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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1 陈忠实 第 1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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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

  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无论男的

  女的,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

  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

  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

  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

  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

  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

  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

  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

  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

  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

  建脑瓜子。”她爽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

  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革命军人的志愿,围城结

  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聪慧尤其是他

  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得

  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白我约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白灵

  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

  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革命成功

  ”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

  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

  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

  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

  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xishun起来,她不由地

  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

  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

  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

  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1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

  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

  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

  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革命的事。

  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摆着的。

  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白鹿

  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

  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革命的领导人的鹿兆鹏

  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

  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

  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

  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

  进,胜利指日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

  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

  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白嘉轩

  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

  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母亲惊讶地问:“明天就

  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

  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

  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

  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欢教书。革

  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

  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

  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

  “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

  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

  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

  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领导国民革命形势大好!

  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

  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

  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

  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

  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

  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

  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

  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

  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

  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

  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

  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

  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

  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

  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

  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

  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

  嘛!”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

  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

  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

  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

  嗦着花白胡须的嘴巴喃喃他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真实性。

  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村庄的动静,白

  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乱

  不乱。他不抢不谕,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党也好,也好,

  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他这佯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

  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人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

  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

  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

  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

  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

  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

  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

  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

  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

  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

  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

  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

  ”。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动了。黑娃

  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

  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r菜蒸馍白吃了!

  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喝凉水一样。”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

  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他找

  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那位弟兄的父亲蹲在门坎上抽旱烟,拒绝黑娃进门。老汉破

  裂开花的棉窝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他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

  门独户谁也不敢得罪。你要闹腾你尽管闹腾,俺娃绝不挡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

  娃闹腾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气蹲下来对老汉宣传革命道理。老汉听不下几句就拒

  绝再听:“说的好着哩对着哩!俺家老几辈都是猪都是j,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

  寻吃食儿,旁的事干不来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

  汉噌地站起来,把菜刀抓起来撑在手里。黑娃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就转过身走了。老

  汉却一蹦子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擦着的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

  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的饭钱。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铆劲

  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衣置枋1去!,

  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下的革命

  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讲给人家,却引发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鹿兆鹏的培训班

  开班时日已到,他仅仅只发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的白兴儿,一个是他的

  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发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

  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

  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不怪你。咱们白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

  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家坊的锣

  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激昂震撼人心,却算不得原上最好的

  锣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

  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鼓点儿就驻足倚马如醉如痴,遂

  之钦定为官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白鹿村锣鼓

  班子的班头是白嘉轩,敲得一手好鼓,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

  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

  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交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经作古。贺老大

  一头黑白混杂的头发,一脸白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c下龙旗就对黑娃

  说:“黑娃你说敲啥今日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他说:“敲《风搅雪》。再

  敲《十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

  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j毛传帖

  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1!”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交农,运动之后说:

  “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你们这回要把

  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的牌子

  挂在学校门口,白地绿字,绿色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

  讲台只讲了一句:“凤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干已经夜深,鹿兆鹏感到很累,伸开双臂

  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睡觉,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杀两盘。”鹿兆鹏也突

  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兴趣淡了,咱俩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

  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勺良吃娃”的游戏。除了这两种游戏白鹿原还流行一

  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

  泥团或树枝树悠飘落下来,落满

  他的礼帽和肩头。当他尽兴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厅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们已经拜过

  祖宗,也向白赵氏叩过头,只等着给他拜年祝福了。

  当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轮廓的时候,一家人围在大方桌前吃饺子,有一位

  族人惊慌失措跑来向他报告了黑娃在祠堂乱砸乱挖的的消息。白嘉轩仍然不慌不忙

  地吃饺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别多。与一般人相反,每当遇事他不仅不减饭量反而

  食欲大振。吃饱了再说!哪怕死了也不当饿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布:“

  孝文,你把该当办的事虑一遍,别把哪个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请执事。孝义,

  你先去给你三伯拜年。”吩咐完毕以后,白嘉轩就走进了马号。长工鹿三离过年剩

  下三天的时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后住进马号,绝不让儿子们代劳。大

  年初一他让全家人歇息,自己却在祠堂祭过祖宗之后就在祠堂门口领着锣鼓班子敲

  个痛快。现在,他喂过牲畜丢下搅草g子又走进轧花机房,踩得轧花机又哳哳哳哳

  欢唱起来。

  正月初三准备给孝武完婚,亲朋族人都劝他缓一缓,缓过了眼下的乱世再办,

  甚至亲家冷先生也趋同这种意向,但他却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闹他的革命,咱

  办咱的婚事,两不相干喀!农协没说不准男人娶媳妇吧”他把二儿子孝武的婚事

  完全交给长子孝文去经办,让其熟悉婚事中的诸多礼仪以及一些注意事项,而他自

  己只是在重要环节上帮助孝文出出点子。这时三儿子孝义跑进轧花机房说:“爸,

  三伯擦着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嬷嬷教我叫你去哩!”白嘉轩听了一愣,重新穿上袍

  子戴好礼帽走出轧花机房。

  他走进鹿三土围墙上的圆d门,正看见鹿三手里握着长柄矛子,女人爬滚在地

  上死死拖着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着鹿三的另一条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扑

  跳着。白嘉轩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倒冲着白嘉轩斥责起来:“鹿子霖不出头你也不

  露面!人家砸祠堂烧祖宗神轴儿,你们装瞎子你们怕挨鹏刀我不怕。八辈子祖宗

  造孽是我的罪过。我把那个孽子戳了……”白嘉轩却平静他说:“你该着放下矛子,

  咂上烟袋儿背抄起手,到祠堂门口戏楼底下去看热闹。十几家锣鼓家伙几十杆铳子,

  花钱也请不到白鹿村来的。万一你不爱看热闹…”白嘉轩平和认真他说,“我托你

  办的事……应该再去靠实一回。”鹿三忽然记起,给孝武抬媳妇的轿子是他经手租

  赁的。他看见白嘉轩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摆了摆头,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声

  唉叹——

  农协的风暴已经席卷白鹿原。白鹿村也建立了农民协会,黑娃兼任主任,白兴

  儿当副主任,田小娥做妇女主任。各个村手的农协组织部模仿总部成立时的做法,

  摆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在台上,而且发生了两起铡人的事。鹿兆鹏立即让黑娃召集各

  农协主任开会,申明今后再不许随便铡人,也不许再把铡刀摆到会场上,需要处治

  某人需得总部讨论批准。各村农协可以决定斗争和游街的对象,但必须防止群众有

  意或失手打死人。被革命热情鼓荡着的农协头儿们都觉得窝了兴头儿,嗷嗷叫着抱

  怨鹿兆鹏太胆小太心善太手软了。原上那么多财东恶绅村盖子,才铡了不过三五个

  就不许开铡了,革命咋能彻底进行鹿兆鹏大声警告说:“同志们,革命不是一把

  铡刀……”最后令黑娃和农协头儿们鼓舞的是,兆鹏终于听从他们的呼声,决定集

  中目标攻一攻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理由是,农协要求向全体乡民公布本仓自民国

  以来每年征集皇粮的账目。

  白鹿镇随之出现了游街的新景观。头一个建立农协的贺家坊开创厂游街的先头

  儿,把贺家坊首富贺耀祖夫妇用绳素捆着牵牛拉羊似的拉到白鹿镇上游了一周八匝,

  各个村子的农协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村子的财东恶绅牵着拽着到白鹿镇游街示众,

  花样不断翻新,纸糊的尖顶帽子扣在被游斗者的头上,红红绿绿的寿衣强迫他们穿

  到身上,脸上涂抹着锅底黑灰又点缀着白色浆糊,有的别出心裁把稀粪劈头盖脑浇

  下去,每逢三六九集日,镇上空前热闹拥挤,人们观看那些昔日里曾经是原上各个

  村子顶体面的人物的洋相和丑态。白鹿镇的游街景观随后便屡见不鲜见多不奇了,

  很快也就失去了观众,及至农协总部要游斗田福贤的消息传出,刚刚冷却下去的热

  情和新奇感又高涨起来。还有一个更富刺激的因素,就是白鹿村的鹿子霖将同时被

  推到台上去,儿子斗老子,真个是睁眼不认六亲啦!

  把田福贤推上白鹿村的戏楼是白鹿原农动发展的最高峰。会址仍然选在白

  鹿村祠堂前的戏楼。鹿兆鹏亲自主持这场非同寻常的斗争大会。陪斗的有白鹿仓下

  辖的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已经查明,自从田福贤出任本仓总乡约以来,几乎一

  年不空地在征集皇粮的时候都悄悄加了码,九个乡约无一例外地参与了分赃。黑娃

  逐年逐条公布了他们加码的比例和多收的粮食数字,逐个公布了田福贤和九个乡约

  分赃的粮数。台下由可怕的静寂突然变得像狂风暴雨一样呼叫“抬铡刀来!”鹿兆

  鹏站到台前,吼哑了嗓子也制止不住已经起来的s动,他迫不得已从腰里拔出

  一把短枪,朝空中放了一枪,台下才得以安静下来。他便抓住时机宣布让证人作揭

  发。

  作证揭发的是白鹿仓的金书手,田福贤加码征粮的全部底细都在他的明细账上

  记着。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找田福贤算账之前,先把金书手叫到农协总部,同时把

  一把铡刀抬到门外的台阶上。金书手一瞅见沾着碗客血痕的铡刀,脸上骤然失了血

  色:“好黑娃,好鹿兆谦爷哩,你听我说……你问啥我实打实说啥……你把铡刀快

  抬走,我看见那……心里毛草得说不成话。”黑娃让人抬走了铡刀。金书手果然神

  色稳住了,反而爽快他说:“噢呀,你问征粮当中田总乡约搞鬼捣窍的事,我说就

  是了嘛!远的记不得,单是去年刚刚征过我还没忘。本仓民地原额天时地利人和六

  等其制共1112顷50亩。额征夏秋粮3081石1斗5升7合6勺。每石折银1两3钱1分8厘3

  毫5丝8忽9微6纤2尘5渺,共额征银……”黑娃已不耐烦:“你少啰嗦!只说搞鬼捣

  窍弄下多少粮食和银元。”金书手说:“我说前多年的陈账记不清,只记得去年加

  码多征粮食折银1200多两。本仓原额民21297丁,征银1211两4钱5分1厘2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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