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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亲密到诱惑 第 2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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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夜,意味着已经把身体放下来,把行襄和沉重的历史暂时放下来。我们的历史无疑应该放下来,在这一刻,我已经又一次开始澄明那段属于我个人史上的一段历史:风啸风沙朝着我青春的脖颈扬起来,我就是在那一刻,磨练出了我的历史最为动人的瞬间。当我把头转向荒原时,我的眼睛一片潮湿。正是在这一刻,我历史中的历史变成了我置身在玛多县寻找访到的床榻。
1987年 让他走,还是留下来
抵达永胜县城的男友刚把门敲开,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笼罩着,也许是他的目光,他从广西柳州来,从一个那时候我十分陌生的地域,从铁轨上乘着火车而来,而当时,一个秋天,我刚从墓地回来,父亲刚刚在三天前被我们掩埋在深不测的泥土里,那是滇西的尘埃,棺材放下去时,连声音都听不到,而此刻,我正在凭吊,正在默哀,正在回忆父亲活着时的一切时光之谜。
而此刻,韦已经放手在了门上,他是第二次来永胜的,第一次来永胜把时,我们很快就陷入了恋情,一种裸露在明媚阳光之下的,不被时光所摧残的恋情。所以,韦第二次来,门一敞开,他并没有看见我脸上的那团乌云,也没有看见我胸前的小白花,甚至也没有看见我被死亡所摧残过的目光。这就是恋人韦所置身在激情中的那一时刻,当他不顾我的目光中翻滚着乌云和无限的哀思,越过我目光的深渊之迹,扑到我面前低声说:“嫁给我吧。”我的手隐隐地摸索着,我的手摸索到了他身上的骨头和血掖的红色,其实,我的手触摸到的只是他的手指,日后他必须成为画家艺术家,因为他的手指纤长,因为他的手指柔软,因为人手指上的骨头弯曲或伸长都在触摸着万物的秘密。当然,也包括在触摸着我此时此刻的脸颊上一滴泪水的秘密。
他果真已经触摸到了那泪水,他弯下腰来,以更深的温存和无限的体贴靠近了我,他嗅到了我的气息,那环绕在我胸部的小白花的气息,所以,他慢慢地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长--当一个恋人的手臂用来拥抱一个人时,时间过得很快,那是我回忆中度过的最快的时光。所以我们已经在转眼之间被暮色笼罩着。谁也没有感觉到饥饿,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夜色弥漫,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猛然地对他说:“你应该去住旅馆,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要去找旅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竭尽全力地否定着他的声音,我在否定他的温柔,他的幻想,他的触摸,我力图在告诉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住在旅馆中去。他点点头说:你别生气,我会去住旅馆的,可时候并不太晚,我们可以再呆一会儿。
我没有抗拒,我们依然像几分钟前一样彼此依偎在一起。他甚至已经脱下外衣,然而,他刚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我就格外清醒地提醒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去住旅馆。他捧起我的面颊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难道我千里迢迢来见你,就是为了去住旅馆吗我愣了一下,随即把头埋在他手臂里,在这过去的一分一秒里,我依然在抗拒着他,我依然催促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去住旅馆。他松开了我的手臂,从衣架上取下了外衣,那是一件黑色的外衣,他永远迷恋黑色,人的内衣外衣鞋子都是黑色,甚至连他的包也是黑色的。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块躺在这张小床上,如同躺在大海边缘那茫茫无际的沙滩上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你睡觉时的伙伴恋人轻轻地安慰着你,陪伴着你,我为什么要去住旅馆,这屋子里的小床已经足够让我们彼此抚摸,寻找梦乡,我为什么非要去住旅馆:好了,我不去住旅馆了,我别无选择,我要留下来。
我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让他离开,他的声音,他的躯体,他的外衣,他的箱子,他的黑色,他的脚,他的气息,连同人的睡姿都留了下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彼此躺在窄窄的小床上,那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床了,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简陋的床。然而,却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床。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眠,此刻他抓住我的手,而我仿佛抓住了一种枝杆和藤蔓,这是一次短促的睡眠,是我和他之间惟一的睡眠。天亮以后,我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既不可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做他的情人;天亮以后,我又变成了另一个我,拒绝着这个千里迢迢的求婚者,拒绝着他对我的爱。而在天亮之前,我竟然依偎着他,也许在这种恬静或深沉的睡眠中,我已经梦见了我和他的未来:我们将被遥远的国度所隔开,我们是两个世界的孤独旅人,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过一天真正的世俗生活。
1988年 黑夜中的伙伴
在一间老房子里,我和冉必须共居一室。这是1988年的冬天,我和冉来到滇西拍摄照片,在几十户村庄的山寨里,我迎来了夜晚,同时也在寻觅着住所,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学校里,小学教师把房间让我们住,而这个教师去回村里去了。那是惟一的一间小屋。小屋中置放着唯一的一张床,当我们进入这间小屋时,并没有想到过夜的问题,我们只是在一种习以为常的常识或习惯中走进了一间房子,因为房外已经寒风习习。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已结束了一天的拍摄,我们全身已经疲惫不堪。尤其是我,比冉更需要休息,所以,在那间小屋呆了几十分钟以后,我就开始面对那张床了。
也许女人在身体疲惫时比男人更需要床,不错,我就是那个需要床的女人,如果此刻在家里,我会拉下窗帘,把门掩紧;睡觉无疑是世上最幸福的体验。我环顾着不足十平方的小屋,除了这张床之外,我还有一间书桌和椅子,所以,除了这惟一的床之外,就没有任何提供我们睡觉的场所了。
冉一直埋头清理他的胶圈,他似乎丝毫也没有进入睡觉的问题,我站在他旁边暗示他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低声说,你休息吧。我暗示他说:你可以趴在书桌上睡觉吗你有过趴在书桌上睡觉的经历吗冉突然笑了,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单人床幽默地说:我们平均分配,你在床上睡上半夜,我睡下半夜好吗
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冉一说话,我就不得不回到床上去,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属于我占据的上半夜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折腾了,我必须快快地上床。合衣躺在床上的滋味还没有感受过,我就已经入睡了。然而,这种睡眠并不很长,我似乎嗅到了一种气味,或者说我被这种气息所弄醒了。睁开双眼,我看见了冉,他正站在窗口,吸着香烟,他大概已经吸香烟很长时间了,到处是烟雾弥漫。我被烟呛了一下,冉回过头来,掐灭了香烟说;我弄醒你了,你继续睡吧。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进入下半夜了。到了冉睡觉的时间了,冉笑了笑说:还是你继续睡吧,我不困。
然而,我还是主动地把床让给了冉,在我的固执之下,冉躺在床上。不到三分钟,我就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凭着一盏小油灯,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睡姿,他依然像我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躯很高大,而那张小床很窄小,所以,他的头伸在被子里。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就像孩子,也许人在睡着时都像孩子,我坐在椅子上,其实椅子离床那么近,我可以凭着跳动的火焰看到冉的脸,冉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冉告诉我他儿时的故事:那时候冉喜欢爬树,他之所以爬树是因为他喜欢在树上看风景,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冉就在做着摄影家的梦了。伤疤就是在那些爬树的岁月里留下来的。在灯光辉映下,伤疤显得很清晰,也很生动,冉动了一下,仿佛感觉到我在默视他,他微眯着眼睛,猛然间睁开,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他醒来了,他问我观察他有多长时间了,我笑了。内心掠过一种羞涩,而且是偷窥一个男人的脸上的伤疤。
事后,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入睡以后,冉有没有偷窥过我的脸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现实问题。当我面对一面随身携带的镜片梳头时,冉再靠近我说:你入睡以后的脸与你醒来之后的脸不一样。拂晓慢慢地来到我们之间,刚刚过去的一夜,我们经历了什么,我回望着那张小床;我在上面度过了上半夜,冉在下面度过了下半夜。这就是我和冉成为黑夜中的伙伴的故事,也是我们回忆中的故事。
冉在一次摄影生活中遇难的那个春天,我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他是在一次攀援悬崖过程中坠入深渊的。朋友告诉我,冉决心要沿着悬崖而上,因为冉想倚在悬崖的一老树上拍摄远处的风光。冉本来已经抓住了那棵树本身,然而,树枝断了,人的身体往下落去,在冉的遭遇中,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了冉睡觉的下半夜;我面对冉的脸,我看到了伤疤。我没有想到那个偷窥到的伤疤竟然是冉和一棵树的命运。
1993年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
这是深秋,荒凉的草棵就在窗下舞动着,来到太平劳教场所,只为了做一件事:看妓女们的生活,在这里,有妓女三百名,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集体。我们是在午后抵达劳教所的,没过多久,劳教所人员打开一道门,那正是劳教所的妓女们午休的时间,她们的房门敞开着,四个人的房间,总是会散发出女人的气息。我想到了肉体这个词汇,沿着院落,这些平房的庭院间晒着妓女们的女裙,在这里依然能够看到裙子,那些各色各样的裙子摇曳着,或者像树枝一样姿肆地悬挂在空中,仿佛想告诉我,穿裙子的妓女们已经来到了劳教所,她们带着忏悔昔日的衣裙走进了这座庭院,开始了新生活。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交织着晶莹的漪涟,绽放着花瓣,充盈着浪花;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有一个更深的深渊,它像敞开的淫荡,转眼之间就把肉体彻底撕开;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深藏着秘密,它也许是爱欲似的呻吟,它也许像彩虹挂在天上,它也许藏在幽暗之中。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我此刻正在探访着妓女们的肉体,转眼之间,短暂的午睡时刻已经结束了。她们懒懒洋洋地伸着腰,眨着眼睫毛一个两个地走出了房间,她们中的人手指夹着香烟,那夹烟的手指像被烟熏过,像是从腌菜罐中猛然抽出来的黄瓜;她们中的人有人穿着裙子,那缀满花朵的长裙像媚俗的理想在炫耀中落在深渊里,还是曾经呻吟过的肉体堕入了肉体的深渊;她们中的人唱着流行曲,那是邓丽君的歌,是王菲的歌,是缭绕在她们牙齿之间的的一种低糜的音符;她们中的人打着哈欠,足可以说明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长久的睡眠,而此刻,到了这一步,我知道,我可以揣摸到萎糜的姿态,她们渴望着在梦里逃避惩罚,她们渴望着到梦中去改造生活。
转眼之间,她们已经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管理人员已经带着她们回到田野上去了。她们将锄土除草在荒凉的深秋,她们一个两个把时光消耗在田野上,劳教人员告诉我说,许多妓女试图逃跑,她们逃跑的时间通常是午夜。但很少有妓女会在田野上劳动时逃跑,很少有妓女可以穿越劳教所女干警的目光,但仍然有一个妓女逃跑了,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那个妓女不顾一切地沿着田野小路奔跑着,她的鞋子掉了,她仍然在跑,她的双脚踩在了荆棘上,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当她跑到铁轨上时,恰好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她被卷入了火车轮下。
夜晚来得如此之快,我住在管教干部的宿舍里,推开窗往下看,我本已躺下,然而,总是会听到一阵水声,一阵冰凉的水声。它仿佛浇湿了我瑟动的身体,当我推开窗往下看时,在我窗外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赤身裸体地站立着,她在沐浴,因为在她旁边就有一只水笼头。白天我曾经看到那只孤零零的生锈的水笼头,我曾经拧开水龙头洗过手,那水跟世界上任何别处的水一样清澈干净,只是那只水龙头已经生锈。此刻,赤身裸体的女人正端着一只塑料盆的水往身上倒去,我吸了一口气,在这个深秋的夜色深处,那个女人披着长发,惬意地在空旷的庭院中沐浴着。身心是如此地自由,这自由似乎让她体验不到一丝寒冷。我还看到从她手上散发出的泡沫,夜色中那些泡沫显得惨白如雪,转眼之间,泡沫又被高高地扬起来的一盆水的倾泻卷走了,她的肉体此刻变得如此地光洁,像雕塑伫立了几秒钟,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这顿然的消失使得我沉入了的睡眠显得很惚恍,我又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沉落着,如同一个妓女的肉体忽儿变成赤裸,转眼之间又变成了晶莹,变成雕塑,变成天使和堕落之使。
我就睡在妓女们的旁边:肉体。它因灵魂而可以高高在上,也可因失去灵魂而坠落而下。这个问题主宰着我们肉体的命运史。我辗展不眠,又一个女人到了水龙头下面来沐浴了。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月光之下,仿佛想寻找到肉体的新生活,在这里,肉体是一座熔炉吗它会使其体内重新燃烧起来吗
1996年 旅途上一个失恋者的夜晚
我打开旅馆的门,是因为我听到了一阵争执声。那时已经是午夜了,很显然争执之声是从隔壁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很显然,隔壁住着一对男女,或者恋人,因为只有男女交混的声音--才会影响我们的耳膜,它们清脆猛烈;它们时而温柔如水,然而这是抑制住怒火的柔情,来自女性的那花瓣或伤口似的唇;那些激扬的声音,一直没有妥协地没有松树地从粗粗的喉结处发出来,所以,它们来自男性的唇,那张唇不是伤口,它们更像锋刃,所以,当我靠近他们住的客房门时,想提醒他们夜已经深了,我感受到他们的扰乱时,我的手刚放在门上想敲门,门开了,一个男人拎着箱子气冲冲地往外走,身体碰到了我身上,我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身体像一块移动倾斜的大石头,正在移动正在不顾一切地朝着石崖朝着山坡朝着大海朝着远方而移动。很快男人的身影就已经朝着楼梯滑落下去了。那绝对是一块顽固的石头,朝着这个男人所选择的目标消失了。
房间里的女人起初犹豫着,最后冲出屋来,似乎也看不到我的存在,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当然会看不见任何人或物。所以,她撞了我一下,我一直呆在门口,我是旁观者,我是被这场景迷惑的使者,女人撞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像雨中潮湿的瀑布,也许她披着长发,那黑发垂到腰部,不错,她就是柔软的瀑布,她穿着吊带裙,赤着脚,看上去,在之前,她已经躺下了,或者刚洗完澡,她身上散发出一阵芬香像是桂花,又像是桃花的芳菲。她赤脚滑过楼梯时,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迷惘和无助,她在追,她能够追上那个男人吗
我回到房间,因为在我房间里有一个露台,我可以朝下看去,如果身体趴在露台上--我就能看见那个男人或者看见那个女人。在这一刻,我似乎已经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他们的命运之中。因为我是被两者所碰撞过的一个人,能够在一刹那之间的碰撞感受到他们的分离在眼前。这种恋人似的分离,我尝试过,它是一种剧痛,是一场战争。
我趴在露台上朝下望去,女人终于追上了男人,我不知道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女人用赤脚耗尽了,或者缩短了多少路程,才在楼下的庭院中追赶上男人;我不知道面地抵触。
从黑夜的角度看上去,这种男女之间的抵触是多么令人绝望。然而,抵触是无法回避的,正像他们最初的相遇,两性之间的相遇导致了热恋,迷失到厌倦,他们因时间的流逝,时间的真实,时间的空洞,时间的虚掷而在厌倦。所以,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我已经看到了活生生和厌倦,而在那个女人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词汇,它就叫:颤栗。
女人伸出手去拉住了男人的箱子,这个时刻显示出分离是他们抵抗的核心。然而,男人看上去注定是要离开女人的,男人伸出手去拉了一下女人的吊带,那吊带仿佛随着女人的身体颤栗,在往下滑落,就像倾斜的残枝一样在呼啸中顺着山坡滑落而下。然后,男人松开了女人的手,这一次女人没有抵触,她摇了摇头大声说:”你走吧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男人是在这个女人最后一个字的垂落之中转身离开的,这一次,很奇怪,女人没有继续追,她赤着脚,夏夜的赤脚踩在旅馆的大理石阶梯上,那样的纤弱,那样的一种颤栗,已经被她的身心所控制住的一种颤栗,顿然间笼罩住了我。
女人伫立着,抱着双臂,她也许在啜泣,那些晶莹的泪顺着面颊流动。然而,黑夜掩饰住了一切,不久,她就回来了,顺着楼梯,因为夜太静了,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赤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仿佛纸片儿在飘动。随后,她房间的门关上了。整个晚上,我都在失眠,简言之,整个晚上,我都在陪同那个女人失眠。那个穿吊带裙的女人本已经同男人住在旅馆,却又突然降临了一场巨变:男人拎着箱子一定要离开女人。这个故事太世俗,却发生在我们的午夜,在睡眠中变成了分离。
第三章 朋友的故事
1974年 像庄稼一样疯长的恋情
当我乘坐一辆手扶拖拉机去看望我的知青朋友时,我刚进入12岁。我的知青朋友叫梅姐。我从认识她的那一天就称她梅姐。当时我们住在镇公所,她到镇公所开会时,我认识了她。梅姐穿一双塑料白凉鞋,穿一身没有领帽的黄军装,出现在她所插队的大队正等候着我,从她身后冒出一个青年男人,温柔地看了看梅姐,同时也看了我一眼。从那以后,我就经常看见梅姐和这个青年男人一块到镇里来赶集。那个青年男人叫吴哥。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有一个假期,我没有像以往一样通知梅姐,就悄然地出现在了那座孤零零的知青土坯屋外。
那是一个午后,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把头轻轻地倚靠在窗口朝着知青屋看去,我看见了梅姐正在解开衣扣,也许她想午休呢。然而,吴哥出现在梅姐的身边,他好像从一团暗影中慢慢走出来。12岁的我能够感觉到他焦灼的等候,就在他的手慢慢地放在梅姐的肩头上,我突然把头埋在了泥墙上,这一幕我曾经看见过,在我父母的卧房之中,父亲也是这样把手放在母亲肩头上的。
在我父母的卧房之中,我无意之中看见了母亲滑下来的没来得及穿的胸罩,在我父母的卧房之外,我无意之中倾听到了一种细密的呻吟,仿佛是一阵欢快的泉水的流动声,常识告诉我说:有一种事情现在发生了。所以,我的身体从泥墙下开始向着前面的麦地移动。在这样的时刻,我必须隐藏。
当我把整个身体隐在麦地里时,我的人性在培植着我的身心之花,我咀嚼着一根已经变金黄的麦杆,那种清香沁入我的心胸。我就这样隐藏在大地的迷宫中。直到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已经走出了知青屋。我钻出了麦田,朝着我的朋友梅姐走去时,她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在麦田里隐藏了好长时间。
隐藏。各种各样的隐藏:只为了把身体藏住,在日后的岁月里,在各种场景中,当我学会隐藏的时刻,一定是我已经尝试到用身心孕育秘密的时刻。我们为隐藏而付出了一切代价,因为在任何隐藏里,我们都在学会人类的一切技巧和手段。因为惟其在隐藏里,命运会变得周转不息,或者维持原状态生长下去。
在这里,梅姐和吴哥显然恋爱了,直到后来,我才慢慢尝试到了爱情,同时,浮现出了他们在那个午后双双走出知青屋的那一刹那里: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他们羞涩地走出来,也许他们尝试到了性爱。这是每一对青春期的男女在爱情之花绽放时必须尝试到的一种历程,任何男女都无法回避这一历程。总之,当我仰起头来在麦田中看到他们时,仿佛看到了他们像庄稼一样疯狂生长的爱情。
之后不久,我在镇医院的石阶上突然碰到了梅姐和吴哥,我到镇医院找同学时看到了他们。梅姐的脸散发出苦涩的笑,吴哥的脸也散发出苦涩的笑。事后,我同学告诉我说,我的知青朋友梅姐到医院作了一次堕胎手术。一刹那间,我的胸部仿佛吸入了一只飞蛾,它在我火热的模糊的胸膛中飞舞着。
我又来到了知青小屋,吴哥怀抱吉他,正在弹奏着一曲我从未听到过的歌曲。那是秋叶凋零的季节,梅姐脸上出现了忧伤,那时候梅姐才20岁。吴哥21岁。我盯着梅姐的腹部;她有过短促的生孕,那个时刻对于她也许是喜悦,也许是磨难,也许是幸福,也许是伤口。然而,那个时刻已经离梅姐远去了,明天,吴哥就要先回城去,他已经解决了回城的一切手续,这显然是他们最后的一个时刻。
他们不顾我的在场,在吉他曲的哀伤音符之中轻轻地依偎着,而当他们依偎时,我又走出了知青屋,我又开始隐藏在外面,那广袤的田野的庄稼地正在收割之后散发出一种荒凉。我和20岁的知青朋友梅姐站在村口送走了她的男友吴哥。这个故事告诉我说:时间之谜源自我们的一次离别之苦,它绵延着和解除了笼罩在我们身体中的一次缤纷的锁链。
1982年 偷情者的遭遇
我女友王小丫的偷情生活开始于1982年夏季。当她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是第一个了解这个秘密的人,所以,我劝诫着她,我甚至搬出了文学史和世俗史中所有的偷情者的悲惨遭遇,然而,当我描述这些遭遇时,王小丫的眼睛一片明亮。胸脯起伏着对我说:“我就是爱上他了,没有办法,我无法阻止自己去会见他。”
在小小的县城,一个偷情者注定会有一批偷窥者,因为一个县城的世界实在太小了。王小丫就是这样不停地变换着地址--与她偷情的现实世界会面。有一次,王小丫事前对我说能不能把我的房间借给她几小时约会一下,我皱着眉头,因为我看到了王小丫眉宇间的沟壑,毋庸质疑:爱无藏身之处已经成为横隔在她面前的最大的沟壑。玲珑秀气的王小丫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偷情这条道路。所以,当我把钥匙递给王小丫时,我对她的遭遇充满了怜悯。
那个星期天的黄昏,我站在我房屋之外的广场上徘徊着,我置身在那些家庭组合的散步队列中,置身在若隐若现的男女的影子中,我徘徊着,我也在窥望。因为这是王小丫出现的时刻,也是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刻。我想藏在我的世界看看那个让王小丫神魂颠倒的男人的模样,我想由此判断王小丫偷情的世界到底是荒谬还是幸福。
我从不把这种偷情放在伦理道德的意义上去评判。因为我是诗人。慢慢地出现了王小丫,她穿着喇叭裤--那是我们不久之前请上海的裁缝夫妇缝制的摩登喇叭裤。为此,王小丫差一点爱上了那个上海裁缝。不过,我总是提醒她说这个男人看上去年龄太大了,像王小丫这样的女孩子,大概特别容易喜欢气质成熟的男人,所以,王小丫注定要爱上一个有妇之夫。这就是王小丫的遭遇。
王小丫在不远处出现,她的衣作,她的色彩,她翘首期待的目光,她的犹豫,她的勇敢都是她爱上一个男人的佐证。终于,一个男人朝着王小丫走来,但他和她的目光只对视了一下,看上去,他们仿佛是一对陌生人。那个男人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高大,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然而,我知道王小丫爱上的是一个外科医生。
我只给了王小丫两个多小时,我之所以限制时间是为了让王小丫的偷情简约一些,我知道越是简约的东西越是安全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了,我除了做一个窥视者之外,我也是一个守望者。我之所以徘徊在外,是为了防范别人进入王小丫的世界。我脆弱极了,仿佛与那个有妇之夫偷情的是我,而不是王小丫。我脆弱的神经让我体验到了四周筑起的墙壁,而我就在这些墙壁下面漫步着。
两个多小时的漫长足可以让广场上的人们逐渐地散去,我现在明白了,当我渐渐地看到已经越来越少的散步者时,我明白了,从本质上讲,我希望王小丫在这两个多小时的世界里获得她幸福的时刻。我就这样屏住呼吸,当我再一次看手腕上的表时,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王小丫是在两个小时过去十多分钟走出来的,那个男的已经在她之前离开了。王小丫把钥匙递给我,脸上洋溢着一种像飘忽的云彩一样的无边幸福。我不知道这种幸福到底能延续多久。王小丫的偷情世界依然在日后延续下去,就在王小丫和那个男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赴一座200公里之外的火车站的那个秋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王小丫了,当她在火车站目送着一列火车运去,迎候着一列火车降临时,那个男人准时地来到了她身边。然而,还没等他们走进月台,一个女人的手伸出来抓住了男人的手臂,这个像幽灵般折射出幽蓝色的光班的中年妇女冷笑了一下低声说:“我终于抓住你们了,我终于抓住狐狸的尾巴了。”就这样,王小丫偷情的世界在火车站的一列火车进入月台时结束了,那个男人比王小丫所想象中的要怯懦十倍,比王小丫所想象中的爱情要苍白一千倍,就这样,王小丫偷情的遭遇结束以后,她从火车上出走了。
1984年 我的历练我的伙伴
从1984年开始,有一个叫杨的男人总是从滇西的另一条道乘长途客车进入我生活着的县城。他当年30岁,而我22岁,他从客运站下车以后,总是到客运站旁边的旅馆事先住下来,然后,穿过永胜县城的那些像血管一样纤细无比的小巷,而当他穿越小巷时,我毫无预感,我正在文化馆的那间单身宿舍小屋写诗或者看书,那一个时期,文化馆宽松的环境为我提供了这种条件。然而,那一时期,也正是我生活中最单纯或毫无目标的时期。杨出现在我的单身宿舍门口时,仿佛一封信,一封从邮差手中到达我手中的信--洋溢着1984年我的一种意想不到的生活方式。而且杨也会给我写信,写信的周期很短,有时候一星期一封,有时候三天或半个月一封。但杨每一次到县城来看我,总是出其不意地降临。杨降临时总是有理由,比如:他会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棵树下或者在一根绳子旁边伫立着,我在他梦中总是同那些缤纷的意象联系在一起;比如,花朵河流;比如,绳子,鞋子和赤脚。每当他在梦中看见我时,总会使他毫不拖延地搭上一辆客车,来到我身边。
杨总是会给我带来书籍,在那座小县城无法买到的书籍,有弥尔顿的失乐园,这本书从杨温热的掌心到达我手上时,我从杨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湿润,在我一生中,不断地来来往往,而从来没有发生过爱情关系的就是杨和我的关系。我知道,杨那时候已经结婚,然而,这并不是阻上我们发生爱情的障碍。
失乐园在1984年已经来到我手中,诗人弥尔顿的那个世界犹如杨用目光传送给我的一束光斑,我需要这种光斑已经很久。我和杨会走出县城外去,走在那些县城的乡间小路上,杨跟我谈很多话题。第二天一早,他就会离开,所以,我们通常会到一家县城的小酒馆,落日前夕的小酒馆永远洋溢着那种色彩:弥尔顿失乐园中的那些舒缓的诗句的落叶,飘零在杨的肩头,飘零在杨的衣袖之间,飘零在杨的语言之中。我看着杨,我说话很少,我更愿意听杨说话。
杨吸烟,甚至杨降临时就会挟裹着一种浓烈的香烟味道。杨还喜欢喝木瓜酒,当小酒馆老板娘从一只巨大的容器中将呈咖啡色的木瓜酒倒在小酒杯里时,杨的目光变得游移起来。他是唯一地没有用性勾引过我的男人,他甚至从不跟我谈论性别,也不跟我谈论爱情。即使在日暮合拢之时,在他被小酒馆的黄昏所笼罩成一个弥尔顿失乐园的诗歌中爱神的形象时,他也从不用手触摸我的手,每一次会面,我们的手都从未碰过。然而,他关心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我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一样,也许,他从梦中传递出的意象中看到了我也许会变成一朵花,也许会变成一棵树,也许会跌进沟壑,也许会靠近悬崖。
他唯一抓过我的一次手是在车站,那时候是冬季,天空中飘着雪花,他突然送我一双手套,亲自把我的手抓住,他给我戴手套时,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可以同别的男人的手区别开来,因为他的手不会使我或他产生欲望。直到如今,我仿佛仍在历炼着,仿佛在失乐园中被历练着。因而我听见盲诗人说话:“在不忠的队伍里,虔诚的只有他一个,在数不清的伪善者中,不受影响,不动摇,不受诱惑,不受恐吓,他保存了他的忠心,热爱虔诚。”我在杨的目光中历炼着我的身体,我毫不动摇的勇气。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杨,数年之前,杨已经谢世,消息从电话中传来时:我的肢体已经挂满了一种人世间的幽暗,我愣了一下,随即从书架上抽出了失乐园,杨送给我的书已经变得暗黄。我的历炼之书同我的历炼之躯体都在那一时刻尽可能地寻找着我昔日的伙伴。
杨的墓地在滇西,一个像失乐园一样的世界里,然而,直到看见墓地时,我还在回忆,我还在力图回忆杨给我戴手套时,我从他手指上感觉到的一阵灼热,他递给我的一束光就像他从未给予我的爱一样成为不解之谜。就像口诀,只可以默念,不可以被朗诵。
1986年 我的姐妹,我的影子
当两只沉重的行襄将我和海惠联系在一起时,她已经成为我的朋友和我旁边的一道影子。1986年三月,我和海惠决定去走黄河,被一种现实和虚无的梦境所折磨着的我们,首先应该准备的是两只行襄,这是两只军用行襄,是一位部队的友人送我们的。那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时期,然而,我们的行为却一点不浪漫。因为黄河流域有荒原困兽;有野狐的传说,有孤独的踪影,有壶口瀑布的咆哮,有茫无边际的草原,有红枣大米和玉米棒交织的红土高原。而在出发之前,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并达成了这样的契机:我们一旦已经出发,就不再是可以分离的影子,我们将尽可能地像一根绳子一样扭在一起。
因此,我们变得现实起来,首先是行襄,它必须配制药品,每当配制药品时,我们就一次又一次地设置出这样的场景:当我们置身黄河源头上的荒原中时,当狼扑向我们,我们的躯体时,我们需要的是勇气和药品;当我们突然遭遇到疾病的危机时,我们需要的同样是药品。这种虚拟的场景,后来在我们出发后都一一地被我们所历经过。我在黄河源头差点被流感夺去生命,是那些药品救了我。荒原上的饿狼离我们很近很远,但因为那一时期正是大量的淘金人疯狂地扑向荒原的时刻,所以,那些饿狼只是时隐时现地出现又消失了,我们随身携带的药品不仅救过我们的命,我们还在黄河流域的小村庄将药品送给一位咳嗽不止的老人。那个老人的形象像一棵百年老松树,直到如今,在我记忆中,仍然像一棵老松树。
当我们配制指南针时,我们显得很激动,我们面颊绯红,仿佛陷入了迷失彼岸的世界,我们在准备指南针时,一次又一次地虚拟出我们所迷失的黄河源头的一片荒漠,一座村庄,一片森林这虚拟使我们配制好了圆形的指南针。当我们配制匕首时,我们从刀锋中触摸到了寒冷,我们虚拟出了一个凶手的影子,一个敌人的影子,一个暴徒的影子所有这一切在黄河流域都与我们相遇,不过,我们却迷失在一片荒漠之中,那时候指南针确实标正了我们前行的方向。
我们还配制了各自的牛仔衣裤,1986年是一个普及牛仔裤的时代,我和海惠都喜欢那种深蓝色的牛仔裤,这也许是我们最为浪漫的时刻,我们从小商贩手中买回三条牛仔裤,它占据了行襄的一角,并使行襄一下子变得饱满起来,当我们虚拟出我们穿上深蓝色的牛仔裤出现在黄河流域时,我们的躯体仿佛变成了布帆,正沿着河流漂动。除此之外,我们还准备了笔记本,这对我们意味着在语词中记录着现实,在语境中解决我们内心生活的一大堆问题。我喜欢深黑色的笔记本,它更像诗歌,而海惠喜欢蓝色的笔记本,也许蓝色就像她的年龄:19岁。
除此之外,我们还准备了一台劣质的照相机,在1986年,照相机显得很希罕,就像但丁的神曲一样稀罕,不多见,也不会出现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经过斗争,我们依然从不多的经费中抽出了一部份,用来购置一台照相机,一台在那个时代显得光彩照人,在今天显得过时的劣质的照相机。当然,我们在拥有它之前已经虚拟出了它的重要诗性:它将十分准确记录下来我们的幼稚,我们的激情,我们的身体与黄河有关系的一切瞬间生活。
而我的姐妹,我的影子就在两只行襄的旁边,就在她19岁的日记中跳动着。在宁夏一座县城,海惠看见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她把这本书和但丁的神曲装在行襄中时,1986年夏天,我们已经在黄河流域行走了很长时间。我们不断地抛弃行襄中的东西,比如已经写满的日记本,我们会在一座小邮局,,把它们变成包裹,邮寄回我们的老家;比如,当我们觉得肩膀已经无力承担行襄时,我们会不断地瓦解那些罐头瓶和掖体,不断地瓦解已经磨破的牛仔裤。
1986年,有整个一年,我的姐妹我的影子,一直伴随在我旁边,在我身前身后,像一只蹦跳的彩虹,又像一只忧郁的蝉--给予了我足够的勇气,让我们共同经历了一条河流。所以,她是我的朋友,可以写在诗歌和笔记本上的,伴随我晕眩和伴随着我影子挂在树上,犹如挂在像册上。
1987年 火车上的旅伴
在车厢的起伏波动之间,我将从西南一座小县城出发到北京去。这次出发载着我的部份书籍,载着我重要的诗歌笔记本,载着我的行李,载着我的文学之梦。我坐的是硬座,火车滑动起来的时,仿佛我的肺部已经变成了一台发动机,正起伏着,这一年,我已经26岁。我坐在窗口,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感觉到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一直在注视着我。当我感觉到一阵烟雾缭绕时,才意识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静止一样,整个儿地凝固在我脸上。我站起来,在火车进入云贵高原的隧洞时,想站起来,在火车厢中走一走,其实,我只是想偏离开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太陌生,像光凝固在我脸上,使我呼吸不自由。哪知道,他也站了起来,在我的身体顺着车厢朝前移动时,他就在我身后移动着,我回过头去,我很想质问他跟着我干什么,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车厢不是我一个人的车厢,是所有人的车厢,他像我一样拥有在火车厢中的一切权利。我来到了餐厅,我想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至少可以摆脱他,恰好是午餐时间,我可以坐在餐厅中,独自要一瓶啤酒,我一定要让他领会到我的独立感,我的拒绝。车厢就在眼前,然而,车厢的位置已满,我只好等候,他已经来到我身边,我和他都在等候中,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书,总之,1987年,我对所有在火车厢上拿着书的男人或女人都充满了敬意。
在等候的日子里,他竟然举起手来,把头倚在火车厢一阵晃荡之中,那本被举起的书竟然是歌德的浮士德。这本一直被我的内心所响往的书,竟然在火车厢一个陌生男人手中出现,我仰起头来时,才感觉到男人很高大,我的头仰得越高才感觉到他的高大。他阅读的时候显得很投入,就像他刚才把目光投在我脸上时显得很专注。我盯着书的封面,这本书对我是一种勾引。
终于可以靠近一张餐桌了,这是惟一的一张餐桌,他和我都不得不走上前去面对那张餐桌。我愿意跟他同桌,因为我想翻一翻他手中的浮士德。我的目光友好的使他的目光也变得温存起来。 我们各自要了两杯啤酒,因为短距离,所以,我们开始慢慢地聊天。那本书就放在餐桌上,那像浮雕一样的书封面,更像勾引这个词汇般使我的身心激荡。经过他的允许,我终于可以翻开书了,哪知道,这本书一旦来到我手上,已经使我解除了饥饿之感。我们从餐桌回到硬座厢,我们就在各自的对面轻轻地呼吸着。我一直翻拂着他的书,他不得不开始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跟我说话,谈论的话题断断续续,我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因为我的手一直握着那本书,像是把手伸在磁铁之中。当火车进入半夜时,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睡觉,似乎只有我和他是清醒者,他突然问:“你喜欢歌德吗”我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他的面孔我现在想起来已经一片模糊,我只记得他跟我谈论浮士德时的那种声音。
总之,在他离开之前的三个多小时里,他一直跟我谈论着歌德的浮士德。正当我的目光被他的声音点燃时,他突然告诉我说,再过十分钟火车就进一座小站了,他就要在那里下车,他的老母亲生活在那座小城市,他要去看望母亲。十分钟时间就像一片树叶在风中轻扬而去。我看着他的脸,我记得那应该是一张三十岁的男人的脸。我还记得他穿着米色的风衣的高大身体,就在十分钟以后,就在他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手提箱子的那一刻,我突然站起来把浮士德递给他,他的手本已经伸过来了,突然他改变了主意对我说:“这本书就送给你吧”这个临时的决定使我欣喜欢如狂的同时也使我陷入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之中去,我脱口而出说:“你应该把你的地址给我留下来。”
他已经转身,他已经听不到我声音了,在月台上,我把头探出窗外,我看见了他,我又开始重复着这句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话,然而,他没听见,他对我点点头,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于是,火车开走了,火车上短暂的旅伴消失了,我至今依然保存着浮士德,如果当初他留下地址,我也许会给他写信,或者会乘坐火车去找他。然而,任何消失的事物都是一种不朽的怀念。
1987年 滇缅小镇小的堕胎之路
吴竹花的腹部并不挺立,然而,她却怀孕了,这是一个现实:1987年深秋的午后,吴竹花来到了我身边,让我陪她找一个地方堕胎。吴竹花翘起嘴唇说:“我想去一个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出我的一个地方去堕胎。”我问她孩子是谁的,为什么不去找那个男人,吴竹花翘起嘴唇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已经怀孕,在我不知道怀孕之前,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一再申明那个男人对她的怀孕负有责任,而且我是吴竹花的好友,也不知道他的男友是谁。吴竹花说她是违背道德,违背规则,违背一切习俗,违背一切家人意志与那个男人相识相爱的。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也许吴竹花有难言之隐,也许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
我们站在县城的路上随便搭上了一辆货车,吴竹花翘起嘴唇对我说:“但愿这辆车走得越远越好,我响往最远最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跟我的历史没有关系。”吴竹花说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就睡着了。我看着越来越幽深的热带雨林,我看着逃窜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小松鼠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我看着陌生的货车司机黝黑的面孔,他沉默着,仿佛石头一样;我望着把头依倚在我肩膀上的吴竹花的脸,她年轻的脸,她桃色似的脸如今正卷进一场身体的事件之中。所以,她正在为身体寻找自由的角度。
货车在一座小吃店吃午餐时,我劝诫吴竹花说:“如果你勇敢一些,你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吴竹花忧伤地又一次翘起嘴唇说:“我对这个孩子降临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无法让孩子继续在我体内生长下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她那高高翘起的艳红色嘴唇没有涂任何一种口红,仿佛花的颜色,仿佛花蕊轻柔地荡漾着。我没有说话,我们继续搭上货车前行。对此,吴竹花充满了身体的释放,仿佛她的身体连接的是远方的旅程,仿佛在货车轮子朝着前移动之中,吴竹花越来越清晰地触摸到了她的自由。
黄昏,我们的眼睛被染成茶色时,货车司机告诉我们目的地到了。他的货车不再往前走了,让我们下车。我和吴竹花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仿佛肯定了这种现实:所以,当我们的身体如同两只箱子抛掷在这座滇缅小镇时,我嗅到了芒果树的香味,吴竹花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香味荡漾中颤栗着,她环顾着四周,她纤细而挺立的身体,那青春的身体将在这座滇缅小镇上经历一场磨难。黄昏如同茂密的热带雨林穿行在我们的迷离和方向之间。终于寻找到了一座小旅馆。首先,我们在寻找着洗澡房,经过漫长的热带世界的旅程,我们的身体已经变得汗淋淋的。当我们站在乡水笼头下面时,我们总共四个女人,四个女人的裸体对视着,我们沐浴,我们沉入水龙头喷溅而出的温水之中去,我们尽情地想彻底清洗干净身体上的那汗渍和肌肤上的一切负担。就在我擦干肌肤上的水时,我看见了吴竹花正盯着另一个浴者的背影,那个浴者竟然是一个孕妇,而且她已经到了那种快要分娩的时节,她高高地挺立着的腹部,骄傲地毫不动摇的挺立着。
吴竹花仿佛寻找到了伙伴,寻找到了同病相怜中的伙伴,回到旅馆住下来,我听见了从吴竹花床上发出来的身体辗转声。那辗转声仿佛碰到了荆棘,仿佛已经从铺满荆棘的道路处寻找到了暗香和花朵。
第二天,我们依然按照预先的计划寻找到了滇缅小镇上的卫生所。就在我们走进卫生所时,吴竹花突然作出一个重大的选择,她把手放在腹部,仿佛在触摸着琴键,仿佛在弓与弦之间选择音符;就在这种转折点中,我看见了吴竹花那高高翘起的如同茶花一样艳红的嘴唇,她把她那犹如胚芽变成果实的秘密告诉我时,我愣住了。然而,我却坚定地支持她的决定,并对她说道:“你留下孩子会使你很快成为母亲,这就是你的命运。”她翘起嘴唇对我说:“我就是想让这个孩子在我体内成长,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个命运使吴竹花二十多年以后出现在我面前,使她理所当然地呈现出了她二十岁的女儿的身体。
1992年 漂亮女友瘾君子的生活
她吸香烟的历史就像抖落在一只暗盒之中的烟灰,那些粉沫或者像珍珠的碎片,或者像羽毛的碎片。总之,我认识她时,她的脸,她的修长的美腿,以及纤细的指甲仿佛都已经溶解在那只暗盒之中去。只要见到她,她总是以香烟为伴,有很长时间,因为失恋,之前,她经历过好几次风暴似的爱情,据说每一次都给她的灵魂带来了彻头彻尾的震荡,乃至于她的肉体像是为爱神而存活着。她容易陷入爱情,是因为她漂亮,她是那种很容易让见到她的陌生男人产生感觉的男人,所以,她避免不了受到骚忧。爱情,在现实的意义上来说,更多的就是两个人的骚扰,就像婚姻注定是两个人的战争一样。
她低领处的肌肤里散发出一种肉欲,女性的低领处更像未被人重视的歌吟过的私处,当我第一次在一座酒巴看见她的时候,她的领口很低,像坠入深渊口,呈现粉红色或肉色,她坐在一个男人对面,那男人表面上跟她喝着黑啤,实际上是在跟她调情,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领口,再后来,她醉了,她经常在酒巴醉去,在她热恋和失恋时,总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着几瓶黑啤。我们之所以成为朋友,大约也是因为黑啤。在1992年漫长的春夏秋冬季节,我陷入了酒巴,因为颓废的我最适宜在酒巴耗尽我夜晚的生活。
我的女友叫凌菲,她不仅喝黑啤,她还吸香烟,在那个颓废的世界里,她很符合我审美的一种风景。我仿佛在观看她演戏:她除了吸香烟喝黑啤之外,似乎把整个夜晚的生活用来与男人约会。为此,她毫不掩饰地生活,她总是会把她的新男友带到酒巴,看见她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被她所固执地占领。也许她已经变成了黑啤酒巴的一个常客,她所置身的那个角落,幽暗,像酒巴灯散发出葱绿色,似乎可以把她的骨头照亮。而我所置身的同样是一个角落。1992年,不知为什么,我简直是如痴痴如醉地迷恋着酒巴,我所置身的角落像一尾鱼一样摆动着,像鱼尾受伤之后在水面上无奈地抽动着,这是治愈伤痕的方式。
而凌菲总是会夹着香烟,从她所置身的那个葱绿色的角落发出一种暗示,证明她和我一样生活在酒巴。转眼之间进入了秋天,凌菲失恋了,秋天,我们所置身的黑啤酒巴仿佛一夜之间飘落了。凌菲穿过酒巴来到我身边,她比任何以往都显得忧伤,身体仿佛中了魔法,丧失了以往我在酒巴灯光下看见的那种鲜活。她的脖颈比以往显得清瘦,面颊也凹了下去,她吐出一口香烟,突然焦灼地颤抖起来,我以为她病了,问她是否需要让我送她到医院治疗她摇了摇头,随即从包里抽出一支注射器,不顾我在场,不顾我的猜测,我目光中的质问和惊恐的挎问,猛然间把注身器插入了她已裸露的手臂。
她终于平息了身体中的抽搐,然后以一种麻木的舒服的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别告诉他,别告诉任何一个人,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我自始至终都在颤抖,我想,我已经害怕了,不如说我已经被这个只有在人们的口头传说中在电影院的镜头中所看见的一场景,被迫接受了一场强有力的刺激。所以,有很长时间,我不再出入于酒巴,与其说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如说我害怕见到我的漂亮的女友变成了一个瘾君子。然而,受到某种东西的驱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还是进了黑啤酒巴,那个散发出葱绿色的灯光的小小角落,突然空了,像无底洞穴一样空荡不安。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对男女,女人像泡沫时代的情歌一样性感,男人像泡沫时代的堤坝,葱绿灯光照在他们脸上,如同照在春天般的果园里。
我再也没有见到酒巴的女友凌菲,她消失在1992年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日子里,我陪朋友去戒毒所看她的朋友,我十分意外地见到了凌菲,当时,她正同戒毒所的成员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做着广播体操,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波浪似的长卷发,披在肩上,我似乎看见了她的宿命:一种烟灰盒中的粉沫在飞溅,而此刻,她的四肢在运动中寻找着阳光。
1994年 小镇上的发廊女友
西南边陲的一座小镇上,我的朋友乔丽花,开了一家发廊。靠发廊维系着她的现实生活。她是从遥远的北方来到小镇的,我在省城见到她时,她刚走出火车站。当时,她也写诗,在她给我的信笺之中,经常夹着一页十二行诗,她想做流浪诗人,所以在1994年离家出走来到了昆明。她一见到这座城市就厌倦似地说:“我还是想到一个角落中去,到一个最南边的角落,我想,在那里,我会真正地遗忘过去的一切。”在她年仅20多岁的身体里,似乎集蕴起许多历史,她隐隐地透露出一些痕迹:年仅十二岁就遭遇到生母的离世,十四岁父亲再婚,给她带来了一个狐狸似的后母。于是,她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离家出走了。然后十七岁早恋,恋人却在她十八岁的春天把她抛弃,因此,她迷恋上了诗歌。
她只在省城昆明停留了三天就搭上了辆大客车朝着南边的小镇而去。一个多月以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她告诉我,她住进了小镇旅馆,天气很热,然而,她却喜欢这座闷热的大火炉。她想她会在这座小镇花光她随身携带的最后一些硬币,然后再寻找生存的出路。现在,她站在一棵芒果树下,那硕大的芒果已经等候她用手去摘,她过去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生活,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芒果。所以,她仿佛被根须缠绕住了,她不再生起流浪的念头来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我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信中描述了她的现实,她已经在半个多月前开了一家发廊,凭着她的青春,她跟一个做水果生意的商人借到了一小笔资金,使她在芒果树下租到了一间小屋;凭着她的聪明,她很快就学会了开发廊的一切技艺;凭着她的灵性,如今她的身心充满了谜一样的幻想,她想扎下根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1994年的冬天,我来到了这座离省城很远的边陲小镇。在远隔小镇的地方,阵阵热风呼啸而来,迫使我脱下冬装。事先,我并没有告诉我女友我会到小镇看她,所以,当我出现在发廊外时,我看见了我女友的影子,她的头发已染成金黄色,她正为一个男人洗头,她光洁的神态使我想起了“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