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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 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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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迎春花
作者:冯德英
内容简介:
阴历二月间,原野开始脱去枯黄的外套,各种植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极力地钻出解冻了的地面,吐出绿色的嫩芽。对春意反应最敏锐的,是沿河两岸堤坝上的杨柳。那一溜溜随风摆荡的枝条,露着淡绿,变得柔韧了。在这三面环海的胶东半岛的初春,虽然仍受着海风带来的寒冷的侵袭,夜间还有冷露往下洒,但是,已经获得了新生的植物并不怕它们了,反而把海风当做动力,把寒露当做乳汁般的养分,加快了新生的速度。于是,春野里到处都散发着被那雪水沤烂了的枯草败叶的霉味,融混着麦苗、树木、野草发出来的清香。一九四七年清明节的前夜,从黄垒河北岸走来一个人。他走得很急,脚步却放得极轻,并时时前后左右地顾盼着。此人来到河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轻轻地划着深及膝盖的河水,到了南岸。
作者简介:
冯德英,当代作家。山东牟平(今属乳山)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全家都投身于人民革命斗争。少时读了5年小学,当过儿童团长,深受战争年代斗争生活的熏陶和教育。1949年初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有机会在几年间读了大量中外文艺作品和文化读物。1954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苦菜花》,经两年多刻苦写作,出版后被译成日、俄、英等文本。曾任空军政治部文化部创作员,后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泉城》主编等职。还出版了长篇小说《迎春花》、《山菊花》(获解放军文艺出版社首届优秀长篇小说奖),长篇三部曲《大地与鲜花》第一部《染血的土地》等,另有一些短篇小说、散文和电影剧本。冯德英的“三花”长篇系列集中反映了胶东半岛人民艰苦卓绝、英勇顽强的革命斗争,情节起伏跌宕,语言清新流畅,性格描写细腻生动,具有抒情乡土的特征。
正文
第一章
阴历二月间,原野开始脱去枯黄的外套,各种植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极力地钻出解冻了的地面,吐出绿色的嫩芽。对春意反应最敏锐的,是沿河两岸堤坝上的杨柳。那一溜溜随风摆荡的枝条,露着淡绿,变得柔韧了。在这三面环海的胶东半岛的初春,虽然仍受着海风带来的寒冷的侵袭,夜间还有冷露往下洒,但是,已经获得了新生的植物并不怕它们了,反而把海风当做动力,把寒露当做乳汁般的养分,加快了新生的速度。于是,春野里到处都散发着被那雪水沤烂了的枯草败叶的霉味,融混着麦苗、树木、野草发出来的清香。一九四七年清明节的前夜,从黄垒河北岸走来一个人。他走得很急,脚步却放得极轻,并时时前后左右地顾盼着。此人来到河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轻轻地划着深及膝盖的河水,到了南岸。
这个人,走上堤坝,离开大路,闪进了树林。他倚着一株树干,疲惫地喘息着,从腰带上抽出发着汗臭味的毛巾,费力地揩拭脸上、脖子上的热汗。接着,他瞪大两眼,向南巡望。
发源于昆嵛山西麓的黄垒河,往南流进乳山县境之后,拐了一个大弯,直向东奔去,在浪暖口入海。河的两畔是平川地,虽说最宽的平原也不过几里路,就被绵延起伏的重山叠峦截住,可是在这山区里却已是很难得的粮米之乡了。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这里的村庄特别密集且又较大,宛如两串珠子似的,沿着南北河畔密密麻麻地排下去。
此时,河南畔一片昏暗。座座起伏不平的山峰,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中,隐约可见。山根前,一连串的村庄完全笼罩在灰蒙蒙的沉雾里,只能辨认出一片片模糊的轮廓。三星歪到南山顶西面,子夜已过了,各处一片沉寂,万籁无声。
夜行人见了这般景象,轻松地舒了口气。他抽出插在裤腰带上的手枪,检查一下保险机,然后下了河堤,顺着麦田间的小路,向正南的村庄走去。他来到村后一片菜园边上,突然,村南头响起一阵狗吠声。他紧忙蹲下,身子靠紧篱笆障。狗吠声消失后,他站起来打量着面前那幢高大的房屋;房后的石灰墙闪着阴森的白光。他小心地迈过用树枝夹起的篱笆障子,从还没种上什么的菜园里摸到房子后窗处。仔细一看,窗子用泥坯封得严严的,和原墙一样坚固。这显然是冬天防北风砌上去的,开春还没扒开。来人很是沮丧,心里涌上一句:“真他妈懒……”就离开菜园,谨慎地摸进胡同。他向两头张望了一会,靠上一个瓦门楼,用手去推门。倏地,象被蝎子蜇着一样,他猛然将手缩回,不由地后退一步,差点摔下台阶去。
停了片刻,他又上前去摸了一下刚才触到的那块挂在门框上的木牌子,心里好笑地说:“光荣牌,嘿嘿!军属光荣……”他推了推门,门木然未动。他又轻敲几下,仍不见里面有反应。于是,他把嘴紧贴在门缝上,压低声音叫道:子,镯子……“
猛然,院里的大叫驴“嗷——嗷——”地叫了起来。他急转回身,紧盯着黑洞洞的胡同口。接着,传出内屋门开动的声音,一阵碎步声过后,响起一串青年女人的带着浓厚睡意的话声:“你这老东西,就知道要食吃!人家正睡得香,你又来搅闹。哪,给你……”
“镯子,镯子!”来人急忙呼唤。
“谁呀,三更半夜来叫门?”女人没好气地答道。“我,你舅。快开门!”
门很快开了。夜行人闪进来,回身又把门插上。
女人惊诧地盯着他,问:“舅!你怎么这黑夜来?”“小点声,进屋再说。”
洋油灯亮了。王镯子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丈夫的舅父。他四十多岁,长着横肉的脸上满布坚硬的胡茬茬,眼睛很大,里面网着象天生就有的几条血丝。他个子矮,身体胖,显得举止呆板、拙笨。王镯子见他穿的黑夹袄已被汗水湿透,一摘下米色礼帽,头发茬里直冒热气。她紧张不安地问道:“舅!你打哪来?你……”
“别急着问啦,”舅父插断外甥媳妇的话,把帽子摔到炕前桌子上,“让我缓口气吧!唉,累死我啦!”他爬上炕,仰身躺在外甥媳妇刚睡过的花被子上。
王镯子为他两次不回答自己的发问,心里有些不满;但是看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又同情地轻叹一声,说:“舅舅,做饭你吃吧?”
“嗯,”他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外甥媳妇说,“好,我真饿得够食戈了!”但随即又道:“哎,别做啦,有烟冒出去!”“那怕什么?”王镯子不解地问,发现他脸上紧张的神色后,又道:“不碍事。咱们的房子在村子最后头。这深夜,又有雾,有烟也看不真。”
“好,”舅父松了心,“有酒吗?”
“有。”
“那你炒点菜,我喝几盅。饭不要办啦,吃点干粮就行了……”
四两酒落肚,夜行人脸上泛起油光,他才感到有些轻松,这才觉得汗湿的衣服穿着难受。他解下捆在腰间的一个小包袱,把夹袄脱下递给外甥媳妇去晾。王镯子接过衣服,往炕前的柜门上搭,突然被衣襟上一块块在灯光下闪亮的东西吸住了。她低头一看,吃惊地叫道:“咦!血——”她猛又停住,骇然地盯着他裤腰带上的手枪,惊恐地说:“啊!出事啦?”
“嗯,出事啦!”他轻快地答道,一仰脖子,又干了一盅。“他们又斗咱们啦?”王镯子眼睛大睁着。
舅父望着外甥媳妇的恐慌神情,嘿嘿笑了两声,说:“镯子,这回不是他们斗咱们,是咱们干他们啦!”
王镯子发懵了,不懂他的意思。她望着他那被酒烧紫了的毛茬茬的胸脯,说:“你醉了,别喝啦,吃饭吧。”舅父放下酒盅,眼睛里充满了水份,血丝更加清晰了。他以粗鲁的动作,一把抓住外甥媳妇的手脖子,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哈哈笑着说:“孩子,别担心。舅没醉,没醉。哈哈哈,这下子可叫我汪化党报仇雪恨啦!”
“舅,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镯子焦急地问道。“是这末回事,孩子!”汪化堂大口咽下一块炒鸡蛋,嚼着白面悖悖片,心满意足地说,“昨天夜里,我们汪家岛村几户被斗的地主,一起动手,杀了村里三个干部!”“啊!杀了三个?”
“嗯,还不止。指导员那家叫他绝了根,大大小小七口,都见了阎王!”汪化堂快活至仍,大嚼饭菜。
“嗳呀,可不吓死人啦!”王镯子浑身一震,倚在墙上。汪化堂瞅她一眼,说:“怕什么?听到这消息该喜欢才对。”王镯子脸色转红,娇声分辨道:“我怕,怕见到死人;不是可惜那些共产党的干部,哼,叫他们都死死才好哩!”“嘿嘿,这就对啦!舅知道镯子有能耐。”
“舅啊,你们没叫人家抓着?”王镯子担心地问道。汪化堂笑眼瞅着酒壶,说:“哈!看你问得多傻,叫抓住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吃酒?”
“那些人呢?都跑了吗?”
汪华堂摸着胡子、油嘴,不在意地说:“有两个民叫民兵打死了,其余的五个坐小船海上溜啦。”
“你怎么不跑?
“我愿先也打算从海上到青岛去的,无奈狗日的民兵撵得急,他们先驾船跑了。我在山沿里躲了一整天,又冷又饿,直等天黑全了才敢露头。唉,这四十多里路可把我累熊啦!”王镯子又紧张起来,害怕地瞅着汪化堂说:“这可了不得,他们知道咱是亲戚,来这儿找你可不糟啦!”
“没有事,别担心。”汪化堂宽慰她道,“民兵搜了一气山没见影子,以为我们都从海上跑了。要不,我也不敢到你家来。”
“哦,这就好,这就好!”王镯子手扪心窝,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道:“舅,你们这会儿,怎么又想起干这个来啦?”汪化堂抬起头,没马上回答,眯起水眼打量着外甥媳妇。王镯子穿着贴身的蓝花布褂儿,衣袖很短,露出半截又白又胖的胳膊肘,手脖上戴着副银镯子。她头发蓬松,嵌假宝石的银质发卡子滑在颈后的发梢上,一边一个耳环,在灯光下闪耀。她那细嫩的胖脸上,有对明亮的眼睛,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到,睫毛也很少,显得光秃秃的。
“镯子,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哎,我说你太孩子气啦,怎么问起这种傻话来!”汪化堂以长辈的动作摸了下胡茬茬,忿忿地说,“孩子,不是你舅不愿过好日子,去杀人惹祸的,是共产党逼咱们干的!就从我家第一代祖宗起吧,谁见过共产党生出这些害人的主张来?哪个当朝理政的欺压过富人来?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是财主享福,穷人受苦,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天经地义!可是偏偏出了共产党,要黑白颠倒,把天下翻个过,叫穷小子兴旺!”“唉!”汪化堂的一席话,说得王镯子共鸣地叹息起来,“可是人家现时没斗咱们,就安稳地过几天吧,省得惹火烧身。”
“什么!现时?现时是多会?”汪化堂激怒起来,网血丝的眼睛鼓胀着,象要打架;但觉察到对面是外甥媳妇,就吞了口气,愤懑地说:“镯子,你真不明白吗?如今咱们这些人,在共产党的天底下,象是挂在墙上的一块猪肉,人家多会儿愿割就割,什么时候吃光什么时候罢休。天下是他们的啊!镯子,你想想,自从来了共产党、八路军,有咱们一天安稳日子吗?打日本时,实行什么减租减息,合理负担;鬼子刚投降,又来什么土地改革,什么复查……咱们从祖辈置下的田地山峦,都给刮光了!你说现时他们没斗咱,可是往后能有咱们的好事吗?孩子,共产党、穷棒子他们是火,咱们有钱人是水;水火放在一起,不是水干就是火灭,水火不能相容!”王镯子静听汪化堂的训导,脸面收紧,钦佩地望着他,热烈地响应道:“对,舅!你说得对!”接着她又叹息道:“唉,盼星星望月亮,中央军多会儿能过来啊?听报纸上说的,解放军天天打胜仗,真急死人!”
“你不要听那些,”汪化堂胸有成竹地说,“共产党的报纸还不是为他自己吹唬?”
“我也是不全信他们的,可是共产党也真厉害!”王镯子悲愤地诉苦道,“他们搞得咱们家破人亡。俺哥被他们逼得三年多没下落,不知死活,俺妈昨儿还来哭过……她还学我大舅老东山说的,指导员曹振德的话信得着,俺哥真回来政府能宽大,不会是死罪。我妈动了心,想去找俺哥,可谁知他在哪地方?还有你承祖,参了军就一直没信息……”“哈哈哈!”汪化堂开心地笑起来,望着发愣的外甥媳妇说:“再不用为承祖担心,他早变成国军里的人啦!”“啊!”王镯子大惊,“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说不定过些天他就回家来啦!”
“真的?”王镯子惊喜若狂。
“嘘——”汪化堂爬起身,叫她小声点。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他接着说:“我兄弟在前些天家来过。嗬,他可了不得,当情报官,坐过飞机,跟美国人学过本事,显要着哪!上次他从青岛回来,领着三个护兵。俺们这次杀村干部,也多亏他给我好几支家伙。”汪化堂得意地拍着左轮手枪:“美国造!”
“嗳呀,真了不得!”王镯子叫道,“哪,承祖呢?”“你听我说,”汪化堂舒适地向被子上一仰,望着天花板棚道,“承祖这孩子,真是我大妹子生的宝贝,比他舅我还强哩!去年他参军,我真有些气闷,他怎么父仇不报,倒去为虎作伥?嘿嘿,承祖又走上策啦!原来他当八路军不几个月,就投到国军那里去了……”
“那怎么我还当军属?”王镯子惊诧异常。
“是啊,我刚才在你门框上摸到‘军属光荣’牌还吓了一跳,以为走错门啦……嘿嘿,乖就乖在这里。承祖怕你在家受难为,找了个好时机溜的,叫八路军以为他被打死,不知下落……镯子,你嫁给俺外甥不吃亏吧?”
“嗯,高兴。”王镯子着急地询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承祖多会儿回家?”
“承祖投到国军,上青岛找到我兄弟,当上特工人员啦!他二舅说,过些天,承祖要和其余一些人,分散派到解放区,串通咱们的人,对付共产党。”
“承祖一准回来?”
“错不了,我没跑脱,就躲在这里等他回来一块儿干吧!”“啊,这就好啦!”王镯子的脸笑裂成纹,心里美了好一会,又忧虑起来,说:“人回来是好,可是在共产党手下,总是不太平。舅,二舅说没说,中央军什么时候来?”“说啦!按照蒋委员长原先的计划,顶多用半年工夫,把全中国的共产党连根拔掉;不想他们也有两下子,拼命顶了近乎一年,可现在全国的大码头都叫咱国军占啦!嗬,蒋委员长和美国人挺看重咱山东地方,要很快打到这里来,捣共产党的老窝,为咱们这些人出大气!”
王镯子喜形于色,紧接着问:“还有多少天?”汪化堂得意忘形,句句有力:“快啦!我兄弟领着人马回来,就是察看海口的。到时有美国大鼻子的兵舰装着,几万国军一宿就登上咱乳山口。我兄弟说——不,学蒋委员长的金口玉言,顶多再有两个月,全山东就是咱们的天下啦!”“啊呀,这末快啊!”王镯子兴奋得眉飞色舞,耳环晃荡。汪化堂又转换口气说:“不过共产党也不简单。咱们这地区是它的老根子,穷小子的心都跟它走。也是,各敬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他们跟共产党,咱们也不能白闲着,要跟他们干干!”他坐起来,留心地询问,“镯子,你们山河村被斗的那几家,有动静没有?”
王镯子想了想,说:“别家没听说犯了什么,就是蒋子金那爷儿俩不服帖。年前他们暗地到分他们地的人家去要粮,叫民兵押了几天;前些日子叫他儿子将经世去出民工,经世装病不去,又开会斗了一气。”
“那老村长呢?”汪化堂关切地问道。
“你说蒋殿人那‘老对虾’吗?”王镯子以轻蔑的口吻说,“他更老实,叫干么就干么,最听干部的话啦!”汪化堂沉思着,冷笑笑,说:“老实,听话?哼,我看老村长不是松包,外表上装老实罢了。”
“你要找他吗?”王镯子又紧张起来。
“不急,等承祖回来再说吧……”
“汪汪汪!”从村南头传来一阵狗吠。两人一惊。王镯子急忙溜下炕。
“谁家还养狗?”当狗声消失后,汪化堂问道。“南头俺舅家。自从打鬼子时干部叫把狗打死后,再谁也没有养狗的,独独他家的狗不让打。一只挺大的灰狗,和俺舅老东山一样,真厉害……”
汪化堂打断她的罗嗦,问:“家里哪地方好藏人?”王镯子向屋里端详一会,说:“没别处,有人来你躲进西间大粮食囤子里好啦,里面是空的,我上面用盖子遮好。”汪化堂站起身,打个饱嗝,随手提起从腰上解下的包包,掂了掂,递给外甥媳妇,说:“藏好。”
王镯子接过包袱,用手摸着,惊喜地叫道:“啊!这末多元宝、金条!”
“轻点搓揉2,里面还有地契——土改时花很大工夫才偷着誊下来的。等着吧,到时……”
“喔喔喔——”一声清脆的鸡啼,从东邻响起,打断了汪化堂的话语。
王镯子一口气吹熄了灯火……
第二章
山河村成长方形,座落在一座小山跟前。它总共有一百三十多户人家,每家正房的门都朝南开,真所谓开门见山了。村后面是一片平原,其实也只有里把宽,就挨着了黄垒河。象这一带几乎每个村庄边上都有条小河一样,山河村西头也有一条从南至北流进黄垒河的小沙河。人们很少叫河的名称,实际上密如蛛网的山水河也大多没有名字,全以它们所处村庄的方向来叫。山河村的人称黄垒河就叫北河,村头的小河则唤西河。
清明节这天上午,一个九岁的男孩子,跑到离村一百多步远、靠近西河堤的一幢独立茅草屋门口。他推门,门从里面插着的,就叫道:“姐,玲姐呀!开开门哪!你闩门做么呀?”门开了,一位少女出现在门口。有话道,“人是衣裳马是鞍”,意思是人要穿戴得好才美丽。这话不见得全对吧?这位姑娘的装束很素气——一身粗布的蓝褂黑裤儿,但是她一出现,不由得使人眼睛一亮,非留意端详一会不可。她那在女子中数上中流个的细苗苗的身躯,结实而柔韧;黑黄的柔发搭到耳朵下梢,陪衬着圆形的脸庞,面色透着红晕。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那双黑得象涂着墨一样的眼睛,又灵敏又深邃,在不算黑的细眉下闪动着。
她,姓曹,名春玲,加起来就是她的大名——曹春玲。不过,姑娘已过了十八个生日,这个名字才有七年的历史——是解放后上了学才有的。那些年按乡下的老规矩,女人不上学一般是没有大名的。给闺女起名也都是一个音,自然在前面要加个“小”字;只有到快好出嫁了,再在名字下面添个“子”字,客气点的人才在加“子”字后把“小”字去掉。春玲当然也不例外。这一带解放那年春玲十一岁,她上了学。先生给新入学的女学生起学号,也和给男学生一样,原名冠上姓。结果女学生的名字就成了:江小妞、江小英、江小红、孙小情、蒋小花、曹小玲……总之,中间那个字都是“小”字。曹小玲很不高兴,逼妈妈将中间的字换换。但是母亲说不好换,她起不了。小玲自己在书皮上把“小”改成“大”,成了“曹大玲”……后来她的大姐自己起了名,叫曹春娟,二姐随着叫曹春梅,小梅高兴地立刻跟姐姐们学了……这时间,春玲提着盖有白毛巾的小竹篮,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看着门外的男孩子说:“咦,明生!你不去给烈士扫墓,回来做么哪?”
“谁不去来?是老师叫俺回来的,要我帮你给妈上坟……我就到北河树林里拔棵小松树,好给妈裁上。玲姐,你看,这不是?”明生把手里的小松苗,炫耀地在姐姐面前晃了晃。春玲那明亮的黑眼睛忽闪几下,眉尖一蹙,说:“那好。”又问道:“那你怎么这长时间才回来呀?”
“我看了会打仗的。”
“谁打仗?”春玲关心地问道。
“是老东山大爷,他又在村后骂人。
春玲皱了下眉头:“为么事?”
“谁把他的麦苗踩坏了几摊。”
“唉,这也犯得着!”春玲叹口气,“还有谁?”“就他自个哩。”
春玲禁不住笑了:“没有对手,也算打仗?你净嘈蹋人家。”明生翻着大眼睛,兴致勃勃,又比又划地说:“我是说,他又吹胡子又瞪眼,嗓门惊得南山响,比几个人打仗还热火哩!”
“他还在骂吗?”
“不骂了。想是没人理他,自个也骂累啦。姐,他要来找咱爹,给他抓踩庄稼的人。我说俺爹上区里开会了,妇救会长在家。他撅着胡子找她去了。”
春玲看着门外一步一颠的老母鸡,自言自语地说:“唉,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真不知他的脑子怎子长的,就那样没缝子。”
“姐,你说谁?”明生瞅着姐姐那副认真的模样,很奇怪,“是老东山吗?”
“又叫老山东!人家都末大年纪,名是你叫的吗!”春玲教训弟弟道,“我嘱咐过你几次啦,老不听话。”“又忘啦!接受姐的批评,下次改。”明生笑着,又问道:“哎,姐呀!我听人说老东山大爷和咱家还是亲戚,是吗?”春玲脸露羞赧,支吾道:“谁瞎说?”
“人家都说,说姐是他儿媳妇。姐呀,我可不同意你到老东山家去当媳妇,他那样顽固……”
“明生,快不要乱说。”春玲打断他的话,“姐谁的媳妇也不当,老在家当你的姐姐。哦,”她理了把头发,“天不早啦!走,兄弟,给妈上坟去吧!”
原野上,一片早春的景象。草木在发芽,麦苗试图离开地皮,向上拔节;而最显眼的是分布在各处的一簇簇的坟丘。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忙着向坟上挂纸,燃着的打着青铜钱纹痕的黄纸和香的轻烟,懒洋洋地缭绕着。在平原最西边的山麓处,有一片苍翠的松柏,那里面躺着十九名八路军战士的遗体,烈士们已长眠五个年头了。这时,烈士的墓地上响起呼口号的声音。每年的清明节一到,除了有组织的学生给烈士扫墓、献花圈、修整墓地、植树、栽花……许多人也自动地、络绎不绝地去给烈士上坟。
春玲姐弟俩,在一块黄土地边的坟茔前停住了。
墓,母亲的墓,还有些新。那上面长着的几堆蒿草还没发青。去年插上去的几枝迎春,大概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力特别健旺的缘故,已经活跃地长起枝藤,翠绿的叶儿陪伴着金黄的花朵,花瓣上滚动着露珠,在艳阳下闪烁着美妙的柔光。
春玲看着母亲的墓,感情在全身激烈地翻腾起来了。她的手颤抖着去掀开篮子的手巾,但又停住,吩咐明生道:“兄弟,你不是要给妈栽树吗?喏,你到那边湾里提点水来,我在这儿挖坑。”
“好。”明生应着,提起小水桶就走。
“少提点,别弄湿衣裳。”春玲嘱咐着,见弟弟头也不回地去了,急忙蹲下身,从篮子里端出两碗用粉条猪肉做的菜,恭敬地摆在坟头前面,又拎起小瓷酒壶,敬重地向地上浇着。
酒浇在地上,姑娘的泪水涌出眼眶。一滴滴酒,一行行泪,一会就分不出洒在地上的是酒,还是女孩子的泪水了!
春玲的母亲是去年——一九四六年夏天去世的。这是一位在老解放区常见的母亲。抗日战争头几年,她指望子孙后代摆脱长期苦难的生活,接连把两个女儿送给了革命。第一次给这位爱子如命的农妇的打击,是她的大女儿春娟进据点开辟工作,被敌人杀害了!这打击来得太沉重太无情了,她因此病倒了两个多月。之后,母亲渐渐爬起身,站起来,打发他最大的,其实才十六岁的儿子明强参加了八路军。当敌人的据点攻克后,找回了春娟的尸体。母亲按年岁八字寻觅到一个死去的男青年,把她女儿的和那青年的灵柩并埋在一起,结个“鬼亲”。为这事母亲和丈夫吵了一架,也是二十多年夫妻俩吵得最严重的一次。
死别固然悲怆,生离也使人痛心。春玲的母亲长年累月为儿女们担惊受怕,盼望他们能回到身边,让她摸几把;可她想到,当母子相会那暂短的一面后,接过背包,心没定下,就又得给他们打点起程的行装,孩子们要看着妈妈的眼泪走出门去,她就又不愿要子女回家来了。有泪就自己背后流吧,别让孩子们看见,省得扰乱他们的心。
当然,母亲也有过欢悦幸福的感受,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许只有革命的母亲,才是人类最大幸福的享受者,至少是她们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对春玲的母亲,最大的有两次。一次是她二女儿春梅的结婚;一次是抗日战争胜利了,儿子、女儿、女婿都来到她的身边,围着她,看着她,高一声,低一声,都在叫:“妈妈,妈妈!”啊!妈妈,妈妈!她的心里乐开了花,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泪花!她——母亲啊!最强烈地感受到,人,最幸运的是她,是做革命的儿女的革命妈妈!
土地改革实行了,生活在上升,啊!革命,革命!这就是革命呵!
不幸!就在这幸福的浪头上,母亲病倒了。她的身体象忍受苦痛已经达到饱和点;又似带着重伤冲锋陷阵的战士,在那胜利的时刻,却倒下了。很短促,母亲从病至死只有三个月……
家庭失去了母亲,就失去了中心,常常也就失去温暖,失去孩子的活泼精神。
母亲去世的起初一些日子,春玲这一家也是处在这种境况中。春玲不论怎样努力,可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姑娘。母亲在世时,遇到出门或过年过节,闺女的头发都是妈妈来梳理的呵!父亲是村里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工作极忙,加上田间的劳动,哪还有时间照顾家务和孩子?沉重的家务担子,猛一下落在姑娘肩上。两个弟弟很懂事,姐姐问饭做得好不好?他们总是说好吃,有时还故意大口吞咽来表示十分合乎口味。可是春玲明明知道这次菜里放盐多了,那次的粑粑做得里面不熟。缝衣服针刺破姐姐的手,弟弟难过地背过脸去。春玲看着父亲和弟弟穿着宽窄不合身、针脚不匀的衣裳,愁苦地叹息。往昔,明生晚上回来习惯地要叫一声:“妈!闩门不呢?”可是母亲已经没有了,他叫出来了!弟弟站在院子里啜泣,姐姐在屋里垂泪……春玲难过地看着和她一般大的姑娘们拎着书包去外村上高小念书,羡慕地注视着村后大路上走过的八路军女战士,恨不得上前抢过她们的背包,穿上她们那显眼的草绿色军装……每到此时,她心里就埋怨起姐姐哥哥来了:他们倒是得了便宜,翅膀硬得早,都飞出去工作、战斗,可俺却被扯在家里,脱不得身……但这种情绪在春玲心里一闪就消失了。她叹口气,咬紧牙关,遵从母亲要她照养好弟弟的遗训。她样样步母亲的后尘,炕上剪刀,地下锅灶,喂猪饲驴,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她把不会的学会了,一切做得利利索索,有条不紊,把家重整得象个家了。以姐姐代替母亲的感情,在两个弟弟身上扎下了根,他们把对母亲的依恋移植在姐姐身上。他们是那样的爱姐姐,亲姐姐,离开姐姐一步都不愿意。明生也把晚上回来问妈妈闩不闩门的口头语,改成问姐姐了。不仅如此,春玲这个不足十八岁的共产党员,是村里的青妇队长,工作从没误过,并比以前更积极了。她虽然没能继续上高小读书,可是幸亏村里的小学教员孙若西,很热心地辅导她学习,六年级的功课,春玲也学得差不多了。
春玲母亲临终时,嘱咐丈夫不要给她烧香烧纸地过那些老规矩。她还没忘为给大女儿春娟结鬼亲惹得丈夫生了大气的事呵!随着母亲的意思,父亲没叫孩子给母亲过“五七”、“百天”……为此也引起一些老人的不满,尤其是老东山,骂得最凶。今天吃过早饭,父亲上区里开会去了,春玲打算到母亲坟上看看,把墓修饰一下。可是当她一出门,就遇见许多人挑着盛香纸、奠物的漆木箱子,纷纷给祖宗、亲人上坟。春玲怔愣愣地看人们一会,就退回家来。她觉得自己这样轻率地给母亲过这第一个清明节,太不尽心,太对不起母亲了。犹豫一霎,她就学着人们上坟的做法,办了供菜,装上一小壶烧酒。她怕小弟弟见到自己的眼泪,就以提水为名把他支开了。
春玲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流着,心里想着母亲在世时的情景……忽听明生在叫:“姐呀,姐呀!帮帮忙啊!”
春玲急忙收拾好酒菜,拭着眼睛站起身,见明生一手提着一桶水,一手举着一束黄灿灿的迎春花,来到近前。她抢上去接过水桶,微嗔道:“叫你少提点,非提这末多不可。明生,你又摘这些迎春花干么呀?”
“给妈身上戴呀!”明生高兴地说,正要向坟上插迎春花,忽然在姐姐放水桶一转脸时,发现她眼睛亮光一闪,便立刻跑到她跟前,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你怎么啦,你哭啦?”春玲有意把脸扭过来看着弟弟,强笑着说:“明生,我哪哭来?”
“那不是?”明生紧瞪着姐姐的两眼,“眼里那末多泪,就要流出来啦!”
“那不是泪。你不是知道,姐的眼平时水就多吗?”春玲的睫毛忽闪了几下,把话题岔开说:“快给妈栽树吧,天不早啦!”
明生又拿起迎春花,分给姐姐几枝,说:“先把花给妈戴上,今年的就要开过了,到明年就能全开啦!”“明生,”春玲接过花,笑笑说,“人家女孩儿爱花呀叶呀,你个大小子,怎么也这末喜欢花?”
“我别的花不爱,就爱迎春花。真好看!”明生给母亲坟头上插上一枝花,“对吧,姐?”
“对。迎春开花不光好看,它是迎春的,不怕冰雪寒霜,每年开得最早;年年开,也不死,越长越旺。”春玲赏着花枝,赞同道。
“姐,等我死了,什么也不要,你把俺坟上全插上迎春……”
“明生,你瞎说些什么!”春玲不高兴地瞪他一眼。“人还有不死的?”孩子天真地看着姐姐。
“死是早晚要死的,可是你说点吉利话不好吗?”春玲的心里又热起来。
“怕什么,说死也不准死。姐,你还迷信哩!”明生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又望着靠山的那簇烈士墓,崇敬地说道:“姐,那些八路军真是好样的,死了为大伙,大伙也都把他们当亲人。我也要和他们一样,不得病死,得和反动派拼死,牺牲!”春玲看着他那一副认真的孩子气,不觉笑一笑,说:“好吧,算你有理。就等着长大为革命流血牺牲吧!”春玲和明生回到家里,太阳快上南山顶了。驴在门外嚎,猪在圈里叫。春玲放下水桶、篮子,去喂了猪,又把牲口拉进栏里,添上草料。接着,她卷起袖子洗手刷锅做饭,明生拿柴草烧火。春玲把小米打点进锅后,叫弟弟上街玩去,她坐在灶前烧火。一会儿,一个男子的坚定粗犷的歌声,伴随着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会,歌唱者不唱歌词了,哼哼着不合拍节的曲调,接着又唱起来:“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又是一阵急促地哼哼曲调的声音,紧接着迫不及待地高唱道——不,简直是在喊口号:“把全中国解放!”
春玲听着这奇妙的唱法,嘴角上浮现出笑纹,来人没出现,她就站起身了。
一位身材细高的青年迈进院门槛。首先跃入视线的,是他束皮带的腰间插着的驳壳枪。他穿着一套半新的草绿色军装,膝盖以下打着笔直的黄色裹腿。没穿袜子,布鞋是用带子勒在脚上的。此人的右臂有力地来回挥动着,左面的衣袖却是空洞洞地耷拉在衣襟上。这使他的身体显得很不平衡。他头上那顶单军帽戴得很周正,把长方形的脸庞陪衬得格外威武、严峻。三条粗皱纹刻在开朗的前额上,粗眉下的大眼睛也由于皱纹的压迫而显得小些。这些皱纹和见黑的胡茬茬虽然明显,却还是掩盖不了他那二十六岁的青春活力。春玲热情地迎着来人笑着,亲切地说:“水山哥!你唱的歌真有意思,可就是天天唱,词老不唱全,调子也走了样。嘻嘻……”
江水山停在屋门口,脸上闪着红色的光泽,说:“我不象你,嗓子好,唱歌给人听。我当了几年八路军,就学会这末一支歌,还是拣着最要紧的唱唱,日子久了,其它的词也记不清啦!”
“等有空我再教教你。”春玲的声音又亮又脆,“快进来坐吧,水山哥!”
江水山刚要向门槛落坐,春玲忙叫道:“等等,我扫干净。”她拾起笤帚走上前。
“我又不是财主,还怕脏?”水山皱了一下眉。春玲扫干净门槛,笑着瞅着他的身上说:“你就这末一套新一点的军装,平时舍不得穿,勤脏常洗就破得快,那以后出门开会或逢年过节,你穿什么呀?”
水山坐下了。
“水山哥,俺爹呢?”春玲问道。
“指导员他们还在那里开会,晚上回来。”江水山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青妇队长,有任务!”
春玲瞅着他绷紧的瘦削的黑红面孔,不由地理了把鬓发,忽闪着长睫毛,带惊地问:“什么事,水山哥?”
江水山额头的皱纹密聚,浓眉上扬,眼睛里闪耀着火一样的光辉,坚定而自豪地说:“向反动派开火!”春玲的两腮出现了梅花窝儿,微笑着说:“呀,我当有么急事哩!水山哥,是做军鞋缝军装,还是出民工纳公粮?所有的工作你都叫向反动派开火,可让人家……”“怎么,这末说不对吗?”江水山被姑娘的轻松态度搞生气了。可是看着她那真挚热情的眼睛,又软和下来,恳切地说:“玲子妹,你怎么还不明白,咱们做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革命,向反动派开火!比方说,做一双军鞋吧!看起来事小,可是,有一双鞋,一个战士就不用赤着脚去打仗,脚碰不坏,才能杀反动派。你说,这不是向反动派开火是什么,是,完全是!再比方……”
“水山哥,俺懂啦,俺知道你的意思了。”春玲插断他的话,和蔼地说道,“水山哥,到底要做么工作呀?”
江水山没回话,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张当地出版的《群力报》,递给春玲,说:“看,社论!”
春玲迷惘地看他一眼,接过报纸,急速展开,立时,几个特大号黑体字跃进她的眼帘:《把土地改革进行到底!》“念吧,念吧!”江水山吩咐着。
“自一九四六年七月开始,国民党反动派在美国主子的大力援助下,撕毁了停战协定,向我解放区实行全面的猖狂进攻,妄图把人民武装及其根据地一举消灭。”春玲清晰地读道,“但是,敌人错打鬼算盘了。我们解放区的军民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有着和日本法西斯斗争的丰富经验,为时不到一年,已经粉碎了敌人的阴谋,打垮了反动派的全面进攻。可是敌人的力量还相当强大,在实行重点进攻陕甘宁边区的同时,又动用了四十多万重兵,在顾祝同的指挥下,向我山东解放区大举进犯,企图将我军民置于死地。这就是说,我们解放区的担子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