍与余宇强,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到他们。

  余宇强成了调节我们情绪的催化剂,事实上,只要提到余宇强,只要一想到他,我和阿妍就都有些憋劲,就有些来劲,两个人都悄悄地有些赌气,都觉得有气要撒。我们就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的动力,就好像是往正在运转的机器里加了油,就好像汽车踩足了油门。我发现关键的时候只要提到余宇强,阿妍在那方面的情绪就会明显地开始活跃起来,那道紧锁着的大门,立刻就会情不自禁地打开。余宇强意味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余宇强意味着一场恶战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

  有一天,我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阿妍,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干儿子,治好了你的性冷淡。”

  阿妍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记。

  我又继续地说了一句:“妈的,是干儿子让你成为一名好厉害的女人。”

  这一次,阿妍不光是用劲拧我的屁股,而且把我从她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上推下来。她骑在了我的身上,用手卡我的脖子,卡得我透不过气来。她说老四你真想知道原因,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告诉你原因,告诉你真实的原因,因为我恨你,是因为恨。阿妍说着说着,就有些疯狂,不只是疯狂,简直就是野蛮。她说我告诉你老四,你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老板娘和富婆都喜欢小白脸,因为她们都喜欢做狼的感觉。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是羊,和小白脸在一起,她们就成了狼,就成了大灰狼。

  我笑着告诉阿妍,男人有时候其实也很喜欢尝尝做羊的滋味。

  我告诉阿妍,男人有时候喜欢女人像狼一样。

  人都想放纵一下,放纵是人的一种本能,放纵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阿妍显然尝到了放纵的甜头,但是她似乎更知道克制的重要。阿妍说,是人就必须有所克制,是人就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她觉得我们的问题是不知道如何克制,我们都出了轨,都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人的心永远是顽固的,放纵固然让人心旷神怡,甚至会产生巨大的快乐,但是,放纵同样也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世界上的事情最后都会有因果报应。阿妍说她与余宇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放纵了自己,也从中得到了一些乐趣,但是收获的烦恼更多。她说余宇强虽然不像我老四身体那么强壮,在床上的表现也算不上什么出色,带给她那种快乐却是巨大的。她说人心大约都是一样的,你老四喜欢别的女人,我阿妍有时候可能也会喜欢别的男人。问题在于,人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阿妍说自己并不是因为羞耻才停止冒险,才停止放纵,更不是因为爱我,她是觉得是人必须要克制,必须悠着一点,她说她非常明白克制是怎么一回事。放纵最后将导致毁灭,克制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

  一个人的内心会很复杂,我也闹不明白放纵和克制的关系,很多事情我都闹不明白。说老实话,我不明白什么才是我老四的真实想法,是担心他们会有事,还是希望他们真有点事。我一直在偷偷地监视着他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怀疑。这种怀疑没完没了地折磨着我,已经成了我的心病。说出来很可笑,跟阿妍谈话的时候,我完全可以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事实却是我的表现非常病态,我常常在私下里检查她的短裤,注意床单上是不是有什么污渍。一个大男人会像我这样,说出来真是丢人。我不停分析他们的对话,琢磨着每一句话可能隐藏着的含义。有时候,我会故意跑出去,然后又突然借机会闯回家。

  第八章(五)

  和女人公开的吃醋嫉妒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隐蔽。我总是尽量做出已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任何蛛丝马迹,都在我的监视之中。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一直在密切注意着事态的发展。事实上,我也只是不放心而已。阿妍总是表现得很坦然,在余宇强和小鱼面前,阿妍像个真正的好母亲,在小鹏面前,她是地道的好奶奶。如果在这时候,你还要流露出什么不好的想法,她会让你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她会让你无地自容。

  有一段日子里,我们常常一起打麻将,我会故意说一些疯话。因为是在自己家里玩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输赢,有一次,又是阿妍独赢,余宇强不服气,说干妈你也太厉害了,怎么每次都是你赢钱。小鱼也在一旁附和,说阿妍那么高的麻将水平,不到外面去赢大钱真是可惜了。我接着他们的话,赤裸裸地拿阿妍取笑,我说你们干妈当然厉害,生姜总是老的辣,别以为你们干妈老了,就不行了,你们干妈厉害着呢,不光是打麻将厉害,什么都厉害。

  我这话一说出去,他们都怔住了,顿时有些不自然。

  隔了一会,阿妍骂道:

  “老四你这个老十三点,真是个二百五的东西,怎么这么说话?”

  我一本正经地说:

  “确实是什么都厉害。”

  余宇强说:“干妈还有什么厉害?”

  “什么都厉害。”

  阿妍急了,说:“你不要无聊好不好。”

  “本来吗,在他们年轻人眼里,那还不是都嫌我们老了,不相信,你问问小鱼,你问问余宇强。他们都觉得我们老了,都不行了。”

  阿妍不服气地说:“老又怎么样,谁还能不老?”

  我笑着说:“那是,谁还能不老。”

  小鱼立刻在一旁打岔,说干妈你一点都不老,一点都不像已经五十岁的人,看上去绝对要比同年龄的人年轻好几岁。余宇强于是提到了一个什么女人,说这人阿妍也认识的,才四十岁出头,可是看上去要比阿妍都老,脸上的皱纹一道又一道,像面条一样。阿妍听了,脸上立刻笑容可掬,手上抓着一张麻将,迟迟不肯打出去。

  我笑着威胁说:“打呀,打出来我就和了。”

  “好,就让你和!”

  阿妍坐在我的上家,她打出了一张谁也不要的牌。我抓了一张麻将,用手指捻着,嘴里喊着自摸,翻开一看,是一张没有用的废牌。

  “谁要是敢说你干妈老,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老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老,人不老,心也不老。都说人老了就不会值钱,我觉得你是越老越值钱。”

  阿妍又骂了一句:“十三点,老不正经。”

  我越说越来劲,他们刚开始还吃惊,然后就无所谓,渐渐地就习惯了。在那几年里,我开始变得有些贫嘴。我用油腔滑调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说老实话,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也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变化,渐渐地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不停地拿阿妍取笑,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在背后说说,很快就发展到在余宇强和小鱼面前也这样。

  终于阿妍有些受不了,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很认真地说:

  “老四,以后少瞎说八道一点,好不好?”

  “说什么了?”

  “说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我装着有几分委屈的样子。

  阿妍说:“你现在动不动就是人来疯,张口就来,开口就是,你知道不知道,有些话太过分。”

  “什么话太过分了?”

  “什么话过分,你自己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你老是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好,老四,给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小鱼有什么糊涂心思,”阿妍突然把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这么问我,“你说一句老实话,我告诉你,你不要成天拿我寻开心,拿我做挡箭牌,我这人可不傻,我都看在眼里了。”

  我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朝这个方向直奔过来。多少年来,阿妍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及小鱼的事情,这似乎是个敏感的禁区,她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好像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显然是有疑心的,但是因为从未掌握过什么证据,我也从未对她说过实话,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说老实话,她越回避,我越高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既然没有任何把柄落在她手上,我早就做好了坚决不承认的准备。多少年过去了,一直平安无事,没想到今天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我感到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阿妍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让我说什么?”

  “说老实话。”

  “这什么意思,反倒是审问起我来了,喂,你凭什么?”我继续做出很委屈的样子,“有没有搞错呀,自己和干儿子有一腿,反倒疑心起人家。”

  “你不要太无聊好不好!”

  “我无聊?”

  “你就是无聊。”

  我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攻为守,于是悠悠地对阿妍说:“我明白了,是不是希望我也和小鱼有一腿,大家索性都不要脸算了,这样一来,你和干儿子的事就名正言顺,你就不会过意不去,这多好呀,多如意的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乱搞,就在自家人中间乱搞,多好,是不是?”

  阿妍的脸色顿时发青,说你真是个不要脸的畜生,真是太不要脸了,自己心里一肚子肮脏,就觉得别人都与你一样下流。她说老四,我问心无愧,我现在心里是一点那样的念头都没有。阿妍说,我再也不会做对不住你老四的事情,你完全用不到疑神疑鬼。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十分坦然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公开承认对不起我老四。过去我逼着她认错,她死活不承认,现在不逼她,她反而主动承认错误了。她被我这一笑,脸色由青变红,红得发紫。

  我于是嬉皮笑脸地说,你要是和别人,说老实话,我不会同意的,我他妈非宰了他不可,要是和干儿子再有点什么,我保证不吃醋。阿妍的脸又一次不好看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是管好自己算了,你想想,你有什么脸来说人家,你有什么资格来说人家。我笑着说,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动小鱼的脑筋,我怎么会打你媳妇的主意呢,我怎么敢,我这人是胆子小,气量大,你呢,想跟干儿子睡觉,只管,不要不好意思,我绝不反对,老四有这个气量。

  那天晚上不欢而散,我们都假装睡着了,其实谁都没有真正入睡。阿妍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感到睡意全无,便伸出手去,试图抚摸她。阿妍不停地打我的手,拒绝我的试探。后来,我终于钻进了她的被窝。阿妍从来就不会真正地拒绝我,她不会拒绝做妻子的义务,但是也仅仅是尽了个义务。事情结束以后,我们都感到索然无味,都感到一种更大的失落。接下来,还是睡不着,我便躺在那胡思乱想,让思想的野马一路狂奔。我想象着阿妍和余宇强在一起的情景,阿妍人高马大,余宇强又瘦又小,这两个人在战场上遭遇,那将是一幅很有趣的图画。阿妍就像一辆马力很大的拖拉机,要想将这辆庞大的机器发动起来,让它在一往无际的田野上欢快地耕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机器面前,常常会束手无策,会有一种驾驭不了的尴尬,也许,有人天生就熟悉这种机器的性能,有人天生就是机械师,有人天生是驾驭烈马的高手。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也许,阿妍就喜欢余宇强这样的小男人。

  第八章(六)

  我突然想到了小鱼,自从她和余宇强结婚以后,我老四再也没有动过她的脑筋。说老实话,好像已经把她忘得差不多了。我这心里好像已是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我想象着小鱼和余宇强会怎么样,想象着他们在床上的情景。小夫妻之间一看就知道不和谐,一看就知道有疙瘩,一看就知道存在着不少问题。阿妍有时候向小鱼问起余宇强的近况,小鱼立刻会气不打一处冒出来,立刻怨入骨髓,立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怨妇。余宇强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小鱼根本就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要说我们四个人之间的这种关系,确实有些太混乱了,我想象着如果四个人混战成一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壮观场景。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着会有这么一天。男女之间的事,说到底就这么回事,大家都不要脸了,也就无脸可要。大家都豁出去,也就真豁出去了。想着想着,思绪万千,我没有一点激动,反而感到一种更大的失落,既不觉得下流,也不觉得有趣。我无法管住胡思乱想,只好任思想的野马在黑夜中继续驰骋,在一往无际的天地之间,漫无目的地尽情遨游。夜已经很深了,阿妍没有一点动静,我知道她也没有睡着。我猜想她一定和我一样,也在胡思乱想。

  我突然想到自己刚遇到小鱼时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农村女孩,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坐在小凳子上摘菜,笑起来十分灿烂。一转眼,连小鱼都三十岁出头了,连小鱼也已经青春不在。一转眼,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小鱼在生活的重担下,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怨妇。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早已逝去的荒唐岁月,想起自己亲历过的那些风流韵事。我忘不了那些最风光的年头,一天的活儿忙下来,终于到吃夜宵的时候,坐了一大桌姑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什么。我喜气洋洋地坐在姑娘们中间,就好像坐在冬天的阳光里,那真是一段黄金的岁月,那真是一段销魂的好日子。姑娘们一个个都可爱,不约而同地一个个都成了老四掌中的猎物。我喜欢她们,追逐她们,她们也喜欢我,喜欢被追逐,十分乐意成为老四的战利品。一想到那些美景已经不在,一想到那些旧梦已不能重温,我仍然能感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是没有白活。

  五十岁以后,我已经没有任何事业可言,已经没有任何雄心大志。店刚倒闭的时候,还常常想到要东山再起,想再拚搏一下。很快就知道再也不会有这一天,当老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个时代不再属于我老四,我已经被淘汰了。我开始在冯瑞的手底下打工,他是大老板,我只是他手底下的一名伙计。

  冯瑞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他开的那家海鲜城在本市大名鼎鼎,请了一批说广东话的厨师,经营潮州菜,专门接待这个城市中的各路名流。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那是一个航空母舰级的海鲜城。由于菜系的不同,我在那里干活,冯瑞嘴上说是大材小用,实际的情况却是,他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收留了我,是给我老四一个吃饭的机会。在过去,让我低着头去求他,老四是死活也不会肯的,我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比他强,比他能打架,比他聪明,比他漂亮,甚至连一手字也比他写得好。说老实话,和他在一起,我总是隐隐地有些不服气,总觉得他混得好,是因为有家庭背景,是因为他出身高干。

  阿妍知道我这是嫉妒,她知道我的嫉妒,与冯瑞当年曾追求过她有关。她知道我一直存在着这个疙瘩。男人的成功是最好的春药,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魅力。阿妍提到冯瑞眼睛就发亮,动不动就用冯瑞怎么说来旁敲侧击地教训我,动不动就用冯瑞的观点证明我是如何不对。她是个不太会掩饰自己情感的女人,明知道有些话对我来说很不中听,明知道我会吃醋,可就是忍不住还要一遍遍念叨。我最受不了的,是她还喜欢对冯瑞抱怨,一抱怨起来就没完没了。阿妍现在总是在为未来的生计担心,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固定收入,只有她一个人有一份退休工资。我们这一代人,受传统思想的束缚,说到底还是只相信什么铁饭碗,我是因为坐牢丢了工作,小鱼和余宇强从来就没有过正式固定的工作,阿妍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一转眼,五十岁也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即将进入新世纪的时候,阿妍突然得了一场大病。病说来就来了,而且十分严重。她老觉得左边的乳房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有个肿块,最后的诊断竟是乳房癌。这结果让大家都感到震惊,阿妍是从来不生病的,平时很少感冒,人活到五十多岁岁,除了那次生孩子住过院,几乎不和医院打交道。虽然发现即时,医生也认为手术情况良好,但是我还是感到很恐惧,感到坐立不安,毕竟这是癌症,毕竟这是一种最凶险的疾病。阿妍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她开始为今后的日子烦起神来,开始没完没了地操心,开始无数遍念叨:

  “以后怎么办呢?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鹏怎么办?小鹏日后怎么办,我是最放心不下这个孙子,依着我的想法,我这个孙子一定要让他好好读书,一定要让他日后找一份好工作,不能像你们这样。”

  无论是对冯瑞,还是对我们,阿妍都要反复地说起她对小鹏未来的打算。现在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宝贝孙子,而且永远都是在瞎操心。她老是在想如何为小鹏买保险,如何为他请家教,如何让他读一个好的重点中学。在阿妍心目中,这个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不是她的健康,已经不是我们夫妇的未来,而是小鹏遥远不可测的前程。对于一个做过癌症切除手术的人来说,这种过分担心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有效地转移了目标,根据医生的观点,胡思乱想未必就是一件什么坏事。人必须想一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来缓解生活的压力。人活着都会胡思乱想,一旦得了病,就更会胡思乱想。

  阿妍就是愿意成天操心这些,谁也说服不了,谁也不用管她,什么叫病态,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病态。她不仅是跟我们念叨,而且和冯瑞说个没完。现在,有什么困难,她必定首先会想到冯瑞,冯瑞是她的救星,是她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冯瑞成了她心目中最有能耐的人。连我都想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样,冯瑞便感到更不理解。有一段时候,他很关心阿妍的病情。冯瑞对我们家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很了解,只是觉得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有些滑稽。他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小鹏,为什么会成天把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挂在嘴上。

  那时候,我被安排在一个差不多是厨师小组长的位置上,因为我不会烧粤菜,而且不懂广东话,海鲜城那帮从广东招来的小伙计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冯瑞为了让这些人尊重我,时不时会故意给我一个露脸的机会,他要让别人知道我老四的手艺其实很不简单,不管怎么说,我老四也曾是个大名鼎鼎的厨师。偶尔高兴了,冯瑞会直接到后面的厨房里来,点名要吃我做的菜。我呢,也就赶快抓住这机会,拚命露一手来证明自己。

  第八章(七)

  冯瑞吃了我的菜,忍不住要发表感叹:

  “现在他妈的动不动就是吃海鲜,只有你的菜还能让我想起当年,我跟你说老四,现在是吃什么都不好吃了。”

  冯瑞现在是真正的大老板,没人弄得明白他究竟有多少财产。虽然在我面前,他非常注意分寸,从来不摆架子,处处都表现出跟我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但是人只要活到了那个份上,自然而然就有那个威风,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霸气。冯瑞现在不仅是海鲜城的大老板,而且还有许多别人闻所未闻的投资,因此只要他一出现,别人的眼光顿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羡慕,那是一种五体投地的佩服。冯瑞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潇洒,才叫是真正的潇洒。有一天,快下班时候,他又来了,让我现炒两个菜,然后叫我过去陪他一起喝啤酒。我知道,他这又是故意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面子。他是董事长总经理,这儿的人,谁提到他,都跟提到上帝一样,能陪他一起喝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待遇。

  两杯酒下肚,冯瑞问我:

  “老四,你那干儿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给抓起来?”

  他一说,我就知道是阿妍找过他了。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阿妍只能找他。我告诉冯瑞,余宇强这小子不学好,不好好地过日子,竟然与黑社会弄到一起去了。

  冯瑞说:“黑社会?那叫什么狗屁黑社会,也就是几个小混混。”

  “我知道。”

  “知道什么?”

  “这小子有出息也不大了。”

  我知道余宇强再折腾,也最多是个小混混。我知道余宇强生来就是个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知道余宇强要做也只能做那些丢人的事情。

  “老四,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有这么个干儿子?”

  我无话可说。

  冯瑞说:“我是不是该帮你这个忙,老四,你给我一个话。”

  “如果能帮忙,当然还是帮一下,”我想阿妍既然已经找过冯瑞,肯定向他求过情了,我当然得和她的态度保持一致,模棱两可地说,“怎么说,他也是阿妍的干儿子。”

  冯瑞说:“我怎么听着干儿子这几个字,就觉得别扭。”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别扭。说老实话,我真不愿意冯瑞过问此事。余宇强这小子好逸恶劳,迟早要闯出祸来。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什么正经活也不干,什么苦也吃不了,就知道巴结有钱的女人,就知道打富婆的主意,就知道动女大款的脑筋。小鱼一开始还跟他吵跟他闹,吵闹到最后,也就随他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顾家的男人,根本不讲道理,你盯着他吵,他就索性跑到外面不回来。小夫妻俩不止一次闹过离婚,闹着闹着便没下文,因为动不动他人就失踪了。小鱼只能向阿妍告状,阿妍逮着机会也会板起面孔说余宇强几句,可是说了也就说了,他嘴上永远说改,隔一段时候必定是又犯老毛病。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了,他因为欠别人的赌账还不出,债主追着要钱,便和两个小混混将一个相好的女大款洗劫了一番。

  最后,通过冯瑞找熟人,打了招呼,余宇强还是被判了三年徒刑。冯瑞说,这就算是轻的,持刀抢劫,判他十年也不冤枉。

  阿妍进手术室前,抓紧了我的手,半天不说话。从手术室出来,我迎了上去,她还是这样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说话。我说你不要紧张,医生说你的情况很好,医生说你绝对不会有问题。阿妍仍然有些紧张,她的眼神有些漠然,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向我倾诉。我给她的表情吓得不轻,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因此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或者是开刀的时候,医生对她说了什么。我安慰她说,在癌症中间,她的这种乳房癌是最轻的一种,最容易治疗。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要想开一些。

  当时等在外面的还有小鱼,我们跟着担架车一起去病房,和护士一起将她搬到病床上,然后护士就走了,然后医生又来了,然后医生又走了。阿妍看看我,再看看小鱼,眼睛里全是忧郁。她的脸色通红,可能是刚做过手术的关系。

  我安慰阿妍,笑着说:

  “你的气色很好。”

  阿妍仍然不说话。

  我说:“真的不要紧张,没事的。”

  阿妍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开口说话:“万一转移了,怎么办?”

  “没有这个万一。”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

  “万一呢?”

  我笑了,说你这不是和医生过不去吗,医生说不会,就是不会。医生的话你不相信,还能相信谁的话。医生说你绝对没事,说没事,就是没事,不相信你可以问小鱼。偏偏这小鱼在旁边竟然一声不吭,她真是个没心没肺不知轻重的女人,在这种关键时候,再没有什么话讲,也应该找一两句开导安慰性质的话出来,但是她就是一声不吭,而且脸色严峻。天知道她当时是在瞎想什么,一年以后,阿妍说起小鱼那时候的表情,也说自己完全被她迷惑住了,以为她从医生那里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暗示。

  阿妍说:“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妍又说:“做手术的时候,我听见医生远远地在议论着什么,我听见他们在那叹气,可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生病的人总是很在乎医生和护士的话,阿妍刚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听见护士在议论,两个年纪已不是很小的护士一边收拾着手术器械,一边在回味昨天做的那个手术。一个病人因为病重,结果死在了手术台上,或许是见多了,见多不怪,护士用一种很平常的声音谈论此事。阿妍听了,感到一阵阵恐怖,紧接着做手术的医生来了,手在阿妍的即将割去的乳房上按过来按过去,然后到旁边说话去了,只顾自己聊天说话,一说就是半天。医生谈的话题好像和阿妍有关,又好像根本没有关系,反正她就这么躺在手术台上,仿佛被人遗忘了一样,手术室的药水味越来越浓,她也越来越紧张。

  手术以后,刚回到病房的时候,有一阵很乱,邻床的病友过来对阿妍说了半天,其他病房的病友也纷纷过来看望阿妍,安慰她,告诉她种种注意事项。人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都走了,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小鱼也走了,只剩下我和阿妍两个人的时候,我问她伤口疼不疼,可能是麻药的药还没过的原因,她回答说不太疼。我看她的眼睛一闪一闪,问她在想什么,没想到阿妍这时候会突然又惦计起小鹏来,她悄悄地告诉我,说现在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孙子小鹏。

  “癌症的事情很难说,医生才不会有真话呢,”她有气无力地说着,“小鹏马上就要考中学了,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我说:“你现在怎么老是要想到万一,万一万一,成天都是万一。”

  “想到万一有什么不对,譬如我得这个病,难道不是一万个里面才会有一个,这不就是万一了吗?”

  我让阿妍想想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在肿瘤医院,到处都是癌症病人,和其他重症患者想比,她简直就是太幸运了。我知道拿别人的不幸来做比较是不对的,但是,这显然是一种最有效的安慰人的办法。阿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如果和别人相比,可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乳房癌既然是最容易治愈的癌症,她当然知道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不过,人在往好的方面想的同时,不等于就会不想到坏的方面。阿妍说她发现自己真不能生病,一生病,一住进医院,就是很严重的病,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上次进医院是因为难产,她从此失去生育的机会,这次是平生第二次的住院,一住进来,就有一种在地狱的大门口打转的恐惧。

  第八章(八)

  这医院的气氛太容易给阿妍留下了惨烈的印象。

  阿妍说,老四,这家医院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才进来几天,天天要死好几个,听见有人在哭,我心里就难受。我知道天天都会有人死,我知道每天都有人会死,可是这家医院死的人也太多了,我这耳朵边老是觉得有人在哭,你听,你听,现在好像还有人在哭。你想想看,我刚住进来的那天晚上,一个生胰腺癌的女病人,就在那窗帘轨道上拴根绳子,就这么活生生地将自己吊死了。半夜三更的,谁能想到会这样,整个病房的人都被她吓得够呛。我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讲过这件事,你想想这多瘮人,多可怕。

  我说你干吗这么想,我说你干吗要想这些,你应该想自己的体质多好,平时没病,从来不吃什么药,现在如果有点什么不舒服,有个什么小毛小病。吃什么药都特别管用。阿妍刚做手术的那几天,天天晚上都是我陪夜,小鱼要替我,我不肯,因为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连续多少天,我就这么坐在一张方凳上,累极了,趴在床上打一个盹。阿妍说,你用不着天天陪的,我晚上没人都行,要上厕所,我可以喊护士,我自己已经可以起床了,你看我走路根本就不碍事,真的用不着陪夜了。

  对于有经验的医生来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大手术,对于护士来说,这种手术之后,没有人陪,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说老实话,在那几天,我不愿意与阿妍分开。我发现阿妍内心其实也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阿妍知道我的心思,说:“老四,你是不是有些怕?你是不是怕失去我?”

  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的是你怕我有事。”

  我于是坦白了,说自己真的是有些怕,我其实是很害怕,因为我不能想象没有了她,会怎么样。

  “老四,要是在前几年,真有什么意外,我一点也不担心。”阿妍知道我的心思,叹气说,“要是在前几年,死就死吧,死了拉倒,我那时候真要是有什么,不是正好趁了你的心吗,你那时候还年轻,又能挣钱,再找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还来得及,真的,那时候还来得及。”

  我说怎么说着说着就离谱了,都到这时候,还有心思说这种赌气话。

  “现在不一样了,老四,现在我也是真舍不得你,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不愿意留下你孤伶伶的一个人。”阿妍语重心长,反过来安慰我说,“我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相信我们能够白头携老,我们今后还有很多路要一起走,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老四不能没有我,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我让她说的心里一阵痛楚,眼泪差一点要掉下来。

  “老四,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

  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手术过后两周,阿妍就出院了。然后是化疗,在门诊做化疗,一做就是五天,休息三周,再继续接着做化疗。虽然医生一再强调,化疗只是一种普通的常规治疗,所有的病人都要接受化疗,我和阿妍还是心里不踏实。那些天,鼻子里始终弥漫着药水的味道,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和癌症有关的话题。

  有一天晚上,半夜里做起了噩梦,我梦到自己突然到了火葬场,正在参加阿妍的追悼会。我突然就出现在了会场上,阿妍平时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成了她的遗像挂在礼堂里,来了很多人,我已经死去的母亲,已经死去的丈母娘都到场了,她们神采飞扬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相互敷衍,背过身去立刻又相互说坏话。阿妍的两个妹妹盯着我追问,问我为什么不租最大规格的礼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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