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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第4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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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椅子上坐了下来。毕炜又看了我一眼,道:“楚将军,你能征惯战,要你住在这种地方,只怕心中极是不平吧。”

  “禀毕将军,心定万事空。末将在此读书休养,倒也好。”

  “楚将军,你倒能随遇而安。”

  “事已至此,急也无法,就随它去就是了。”

  毕炜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走到墙边,他停住了,转过头道:“楚将军,纵然勇冠三军,亦不能敌心中邪念。而军法无情,不论你立过多大的功劳,一旦犯了军法,就要严处,你可知道?”

  我道:“赏罚分明,这是治军要诀,末将知道。”

  毕炜叹了口气道:“楚将军,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更要从严。我实在想不通,你纵然对皇室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该去行刺殿下。”

  仿佛当头一个霹雳,我根本没想到毕炜会这么说。听他的话,好象我的谋刺之罪已经坐实了,我急道:“毕将军,是邵将军还是邢铁风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么?末将纵然无能,也不能做这等事。”

  毕炜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邢铁风亲眼见你将刺客任吉救出,却不救殿下。而任吉正是与你一同来到帝都的……”

  我急道:“毕将军,任吉可是你派他跟着我的……”

  毕炜面色一沉,喝道:“放肆!”

  我吓了一跳,离座跪下道:“末将胡说了。但我又何理由刺杀殿下?至于未能救出殿下,只是阴差阳错,非我不想救二太子。请毕将军明察。如果我与任吉同谋,那就不该救他出来,应该灭他的口才是。毕将军,你可以询问任吉,便知端倪。”

  我说这话时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任吉明知必死,会不会乱咬一气,把我攀上了。不过我救了他出来,想来他该不会诬蔑我的。

  毕炜盯着我,似乎想看出我的心思,忽然长叹一声道:“可惜,现在太迟了,你的话也没有佐证,旁人只说你是故意不救殿下的。”

  我道:“为何不询问任吉?”

  毕炜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发毛,但我仍然直视着他的目光。现在我不能躲开他的眼光,那样就会让他觉得我心中有愧。可是要面对他的视线实在太让人为难了,他的目光象一把刀一样直插我心底。半晌,他才道:“任吉昨天因伤重而死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起来。任吉被我救出时,伤是很重,一条手臂也被甄以宁砍断,但他最后还能站立,并没有到垂危的境地。我叫道:“这是灭口!”

  “啪”一声,毕炜一个耳光重重扇在我脸上,把我打得一阵头晕。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喝道:“任吉关在我的行营里,难道我灭他的口么?”

  我知道又说错了话,忙垂下头道:“末将又胡说了,毕将军,恕末将死罪。”

  这么低声下气地求饶,实在非我所愿,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性命就在毕炜一念之间。现在死无对证,他要按我的罪名,然后军法从事,实在是易之又易,那样二太子的阵亡也就有了一个交待。

  毕炜又开始背着手踱着步。看着他的皮靴,我一阵阵心悸,他每走一步,我的心都狂跳一阵。踱了一圈,他站住了,慢慢道:“楚将军,我虽与你相知不深,但我相信你不会谋刺殿下。”

  我怔住了。他又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眼里涌出泪水,哽咽着道:“谢谢……多谢毕将军。”

  毕炜却没有轻松起来,只是颓然长叹道:“可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帝君怪罪下来,谁都受不了,依诸将的意思,便是就算冤枉你,也要给帝君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那就是要牺牲我了?我只觉毛发直竖,手不禁握紧了。如果毕炜真要对我说什么“以大局为重”,我也绝不答应。现在我面对的只有毕炜一人,毕炜素有勇名,虽然我手无寸铁,对他多半没什么胜机,我也豁出去了。只要将他抓在手上,以他为人质,我还有机会冲出去。只是就算冲出去,我也会成为朝廷的钦犯,以后就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日子好过了。

  毕炜似乎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将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喝道:“楚将军,此刀是文侯大人亲付于我的‘赤城’,吹毛可断,有先斩后奏之权。”

  那把赤城刀不会在我的百辟刀之下,我纵然百辟刀在手,也未必是毕炜的对手,不用说现在赤手空拳了。我一下泄气,颓然道:“毕将军,我知道,为了平息众议,也为了让前线众将不至于受帝君之责,该用我这人头来搪塞一下吧?只是不知该给我安个什么用意?末将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刺杀殿下。”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也已不再低声下气了。虽然还跪在地上,但我抬起头,看着毕炜。毕炜现在却有些不安,躲开我的视线道:“楚将军,虽然诸将有这个意思,但人人都知道楚将军你出生入死,功尚未受赏却落得这个下场,都为你不平,因此谁也不忍说出口来。”

  我冷哼一声道:“这有什么用,假仁假义的话谁都会说。要是用你毕将军的人头去平息帝君之怒,末将我还会痛哭流涕一番,等砍了你的头后再在大庭广众下说是悔不曾舍命救你出来。不过,毕将军,我也想不出该怎么找出一个你要刺杀殿下的理由出来。”

  我已是愤怒已极,现在话中也满是讥刺之意。我已不怕毕炜恼羞成怒,反正都是一个死,那我死前总得痛快一下。只是我虽在战阵上迭遭凶险,但没有战死沙场,倒是屡次差点死在自己人手上。以前可以说是运气,都逃了过来,这回却大概逃不过了。

  二太子失陷之责,实在太大了。我握紧了拳,只待毕炜叫人将我带下去,我便要不顾一切,抄起边上的凳子向毕炜砸去。

  毕炜道:“楚将军,你不必绝望。现在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抓住,那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他的话又象一个霹雳在我头顶炸响,我又惊又喜,又怕他是在骗我,道:“是什么?”

  “你昨天不是捉回了一个蛇人么?”

  我猛地想起那个那些女人舍命也要保护的矮小蛇人来。那蛇人我命曹闻道将它捆好后一直放在车上,在几辆大车退入城后我记得它也好端端地搁在车上。只是我一见毕炜就被抓了起来,也不知它的下落。我道:“怎么了?”

  毕炜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道:“蛇人求和,愿以殿下来交换这个蛇人。”

  二太子没死!这个消息让我又惊又喜,连蛇人会来求和这件事也不觉得太奇怪了。我叫道:“真有此事?殿下还没死么?”

  “昨天下午,蛇人便派了一个来谈判。先前我们恐怕敌人有诈,那来使才到城下便被守兵飞箭射死,没想到蛇人竟然连着派了三回,第四回我们才让那蛇人进来,它交给我们一封书札,要求以殿下交换那个俘虏。”

  我俘获那个蛇人纯粹是因为那些女子要舍命救它,我把那蛇人抓回来,实在是想好好折磨它一番,没想到这个蛇人竟然能救我。我喜道:“那么,为何不答应它们?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是怕没人敢去蛇人营中接二太子来么?末将愿往。”

  毕炜闻言,一把抓住我的肩头道:“果然?你当真愿去?那就好,只要将二太子救出,你就自然洗清冤屈,而且立下奇功一件了。”

  我笑道:“我这条命也是条烂命,反正迟早要丢的。与其被自己人砍死,死后还担个叛逆之名,我宁可死在蛇人手里,这样还能混个英勇战死的名声。”

  毕炜一定有些脸红。虽然他一脸大胡子,我也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他眼角下的皮肤也红了。他没再敢看我,只是道:“那蛇人来使还在我们营中。据他说,你抓来的那俘虏叫什么百卉,是蛇人的什么公主。”

  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百卉公主”,这名字倒是清丽可人,原来那蛇人是个母的。可是一想到那副蛇人的嘴脸,和“公主”这个词差得也太远了。没想到我抓了个公主回来,怪不得那些蛇人在我们逃回来时仍然穷追不舍,那是想抢回那个“百卉公主”吧。

  冥冥中,也真有什么神灵在守护着我吧。我不禁在暗自感谢上苍。当我被抓起来后,我不知骂过多少次上天的昏庸不明,现在却又在后悔那时骂得太狠了。

  毕炜又拿出一张图道:“来,你看,你的任务便是跟着那来使去蛇人营中,看一看殿下的安危。明日在城西交换时,我会命人在这里连夜挖掘一条地道,到时向你示意,你要抓住时机带着殿下钻进地道,定要将他救出来。”

  我有些不悦地道:“在蛇人营中,我孤身一个会有什么办法?蛇人纵然是些妖兽,但既然它们有心谈判,为何还要出这种机变?”

  毕炜道:“兵不厌诈,安知蛇人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主意。”

  我道:“明天换俘,离城如此之近,蛇人会答应么?”

  毕炜笑道:“蛇人到底只是生番,它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变化,那来使已经答应了。不过你到蛇人营中,只怕还会有一番波折,好自为之吧。”

  他笑得有些诡秘,让我有些不舒服。文侯以智计著称,毕炜是他的爱将,倒也已经学了几分,纵然深负勇将之名,却一样喜用诈术。也许对蛇人是不必太光明正大,不管怎么说,能将二太子救出,我也就可以洗脱罪名了。我又跪了下来,道:“末将定不负此命。”

  毕炜又象是有些不安,伸手扶住我的肩道:“楚将军,起来吧,起来吧。”

  我站起身,仍有些兴奋地道:“毕将军,蛇人的使者话说得流利么?我见过几个蛇人,话说得极好,只听声音绝不知道那是蛇人。”

  毕炜道:“能充使者,自然流利。楚将军,我已命人将你的刀枪战马都带来了,一会儿便随那蛇人使者过去。”

  他叫过两个亲兵带我去。出去前我又向他行了一礼,心中已是一片轻松。方才我还是个阶下囚,现在又成为一个将领了。如果一切顺利,那我还可以立下功劳,只怕这一功比劫营的功劳更大。

  那两个亲兵给我梳洗后,黑月铠也修理一新,飞羽的伤本就不重,没什么大碍,现在已是精神百倍,看见我便将头挨挨擦擦的,很是亲热。将马带过来的士兵对我道:“楚将军,你这马好凶,别的马根本不敢跟它同槽吃料,没想到在你跟前倒是很温顺。”将百辟刀交还给我时,我心中不由一阵激动。这柄刀跟了我许久,几乎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份。这柄古之名将李思进的佩刀,上面也许也有李思进的英灵在佑护着我吧。

  我周身上下都收拾好了,试了试腿上的伤,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骑在马上时更觉不出来了。毕炜和邵风观已在西门等我,邵风观一见我有些不安,大概他曾经说我的坏话,现在有些不安吧。我自不去与他计较,也不敢跟他计较,在他们面前滚鞍下马道:“末将楚休红,见过邵将军,毕将军。”

  邵风观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也在躲开我的视线,毕炜却笑道:“楚将军,望你马到成功。”

  太阳下,他的明光铠亮得耀眼,象是天神。我衷心道:“末将知道,定会全力营救殿下脱险。”

  这时,毕炜看了看东边道:“来了。”我回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那是蛇人使者的车吧。

  第二十一章 诈术欺人

  蛇人的使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宽檐大帽。这副打扮使得它更有几分像人,如果不看长衫下露出的那半截蛇身,乍一看也跟一个士人没什么两样。它的眼睛与人眼大为不同,但是从它的眼睛里却透露出一种睿智,与平常在战场上见到的蛇人大为不同。

  到了毕炜马前,那蛇人在车上抬起上半身,道:“毕将军,来城中多谢将军款待,明日过后,我们又要重新开战了。”

  它的话字正腔圆,边上一些没见过这使者的士兵不由得都惊呼了一声。他说话时,我发现邵风观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不知是不是在害怕。这蛇人孤身在我们军中,连一点惧意也没有,尽管对方是蛇人,我也不禁有些敬佩。

  毕炜笑道:“木昆先生,这个自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位是我军的前锋营统制楚休红将军,希望你保证他的安全。”

  那个叫“木昆”的蛇人咧开嘴,大概是在冷笑:“伏羲女娲的子孙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它居然自称为“人”,这让我有些好笑。这时毕炜的马有些烦躁,打了个响鼻,毕炜拍拍他的座马道:“木昆先生,请回吧,毕炜初到东平城,居然能见到木昆先生这等人物,实在三生有幸。”

  木昆点了点头道:“木昆亦是如此,有毕将军与邵将军两位,实在是我军之福。”

  他们的话表面上很是客气,内里却剑拔弩张,这木昆虽然只是蛇人,口齿却大是灵便,不卑不亢,丝毫不落下风。毕炜也点点头道:“正是。”他转向我道:“楚将军,请你与木昆先生一同前去,若殿下无恙,明日与殿下一同在这门外交换。”

  木昆打量了我一下,似乎是在掂量一下我在帝国军的分量是否足以充当使者,毕炜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木昆先生,楚将军虽然年轻,却是身经百战的勇将,百卉公主便是由他带回来的。”

  木昆一张满是鳞片的脸仍是动也不动,好像蛇人没有多少表情,不知它心中怎么想。他将我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道:“原来楚将军是前日夜袭我军军营的人,实在失敬。”他向我拱了拱手,却又道:“楚将军,想取你性命的人可大有人在,随我回去,你可放心?”

  我道:“军人一生不免死于刀剑,又有何惧。”

  木昆咧开嘴,又发出了一声笑:“果然去得。”他对毕炜和邵风观又拱拱手道:“毕将军,邵将军,那我就走了,明日请将军带百卉公主来交换你们的那个殿下。”

  它说到“殿下”时有些不屑,我也不去多想,翻身上了马道:“毕将军,邵将军,末将告辞了。”

  城门缓缓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木昆拉了拉疆绳,马车在周围士兵的目光中驶了出去。我跟在它身后,等一过吊桥,回头又看了看东平城。东平城的城门已关上了,吊桥也正在拉上,巍峨的城墙仿佛耸入云天。

  蛇人的阵营在一里开外,临出门时我不时瞟一眼地面,猜测着毕炜会将地道的开口开在哪儿。木昆一路上却与在城中的健谈大不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了。已是暮春时候,路两边绿草茸茸,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红黄蓝白紫都有,坐在马上看着周围,一时竟有种春日踏青的错觉。

  走了一程,木昆忽然用马鞭一扬道:“楚将军,前面就是了,请你跟着我不要分开。”

  它突然对我说话了,我倒是一怔,马上道:“是。”

  蛇人的阵营仍然东倒西歪,虽然经过了修整,但不少地方还是留着火烧过的痕迹。一到营门前,木昆高声道:“木昆归来,快开门!”

  门“吱呀呀”地开了,从门里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了一大批持械的蛇人,总有两三百个。那些蛇人将我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着。它们的口齿和木昆不能同日而语,支支吾吾地只是些零碎的单词,我听了半天只是约略听到了“百卉公主”“怪物”之类。开始我还知道“怪物”的含意,见有蛇人在说时探头探脑地看我,我猛地省悟它们所说的“怪物”指的是我。

  在蛇人眼中,只有蛇人的样子才是人的样子吧,像我这样下身有两条腿的,在它们看来的确是怪物了。木昆挥鞭将它们驱散,侧过头道:“楚将军,前晚我军被你们冲营,辎重丧失殆尽,它们居然不怎么怨恨你。”

  它对我说话颇为客气,我几乎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木昆带着我穿过一队队蛇人向前走去。走过那天我们碰到那些女子的地方,只见里面还有些焦炭未清除,有些女子正在打扫,一见到我,一个女子“咦”了一声,跟边上的女子说了一阵,大概她们还记得我,几个人全跑到栏杆边上来看我。有个在一边拿着长鞭的蛇人高声喝道:“回去!”手中长鞭“啪”地打了一下,那些女子有些畏缩地退了回去,在她们脸上,甚至,有些是痛恨。

  木昆绕过这中军,已到了蛇人的后营。那天我们未能冲入后营,里面倒仍是很平静。蛇人营帐较我当初在高鹫城外见到的已齐整了许多,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蛇人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我正想着,木昆忽然停住车,道:“楚将军,到了,请随我来。”

  这是座很高大的营帐,大概是蛇人的中军帐吧。没想到蛇人的中军帐并不在中军,反而在后营。我跳下马,将飞羽拴在一边,捧着那个锦盒,一想到马上要看到蛇人的主将,心头不禁一阵激动。这不是害怕,更多的是好奇。

  木昆带着我走了进去。蛇人主帅住的地方居然也简陋之极,除了几张桌子便什么也没有,一个身披铁甲的蛇人正盘在一张竹床上,如果只看上半身,那也和人没什么不同,一段粗大的蛇身盘成一圈,活像一盘缆绳,边上则有两个持着武器的蛇人盘在地上。那武器有些怪,是长柄斧,斧头很沉重,这样的武器大概也只有蛇人能用。因为没有灯烛,里面很暗,看不清那蛇人的面目。不过就算有火把,我想我也不会知道蛇人和蛇人有什么不同,在我印象中,蛇人好像全长得一个模样。

  木昆伏倒上半身,高声道:“山都将军,末将木昆与北军主将达成协议,现北军使者楚休红将军随我前来下书。”

  木昆自称是“末将”没怎么让我吃惊,我吃惊的是它所说的那主将名讳。它称呼的是“山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我潜入高鹫城外的蛇人营中时,听到那个蛇人军的主将名字也是叫山都!我抬起头看着那蛇人,但还是不太看得清。

  山都道:“让他拿上来。”

  我可以凑近些看到它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些激动。尽管蛇人并不是人,可居然在蛇人营中能碰到一个相识的,倒是让我觉得意外。我捧着那锦盒上前,高声道:“我是帝国军前锋营统制,下将军楚休红,请山都将军过目。”

  我走了几步,没等走到案前,边上的一个蛇人过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将锦盒交给它,仍是看着那蛇人。这时已经可以看清面目了,但实在分辨不出那蛇人和边上的有什么不同,我正想退下,山都忽然道:“是你?”

  它的声音透着惊讶。我已明白这个山都定是高鹫外统率那时的辎重营的那个山都,站住了道:“山都将军,我们大概在高鹫城外见过一面了吧?”

  山都猛地直起身子,伸手从身后拔出了一把刀。这刀很大,但在它手中却像把腰刀一样。我向后退了一步,也将手按在了腰间。木昆在一边有些吃惊,游上来道:“将军,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请将军息怒。”

  山都将刀指着我道:“是你!就是你杀了巴吞!”

  山都的帝国语没有木昆标准,听起来有些含糊,但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我恍惚又回到了高鹫城外,在旗杆顶上听到了山都指着我说这句话。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巴吞”到底是谁,死在我手上的蛇人前前后后总有十来个了,如果每个蛇人都有两个要为它们报仇的蛇人,那么我在蛇人中结下的仇家准也有好几十个。我知道在蛇人营中与山都动手准是死路一条,但我总不能轻易就让它杀了。我的手按在百辟刀上,喝道:“不管巴吞是谁,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如果你要报仇,今天正是时候,过来吧。”

  木昆高声道:“山都将军,我以伏羲女娲大神的名义在北军主帅前保证楚休红将军的安全,请将军不要冲动。”

  山都瞪着我,一双金黄铯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嘴里的舌头不住伸缩,倒更像是火苗。我的五指已紧紧抓住百辟刀的刀柄,明明知道自己已处生死关头,但内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半晌,山都忽然缩了回去,刀也放回竹床上,低声道:“楚休红,我记得这个名字。”

  它说得怨毒之极,我听得浑身都一阵发寒。被人威胁也不是第一次,但被一个蛇人如此威胁倒是前所未有的。我只觉掌心汗水淋漓,也低声道:“山都将军,若有机会允随时奉陪。”

  跟一个蛇人单打独斗,我是必死无疑。但是我绝不能受人威胁,就算是蛇人也不行。

  山都重新盘回竹床上,边上那个蛇人将锦盒交到它手上,山都打了开来,从中取出一卷帛书。他凑到脸上看了一阵,忽道:“木昆,明天换俘,你答应了?”

  木昆弯了弯上半身,大概是行礼:“末将答应了。”

  “他们这些怪物最会骗人,这会是真的么?”

  木昆道:“山都将军,不论如何,我等没别的路好走,不然没办法向大王交代。”

  山都又看了看我,道:“好吧,明天若有什么变故,那我马上将你与那个俘虏一起碎尸万段,还有那些女子。”

  它的话充满威胁之意,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不敢再看它的眼睛,只是道:“我来这儿,山都将军要杀我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就算山都将军马上要杀我,你放心,我也不会束手就擒。”

  山都大概被我的话气得有些发呆,手揉着那封帛书,将帛书揉成一团。帛书的轴是上好坚木所制,山都竟然能揉成那样,里面的坚木定已化成了木屑。如果它的手来拧我的脑袋的话,只怕连脑浆也会被拧出来的。那个百卉公主大概对山都来说很重要,幸好它不知道我是将那女蛇人擒走的人,不然我怕它会不顾一切来砍了我。

  木昆道:“山都将军,今晚让楚休红将军见过那俘虏,明日太阳升到头顶时便可交换了。”

  山都的身体还在起伏不定,似是在压制自己的怒气,好半天,才哼了一声道:“带下去!”

  木昆又行了一礼,我也向山都行了一礼,昂然跟着木昆走出营帐。一出营帐,外面阳光普照,方才在帐中的情形越发像个噩梦。木昆却大概以为我吓着了,在一边道:“楚将军请放心,山都将军最是说话算话,在我军营中,你只要不先挑衅,肯定不会有危险的。”

  它居然会安慰我,我更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我道:“你带我到殿下营里去吧。”

  木昆应了一声,上了马车,我也跳上飞羽跟在它身后。两边的蛇人不时游过来观看我一番,我骑在飞羽上比它们还高,它们一伸长身体,便像一堆豆芽一样,密密麻麻的一排。木昆在蛇人群中走过,领着我到了中军。

  中军那些女子还在干活,有几个强壮些的正在搭帐篷。那晚我们一把大火,把她们的栖身之所也烧掉了,她们也不得不做这些事了。木昆忽然道:“楚将军,你们将我们圈养的猪全烧死了,却是害了这些女子。”

  它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觉身上又有一阵寒意,惊道:“你们……你们还在吃人?”

  “本来已不吃了,但楚将军你把我们的食物全烧死,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吃了。”它说着,突然嘴角一弯,像是笑了笑。我道:“你们……”

  但我说不出话来。那些女子如此维护那个百卉公主,大概是因为百卉公主能保护她们。但是我自以为是她们的救星,实际上却把她们的保护者抓走,反而是害了她们,怪不得她们那时会冲过来要保护那蛇人,而刚才看到我时又有痛恨之意。

  木昆领着我到了一座帐篷外。这帐篷掩在一堆蛇人中间,门口也有两个蛇人把守,一见到我们,守着门的两个蛇人举起了长枪,让我们进去。木昆先走了进去,我还没进门,便听得里面有人惊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是太子,我有钱,你们要什么就给你们什么!”

  那是二太子!我又是惊喜又是颓唐。这就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太子么?失陷在蛇人营中仅仅两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在死的威胁下,就算有冲天的豪气又有何用?

  木昆道:“二殿下,不是来杀你的,倒是有个好消息。”

  我抢到木昆身前,却见二太子蜷缩在帐篷的角落里,身上沾着些稻草泥渍。我一阵心酸,走到他跟前跪了下来道:“殿下,末将楚休红来迟,请殿下恕末将死罪。”

  帐篷里也很是阴暗,二太子乍一见我,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来救我的?”但马上又有些狐疑地道:“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跪在他身前道:“蛇人要用您来与我军交换俘虏,邵将军与毕将军都已经同意了,命我来恭迎殿下回去。”

  二太子的眼睛又有些发亮:“真的能回去了?是真的么?你不会骗我吧?”

  “殿下放心,诸事皆已准备停当,明日殿下便可回去了。”

  二太子站了起来,脸上也有了几分神气:“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连说了几句“太好了”,似乎还想再说点别的,但说了半天,仍又挤出一句“太好了”。我知道二太子现在激动过甚,扶着他坐了下来道:“殿下,你先休息一下吧。”蛇人的帐中连椅凳也没有,他也只好坐在地上的一堆稻草里。看着他,我不禁有些心酸。

  文武双全的二太子,谁会想得到他现在是这副样子?

  木昆在一边道:“二殿下,楚将军明日会带你回去,你放宽心吧。”

  二太子道:“那实在多谢木昆先生了。”他顿了顿道:“那你们先出去吧,我整理一下。”他看来也认识木昆,方才对它怕得要死,现在才算恢复了几分太子的气度。我知道他现在恢复了些理智,便又行了一礼道:“那么末将今晚就在边上陪您,请殿下安心。”

  走出二太子的帐篷,外面的蛇人对我探头探脑,我一身戎装,它们大概从来没有面对一个帝国军却不动手的经历,抓着的长枪也禁不住颤动。这时木昆也走了出来,在我身后道:“楚将军,今晚你就安歇在二殿下边上的帐篷里吧。”

  我转过身对他道:“多谢了。”木昆虽然是个蛇人,但它谈吐得体,气度雍容,我实在无法将它与平常看见的那些生番一般的蛇人相提并论。我解开飞羽,没再上马,木昆也没上车,跟在我身边。

  安排我住的地方就在二太子边上。那帐篷不大,里面也没有床榻椅凳,只用稻草铺了一堆,算是床铺吧。睡在这儿自然不舒服,不过现在当然不能要求太高。木昆将我引到那儿,又道:“不要乱走,若你走得远了,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了。等会我安排人来送上饭菜。楚将军,我军中的食物不比你们的好,可要多多包涵。”

  我笑了笑道:“木昆先生,多谢了。”

  木昆又咧开嘴笑了笑道:“楚将军是连山都将军都恨之入骨的人,自非凡物,我也小看你了。”

  它的笑声其实很难听,又干又硬,但我却不觉得讨厌,甚至觉得它的笑声比一些人,比如西府军的陶守拙那样的人笑起来还要可亲得多,我向他笑了笑,坐了下来道:“人世当真难测,便是昨日,我哪里会想得到居然今天会住到你们营中来。”

  木昆又笑了笑,忽然低下头道:“楚将军,难道你觉得我们真的如此恐怖么?”

  我心头一颤。木昆纵然话说得流利,但毕竟还是个蛇人,现在我怎么能将它当成丨人一般来说话?可是要我把它当成异类,却实在太难了。我叹了口气道:“你们要吃人,怎会让人觉得你们不恐怖?”

  木昆怔了怔,向我点了点头道:“也是。楚将军,我先走了,希望明日不要出意外。”

  它走了出去。走到帐外,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我从不食人,连生肉也不吃的,可有那么多同胞却要茹毛饮血。楚将军,你们一族中是不是也一样的?”

  它的话平平淡淡,但是我却是一阵震惊。木昆说得并没有错,以帝国之大,据说也有一些蛮人是茹毛饮血的,蛇人中却有像木昆这样的了,难道仍要将蛇人全看做一批怪兽么?我一直觉得蛇人在慢慢进步,而有一些却已进步得不亚于人类了,但从来没有像木昆那样将蛇人和人类并列起来看过。

  木昆已走了出去,正在外面交代什么,我坐在地上,想着它的话。

  这营帐没有窗子,从壁上的破洞里照进几丝光来。我手抱着后脑勺坐在地上,背后靠着帐篷,出神地望着那一缕阳光。

  现在战争虽然暂时停止了,但过了明天,战争又将开始。只是,现在我心中对蛇人的看法却有了些改变,以后在与蛇人厮杀时,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只把它们当成兽类了。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外面传来的一个声音惊醒:“楚将军,我可以进来么?”

  这声音有些生硬,想必是个蛇人。没想到蛇人中除了木昆还会有如此有礼貌的。我坐直了,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很矮小的蛇人,它提着一个竹编的三层食盒,到了我跟前,将食盒放在地上道:“楚将军,木昆先生命我给将军送饭。”

  它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瞟我,眼神带着好奇。食盒里是一块烤肉和一竹筒米饭,还有一双筷子。我拿起来吃了两筷,只觉这饭坐得软硬适中,肉也烤得恰到好处,就问道:“咦,是你做的饭菜?”

  那蛇人正在一边看着我,听我问它,它低下头道:“楚将军,我叫米惹,你叫我米惹就行了。这饭菜我可做不出来,以后会学的。”

  我咬了口肉,烤肉里的油汁直流出来,滴到下巴上。我擦了一把道:“是那些女子做的吧,你们也吃这些吗?”

  米惹毕恭毕敬地道:“大多数同伴还是喜欢生吃。楚将军,烧熟了好吃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没吃过生的,不过我想肯定比生的要好吃多了。你没吃过么?”

  它道:“我吃不出有什么好吃。真奇怪,我听你们的那些女人说烧熟的有味道,可我却吃不出味道来。”

  因为蛇吃东西全是吞下去的吧,如果我整口地吞下去,当然也吃不出味道来了。只是这些事我也说不清,轻声道:“其实烧熟吃和生吃也只是习惯,我们国中有些族也喜欢吃生的。”

  我倒不是安慰它,岛夷就喜欢吃生的。在帝都时,我也曾去倭庄见识过,不过实在对那些切成薄片的生肉难以下咽。米惹倒像是有些兴奋,道:“真的?楚将军,你能告诉我你们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么?”

  我有些警惕,不知它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便道:“这个也说不清,怎么了?”

  “真想到你们那儿去看看。”

  我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已经攻破了那么多城池,难道没见过么?到处都相差不远的。”

  米惹垂下头道:“不是,我想能在你们当中走走,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我有些语塞,米惹这种想法倒和一个帝国偏远地方想见见世面的普通人差不多,但这也太不可能了,一旦人群中出现蛇人,哪有不引起轩然大波的?只怕马上会有刀枪刺来。

  突然,我猛地一惊,嘴里的一块肉也忘了咀嚼。

  那个俘虏,那个百卉公主被我抓回来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它到了前锋营里,会安然无事么?那时我刚回城便被毕炜关了起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曹闻道来看我时也没有说,但他对蛇人是深恶痛绝的,而前锋营可以说是帝国军中最痛恨蛇人的一支部队,联想到在江上曹闻道曾生吃蛇人的肉,那百卉公主会不会已经……

  我想到这一点,一时惊得忘了吃东西,米惹在一边道:“楚将军,怎么了?不好吃么?”

  不知它是公的母的,话语虽然还生硬,却有几分温柔。我心乱如麻,胡乱把饭和肉全吃了下去,道:“你拿去吧。”

  恐怕……恐怕那个蛇人已经被杀了!不知毕炜是如何骗过木昆的,这样,明天他多半交不出百卉公主来,怪不得毕炜要派我来,在这等情况下,的确没有人再敢到蛇人营中来充当使者,而毕炜也要出机变了。我只觉背心冷汗直冒,衣服也粘在了皮肉上。

  那蛇人一定已经死了。毕炜在万般无奈下,只能动用我这个对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充当使者,而且还那么急。按理,木昆在东平城也呆了一天,来的那天他就该考虑周详了,却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跟我说,那正是要让我没时间去打听情况。

  想通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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