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不夜城 第6部分阅读
如章节排序错乱或空白错误,请点左上角换源阅读。
富春对神也没兴趣,他只是对那老太婆卖的枪有兴趣。
我本来打算在新大久保下车,但想到时间还早便打消了念头。这家庙开到凌晨,老太婆那伙人中午过后才起床,我得找个地方打发这两个小时。在决定前往目白后,我抬头望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
一到目白,我马上想到大哥大还关着。在打开开关的那一瞬间,电话如同算好了时间似地响了起来。
“喂!”
“喂!小偷!”
是夏美。她的声音拉高了两个高八度。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把卡还我。”
“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打电话到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报失了,就算你拿着也不能用,快还我。”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只猪。”
她用北京话骂道,我听了也用北京话回答:“你给我乖乖回房里去,过一阵子就会找到了。就这样。”
夏美不知道还在嚷嚷什么,但我切掉了电话,又把铃声调到最小。虽然电话马上又响起,但是一放进口袋就几乎听不见了。
我在目白大道上往西走,在肯德基那个路口左转,再走约十公尺,目的地的公寓就在右手边。这个高级得不知如何形容的建筑,是栋外国人专用的豪华公寓,里头住的尽是一些外交官、企业家、明星、还有一些骗子。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有人问我世界上有没有人可以不要些欺骗的手段,我也难以回答。
我在入口门旁的面板上找到五〇五号的按钮按了下去,没有回音。我点上了烟,一直按着按钮不放。正当我点起第二支烟时,对讲机里就传来金做作的声音:“吵死人啦!搞什么鬼嘛!?”
说的是标准日语。
“是我,健一啦!有工作要拜托你。”
“是你啊!中午以前是我的睡眠时间,要说几次你才懂啊!?”
我继续不停地按着按钮。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开门。真他妈的。”
还没说完,门里就出现了人影。我看到电梯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几乎有两公尺高的女巨人。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过,是个在日本崭露头角的服装模特儿。就算两公尺有点夸张,不过她的身高至少也接近一米九〇。模特儿从里面打开了门,对我说:e in。”。我像是迷失在大人国的格列佛,抬头看着这位模特儿,对她吹口哨。本来我应该撑着门让她出来,但如果这么做,一定会伤害到这位模特儿的自尊。
模特儿只对我一笑,马上就像是戴“熊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跨步走上了马路。她的步幅大概有我三倍大。
我摇着头走向电梯。想到能通过那女巨人与耗费巨资的保安设施进入这栋公寓,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毕竟还有点价值。假如在这栋公寓里给那女巨人抱着睡一觉想必脖子也会发冷吧!
金的房间活像个垃圾场。客厅地板上满是电线与电脑的周边设备,简直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放眼望去,地板以上的空间杂乱地摆放着十台以上的电脑。我虽然不清楚这些玩意儿的作用,但听说都与某个系统紧密地连结着。
金搔着睡得乱七八槽的蓬松头发,坐在梦金塔电脑前直盯着显示器。除了睡觉时以外,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
“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情报?”
我小心地提防撞到脚,在破烂堆里前进着。
“就算说了,你大概也听不懂。”
金两眼盯着显示器上卷动的文字说道。我稍微看了一下,显示器上的既不是日文也不是韩文,似乎是英文。
我不知道金的全名是什么,只知道他是日本韩侨,自从有一次被女人嘲笑之后就成了阳痿,到现在都快五十岁了,还是个在电脑堆里生活的变态。在电脑迷的圈子里,他可是个有名的黑客,外号叫“黄金人”。早在现在流行的网际网络对一般人开放前,金就已经潜入网络,窃取了某些重要人物的重要资料了。
我把两张提款卡与信用卡,和写着夏美护照号码的纸条递给了金。
“帮我查一下这些。”
金索然无味地接过我给的东西。
“刘先生,这种工作也用不着特地跑来找我吧!?”
“我没其他人可以帮忙。”
“可以找我的同伙啊!不是替你介绍过很多次了吗?”
“他们全都是些小鬼,我可信不过。”
“嗯!说的也是。就算我说破了嘴,那些家伙也都还是玩心不改。”
金也只得点头表示赞同。如果再烫个爆炸头,金的那张脸孔与声音肯定会让人以为他是个道上兄弟。
“卡片可能已经挂失,就麻烦你了。”
“我知道了。虽然这又填不饱肚子,但是刘先生委托的工作不干可不行。”
金轻触键盘,显示器上卷动的文字马上像变魔术般消失了。
每当金粗大的手指一动,显示器的画面就闪动切换,向金提供一些不知是什么样的情报。
的确,这种事对金来说根本算不上是工作。金曾经侵入过美国空军总部的电脑系统,是个高明的黑客。我以前就听过关于金的传闻,但是他的收费很高,因此长久以来,他对我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抢一张信用卡只能赚个几十万,每次都得花钱调查卡片有没有问题,实在太不划算。
大约从四年前起,情况就改变了。因为金有恋童癖。有个家伙告诉我,他曾经看过金在歌舞伎町的成人书店里,津津有味地翻阅儿童色情书籍。喜欢搞小孩子的变态狂在日本还不多,假如他们在住宅附近埋伏走动,一定会引人侧目。我做了一些调查,发现金每年都要到菲律宾好几回。bingo!我找到一个为了替家里老母治疗急病,急需一大笔钱的菲律宾妓女,和她谈拢,借到了她不满五岁的女儿。接着我赶忙恶补上网的技巧,潜入金时常出没的网站,布下了陷阱。
那个网站是个变态者的聚集处,讨论的话题大致上是卡通、电脑上的色情电玩,还有与人交换哪家幼稚园有可爱的小孩等情报。我谨慎地跻身这些变态的圈子,一逮到机会,就把歌舞伎町有个菲律宾妓女提供自己的小孩陪人过夜的讯息散布出去。当然。我也没忘了几句“我自己也搞过了”、“实在棒透了”一类的话。看到这个消息,变态者蜂涌而上,但是金一直没有上勾。我耐心地等待着,偶尔再撒些诱饵。比方说透过上次那妓女的介绍,我又勾上了另外一个少女;或是那里严守秘密让人安心,只是收费太高让人头痛一类的诱饵。
过了一阵子,金终于心动了。他发了一封e-mail给我,问能不能让他看看我搞过的小女孩的照片。我用扫描器把以前拿到的照片扫进电脑,发了封e-mail送出去。那张照片是从美国发行的地下成人录影带上拍下来的,在日本应该还没有人看过。
几天以后,金又送了一封e-mail过来,拜托我帮忙拉线。
金提到愿意比行情多付一倍,并且保证绝不张扬出去。我回了一封e-miail,告诉他见面的地点与菲律宾妓女的名字——露娜,剩下的就好办了。我安排露娜把在歌舞伎町的唐先生甜甜圈门口等待的金,送进她女儿熟睡中的公寓里,然后在他准备开始办好事时,叫露娜的混混男朋友——一个日本人——关进房里去。
金发现了这只是个陷阱,可是他并没有发现布下这陷阱的并不是眼前的混混,而是从容提刀赶赴现场、还用北京话大呼小叫的我。
我装模作样地揍了那混混与露娜几下,温柔地抱起嚎啕大哭的小女孩,接着便用不标准的日语对金说道:“你也是被这些家伙骗来的吗?真受不了你,变态还真没什么判断力。”
“我,我什么都没……”
“别说啦!反正我根本不懂电脑网络什么的,不过这两个家伙倒常利用这方法捞钱。”
“电脑网络”几个字眼马上就刺激了金的反应。不管他在电脑世界里有多强,即使一张脸看来那么吓人,但在现实世界里可没那么好混。
我装做和对方谈好条件,让他们放走了金。之后的两个月里,我每星期都上目白找金喝咖啡。起初金有些厌烦,但后来也偶尔会聊到如何侵入电脑系统或变态的嗜好。我的身份便成了好比聆听金告解的神父。此外,我不时想出一些能享受变态行径,又不被人发觉的方法教给他。三个月后,我就开始拜托金替我做第一件事:替我找出某人持假护照的证据。金用很便宜的价钱接下这份差事。
从厨房传来一阵机器运作的声音。我边嘀咕着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厨房里,一边推开那些破铜烂铁,把手伸向台上的印表机。首先印出了两张纸,上面是夏美在银行里的存提款记录。
其中一家银行似乎是她专门用来结信用卡的帐的,我只看得出每个月四号都有不同数目的钱存进户口,到了六号钱就又被提走。另外一家则是夏美的往来银行,户头是一九九二年六月开的,以后每个月都固定存进五十万到八十万,而几乎同等的金额则不定期被提领。现在还剩下大约五十万左右,看不到任何巨额款项的出人。那栋公寓的头期款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恐怕是笔数目远远超过酒家一天营收的脏钱。
“你看。”金用粗大的嗓门叫了起来。
“这是她的刷卡记录。干净得没话说。签帐地点都是餐厅、珠宝行和精品店。既没欠过帐,也没有刷爆过。要列印出来吗?”
“那当然。”我回答道。
她买珠宝和衣服的钱我可以不管,但是对识货的人来说,在餐厅签过的帐可以变成有价值的情报,我可以从里面看出她是一个人吃,陪男人吃还是一大群人一起吃。尤其夏美是个酒家女,绝不可能自己一个人上馆子。
运作声又传来,机器吐出了a4的印表纸。一共有五张。
“查护照号码需要一点时间,你就先看看这些吧!”
我对金点了下头,开始检查这些列印出来的报表,夏美这张信用卡是在一九九三年八月办的,保证人叫佐滕正隆,关系栏上写着兄妹。是不是亲哥哥也很令人怀疑,大概是夏美以前上班地点的经理什么的吧!
表上排列着她在精品店与珠宝行里签的帐,偶尔夹杂一些她在颇具名气的餐厅、或者怎么看都像是星期五餐厅所结的帐。看不出有任何提领现金或贷款的记录。对信用卡公司来说,夏美还真是个优良客户。
从去年春天起。她上馆子的次数明显增加,其中以中菜馆占绝大多数,日本、意大利或法国料理则屈指可数,此外还有一些酒吧的帐。相信夏美和富春就是在这阵子认识的吧!看得出跑路到名古屋的富春既没能力又没门路赚钱,都是受夏美的接济。
“出来啦!”金狂吼着,活像个在柏青哥前坐没几分钟就中大奖的老头子。
“这次是什么?”
“刘先生,这个号码的护照,在申请下来的第二天就挂失了,是之后再补发过的。这本一定是偷来的。”
“有道理。”
“护照上的名字是佐滕夏美,女性,出生年月是一九六七年七月,籍贯是岐阜县,未婚。看得出来的就这些。”
我一手抱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搔了搔下巴。
“金先生,能不能麻烦你查一下其他的信用卡公司,看看有没有一个一九六七年在爱和县或岐阜县出生的佐滕夏美申请过信用卡。”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金转身面对显示器,好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似的。我停下搔着下巴的手,点起了一根烟。金旋即明显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因为电脑最怕烟熏了。我用力吸了一大口,接着便转开水龙头把烟头浇熄。
“不好意思。”
“不,是我的疏忽。”
“马上就好了。等一下你要到外头抽多少都可以……看吧!
出来啦!”
我隔着金的肩膀看着显示器。金侵入的好像是万事达卡的主机,在挤满了显示器荧幕的文字里有三个佐滕夏美。一九七六年出生的佐滕夏美的住址是名古屋市。
“可以看看这个佐滕夏美的持卡状况吗?”
金没作声,只是用粗大的手指敲着键盘。画面随即改变,荧幕上出现了和我手上的报表类似的格式。
“这女人可真够寒酸的了。”
金的感慨很正确。这个佐滕夏美近半年只刷了一次卡,而且还是刷现金。
“这不是你要查的女人喔!刘先生。”
“看起来是如此。”
我伸直了腰。夏美果真不是夏美,现在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不过总比什么都知道要好。
28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为了要改名换姓而费尽心机。大概是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吧!当时我被杨伟民抛弃,在黄金街的同性酒吧打工。
当时,我希望能弄一个百分之百的日本人或者台湾人的身份。虽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干正当生意,但是我只希望能改头换面,不管在涩谷或银座都好,找个机会重新做人。
有一个人妖告诉我可以找流浪汉买户籍。那个人妖虽然属于全共斗世代(注:指在6至70年代日本左派学生运动盛行时期成长的世代),不过是混柔道社的(注:在全共斗时期,体育社园的学生多属与左派学生对立的右派)。当年学校只是吩咐他教训一下那些发表煽动演讲的天真傻瓜,想不到他搞过了头,把一个弱书生的脑袋砸在柏油路上,闹出一人命。那人妖只得开溜,浪迹遍及全日本。在他躲到上野的时候,向一个流浪汉买了户籍,得以改头换面过活。他从不告诉人自己是怎么变人妖的,但是每次喝醉一定会说溜嘴,把当年他杀了学运学生之后亡命全国,到向一个流浪汉买户籍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
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但是当年新宿的流浪汉也已经到处都是了。有一天。我在天快亮前开店,抱着从人妖老板那里敲来的五十万,到西口地下道和中央公园找机会。可是,我的如意算盘马上就落空了。哪里找得到一个二十出头的流浪汉?就算我能买到户籍,身份证上的年龄差了二、三十岁能有个屁用。
我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茫然望着天,连对自己的愚蠢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在台湾混不下去的流氓身上,虽然没有一个是二十出头的,二十五岁左右的倒是有几个。我找上了其中的一个,说服他把护照与外国人登记证卖给我。那家伙的眼神满是不安,从我怀里抢走五十万以后,当晚就从歌舞伎町消失了。虽然这个新身份只要一比对指纹就会穿帮,但是碰到问题时再说也不迟。
弄到这个新身份,真的是让我欣喜若狂。我告诉人妖老板,要是在涩谷或六本木开一家店,生意会大为改观,没想到那笨小子还真相信。我旋即在涩谷的松涛租了一间公寓,还专程跑到区公所办理户籍,在那里安顿下来。
当然,喜悦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才搬进松涛的公寓一个月左右,就有几个流氓杀到我房里来。原来当时台北帮派之间爆发了冲突,卖给我护照与外国人登记证的年轻流氓,因为杀了对方的干部,才逃亡到日本,甚至不打算回去了。这件事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从台湾追来的杀手不知道那家伙的长相,还准备把冒名顶替的我干掉。
我拼了老命解释。幸好我宝贝地守着那本护照与外国人登记证,还规规矩矩办了落户手续,那伙人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干掉,假如不是白痴或太有种,一个亡命之徒哪会干这种事,一定早就弄了本护照躲起来了。
“小鬼,知不知道你干了件傻事?”
带头的人认为我不过是个傻瓜,用那双像无底沼泽似的黑暗眼神俯视着我,说道:“想当别人的话,就得先从内心改变你自己。像你只换个外表,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种的傻瓜。不管你是搬到哪里或者改名换姓,谁都能一眼看出你是个笨杂种。假如你听懂了,以后就别再干这种傻事了。没种再怎样还是没种,可是假如你能睁大眼睛看清楚状况,就不用再当个傻瓜了。”
那家伙说完,就向手下挥挥手走了出去。最后离开的家伙还向我脸上吐了口口水。
第二天,我就办了退租。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当晚出了什么事,只是静静观察台湾人的所作所为,尤其的杨伟民与流氓们的相处之道,并完全打消了改名换姓的念头。那杀手的话总是在我耳边萦绕,改名换姓不过是个笨主意,一个人的内心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我生下来是个杂种,死了还是个杂种。
过了一年,当时教训了我一顿的杀手又回到歌舞伎町定居下来了,虽然台北的黑道冲突已经落幕,但是他因为杀人罪嫌被警方通缉,逃到了日本来。
在歌舞伎町里,那杀手自称为陈锦。虽然取了个假名,他的本质还是没变,总是用那无底沼泽似的黑暗眼神看着一切。
陈锦还记得我。过没多久,我就开始帮助陈锦摸清歌舞伎町的动向。
29
我搭计程车到了百人町。在路边摊拜托认识的厨子替我准备些简单的饭菜,吃饱后便前往华圣宫。
在介于山手线与中央线两条铁路之间的大久保大道正中间右转之后,再走一阵子就看到了华圣宫所在的公寓,那是一栋连电梯都没有的旧公寓。一爬上楼梯,烧香的味道马上扑鼻而来。
即使是第一次来访的人,也一眼就能看出华圣宫在哪间房里。在成排的灰暗铁门之中,只有最后一扇门闪耀着与众不同的色彩。那扇门以中国风的红色为基调,门上刻满了花花绿绿的装饰,上面画着许多不知名的神明。在门的正中央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华圣宫”三个大字。
我按下门铃,没多久门就开了,眼前冒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他就是张国柱。只看到在那堆仿佛经历了全世界劫难的皱纹里的双眼眨了一下,张国柱请我进了门。
“生意如何?刘先生。”
“马马虎虎。”
我说着伸手驱散房间弥漫的香烟。
我们走过夹在厕所与浴室之间的小走廊,穿过了厨房兼饭厅,一进入里面的和室,巨大的红色神坛马上占满了整个视野。
无数的神像用找碴似的眼神俯视着我,神坛上处处插了香,着了火似地冒着浓烟。
“先给神明上炷香吧!我这就去叫婆婆出来。”
张国柱说完后,马上转身离去。我皱着眉头从神坛边抽出三支香,伸进烛焰里。虽然我不信神,但是假如不先做点表面功夫,一会儿就得吃苦头。在台湾人的社会里,胆敢在神坛前挖鼻孔的家伙是不被当人看的。
我两手拿燃的香,低头拜了三回。在把香插进香炉的时候,耳边传来了马曼玉刺耳的声音。
“稀客,稀客,看来连神明都要给吓坏了。”
“相信当初婆婆开设这个神坛的时候,大家也都给吓昏了吧!”
我回过头说,仍旧是皱着眉头。在这个房间里,我可起不了抽烟的兴致。
“你还是没变,尽说些触犯神明的话。”
马曼玉不高兴地摇摇头,散落的白发像彩霞似的摇晃着,充满通红的双颊也随之震抖着。大家都说曼玉婆吸干了国柱爷的精气,这在台湾人圈子里是个老掉牙的笑话。
“杨伟民那只老狐狸没什么变化吧?”
马曼玉推开我走到神坛前,拿起香毕恭毕敬地祈祷着。
“嗯!五十年内应该死不了吧!”
“是吗?”
马曼玉遗憾地耸了耸肩。大概是曾经被杨伟民狠狠修理过,马曼玉很讨厌他。
“那个老糊涂一走,住在歌舞伎町就会舒服多了。”
我和马曼玉到了饭厅,张国柱为我们倒上了茶。一上完茶,张国柱马上悄然到神坛旁的房间里,简直像是个伺候曼玉婆婆的佣人。事实上,称他们俩为夫妻,还不如说女主人和佣人比较恰当。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马曼玉啜口茶问道,似乎没打算请我坐下。
“你说呢?”
我径自在椅子上坐下,伸手拿起茶杯。
“你不可能是来买枪的,那到底有什么事呢?”
我佩服地看着马曼玉,她还真会装糊涂。
“好好,我说。”我苦笑着说道。
“昨天吴富春来过吧!?”
“谁是吴富春啊?”
“少装蒜了,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
张曼玉什么都没说,只是直盯着我的脸,大声地啜着茶。
“我出五万。”
“我真的不知道呀!”
“婆婆,别这么贪心吧!”
“我答应元成贵今天给他电话,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我终于搞清楚她是在故弄玄虚,不过还是得假装让步。
“别老拿些香烛供品钱哄人,健一,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来上香的小姐不是添了不少香油钱吗?”
“我们这行不好做啊!”
马曼玉垂下肩膀,落寞地呢喃着。即使谁都看得出她是在演戏,但只要这个婆婆这么一搞,任谁也没办法。况且,马曼玉的话也并不全是虚假。歌舞伎町的枪械已经十分泛滥,而日本黑道碍于新法令,纷纷开始撒手枪械买卖,中国流氓则利用自己独特的管道收集了大把枪械。只有被帮派放逐而狗急跳墙的家伙,才会成为她的客户。
“十万,再多就没办法了。”
马曼玉松了脸,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向我伸出她那双脏得像猫狗的爪子似的手。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十万圆放进她的手里。
“就从头说起吧!”我等马曼玉把钱收好,随即开口说道。
“记得好像是昨天六点左右吧……他闯了进来,那副表情好像刚杀过人似的,也没拜过神,就叫我把枪卖给他。那孩子不也是半个日本人吗?”
马曼玉望着我,好像把富春的无礼归咎于他的日本血统。我一扬下巴催她说下去。
“我拿他没法,只好问他要哪种枪。他就大吼:‘给我两支,哪一种都行。’我吓得心脏都快停了,本来想告诉他对老人不尊敬是要天打雷劈的。”
“然后呢?”
“嗯!虽然这家伙没礼貌,但说不定是个难得的贵客,于是我就问他手上有多少钱。接着那天杀的只拿出二十万。我就对他说,这点钱连一支都买不起。搞不清楚,进一支枪要花多少钱啊!欺负人也得有个限度吧!可是啊!日本人就是日本人,既不懂得敬老尊贤,也不懂怎么作买卖。他居然还恐吓我说:‘臭婆子,我杀了你一样可以把枪带走。”’
马曼玉余悸犹存的眼角露出一丝气愤。
“我就告诉他:‘你敢动手,看杨伟民会不会饶了你。’他听了就嚣张地说:‘那老头子哪敢插手。’还准备掐我脖子呢!幸好国柱把他架开,救了我一命。假如国柱那时不在,我大概就没命罗!”
我马上朝张国柱走进的房间望去,真不敢相信那个皱纹满面的老头子有办法制伏血气方刚的富春。
“国柱虽然现在是这副德性,以前可是个军人哟!”
马曼玉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用没什么稀罕的口吻说道。
“如果情况紧急,他绝对能保护我,不像有些人光嘴上会说却没半点真本事。”
我默默点点头。刚听到马曼玉开始走私枪械时,还以为她吃错了药,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张国柱有过这么一段经历。
“事情就是这样,一方面我也不希望国柱受伤,再加上不想让那无理的家伙闹下去,只好把两支旧黑星给他,才拿了二十万。”
“你不是才从我这里抢了十万圆吗?就当是补贴一下吧!”
“哼!说什么屁话,别以为出了十万就了不起。你最近生意不错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听说你不只销脏,还专抢非法居留的辛苦老百姓。”
我啜着茶,叼起一支烟。马曼玉说的没错,逾期居留的家伙大多辛勤地在努力赚钱。这些家伙没门路买假护照,也没有钱。
正因为他们好欺负,就算他们成为被害人,也不敢去报警,因为怕自己非法居留而被遣返。对我们来说,这些家伙真是上好的猎物。在歌舞伎町,只要稍加留意,马上就能知道哪个家伙是非法居留的。从今年起,我开始招揽一些游手好闲的福建人,专门勒索这些非法居留者。
马曼玉用责备的眼神望着我,好像是在说黑吃黑也就算了,对正经人出手却不可原谅。我吐着烟,安然的接受了她的视线。
马曼玉拿神坛做幌子,却一头栽进黑市买卖,哪有资格教训别人。况且我自己对干这种事也没什么罪恶感,是那些眼看着居留期间过期,还想不出办法的家伙自己不好。假如硬要说会有什么问题,那就是马曼玉也听到我在干这种勾当,杨伟民大概也知道了吧!也就是说,我该收手了。
“还有吧?”
“我已经说了十万的份了。”
“少来这套。”
我冷冷地回答道。马曼玉爽快地点点头说:“就算是特别优待吧!健一,欠我的人情可要记得还哪!”
“知道了。”
“那个傻瓜走了以后,又来了四、五个上海女孩。她们神情紧张,说有几个福建混混在外头晃来晃去。”
“福建人?”
“她们说穿得那么土,保准是福建人没错。大概是吴富春带来的吧!”
“那些上海女人是干什么的?”
马曼玉说出了歌舞伎町一家上海舞厅的名字,那些女人好像是在那里上班的。那家店我也知道,是家有元成贵撑腰的卖春舞厅。在那里上班的女人,对流氓的面貌应该很熟悉。
“她们有没有说那几个家伙的新面孔?”
“是这么说过。”
我继续抽着烟。这一带也有些福建人出没,有认真工作的家伙,也有些流氓。不过福建流氓在新宿比较不敢嚣张,歌舞伎町是上海帮和北京帮的地盘,只有在池袋一带,福建帮才能大摇大摆。
我又想起元成贵的手下说的话,富春在明治大道叫了计程车,往池袋的方向去了。
“好了,婆婆,抱歉打扰你这么多。”
我把烟头丢进茶杯里,站起身来。
“你还好吧?脸色这么差。”
马曼玉的表情和这句话完全不相称。
“有点睡眠不足。”
“下次找个晚上过来吧!偶尔也得吃吃台北的家常菜,否则身体会撑不住哟!”
“婆婆要做饭给我吃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马曼玉那张松弛的脸孔。我认识马曼玉已经快十年了,从没看过她做一次饭。
“是叫国柱煮啦!”
她的眼神和声音好像是表示:为什么非要我做饭不可?
我往张国柱闷着的房间一瞥,还是感觉不到房间里有任何动静。我摇着头,走出了华圣宫。
30
我搭上了山手线,在惠比寿下了车,随即跳进月台另一端的外环车,往新宿方向前进。好像并没有人跟踪我。到了新宿车站,我直接走进地下车场取车。从靖国大道绕到明治大道,再驶上甲州街道,花了我将近十分钟。甲州街道这回更拥塞了。
我拿出大哥大,打开开关,按下了从一〇四查来的“天乐苑”的号码。
“崔虎在吗?”我在接电话的家伙开口前问道。
“你哪里?”
“我是刘健一。”
“刘?你等等。”
在我等电话的时候,绿灯亮了,车阵只往前移动了四、五公尺,又停了下来。从京王百货公司正门侧边一直到过了阳光大道饭店的大半车道,都被地下铁的工程所占据,塞车是理所当然的。
“他现在不在这儿。”听筒里突然传来声音。
“在哪儿?”
“不知道。”
“有没有办法联络上他?”
“不到晚上没办法。崔大哥一直很忙。”
“知道了。告诉他刘健一找他。”
我留下了大哥大的号码后便切掉了电话。接着我又拨给远泽,但只听到答录机的声音。我把大哥大扔到副驾驶座上,两手枕着头靠着椅背。反正再急也于事无补。
回到夏美的公寓时已经快三点了。想到她有可能已经开溜了,一丝不安掠过了心头,但我还是摇头甩开这个念头。夏美是个很会算计的女人,她应该会知道,与其溜出去独自在东京街头徘徊,不如选择待在我身边。最起码也会待到看我搞砸后死了这个心为止。不管怎么说,她应该也不会放弃这间刚买下的公寓吧!
在我打开门走进屋里的那一刹那,一个便利商店的饭团朝我脸上飞来。
“小偷!”
夏美盘腿坐在地板上,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似的鼓着腮帮子。
她那对细长的双眼像把剃刀,对我射出一道锐利的视线。
“只是借用一下而已。”
我从牛仔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那几张卡,扔到夏美的腿上。
“你倒是干了件傻事。”
我说道。夏美急忙把腿上的东西抱进怀里,然后用要咬人似的表情瞪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向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挂失了吧!就算补发新卡也得等上一段时间。你现在既不能领钱,也不能刷卡了。”
在一瞬间,夏美脸上闪现了考虑什么事的表情,接着又对着我露出了挑逗的眼神。
“还不都怪你不好。”
“是你自己没大脑。”
“还说呢!是你偷偷把人家的东西拿走的。”
我懒得说下去。已经累得要死,我只想睡一觉。
“我只不过想查查你的身份罢了。”
夏美的身子绷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下意思?”
我装作没听见,走进里面的和室。把牛仔夹克的拉链往上拉到底之后,在榻榻米上躺上。
“两小时之后叫我起来。”
我对夏美喊道,接着便闭上眼睛,黑暗旋即降临了。在黑暗里,只见滴血的刀子挥舞着。
31
“起来啦!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感觉有人摇我的肩膀,我睁开了双眼。在九月天里,我还穿着牛仔夹克睡觉,把自己搞得满身大汗;插在身上的那把黑星也搞得我肌肉发麻。
我起身后,夏美递上一条湿手帕。我接下手帕,随便抹了把脸。
“饿了吧?”
夏美跪在我身旁,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薄睡衣,仿佛是个比先生早起的新婚妻子正料理家务。
“你这是干嘛?”
我这么一说,夏美就害臊地低下了头。
“我只是想反省反省自己做过的傻事。”
“说得倒好听。”
我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喝了水。夏美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后。
“既没钱,又不能签卡,在富春被逮到归西以前,你只能赖着我。所以,现在你是怕我把你扔下是吧?太明显喽!夏美。”
我回头并用手抹抹嘴。夏美的嘴唇右角微微一撇,用一副蛮不在乎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加考虑就让我进这栋公寓,也是一大失策。”
“是你不好,擅自拿走人家的东西。”
我把手伸向夏美的肩膀。夏美吓得颤抖了一下,一开始像是要挣脱,但好像注意到想逃也没地方逃,紧接着又放弃了。
“告诉你一个我们的规矩:东西被偷的人就是傻瓜。”
夏美没听进我的话,只是凝视着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嘴唇还微微打着哆嗦。
“你怎么了?”
“想打我吗?”
“什么?”
“你也想打我吗?”
我猛地放开手。夏美仍是动也不动,像是被女巫施了魔法,硬梆梆地站在那里。
我从牛仔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上了火。在我吐了四、五次烟之后,夏美才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富春常打你吗?”
“不只是富春。”
“不必担心,我不会打你的。”
夏美笑了,眼白有点混浊泛黄,眼神仿佛在说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想打我就打吧!无所谓。”
夏美把身体贴近我,像条蛇似的缠着我。
“假如让我当你的女人,你想干什么都成。可是条件是……
你得保护我。”
夏美望着我的双眼仿佛燃烧着,变得更黄浊了。我搂着她的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把烟吹到她脸上。
“你这是干嘛啊!”
我对着她笑了。虽然下巴有点僵硬,但是应该还笑得不难看。
“要想当我的女人,不告诉我你的本来面目怎么成?”
“你说什么啊?”
“你根本就不是佐滕夏美。”
“那又怎么样?哪个人没有假身份啊?”
“没错,就连我也有好几本护照。假如你是路上擦身而过的女人,我就管不着。要是想当我的女人,可不能有丝毫隐瞒。”
“这就是你的规矩吗?”
夏美双手抱在胸前,冷笑了起来。
“没错,这就是规矩。”
我用手指把烟头捏熄,一点也不觉得烫。
“像个傻瓜似的。只要把我推倒就好了嘛!要搞我就这么简单。”
“我才不干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女人就不行了。要我睡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搞不好醒来时发现自己喉咙被割了一个大洞,那还不如叫我自己打手枪。”
“你还真没种。”
“不然怎么能一个人活到现在呢?”
“我还不是一个人。人家可不像你这么胆小。”
“你只是运气好罢了。”
“你和富春说的完全不一样。”
夏美的眼睛已经不再黄浊,大概热劲已经消了吧!?
“他说你脑筋好,又带种……”
“富春什么都搞不清楚。就算一堆钱掉在他眼前,他也分不清那是钱还是屎。而且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和富春搞在一起的女人脑袋不好。”
夏美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一个装老成的少女听到一个听了好几次的低级笑话。
“怎样?说吧!”
“佐滕摩莉子,中国名字叫王莉莲,你喜欢叫哪个都可以。”
夏美说着,还用手指在空中写着汉子。
“叫小莲啊……有没有文件可以证明这个身份?”
“我打算彻底改头换面,所以拿到佐滕夏美的护照以后,就把其他文件都给丢了。”
“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老爸老妈、或者兄弟姐妹的情况?”
夏美摇摇头,脸上透出一股毫不让步的气势。
“我不喜欢提起家里的人,他们全都是废物。”
夏美用忧郁的眼神直看着我。又是那种眼神。带着无法压抑的憎恨与恐惧,还夹杂着一丝妩媚。这眼神简直就是我自己的写照,夏美就是我的分身。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燃烧,把整个喉咙给烧干了。在我的身体里,一股兽性的欲望像熔浆似地喷出,随时可以把夏美压倒在地上。
我又叼起一支烟,用颤抖的手点着打火机。点上火之后,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用力吐出一口烟。
“不说就算了。还有,你可以保持佐滕夏美的身份,以后还是叫你夏美好了。”
我说着,眼睛尽量避开夏美的视线。夏美的眼神马上为之一亮。
“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