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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亲密到诱惑 第 5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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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的一块小石头上跳下去。那并非是我为自己设置的跳台,然而,我现在遗忘了这个跳台。这危险和极乐世界般的跳台变得无关紧要,致命的是口渴,我出门时就忘记了带上任何矿泉水,我也没带任何面包,我只想让自己做一个真正的迷失者。在我设置的迷失里:身体和灵魂萦绕在一体时,时间突然消失了,当一个人被时间所遗忘时,也正是一个人的灵肉达到某种境界的阶段。
这境界或生或死,全由上苍来作判断。而此刻,口渴症使我倍受折磨。一个男人阻挡住我并问我为什么不顾一切地扑向金沙江我开始清醒,我又回到了那种期待已久的迷失过程中,我大声说:你为什么出现,我的生活与你无关。摄影师从此刻开始像金沙江地带上的一个巫师样跟踪着我,并跟我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我忘却了口渴症,只想摆脱他的影子。我沿着金沙江畔走着,这寂寞的弯道,这无边无际的被仙人球所笼罩的世界,并不存在一个迷失自我的天堂世界。因为他的影子就在身后。后来,我饿了,我口渴得更厉害了,我突然回过头去,他递给了我一块面包,一瓶矿泉水时,我没有拒绝。我们并肩坐下来,面包是多么的香啊,矿泉水也是那么地甜,我无法从金沙江边的弯道上迷失自我,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仙人球,有面包,有水,有男人的存在。
他带着我攀上了金沙江边的一道悬崖,他说他想守候在这里拍摄落日的那个瞬间。我们便守候在这里,他用两台黑白和彩色的照相机完成了这个瞬间。而我趴在崖边,一次又一次地往下看去:我看到了一片幽暗的底处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惧。它就是深渊的奥秘;我看到了在一片幽暗的底处那些不可言说的极乐。它就是天堂的欢乐。而在上面,在崖边,是一个摄影师,他呼吸着四周空矿的味道,他把我带回到深渊或天堂的中段,这个世界是平静的呼吸声,我们沿着金沙江边的一条小路走出去,直抵一家旅馆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我的一次迷失。
我的迷失意味着我的身体又回到了金沙江边的眩目的阳光之下,乘着金沙江边的一只木筏,我的旅途中出现了涡流。它使我的身体波动着,摄影师坐在木筏子上拍摄着两岸的深不可测,这就是金沙江,它就像人的命运一样充满了隐喻。
伟大的隐喻暗藏在身体的内部,一个摄影师在与我告别时,依然挎着两只石头般沉重的照相机,他还将沿着金沙江到达长江口。而我呢将沿着金沙江回到一个隐喻中去:它是我胸口的诗歌笔记册,它是仰看月光时的一种荡漾起伏。
1999年 结婚的幻想者,离婚的终结者
我女友的弟弟是外科医生,因为女友的关系,我和她弟弟成为好友。我们之所以成为好友,是因为他可以对我坦露他的内心生活。而我也愿意做他的倾听者。1999年深秋的黄昏,外科医生坐在城郊一座茶楼上等我,仿佛在等我,每一次他等我都似乎隐藏着一件秘密的决定。他希望我伸出手来,以此触摸到他的秘密,以此帮助他作出决定,当他又一次告诉我想离婚的念头时,我打断他的声音说:“你结婚刚一周年。”
一周年前的秋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外科医生就要结婚了,而半年之前,他刚刚离婚,他之所以离婚是因为厌倦,他对我坦言说他厌倦从妻子那里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她会把声音弄得很大。从她脚下,手指间,衣袖间都会发出声音。过去他忽视了这一切,因为每一次约会都静坐在一座酒巴,他喜欢在茶馆或幽暗的酒巴与女人谈恋爱,他说呆在这样的空间,心灵会逃离开医院,他热爱他的职业,他除了睡觉,回家的时间之外,几乎都生活在手术室,他把手术室暗喻为肢解身体的病室。在里面,他一站就是几十个小时,所以,逃离手术室之外,他渴望着坐在一个女人的对面,进入一种温谧的状态之中去。他说当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见到这个女人时,都没感觉到她制造出的那种不和谐的声音。他感受到他的脸,她很漂亮,与外科医生谈恋爱的人必须漂亮。这是节奏曲,没有这一点,就无法演奏下去。也许,漂亮可以掩饰别的缺点,也就是说,外科医生很容易在一种漂亮的外形之下受到引诱,会幻想着结婚。
几个月后,外科医生离婚了,他又遇见了另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手术室脱离出来的外科医生身穿银灰色的西服。系一根银灰色的领带坐在酒巴等候另一个漂亮女人前来约会时,我也在场,因为外科医生想让我帮助他判断一下,外科医生说第一感觉非常重要,约会的时刻到来时,一个眩目的漂亮的女人飘然到我们面前,外科医生显得有些慌乱,而我呢,第一感觉中看到的都是令人眩目的漂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后来如实地把这种感觉都告诉给了外科医生。
几个月以后,外科医生举行了第二次婚礼,一年时间过去了,此刻,外科医生开始坦言着他需要解除婚姻的另外一种理由:恋爱时外科医生忽视了从这个漂亮的女人身上产生的一种习性,那就是漂亮的女人总喜欢在回到家后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当着他的面,开始褪下她大腿上的连裤丝袜,那袜子散发出一种除了香水之外的气息。外科医生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气味扑面而来;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让人无法容忍,那就是女人回到家后搜寻外科医生的钱包到底增加了多少钱,或者到底比昨天少了多少钱这两件事,都是在婚后的第二个星期开始的。起初,外科医生还可以忍受,他选择忍受的方法很简单,当女人褪下长丝袜时,他会推门到大露台上去,在那里,他不时地呼吸着从露台上一棵月季花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而当女人把手伸到他西装口袋中掏出钱来时,他会轻轻地咳嗽一声,以此抗议女人的行为,然后,依然会拉开门到露台上去。
他告诉我,他面对这种厌倦已经忍受或抗拒了一年时间,他想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已经决定了,务必解出婚姻。一个月以后,外科医生解出了婚姻,就像上一次婚姻一样,他之所以顺利地解出婚姻,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房屋财产都给予了女人,离婚的手续变得简约起来,他很快就变成了单身男人。
又过去了几个月,外科医生又约我帮助他去判断一下新约会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如期地飘来,我对这个女人的感觉仿佛是看见了一只花瓶,然而,我还没有插入鲜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了外科医生,他笑了,他说跟他的感觉一模一样,不过,他依然想探测一下这个女人,想了解这个女人的方式就是跟这个女人结婚。三个多月后,我又参加了外科医生的婚礼,他的目光闪烁着幻想,这是一种决不会被婚姻所挫败的幻想。
第七章 恋爱的故事
1969年 金沙江弯道上的情侣
1969年夏季的时候,我还不到恋爱的季节,在平缓起伏的金沙江边,我和五七干校的小伙伴经常跑到江边做游戏,这里成为了我们的儿童乐园。我们会躺在沙砾上或用沙团抛掷人,每当我们用沙团抛掷人时,我们必定会相互间追赶。而此刻,在这个夏季,我看见了金沙江湾道处的男女,他们坐在一起,把赤裸的脚放进在水边,我认出了他们其中的一个,那个男的好像是在干校割猪草,而那个女的是谁呢
慢慢地,我弄明白了一件事,那是我们抛掷沙团的途中,我看见了那个男子,他守候在渡般岸边,从这里可能通往一座叫桃原的小镇,渡船上走出了一个女人,她年轻,她清秀,她富有节奏地奔向岸边的男人,而这个男人看上去也同样年轻。之前,男子是县滇剧团的演员。他现在的具体职业是割猪草,我是在母亲的喂猪区看到男子的,他背着大筐的猪草,正走进猪栏之中,他汗淋淋的,脸麻木地挣扎着,而在那座渡船岸边,他守候着一个女子的身体朝前倾动着,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记忆中浮现出来的,经过了时间的演驿,我才理解了1969年夏季我所看见的那一幕。
男人伸出手递给那个明亮的女子,然后,他们手牵手地,他们仿佛想避开人世间最为繁杂的一切;他们仿佛想寻觅到他们自己的不被任何人和声音所打扰的世界。因而,男子牵着女子的手不停地朝前走,他们没有想到,我们这群孩子的抛掷沙团活动已经破坏了他们的宁静,因为我们边抛掷边大声地叫唤,从我们嗓子中发出的声音响亮并不悦耳。我已经敏感地发现,当我们叫喊得越厉害的时候,也是他们抬起头来用亲切的目光环视我们的时候,而他们友善的目光只会激起我们游戏的更大的可能性:仿佛由此寻找到了观众,我们有意无意地潜进了他们的视野,有了他们的观看,我们有了舞台。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当着他们的面抛掷沙团,有时候,那沙团也会抛掷到他们灼热的身体上,他们笑一笑,伸出手来彼此拍击着肩膀上的沙砾,他们似乎进入了我们的游戏圈内。
然而,他们的时间是多么的有限啊,当我感觉到那个女子即将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子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他们的手抓得如此地紧,猛然间,一个恶作剧朝他们袭来,我们中最淘气的大男孩把一团沙击在了他们的手上,他们的手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疼痛,或者就这样感受到了分别在眼前,他们松开了手垂下来时虚弱得像水边的垂柳,那种虚弱我在多少年以后才领悟到:我们无法紧紧地抓住两个人的身体和时间,因为我们始终是个体,这必然意味着孤独,孤独是无法避免的,当那个男子松开手时,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把女子送到渡般边上时,我看到他们分离时的孤独。
女子已随同金沙江的渡船回到她的小镇去了。男子将由此留下来,回到他的山坡上去割猪草。这是我一生是最初看见的恋爱的场景,后来,那个男人很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跟那个女人的结局到底如何。又是多年以后,我在县滇剧团的门口看到了一个男子,他已经人到中年,旁边走着一个中年妇女,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在五七干校割猪草的男人,而那个女子是不是每周坐渡船到对岸与男子约会的女人。
此刻,我已经看不到他们手牵手的激情,此刻,他们也许是去散步,也许是去上街。一个人的恋情生活是如此地短暂,那些虚弱的分离,那些可以制造幻境的一切美好的蓝图对他们来说都已经留在金沙江边。
谁也证明不了那些回忆有没有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位置,此刻,我看见了那个中年男人的手垂下来,但已经看不出来,那种约会和分离时的虚弱。我由此看到的两只下垂的手仿佛已经垂直到一个现实的王国。这个世界由此产生的不是恋爱,而是一种伴侣的关系,他们肩并肩地朝着广场走去,好像是去散步,我回过头来看看那个中年妇女,她是那个从金沙江边的渡船上走出来的,那个明媚的清秀的年轻的女子吗谁也无法告诉我这个谜,因为时光飞逝,时光已经沉入记忆的图片之中去了。
1976年 第一次恋曲
14岁时,我初恋了,我是一个暗恋者。故事应该这样讲下去,我爱上的是一个铁匠铺中的男人,那时候他好像24岁左右,或者已经进入30岁了,我每到中学念书时,必须经过铁匠铺子,我第一次发现他是在一个冬天,一个寒冷无比的在滇西显得异常的冬天。我缩着脖颈,似乎想把整个脖颈都伸缩到我的棉衣之中。而此刻,在我经过的铜匠村,这是插入金官小镇的村庄,而村庄在外,村庄的人却住在街上。
多少年以后,当我想起了小镇上的马尔克斯的巨著百年孤独时,我想起了小镇上的村庄,这座铜匠村的铁匠铺子中淬发出火焰,正是在那个冬天,当我看见火焰四射时,我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竟然赤裸着上身拎起了铁锤不停地在锻打一块烧红的铁,那双在淬火中的专注的眼神迷住了我。仿佛寒冷与他没有关系,仿佛他已经创造了一个火炉,可以提供他取暖。那时候,除了看见火焰给我的身体产生的那种温暖之外,每每经过他的铁匠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游移出去,我的目光:我想偷窥到他的灼热的眼神,哪怕他凝视的是他的炉火,他的钢铁,他的锤声。
他创造的世界毫无疑问已经使我深感诱惑,我试图用某一种方式去接近他的目光,于是,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所有与铁有牵连的东西:比如,铁锅,铁盒,铁铲,铁锤,铁丝仅有这些属于铁性的东西还不够,还必须寻找到理由。14岁的我,满怀着一腔内心的炽热,它应该就是火焰,像铁铁铺中的火焰一样冉冉上升着。于是,我终于发现了一只已经被母亲彻底废弃的铁锅,它竟然浅搁在一堆废牙膏皮中,那些层层叠叠的牙膏皮可以卖到废旧的收购站里去,每一年到来时,我们都会跟上小哥哥,带着这些牙膏皮,还有从鸡身上抽出的一根根五彩斑斓的羽毛,还有废铁,跑到镇中央的收购站里去,那一笔笔小小的意外之财,可以给我们购置作业本,哥哥会用其中的费用买几本连环画。那些摊开在我们膝头胸前的小小连环画,不知道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多少乐趣。
就这样,我从惟一的废弃品中拎着那只铁锅来到了铁匠铺,那天午后,铁匠铺中显得很寂静,被我所暗恋的男人正坐在竹椅上吸烟。火炉比往常显得平静了许多,我把那口锅拎到他面前,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个年代,所有的东西都有修补的习惯,就连我们的衣服上也补了许多补丁。那是一个国家最为贫乏的年代,所以,修补一口锅显得重要和自然。他吸了一口香烟,看了我一眼,用小镇上特有的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三天后就可以补好了。他让我三天后去取锅,
对于我来说,三天的时间是如何的漫长啊。幸运的是在这三天时间里没有遇上星期天,所以,我依然可以在上学的路上经过他的铁匠铺子,我依然可以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一边把寒冷的脖颈结合实际投进棉衣之中,犹如伸缩在无垠激动的棉花之中,然后揣揣不安地急切地想与他的目光相遇,尽管只有我独自一个人的目光,不断重复地小心翼翼地颤栗地想在某个时刻重叠在一种时光之中。然而,只要见到他敞开门和窗子的铺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就会感觉到一种满足。
就这样,三天以后的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我颤悠悠的腿终于来到了铁匠铺门口,里面站着一个女人,这是我头一次在他的铺子中看见女人,而且那个女人离他很近,好像是在嗅着从他赤裸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果然,那个女人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看到在他回眸的那一瞬间,火炉里正窜起一条火焰,那些星星闪闪的火焰也许溅到了女人的脸上。因而男人伸出手去,他的手粗壮结实,那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男人中最为结实的手。如果将手彻底地摊开,可以像一块石头一样宽大。男人的手碰了碰女人的脸,女人很羞涩地幸福地笑了。男人看见了我,对我笑了笑说我的铁锅已经修补好了,我愣在他的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的脸--那是我想表达某种东西的时刻吗然而,男人没有给我这机会,他对我说,你可以带上锅走了,我拎着锅回过头去时,铺子的门窗突然掩上了,我暗恋的心曲在1976年颤抖着,然而,那团火炉却把我的心灵由燃烧变成了一种幻境,或者由燃烧变成了一种火炭。
1977年 自行车上的影子
镇公所的惟一的一辆自行车在1977年给予我的少女时期带来过多少梦幻。骑自行车的男人是镇公所的干部,他很年轻,未婚,穿着草绿色的军装来到镇公所报道的那一天,我刚要出门上学,这显然是记忆中的一个明媚的早晨。等到我放学归来时,我看见他已经成为了镇公所的干部。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小平瓦房中,他的自行车就停在门口。
第一个纠缠住他自行车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哥哥。很快,哥哥就可以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在院子里绕着苹果树和石榴树紫薇树转圈了。我在自行车的链条中央跑着,我爱上了自行车,甚至也受上了拥有这辆自行车的男人。
自行车不仅在庭院中绕着圈儿,自行车还旋转在镇公所的庭院,每当链条荡漾着,我总会欠起身体,我的身体分享着自行车给我带我带来的喜悦和神秘,每当链条转动一下,我的心灵就会环绕一下。一天下午,来了一个女人,骑自行车的男人突然把女人带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那女人大概是第一次坐自行车,她的身体就像木偶一样摆动不息,而且还伴随着一声声轻声地尖叫,他们的自行车就像往日一样绕着圈,一种沿着树荫的影子的绕圈活动。
接下来,自行车突然调转了方向,朝着镇公所的外面的路猛然间消失了。我跑到了镇门口,环顾着四周,连自行车的影子也没有看见,也不可能看见。从那以后,我就在悄然之中仿佛是藏在一块幕布后面,盯着自行车的行踪。
我想我一定是暗恋上了自行车和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只要我看见自行车,仿佛就看见了我的灵魂。反之,如果我看不到自行车的那一时刻,我会显得有些焦灼不安。哦,自行车,从那个女人出现时,就增加了我不愿意看到的一种风景,因为女人时常出现,男人又带着女人出门了。这一次自行车悠转得很缓慢,仿佛是带着女人去看风景,甚至连我的脚步声都可以追赶上他们。
就这样,自行车后面的我,一个渺小的影子扮演着一个荒谬的角色:想去窥视到一辆自行车和一个男人女人的故事;想由此弄清楚自行车到底把这个女人带到何处去。在自行车的影子外,我混杂在人群中,那是一条街道,自行车正沿着街道穿行而去,我也因此想穿行出去。终于到了镇外,自行车已经朝着一片小树林而去了。不过,自行车的速度依然很缓慢,这可以让我利用缓慢的像一幅图画片儿把每一幅图像映现在眼前:当自行车上的女人伸出手来抱住男人的腰部时,这幅图片儿让我触到了一种危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危机出自何处,当自行车朝着树林而去,变成一片模糊时,我感觉到了一种窒息似的迷失。
我于是失去了沿着小树林走进去的勇气,我的脚步放慢了,我守候在外,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下面,我守望了很长时间,自行车终于出现了,那个男人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牵着那个女人的手。这是图片中让我感到某种失落的时刻,从这一刻开始,我似乎对自行车所存在的某处幻想慢慢地消失了。
随着那个女人频繁地降临,自行车的影子也就频繁地消失。不过,我似乎再也无法追赶自行车的影子,因为每当我看见自行车的影子时,自行车就像风一样呼啸一下,顿然之间就会从我的眼前消失殆尽。有一天,我已经追赶到了镇门口,那个女人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的长辫子仿佛像一根鞭子在抽动着,那个男人伸出手来,拉了一下女人肩膀上的辫子,又松开了手。
转眼之间,自行车就消失了,用我无法想象出的速度,朝着我追不到的一个地方,它们也许是一片树篱之间,也许是一个乡村的池塘之间,也行是一条公路总之,我喘着气,一个人追赶上一辆自行车的速度是很有限的,因为在1977年的我,一个渺小的我,并不知道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故事。
1980年 阁楼上的爱情
小小的阁楼,1980年的一个世界,我年仅18岁窥视到的一个他人的世界,至今仍旧在荡漾出一幅画面:一个男人最终总是坐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等候我的邻居回家。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我和一个妇女共住在一座近百年的阁楼上。那时候,我总是以她作为我的伙伴,才战胜了来自小阁楼的恐惧。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个从外省进入小县城的女人,这个开了一家美发店的女人,那时候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白血病。一个小县城的男人却偏偏爱上了女人,经常静候在楼梯口等待着女人的归来。而这个时刻,通常是在晚上,我可以感觉到那个男人已经坐在楼梯上,我上楼梯时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相遇,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让我,男人的神态让我感觉到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的追求,而且这种爱情的追求似乎不顾一切地重演着。
接下来,我会听到那个外省女人,准确地是一个温州女人的脚步发出的高跟鞋的响声。温州女人很摩登,她穿着那个时期流行的黑色高跟鞋,那鞋面很亮,仿佛可以照出人的幻影来,我只是感觉到女人显得形单影只,她几乎没有朋友,除了那美发店之外,她似乎就没有别的世界了。
现在,来了一个男人,我见过这个男人,他好像在发电厂工作,总之他似乎是一个知识份子,因为他坐在楼梯上等待时会掏出一本书翻看着。借助于从不远处的街灯散发出来的一点光线,阅读书上的文字。他大概三十来岁,还戴着一幅眼镜,我难以言喻像他这样的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竟然跑到这座小阁楼的楼梯上,等待着一个女人的归来。温州女人带来了她的高跟鞋声,那声音悦耳,暧昧和犹豫着,已经来到了男人的面前,然后是女人上楼,男人也跟着上楼起初,我就这样屏住呼吸,邻居的门掩上了,我感觉到门是颓废的,每一次我掩上门时,都能够通过门可以由衷地体会到时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门发出的声音,显得如此地衰竭不堪,仿佛是一个历尽了苍桑的老人在咳嗽。
不错,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确实在咳嗽,而旁边,我似乎听见了一个女人固执的声音,因为隔着墙壁,我也能听到那个女人在拒绝,当她拒绝时,那个男人会加大声音说:“不,不”男人是在否定女人的声音吗女人打开了门,起初的时候,有三次或四次,女人都会猛然间把门打开,让男人离开,有一次,那是一个雨夜,女人打开了门,突然宣布了自己的绝症。男人依然固执地说“不”。我能够感受到随同两个人僵持的时刻在拉长,两个人已经拥抱在一起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听见了一句绝望的声音从温州女人尖细而温柔的嗓子发出来:“不,有一天,我会死的。”那男人说得更挚热:“我不会让你去死。”
尽管如此,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住在阁楼上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抗拒着男人的降临,所以,男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坐在楼梯上等待女人回来。这样的时刻从春天延续到了秋日降临时,一个晚上,女人的高跟鞋声挟裹着一阵树叶的凋零声从窗外飘来。我感觉到那女人在喘息,她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所以,是那个男人把他抱到楼上来,我打开门,我想去帮助那个男人。
男人说她全身在发烧,烧得很厉害,应该到医院去。温州女人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她低声说:“我不去医院,我决不去医院,我知道,我患上的是不治之症,医生救不了我的性命。”女人一边说话一边笑了,伸出手来勾住男人的脖颈哀求着他不去医院。
我帮助女人烧了一壶开水,我把我的几个苹果送给女人,那几天,男人留下来照顾女人。女人躺在床上,男人守候着她,有整整一个秋季。我能够感觉到男人扶着女人下楼梯时的声音,女人依然固执地穿着她喜欢穿的高跟鞋,他们会穿过铺满秋叶的小胡同到田野上去走一走。有一天午夜,我感觉到那个男人叫了一声,我拉开门,推开了他们半掩的门,温州女人躺在床上,它恬静而幸福地睡着了。男人嘘了一声,然后轻轻地靠近女人,男人把温州女人安葬在他家族的墓地上,不久之后,我离开了小阁楼,如今,那座阁楼被夷为平地。
1982年 第二次恋曲
现在,金沙江水拍溅着我的衣裤时,我终于可以感觉到1969年朦胧无知的视觉中一男一女约会的世界。长箫携带者坐在我一侧,从一开始,我就带他寻找到金沙江,一只长箫被他从南方背到了北方,又被他从北方背到了南方。一只长箫从旅馆的窗户伸出来时,我看见了长箫的颜色:灰暗的绿色,像是从金沙江畔长出来的一棵秋天的橄榄树。
接下来,长箫伸向我的窗户,这个偶然使我产生了第二次恋曲,就像第一次恋曲一样,因为暗恋一只冬日的火炉,而由此暗恋上一个铁匠艺人。而此刻,因为暗恋上一只长箫的形象,而由此暗恋上携带长箫的男人。我迟疑着抚住那只伸进我窗户的长箫,我对音韵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迷恋,当长箫携带者的青年男人,一位流浪艺人对我温存地微笑时,我想把他带到金沙江畔去,带到我昔日跟随父母生活过的金沙江畔去。于是,乘着一辆大卡车,我们在江边下了车。长箫此刻正伸往金沙江灼热的沙滩上,我又看到了那些弯道,我似乎又听见了我们抛掷沙团的声音。
那些灼热的沙团曾经干扰过一对恋人的世界,而此刻,金沙江畔显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当长箫被他捧在手上时,仿佛我已经暗恋上那些拍溅出音韵的符号,它们簌簌地落下,长箫声使我们往前走,我们赶上了一次渡船,船上只有我和他还有他的长箫。
仿佛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惟一的渡船,所以,他把长箫伸向了岸边,一座叫桃源的小镇,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有多少次,她从小镇乘渡船到对岸去约会,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而此刻,长箫已经伸进浓密的桃源小镇,从飘出的炊烟之中,我们已经上岸,抵达一家小吃店,品尝着香喷喷的烤鱼。长箫就在一侧,有它的存在,才有我的暗恋存在。于是游荡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时,长箫携带者伸出手来,第一次牵我的手。
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手除了触摸过长箫之外,还触摸过别的事物,这一切在我们进入一家小旅馆时已经得到了验证,从他敞开的箱子里袒露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从他袒露的箱子里呈现出一只蝴蝶的标本和一帧树叶;从他袒露的箱子敞露一小块肥皂和一把剪刀片;从他袒露的箱子里袒露出一只手电筒和一件衬衣。
我站有他旁边,我暗恋上了那只长箫,在一阵阵辗转反侧之中,我梦见了长箫的流浪生涯,第二天拂晓,我敲开门时,人已经离去,箱子和长箫都已经离去。这个故事直到后来才满足了我的不解之谜,因为只有经历过时间,我才会体会到虚无。在之前,我送过长箫携带者一张照片,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照片,我想,那帧照片,应该同他箱子中的那些事物一样收藏在他的箱子里,这个虚拟出的现实,满足了我的某种感官上的回忆。
而那一刻,1982年拂晓的某个时刻,我却怎么也无法寻找到长箫携带者,我几乎问遍了那个拂晓我所见过的每一个小镇人,他们都没有见过携带长箫的男人。我来到了金沙江边,漫长的岸边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感觉到了一种似乎被愚弄的感觉,多年以后的一个中午,邮递员给我送来了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当我拆开那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桃源小镇,离金沙江很远了,我拆开信封,一封信笺从信封里被我的指尖触动着。我看见了几行钢笔字:多年以前,我就已以感受到了你是一个不能被我所纠缠的女孩,所以我决定放弃你,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情。而此刻,我已经翻开了你的新书,我感到很宽慰,因为没有我和你之间的纠缠,我们的关系变成了怀念和幻想。我就是长箫携带者。
没有地址,而且即使有地址,我的1982年已经消失,我的第一次短暂的恋曲已经变成了回忆。直到此刻我才感悟到长箫携带者的另一种爱情:他放弃了第二天拂晓醒来时对我们之间的世俗纠缠;他放弃了我和他之间的纽带,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很冷漠,事实上却映现了一种真理:所有不朽之谜都是距离的再现。
1984年 流浪似的恋人絮语
红一心一意地想跟一个男人流浪,这似乎是她最大的梦想。因此她注定要为这份梦想而努力。1984年春天,红认识了流浪的吉他手,她一看见吉他手,背着一把破吉从县城客运站走出来时,即刻就被这个场景迷住了。那时候,那个午后,红正步行到他的县防疫站上班,红是从卫校毕业的,父亲托了关系才将她分配到县防疫站。然而,红对此并不满意,她说她天生就呼吸不了来苏水的味道,她喜欢拎着一只包去流浪,为此,红经常有意识地经过客运站,看见从客运站走出来的陌生人时,她就充满了幻想。
当我看见红时,她已经跟那个流浪的吉他手在一起了。这件事气坏了他的父母,就在父母想捆绑住她时,她雀跃式的姿态已经越出县城的范围,那时候,打电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只要我置身在办公室准会听到红在电话中传来的声音,下面是红打来的几次电话内容,我曾经把它们记在我的记忆中,因为那些片断对年仅20岁的红来说太珍贵了,而对于我来说,这些碎片似的絮语却像电影的长镜头。
1984年春天的一个上午,红来电话说她跟吉他手是搭上了一辆货运车出走的,当时,她已经感觉到父亲准备好了一根捆绑她的绳子,因为她跟一个来历不明的留着长头发的男人招摇过马路时,已经给小县城带来了一场嚼舌战争,那些零碎的舌头仿佛充满了韵律,不断地反复地嚼舌着,所以,她父母已经被激怒了。红告诉我说,她此刻正站站一个加油站的台阶上,借用加油站的电话与我通电话,她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她的女朋友。所以,她想让我知道她的行踪。现在,她饿了,她想和吉他手到一座附近的小镇就下车,走走看看,就是她目前的生活。
198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红似乎激动地抓住了一根电话线,她说她正在一座小镇的供销社办公室给我打电话,吉他手弹了一首歌,感动了供销社的办公室的男人,因此,她可以乘机用电话告诉我近况。她跟吉他手在小镇的一家小旅馆里,吉他手已经吻了他,并发誓说,要带着他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她的声音交织着一种炽热的火花,我能够感觉到她陷入恋爱中的年轻的身体在颤动。
1984年夏日的一个早晨,打到办公室的第一个电话就是红打来的。她的声音像云雀一样扑动着,她说她现在已经和吉他手到达了一座小城市,她昨天晚上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澡的滋味真是太舒服了。这是她第一次进入比县城更大的城市,因而,她第一个在拂晓醒来时就去寻找邮电所,幸运的是在旅馆对面就是邮电所,她从吉他手的钱包里抽出了打电话的费用,出走以后,她一直在用吉他手的钱,她根本来不及带上自己的钱包,当她从吉他手的钱包中抽出一张钱时,才发现钱已经不多了。然而,她深信她和吉他手会永远在一起,而此刻,她要回旅馆去了,也许吉他手已经醒来了。
1984年夏天的一个上午,红来电话时,我听见了电话中的雷声弥漫。红说,要下雨了,她刚刚和吉他手发生了一场争执,吉他手出去了。他们此刻已经来到了一座小县城,住在一座小旅馆里,吉他手正在这里等候着他父亲从北方给他汇来汇票,这是吉他手第一次等父母的汇票,吉他手和他第一次陷入了经济的危机。因而,吉他手情绪显得有些烦躁,她一说话,说任何话,都可以变成火焰,红告诉我,那座小县城就要下雨,乌云已经罩住了她的头顶。
1984夏天的一个下午,红来电话时,我感觉到了她身体中的又一阵雀跃,她告诉我,已经等来了吉他手父母的汇票,她们就要上火车了,她就是站在火车站的公用电话给我来电话的。红说有生以来第一次乘火车,她在想象着是什么滋味。红说,吉他手已经催促她上火车了。就这样,红上了火车,有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这以后,我隐隐地感觉到了她的不存在,因为我也上了火车,不知道是受了红的影响,还是受了诗人迷恋时间之谜的影响。
1986年 第三次恋曲
我私人生活中的第三次恋曲与火车有关系。我坐在火车厢里,我迷恋上了火车,因为无聊和幻想而独自从金沙江边的一座叫元谋的小火车站上了火车。第一次恋曲是因为迷恋一只火炉,而暗恋一个民间铁匠;第二次恋曲是因为着迷于一辆自行车而着迷于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第三次恋曲,因为着迷于火车,我将暗恋上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乘客。
火车正以轰鸣的快速度穿越滇西的一座漆黑的隧洞。我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手无意之中碰到了我的手,在漆黑的碰撞之中,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之会碰撞,比如,火车的速度会碰撞到铁轨上的一棵野生植物;比如,火车摇晃会碰撞到铁轨外的砾石,激荡起砾石动荡的形象。而此刻,那只碰撞到我的手游移开去时,我们已经穿过隧洞,仿佛经历了一阵短暂的黑暗。光亮来临之后,我们的目光互相打量了一下,在这个冬天,他显得乌黑,除了他的面孔之外,他的黑衣服和裤子鞋子,都像朵朵乌云一样逶迤着,已经来到了我面前。我们开始交谈,火车厢并不拥挤,甚至许多位子都空着。他用目光暗示我到前面的位置上去坐,好以此聊天。于是,我们有了面对面的,靠近窗户的位置,他试探地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也同时在试探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说他想看一看滇西的烟叶,当他谈到烟叶时便开始掏出火柴香烟。他说他想做烟叶生意,这只是一种幻想。在他这个年龄,什么幻想都会产生,他的年龄与我类似,但看上去,他比我要成熟得多,他的成熟显现在他的目光里,当他往窗外弹去烟灰时,他会看一眼窗外的风景,转尔又看着我,问我乘坐火车想到哪里去。这个问题我一直试图回避他。因为我上火车时毫无目的。火车即将进入滇西的另一个小站时,他站起来说,他要下车了。我也跟着他下了火车,完全是即性似的决定,却把我和他抛在了宽广无限的月台上。他环顾四周说,天还早,我想去看烟叶,你要去哪呢我笑了,我说可以陪他去看烟叶时,他很愉快地答应了。
在附近一座烤叶的小镇上,我成为了他旁边的一道影子。之前,我对烟叶根本都没兴趣,我之所以陪同他,只因为一阵恍惚,我想是无法言喻的恍惚让我上了火车,也是无法言喻的恍惚让我下了火车。如今,又是一阵无法言喻的恍惚让我陪同他站在一座小镇的烟叶烤房,那些浓郁的烤烟味扑面而来时,我呛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那种目光就像火车奔驰时的速度,很快就闪开了。他突然决定说,我们还是上火车吧,我们还是去火车上聊天吧。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我更恍惚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火车,当火车再一次进入那座月台时,我们上了火车,而黄昏来临了。
黄昏的颜色临近我们时,他提来了两瓶啤酒,启开了一瓶递给我,他好像是用牙齿启开盖子的。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锋利的声音,啤酒瓶就已经启开了,然后冒出一股雾气泡沫。他吮吸着那些泡沫,火车晃动不息,我着迷于火车的速度着迷于被火车所载动的--我们之间的身体,它拥有黄昏,拥有距离,同时也拥有谜语。在此之间,我们聊天,我们聊天上的云,地上的雾,我们惟一没有揭开我们自己的故事。我们惟一没有触碰的就是我们的问题。
当我们开始打盹时,我们聊天的节奏已经缓慢起来了,他说你可以靠着我的肩膀睡觉,我就把肩膀倚在他漆黑的肩膀上。火车晃动,朝前晃动,半夜,旁边的肩膀不存在了,枕着我的头的是靠近窗前的桌子,我的呼吸仿佛窒息了一般,我穿过了好几节车厢,寻找着那个男人的影子,有穿着西装的男子,有穿着毛衣的男子,有穿着夹克衫的男子,就是寻不到一身漆黑的男人。
就这样,第三次恋曲,我心灵中的一种恍惚的漪涟随着火车的轰鸣沉入到莫名的感伤之外去了。正是这短暂,这火车厢中的空寂使我乘火车到达了靠近越南的一座小镇上,在那里,我下了车,望着异域之乡的越南人,他们的面孔黝黑,使我感觉到一个人的消失就像国界一样无边无际。
1987年 告别声的恋情
我送韦到县城客运站时,并不知道我所拒绝的是一场爱情。之前,我彻底地否定了嫁给韦的念头。我又把韦带到了金沙江边,在滇西,金沙江环绕过我的过去,我的童年,我的现在,当韦想到金沙江中去游泳时,我想阻止他,然而,我阻止不了他,他开始脱衣服,当衣服只剩下一条泳裤时,我害怕他会去死。然而,韦跳入了汹涌的金沙江水,我没有下水,我坐在岸边,我知道韦不会死,决不会因为我拒绝他而去死。果然,他回来了,一大群江边的孩子突然赤身裸体跑来了,他们在江边的沙砾上打滚,抛掷沙团,突然间,我遭遇到了小孩子们沙团的袭击这个游戏使我想起了久违的记忆,我把别人的爱情故事告诉了韦。韦牵住我的手低声说:“你可以不嫁给我,所有你拒绝我的一切,都是命运。”
我把韦送进了县城的客运站,这是一个飘着秋雨的拂晓,举着各种色泽雨伞的男人和女人来来往往地行走着。我举着一把父亲留下的黑布雨伞,在很多时刻,在各种场景中,只要下雨,我就会想起父亲所留下的那把黑布雨伞。在车站,因为韦没有带伞,我就把手中的雨伞让韦带走,当客车溅起水洼中的水声时,韦收拢了那把黑布雨伞,推开窗户,朝着我忧伤地一笑,这笑容渗入到我的血掖之中去了。顿然间,仿佛无数的雨丝蒙住了我的双眼。韦走了,韦在一座火车站又上了火车,火车沿着西南铁轨朝前奔驰时,我突然想起了那把雨伞,想起了母亲经常暗喻的一种意象:送伞就是送“散”。
是的,我跟韦的缘份已经散了,当他把黑布伞合拢张开时,火车飘来了另一个四川女孩的身影,她坐在韦的一侧,这个偶然的缘份让韦遇到了一场婚姻的降临。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相遇。从1987年跨越到1989年的冬天的那场相遇。在北京地铁出口站开始了,我穿着一件黑红色交织的长大衣,那个冬天,我迷失在诗歌之中,犹如迷失在麦田的波浪之中;我迷失在地铁出口站,犹如迷失在梦想底处的水草中。
韦,朝着我走来,仿佛想把我拉入她设置的一场短暂的魔法之中,到外是高楼大厦,当然也有北京的四合院,我们无声地朝前奔走着,而明天韦就要赴英国。那是狄更斯的故乡,那是简爱和罗切斯特相爱的英国式的山庄;那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投河自尽的英国式的河流;那是盲人弥尔顿的故乡英国,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啊
他的左手和右手似乎都在拉着我,北京,1989年的北京,从永胜小镇过渡到首都,在寒冷中,我们钻进了一座房屋,必须到房屋中去,否则我们会被冻死,必须到可以遮挡寒冷的房屋之中去,因此,在他的行李箱中间,当他取出一包香烟时,我看见了那把玲珑的黑布雨伞--仿佛想藏在他人生旅途的节奏之中去。仿佛是一种宿命已经注定归根结蒂似的奔往一种长久的别离。
别离可以收藏在箱子里,可以乘着飞机的翅膀飞赴一座飘着著名云雾的伦敦城,它充满一切玄机,充满了一切不解之谜,就是要伴随着韦,一个来自中国广西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前往简爱和罗切斯特的山庄中去。为了约会一场被撕裂似的爱情故事而存在。而在这一切,在首都,一个来自西南边疆的女子,一个想把自己比喻成诗歌中飞动的羽毛的女子,无力地垂下了双臂,她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改变这种命运了。
在箱子里,我竟然看见了来自金沙江畔的一块卵石,这石子握在手中精巧而悄然无声,哦,金沙江,我的金沙江也要被韦带走吗
他站在窗口吸着香烟,香烟快要燃着他的手指了,已经燃着他的手指了。而此刻,我将回去了,我将穿越地铁出口,进入环行的轨道,进入我诗歌手册中的幽暗中去。就这样,从1987年跨越1989年之间的别离,除了让韦带走了一枚来自金沙江畔的卵石之外,我们失去了纷纭世界中的一切相遇的缘份,我们失去了一个世俗神话中的碰撞。
从韦偶然发来的明信片中,我能够感受到他在捷克南部,在爱尔兰的北部,在意大利,在巴黎效外,在芬兰的踪迹,他已经与很多年以前在火车站相遇的四川姑娘解除了婚约,他除了绘画,写诗之外,正在迷失在他自己的宿命之旅中。
第八章 魔法的故事
1966年 从鸟身上长出的幼牙
摇晃着一只四环素药瓶的我和小哥哥试图拯救一只鸟儿。有着绿色的翅翼,红色的胸脯的小鸟从松林上往下落下来时正是春天。它有可能是被一场春雨淋湿了身体而生病。在那个时刻,我们经常感受到奔跑中的小鸡生病的情景,当它们萎缩在地上时,母亲总是会取出一只褐色的四环素的瓶,并晃动着它,用一种悦耳的声音召唤着小鸡到她身边来,四环素瓶确实让生病的小鸡获得了新生,因而,在我们看来,那只装满了药片的瓶子里具有无限的魔力。
从春天枝头上滑落在地上的小鸟儿被我们捧到胸前,小哥哥启开鸟儿的嘴,把一片四环素药片喂到小鸟的嘴里,再让它吮吸碗里的水,万物都在用类似的方式感受生存的那一点儿希望,我们希望通过四环素瓶改变了小鸟的身体状态。哥哥用纸盒做了一只小笼子,给小鸟巢穴似的家庭生活时,我看见了那只鸟儿无助的眼神,尽管如此,我们谁也没有预感到小鸟会在一个晚上离开我们。
拂晓时,小哥哥在我之前将手伸进了纸盒中去,而我在床上看着他,我感觉到四周飘忽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似的不可触摸的恐惧。我感觉到小哥哥的手颤栗了一下,叫了一声时的危机,于是,我翻身而起,越过小床,越过春天拂晓时的一点点质疑,来到了纸箱前。
当我把手试探性地伸进纸箱中时,一种生硬的寒气触到了我的指尖。我叫了一声,并不知道那就是不可改变的死亡。哥哥正慌忙地再次寻找到了那只四环素玻璃瓶子,他的小手晃动着药瓶,母亲在危机四伏的时刻总是奔向药箱,奔向四环素,这唯一的手段仿佛从小让我们滋生了另一种幻想:那通那只小药瓶,我们就能够改变现状,通过那只小药瓶,世上所有的萎顿不堪的生命都可以恢复生机。
然而,当小哥哥敞开纸盒,捉起小鸟儿时,母亲站在一侧宣布说:这是一只死鸟。我们睁大了双眼,所有死亡的东西都不会带来快感,而当小哥哥依然捧着那只小鸟,想喂它四环素时,母亲再一次宣布说:鸟儿已经死亡了,快把它埋到花园中去吧。小哥哥年长我两岁,大约已经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而我依然睁大眼睛。1966年,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只鸟儿死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哥哥捧着鸟儿已经来到了小花园,我们的花园刚刚被春雨所淋湿,因而它清新,它体现出了我童年时代鸟巢似的一个乌托邦小世界。它的青藤曾经绊住我的手和脚,而此刻,小哥哥已经用锄头松开了一团团泥土。小哥哥捧着的小鸟突然往下滑落时,我伸出手去试图捧住小鸟,小哥哥不断地说:“母亲已经说小鸟死了,它死了,我们就埋了它吧。”
我由此捧住了小鸟,我的手指仿佛是从青藤上长出来的几根纤弱的枝条,很快就已经揽住了小鸟的身体,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词汇,而当我触摸到小鸟的身体时,我却感受到了冰冷和僵硬。
这是死亡,母亲和小哥哥所说的死亡。即使是那只四环素的药瓶,也不可能改变死亡吗接下来是埋葬它,小哥哥从我手中接过小鸟,他伸长手指,梳理了一遍小鸟的羽毛,然后把它安放在了土坑里。确实,即使是那只四环素的药瓶也不可能改变死亡,小鸟儿转眼之间就消失了。在我们合上泥土之后,我们很快就会遗忘它。不久之后,从埋葬小鸟的地方突然长出了一棵幼芽。小哥哥说他将一颗葵花籽插进了泥土,没过几天,就有幼芽冒出来了。
我和小哥哥似乎都很高兴,仿佛那只小鸟又回来了,仿佛那只小幼芽是从小鸟的身上长出来的。我们遗忘了什么叫死亡,因为新生的力量是如此地强大,那棵幼芽迅猛地朝上生长着,没隔多久,一棵葵花籽已经开始摇曳,我和小哥哥都没有它长得那样快。而在它底部,那只小鸟的身体还存在吗这个魔法式的一刻决定了我们收割葵花籽的时刻,松开土,我们已经看不到小鸟,因为它已经变成了尘埃的一部份了。
1967年 我的身体,我的伤疤
沿着橄榄树往上爬,金沙江岸上的一片橄榄林曾经是我和孩子们的儿童乐园,当我的母亲在五七干校喂猪时,我和孩子们则在秋天奔往橄榄树,想攀住一棵橄榄树往上爬一直是那时期的小小的野心,它终于像翅膀一样张开的时候,我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跟着男孩们往树上攀援。茂密的树枝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在我赤裸的手膀和脖颈上留下痕迹,然而,我却十分巧妙地避开了它们的伤害。
终于,我用十分拙笨的方式攀上了树中央,它稳固它飘忽它令我激动地体现出了我所想象中的那种骄傲:我可以坐在高处往下看去了,在下面,是那些不敢上树的孩子们,他们之中有男孩也有女孩;在下面是满地的被我们摇晃而落下的橄榄,它们淡绿色的滚动的身体突然停住了;在下面,是呼啸而去的金沙江水,它像一块带子纠缠住了我的时光。
而此刻,我骄傲地继续想往上爬时,这是个别男孩炫耀的特殊本领。我已经抓住了树枝,只须轻轻地跨起,我就可以完成从一棵树跨到另一棵树的过程,然而,就在这一刻,我的脚仿佛被什么绊住了,我的身体在往下滑落,尽管我已经抓住了一节节枝桠,然而,我的身体依然在往下滑落,而在这种滑落之中,枝杆正在迅速地伤害我的脸,伤害我的手臂,我的腿,我的脖颈,当剧烈的刺痛感砰然结束时,我已经滑落到了地上。就像我曾经看见过的一只鸟儿从树枝上跌落下来,结局是一身伤痕累累,而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我顿然间意识到了跌落下来的剧痛,小伙伴们围住了我,在看不到镜子的情况下,他们的目光变成了我的镜子,在他们惊讶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我意识到了我脸上的伤痕和脖颈手臂上的伤痕,伙伴们陪我回到了五七干校。
当母亲从猪栏中站起来,急促地奔向我时,我从母亲的目光中再一次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母亲抓住我的手疼爱而无限怜惜的表情告诉我:我已经是一个遭遇到灾难的小女孩。此刻,母亲把我送到干校的诊所,诊所的医生用酒精帮助我消毒时,我只尖叫了一声,不过,我相信,那尖叫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包括在金沙江边上的淘金人。我的第一声尖叫,可以从诊所绵延出去,因为它是我人生中遭遇到疼痛的无法忍受的一声尖叫,而当我正准备第二声第三声尖叫时,我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我想,我小小的年龄在那个时刻已经寻找到了抑制尖叫的能力,因为在第一声尖叫发出时,我已经感受到它的穿透力以及绵延出去的原始力量。如果我继续尖叫,我就不会咬破双唇,一个人的成长正是从疼痛或抑制疼痛的过程中寻找到技巧的。
抑制难以忍受的疼痛的遭遇依然需要完美的技巧。在那一刻,我来不及想起任何场景,依靠我嘴唇的嚅动,某种亲密的技巧使我感受到了牙齿与牙齿之间的碰撞,唇与唇之间的碰撞,在它们互为结合之后,尖叫的声音顿然间就被抑制在自己的口腔深处了。
灼痛的感觉过去之后,是疗伤期,我伤得很重,所有裸露的肌肤都留下了伤痕,有些伤痕很深,像小小的沟渠,而有的伤痕相对浅一些,然而,对于我来说,在疗伤的时间里,经常会感觉到灼痛感。为此,我希望那些伤痕能够尽量地变成伤疤。当我独自坐在金沙江边的沙砾时,我就会轻轻地揭开那此纱布,怀着对伤痕的好奇感受,同时也心存着结疤的希望。我的手小心地揭开纱布时,我看见了粉红色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些难看的痕迹,当我的手把已经变得干枯的伤疤揭开时,我想起了那些充满伤痕的松树橄榄树茶花树杜鹃树,它们显赫的伤痕告诉我一个真谛:用不着害怕身体上的伤痕,用不着一一地去揭开伤痕,总有一天,它们会彻底地从我的肌肤上消失的。
从那以后,我似乎就慢慢地遗忘掉了这些伤痛的存在。只有在洗澡时,我才再一次面临着审视这些伤痕的时刻。不过,随着岁月的缓慢的节奏,我发现那些伤痕已经在我成长的肉体上慢慢地消失了。就连疤痕也逐渐地淡化,这个魔法告诉我:通过时间,人遗忘了疼痛。
1970年 迷失方向的羔羊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