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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的少年 第3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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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受了春雪的启发,希望铸出的剑明明有如雪的寒意,却是三月春雪,很快就消逝无踪。但春雪融化是去滋润万物的,而寒意消逝却是为了隐藏杀机,所以多年以前,当桓澜在剑室遇见“雪殇”的时候,几乎毫不犹豫地便将它拿起。
多么安静而冰冷的剑啊,他那时这样想。
如今他知道,原来,一直静卧于剑中的冷漠魂魄在失败的那一刻也会心有不甘。当胜败已定、长剑离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剑魂的力量在被夺取时的轻微颤动,仿佛是在徒劳地阻止那力量离开自己……
桓澜败于慕容斐这件事的影响远没有唐谧想象中的大,只因为这件事被一场普通的阵法演练所掩盖,故而大多数人并没有认为这两人当时曾经倾力而战,但唐谧却觉得,一切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她看到那一刻慕容斐的面色太过沉静,一点都不像是简单切磋并取得胜利后的愉悦,倒像是因为赢得的胜利太过巨大,为了在人前努力避免得意忘形才会有的隐忍。
还有,那时桓澜弯身拾剑的背影看上去那么萧索,还未完全成长的身体单薄得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唐谧想来想去,还是让行迟把慕容斐约了出来。
“那场比武你和桓澜是认真的吧?”她开门见山地问。
慕容斐已经猜到此时唐谧找他八成就是为了这事,笑着说:“果然还是你比较敏锐,那时我们两人都使用了剑魂之力。”
“为什么?”唐谧虽说估摸着就是这么回事,还是忍不住脱口质问,“即使不使用剑魂之力,你的剑魂那么强,也足以让你的剑法更加流畅,术法威力更加强大,何必要和他较真呢?”
“不是我和他较真,是他和我较真。”慕容斐答道,“说实话,若说比试,我还真希望找一个山清水秀、没人打扰的地方和他堂堂一战,而不是当时的情景。只是桓澜这小子忽然使用了剑魂之力,我根本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你知道的,他一直就是一个古怪的人。”
唐谧打量着慕容斐。这少年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有着超乎于年龄之外的成熟,这样的人,大约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可是,她心中还是有些犯嘀咕:“帮助他隐瞒剑魂之力曾经增强的事情,到底好不好呢?”
“你觉得那力量你能控制么?”她问道。
“能。”慕容斐毫不犹豫地说,忽然发觉唐谧正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心中一暖,“别担心,我想得很明白的。以佟敖的武功输给当时的我们的确可疑,可是,以这么点力量就想诱惑到我,他也未免太小看我慕容斐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看你的。”唐谧说,然后假模假式地哀叹道,“不过真可惜啊,你这种人不走上邪路还真是浪费。”
慕容斐朗声大笑起来:“因为我这个人算计得很清楚,走邪路付出的代价太高,我觉得有点得不偿失啊。”
唐谧忽地又想起一个一直藏在心底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我还有一事不明。听芷薇说,那时在地宫,你能脱口说出魔王的生日,是为什么呢?”
慕容斐一听,敛起笑容,看着唐谧,略略思索,觉得若是这事可以和谁讲,似乎也只有唐谧了,微一沉吟道:“咱们那时杀死赤峰四翼蛇所取得的宫灯,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那时咱们每晚练功之后,那灯不是交给我保存么,我没事的时候曾经拿出来把玩。有一天,我看见灯座下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写的是‘恭祝十六岁芳辰’,落款则是:‘壬寅年八月十五凛于蜀山亲制’所以,我推算回去,华璇的生辰应当是丁亥年八月十五。”
唐谧因为见识过山洞中落款为王凛和华瑛的壁画,此时听了王凛也曾给华璇亲手制作过庆贺生辰的礼物自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而叹息了一声:“我就说么,两个这样风华绝世的人物,当年一定曾经交好过的,不会一见面就是仇敌。”
慕容斐也颇有感慨:“是啊,年纪小的时候,不过都是些意气之争,哪会有什么当真的。”
唐谧昕了,不由得想起桓澜来,总觉得更让人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小p孩,便打定注意无论那个别扭家伙怎样给自己脸色,还是要再找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6o、暗夜红莲
在无量峰操练的日子远比在御剑堂紧张。除了诸位殿判负责每日例行的操练之外,包括掌门人萧无极和御剑堂殿监穆显在内的一众蜀山高手都会专门抽出时间过来亲自指点大家武功。所以唐谧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空闲去和桓澜深入谈谈。
时间一晃便过去一个月,转眼已经到了要出发去华山的日子。
唐谧他们一行人下山的前一天,恰逢御剑堂的五殿大试全部结束。一大早,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收拾好行囊,跟在一众人的队尾正要下山,就看见一队御剑堂的剑童沿着青石阶跑了上来,为首一人正是圆眼睛圆鼻头的庄园。
庄园老远就看见了唐谧他们,率先挥手招呼着跑过来,拉住唐谧的手,高兴地说:“唐谧,我考过了。很厉害吧!我们特地来送送你们,你们三个可要争气啊,万一有机会参加比武,千万别丢了我们义金殿的脸面。” 唐谧一眼望去,竟然大半个义金殿的剑童们全都来了,笑盈盈地说:“那当然,我们一定不辜负庄姑娘的重托。”
张尉一眼看到了人群里的邓方,拉着他问道:“老邓,你怎么样啊?”
邓方嘿嘿一笑:“我不是说了么,今年一定考过。不过说起来真是运气好,我是在五殿大试的前一天才完全清醒的。”
“没醒之前每天问我十遍‘我赢了么,我赢了么’烦死人了。”邓方身后的王动揶揄道。
这时,白芷薇发现方秩离也在,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样?”
方秩离洒脱地笑笑:“还是不行。让一个瞎子制作那么精密的机关,实在是太难了。” 此话一出,热闹欢愉的气氛顿时有刹那的凝滞,却听方秩离继续淡定地说:“可是我已经想开了,蜀山也不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学习到本领的地方,就像胡殿判说的,不是我资质不够,只是这里并不适合我。你们放心,胡殿判已经为我另找了一位高人为师,五年以后我们江湖再见,还不一定谁比谁强呢!”
白芷薇看着曾经好似绷紧弓弦一般的少年此刻已然松弛了下来,心里也不由觉得舒畅,应道:“是啊,这样吧,五年以后我们约定,再好好比试一场。”
“好。”方秩离朗声应道,“我们就定在富源镇的‘小洞天’吧,到时候大家都要来,我们煮酒论剑,一醉方休。”
众人昕了,想到五年以后自己该是十七八岁,如无意外,各自都已经从蜀山师满,再不是如今的小小剑童,到时候大家一起举酒高歌,怒马江湖,将是何等的快事,便都一一应和,定下了这五年之约。
唐谧三人告别了送行的众剑童,来到山下,看见山道上已经整齐地排了一溜儿一模一样的马车,有负责的殿监正在安排剑童们分组上车。
她走进马车,发现这些马车远看并不显眼。近看才发觉做工竟是格外考究——材质全部采用深山中才有的乌木,表面被打磨得光滑细致。再涂上一层柿漆,每一辆车都在明媚的秋日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微光。在车厢两侧备有一个阳文的“蜀”字徽记,因为与车体的颜色相同。又没有任何描金勾银,乍一看并不显眼,但是那徽记实则刻得极冀精美,随着观看角度的变化,每一道弧线转角都透出特有的韵味。一看便知是高手所雕。那车厢也远比一般的马车宽敞,脚踏在地板上,便觉出与一般的马车有些不一样。
白芷薇是识货的人,对她说:“这车板下定是有数层防震的垫板和机簧。这些车造价不菲。”
唐谧坐在垫着厚厚羊皮的坐榻上伸了个懒腰,道:“嗯,咱们蜀山就是这样。看上去没什么。其实用的都是最上乘的东西,不说别的,就咱们御剑堂正殿那几根用整棵乌木做的柱子,就不知道抵了多少人家一辈子的吃用。”
“可不是么?不过据说堕夭大人的确是节俭之人,生性又不拘小节,这些定然都不是他授意修建的,我看必定全是后人所为。”白芷薇道。
“嗯。都已经一百多年了啊,总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性奢之人给咱们蜀山添砖加瓦的。”唐谧懒洋洋地应道。
她发现舒服的马车果然是极好,单是坐在上面都会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但等到与她同车的剑童全部上了车,她便不那么舒服了。
车子是按照殿监单人一辆,殿判两人一辆,其他人六人一辆来分配的,唐谧这一车的六人中除了张尉和白芷薇,还有李冽、王迩和桓澜。
桓澜是第一个挑帘子进来的。一对上唐谧,他的面色便冷了下来,不发一言地走到她们对面坐下,后面踉上来的王迩倒是熟络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这才坐到桓澜身旁。
李冽最后一个上来,白芷薇一见是他,便颇有深意地对张尉眨眨眼睛,说:“大头,你坐到对面去。”
张尉虽然没完全理解白芷薇的意思,还是浑浑噩噩地依言坐到对面。
李冽见了,大大方方地坐在唐谧右手边的空位上,微微点头,低声说:“真巧。”
“嗯,就是。”唐谧敷衍地应道,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只见他悠闲地微微后仰倚在靠垫上,半闭着眼睛,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仿佛正在等待一程轻松的旅行。 唐谧忍不住就想: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如今算起来,在上山操练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此人了。李理曾经说过。这人原先就时常从蜀山消失,仿佛得到了什么人的默许,故此唐谧倒并不在意。只是后来在操练时遇到,李冽也只是对她点头笑笑而已。
这是在故意疏远我么?如此一想,唐谧忽然又觉得有些心意难平,不知道那个篝火旁的温柔少年究竟去了哪里。
马车急急前行,车内却只有轻微的摇晃,在摇摆的韵律中,唐谧渐渐困倦起来,脑袋发沉,向一侧靠了过去。在她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如果要睡过去的话,只能倒向左边的白芷薇,绝对不可以倒向右边的那人。
可是结果醒来的时候,唐谧发觉头下枕的肩膀格外厚实,心中暗叫不好,估摸着一定是到了最后晚节不保,倒向了右边的李冽,于是也不敢睁眼,假装在睡梦中昵喃了一句,然后缓缓地把头倒向左边的白芷薇。
猛地,她觉得左边空虚一片,不待更多反应,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坐榻上。
“白芷薇替你取午饭去了。”对面传来桓澜冷冰冰的声音。
唐谧赶忙张开双眼,做出如梦初醒的模样,打了个哈欠道:“是么,我睡了一个上午啊。”她一边说一边揉着被摔疼的左肩,讪讪地对身边的李冽说:“不好意思,耽误你吃饭了。”
李冽客气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吃饭去了。”说完。起身就要下车。
唐谧一想:李冽一走便会把自己和桓澜单独留在这里了。这时候和他长谈的话时间肯定不够,简单说说又没有意义,不如为了避免尴尬也一同出去,随即伸手一拉李冽的胳膊,道:“你等等,我也去吃饭。”
“啊?”李冽低低地叫了一声,眼睛瞟向唐谧拽住自己的手,示意她松开。
唐谧恍然大悟,猜到李冽的胳膊一定是被自己枕得太久已经麻木,赶忙松开手,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李冽突然开口问道:“桓澜是不是喜欢你啊?”
唐谧一愣,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不讨厌我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但是,刚才他是故意留下来的,我看得出来。”
唐谧听了觉得好笑:“曾经有一个了解你的人告诉我你很多疑,看来真是不假。桓澜不出去只是因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和别人挤在一起吃东西,每次在食堂他也一样很晚才会出现。” “看来你很了解他啊。” “还算可以。” 李冽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看向唐谧,眼光迫人,像是要看到她的心里去:“我说,你是不是喜欢着什么人啊,所以眼睛里根本看不到其他人?”
唐谧被问得一时怅然无绪,怔怔望着李冽无言以对。
李冽许久等不到答案,只看见少女的眸子里映着一个琥珀色眼睛的少年,但他却分明知道,那少年并不在她的心里。
如此走了四五天,蜀山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第一座比较大的城镇。他们包下城中最大客栈的一整个院落。早早用过晚饭,众人便三两人一伙儿去城中闲逛。
大概是唐谧他们平日里闯祸太多,三人才要迈出客栈的门槛便被殿监穆显叫住:“唐谧,你们三个别瞎跑,和我一起在城中走走好了。”
三人对穆显都存着戒心,一听此话,互相看了一眼。
唐谧把手按了按胸口,发现小绿猴在怀里正睡得安稳,于是恭敬地弯身施礼,说:“是。”
跟着穆显在街上闲逛自然很是无趣,四人走了没多久便折回了客栈,还没到他们居住的院门,穆显忽然眉头一皱道:“有人在打斗。”说罢,扔下三人飞身疾掠向院中。
唐谧三人紧随其后跑到院里,正瞧见在月色下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一剑挡开穆显,飞身翻过了院墙。
穆显刚要追,忽听李冽喊道:“殿监,程涛要不行了!”
唐谧这才注意到李冽正抱着一个身穿气宗月白袍服的少年跪坐在地上,鲜血正顺着那少年的咽喉汩汩流出,而王迩和另一个不认识的气宗少年则护在他的两侧。
穆显听了,疾奔至那叫程涛的少年身边,伸手要为他点岤止血。
李冽忙道:“我已经点过岤了,只是伤口在要害上,血还是止不住。”
穆显低头一看,但见程涛颈上的血管和气管均已被割开,就是莫七伤赶来也救不活了。可这少年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地喘着气,混着鲜血的泡沫从他的嘴里溢出来,被割断的气管发出“嘶嘶”的呼吸声。
“让他去吧。”穆显说完,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一掌击在那少年的胸口。
“李冽,这是怎么回事?”半晌,穆显把外衣脱下盖住程涛的尸体,厉声问道。
李冽稍顿片刻,从一片混乱中整理好思路,才声音艰涩地答道:“回殿监,冽与程涛等三人出外闲逛,因兴致寥寥便一早回返,谁知一人院中便遭遇那黑衣人伏击。此人武功甚高,冽等三人倾尽全力仍有所不敌,激斗中程涛不幸中剑,幸而此时王迩赶到,否则,还不知要有几人丧于敌手。”
院墙外已经隐隐传来少年们谈笑的声音,穆显面色凝重,环顾众人道:“此事切不可声张,以免人心浮动。李冽,你到门口挡着,再随便编个理由,让回来的人等等再进来。剩下的几人先把程涛的尸首抬到我的马车上,再把这里速速清扫一下,等晚上大家都睡了,你们全到我屋子里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唐谧他们几人等到夜深人静,来到穆显的房门外,为首一人正要敲门,只听屋内传来穆显的声音:“都进来吧。”
推开门,众人鱼贯而入,才发现诸位殿判都已到齐。
穆显坐在正首的榻上,神情严肃地对众人说:“我和那蒙面人对了两招,那人武功极高,使的是魔宫的功夫。所以我担心,我们这一路已经被他们盯上了,虽然现在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但是大家都必须更加小心戒备。”
话落,他转向当时在场的几个少年道:“这件事你们切不可再对任何人说起,比武在即;最忌人心有异。”
穆显话还未说完,忽听窗外人声嘈杂,推开窗子一看,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只见院子西厢的墙根之下,几个起夜的少年正对着墙指指点点。
那墙上赫然画着一朵血色的莲花,在暗夜里闪闪发出幽幽的磷光。
——这是红莲,赤玉宫的徽记!
穆显看见西厢墙边的人已经越聚越多,知道这时候再想瞒是瞒不住了,转头对身后众人说:“你们跟着我去看看,一切听我号令。”
众人来到院中,聚在墙边讨论的蜀山弟子们听到响动,转回头见是殿监与诸位殿判,马上安静了下来。 穆显平静地对众人道:“你们去把所有的蜀山弟子都叫来。” 众人应了散去,不一会儿工夫,大家6续来到院中。 穆显待人齐了,才缓缓开口道:“今夜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话落,他指向墙上那在夜色中兀自盛开的红莲道,“你们都看清楚,这是赤玉宫的标记。”
众人中顿时泛起嗡嗡呜呜的议论声。
穆显伸手示意噤声,继续说道:“这个记号出现在这里,一来说明赤玉宫的人故意来找我们蜀山派挑衅,二来说明我们此次出行已经被他们盯上,说不定随时都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因此。从今夜开始,诸位殿监会轮流守夜,大家平日里则不许单独外出。没有我的令牌任何人不得离开车队。此外,我会马上让魂兽带信回蜀山给掌门人,让他加派好手前来护卫,所以大家切莫慌张,自乱阵脚,都明白了么。”
在场的都是还未出师的蜀山弟子与剑童,听说有魔宫之人来挑衅,竟是兴奋之情完全压倒了恐惧,互相低声议论着。希望可以有机会与魔宫的好手一战,至少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穆显见并未出现恐慌情绪,又道:“此外,还有件事要宣布,气宗的程涛因为突发疾病已经被我差人送去附近医馆,他的空缺就由白芷薇补上。”
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魔宫来挑衅这件事上,程涛的事并未有人太过在意,更没人去问诸如有莫殿判在为何还要送医馆这般的问题。如此情形正中穆显的下怀,他一挥手,便叫众弟子们散去了。
唐谧刚想走,忽听穆显说:“你们几个多留一会儿。”
于是,他们几个目睹程涛之死的人只得又跟着穆显回到屋中。
穆显站在窗口许久都未发话,直到看见墙上的红莲已被洗去,院内又恢复了平静,才以不泄露一丝情绪的平缓语调开口道:“你们几个对程涛的事要守口如瓶。赤玉宫的人这么做,就是希望我们在比武之前人心惶惶,所以,绝对不可以中了他们的计。”
话落,他见几个少年均是神色发紧:又安抚道:“本来掌门和各位宗主会比我们晚一些到华山,现在我捎信让他们提前赶到,一路上会留意沿途情势,为我们扫清任何可疑之人。再加上以后有各位殿判轮班巡夜,义有蜀山高手赶来护卫,你们不必多虑。”说完,穆显便让几人退下,继续和诸位殿监研究应对之策。
唐谧回到屋中却怎么也睡不着。时隔差不多一年,赤玉宫义冉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这件事让她莫名有些不安。
她仍然记得在那座流淌着熔岩的地宫中,佟敖他们是怎样死乞白赖地想将自己和华璇扯上关系,那时候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撇清自己,可是现在,还能如此坦然么? 其实,她在看到华璇衣冠冢的那一刻便动摇了。 或者更早,在那些奇异幻境出现的时候,一个隐约的声音便已在心底轻问:“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何时,窗外一轮圆月已经过了中天,唐谧披衣起身走向院子,不想却发觉穆显正独立于夜色中。
他一身灰衣,无声无息地浸在黑暗中,让人想起沉于水底浅沙中的安康鱼,正带着危险而且面目不清的神秘气息,仿佛一有小鱼游过,就会钻出沙土咬住猎物。
唐谧不由得退了一步,正想悄悄回去,只听穆显说:“过来吧。”
唐谧本能地又退半步,心头便有些觉得好笑。怎么会对此前那样信任的人如此防备。
“唐谧,是你吧。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穆显转过脸看着她问。
唐谧从这句话里竟然听出了几分打趣,心中顿时松动,再想想自己知道穆显秘密的事似乎并没有暴露,更别说不远处还全都是蜀山的人,于是大胆往前走了几步道:“穆殿监一定是在思考对付魔宫的办法吧,我就不打扰殿监了。”说罢,一扭身。准备脚底抹油,速速离开。
“那些事都安排停当了。赤玉宫之人不足为惧,晃在世的时候,曾带领蜀山弟子将他们打得大伤元气,他们不可能有足够的好手。你过来,我们可以随便聊聊。”
唐谧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哦,那就随便聊聊吧。那啥,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啊。”
听到这话,穆显这么个严肃的人,竟然也轻声笑了。
唐谧听到那低笑。又放心了一点,猜想一个在笑着的人就算要抬手杀人,也总该有几分犹豫吧,随即便又往前走了几步。
“唐谧,你是个特殊的孩子,我一直在留意你。”穆显说道。
“殿监过奖,谧的资质不过略胜他人而已。”唐谧明明知道穆显指的不是这个,仍然继续打岔道。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气质,你和其他剑童。甚至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大相同。”
“殿监过奖,谧自幼长于深山,不见外人,说好听了就是空谷幽兰,说不好听了就是没见过市面。”唐谧继续插科打诨,暗自一边偷偷打量穆显的神色,一边揣测他话里的真正意味。
穆显的神情倒是一如平常,只是不能视物的那只白眼里泛着月亮的冷光,看得唐谧心口一凉。然而他的口气的确就像随便聊聊而已,继续道:“而且,你也比同龄人更懂得应该保守秘密。”
唐谧立时明白过来穆显所指为何,心上打了个突,试探着问:“殿监是指去年地官里穆宗主的事情吗?还是关于开山祖师转世的那些话?”
“都是。你来御剑堂的时候,开山祖师转世的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当时目睹那惨剧的人包括我和萧掌门还有诸位宗主。不过,其实我们到现在也说不好当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甚至都不能说他已经死了。至今我们都希望也许某一天,堕天大人会忽然出现。只有显那家伙认定,他就是死了,所以才会想到那么极端的方法。
“说起来可笑,因为那是我们一直坚信和期待的事,所以突变一生,大家竟然都茫然不知所措。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堕天大人会在百年以后转世,那时候,结界力量削弱的问题便会由他来解决。压制魔血的术法也会被他加强,总之,他一转世,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但是,现在一下子,所有事情便全部需要我们自己去处理了。”
“嗯,这些谧都明白,一直坚信和期待的事情化为泡影,自然会有茫然和迷惑,但是处理的方法似乎也太过偏激,我是指穆宗主的法子。”
穆显没有回答,静默地看了唐谧一阵,缓缓开口反问:“那么要是你,如果遇见这样的情况又会如何。”
唐谧见他问得如此认真,反而越发不能理解在这刚刚发生过血案的夜晚,他为何要同自己如此坦诚地探讨这个,想想之前穆显的诸多行为,心念一转,大着胆子试探了一句:“请殿监赎罪,谧并不相信转世这种事情真的会有。”
不想穆显倒是并没有生气,甚至脸上看不出一丝意外之色:“这也没什么罪过,很多人都不相信,有的国家举国都不怎么信,比如白芷薇的家乡楚国。都说楚人最是狂妄无知,但我想楚人生活在一套自己的想法里,不见得不快活。”
唐谧假装舒了口气,做出放下心的模样:“那就好,我以为殿监会说我的想法像邪魔歪道。” 穆显大约是觉得她夸张的样子有些好笑,嘴角轻轻扬了扬:“邪魔歪道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下定论的。”
“以殿监您的胸怀自然不会这么认为,但是要是换作蜀山其他人,也许就不这么想了。简单来说不相信轮回就可以推论出不相信因果报应,不相信因果报应也就无所谓前世积德行善,更无所谓行侠仗义,一切只要按照自己的喜乐而为就好了,也就是所谓享受现世之乐,这个不就魔王的想法吗?”唐谧继续试探道。
穆显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连个磕巴都不打就嘟嘟噜噜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串,眉头不自觉锁起:“唐谧,不相信这些,或许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一个门派也可以很强大,但是那样便永远只能看到眼前的这几步,然而世界纷乱,对与错,是与非,利与义如果只是低头看眼前,往往会让人迷惑混沌。如想不惘不惑,眼睛必须看向遥远的地方。开山祖师所指明的方向,并非是要你相信因果轮回,而是要你能在走过脚下的每一步时,都知道要抬头看向远方。”
唐谧随口跟了一句:“也不尽然,穆宗主虽然相信这些还不是一样迷惑于执念。”
然而她说完便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脑袋进水,怎么一个劲儿地提穆宗主的事儿。不论是非曲直,毕竟穆殿监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更何况如今这人是正是邪都说不好。这样一想,她心里便又害怕起来,忍不住又向后退了两步。
果然穆显的面色微沉,看向唐谧的目光也多了一分锐利,静默片刻才说:“道理说起来总是简单,然而世界和人心却复杂难测,就是开山祖师那样的人物也一样有解不开想不通的难题,何况我等?你如今说话这般少年老成,仿若洞明世事,真遇上事情却不知能有如何作为。且说说假如现时蜀山陷入危机,你会用什么方法来守护蜀山?
唐谧愈发不知该怎样应对才算过关,只得以反问化解:“殿监为何问这个?”
“这是每个蜀山人都应该自问的吧,你成日嘻嘻哈哈过得这般快活,没想过也不足为奇,如此就算了吧,快回去睡,明早还要赶路。”穆显似乎不大满意唐谧的应对,说完便一摆手,示意唐谧离去。
唐谧却被穆显问出了一肚子的不高兴,满腹疑问地走回房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但又说不清究竟会是什么。
61、“人生就是一悲剧”
从第二天开始,蜀山的车队改了几次路线,刻意一会儿走得快,一会儿走得慢,以便观察是否被人跟踪。这样走了几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这天,车队头一次在野外宿营,在穆显地指挥下,十八辆马车围成一个大圆,然后再从每辆蜀山弟子的车中挑走两人,由殿判带领,组成夜间三班倒的巡逻队,车中剩下的四人再两两分组,上下半夜各自在本车旁边守夜。
唐谧这辆车被抽走参加巡逻的是李冽和张尉,剩下四人自愿分组守夜时,王迩马上自告奋勇要和白芷薇一组。唐谧一想,这倒是个能和桓澜长谈的好时机,便不等白芷薇开口,就抢先替她答应了下来。
待到半夜轮到唐谧和桓澜守夜,两人在车子旁的一小堆篝火前坐下,半晌无语。“桓澜,一般你要是生了一个人的气,要怎样做才能解气呢?”唐谧终于打破沉默,开了口。
对方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
唐谧往桓澜身边凑了凑,毫不气馁地继续:“连改过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仍然是一片沉默。
唐谧嘘了口气,说:“好吧,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桓澜你一定觉得我,或着说我们几个都是你的朋友,本应该坦诚相见。可是我设计君南芙的时候,完全瞒着你,并且还利用了你,所以这才失望透了,是么?这件事,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你听听我当时地考虑好么。”
桓澜盯着篝火没有说话。
唐谧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耍心眼儿,算计人,这样的字眼儿安在谁头上都不好听。可是,大头那件事,以我的头脑也就只能想出如此办法了。我知道如果我跟你讲明白了,作为朋友,你就算觉得为难,可能还是会帮我。但那样,你就是我的共谋,是和我一起在算计和欺骗君南芙,我不想看到那样的桓澜,更不想让你为难。可是没想到我错了,我把你们都当作是一群小孩子,心想你们只要按照我的布局去行动就可以了。我以为,只要我是善意的就足够了。我错在根本没有考虑朋友之间本来应该坦承相待,所以,真的对不起!”
说道这里,唐谧偷眼去瞧桓澜,但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未曾听进去,一张侧脸被篝火和夜色刻画得轮廓分明,岩石般坚硬而遥远。忽而唐谧生出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哪怕这样一直解释到天气荒芜,这个人也终是不会原谅的。
说不出是因为委屈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心绪忧烦,没来由地伤感起来:“你知道吗,我在桃花障里做梦的时候有人对我说,如果我得罪了别人,他会替我道歉,如果我做错了事,他会替我顶罪。我搞不清梦到的是谁,似乎是你或者是大头,也有些像慕容斐。但不管那是谁,我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那根本不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希望我自己可以很强大,即不用让谁操心,也不用被谁挡在面前。而如果可以的话,在我离开之前,我倒希望能够一直挡在你们的身前,让你们不经风雨,这样的话,以后回想起来,你们便会永远是单纯年少的模样。”
“你要到哪里去?”桓澜冷不防地开了口。
唐谧这才发觉自己只顾一个劲儿地抒怀感慨竟是说走了嘴,慌忙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总会长大的对不对?不可能总在一起。”
桓澜转过头,这些天来第一次直视着唐谧。篝火在他的面孔和眼睛里跳动,眉宇被染上即将燃烧前的灼热:“我不喜欢你挡在我身前,很讨厌。要走就早点走,何必等到长大。”
唐谧不想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却换来如此回应,似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头脑发胀,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心中的怒意全部被憋在胸口,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样熔岩翻涌。然而看着桓澜那分明还年少稚嫩的面孔,咬咬牙强迫自己不与小p孩儿计较:“那好,我走。”
唐谧憋着一肚子火起身就走,埋头在荒野一路疾奔,四周齐腰的野草浓繁盛密,他索性拔出未霜一阵乱砍,心中的怒意随着剑锋四处蔓延,一时间草屑翻飞红衣猎猎,仿如一团荒原上蓬勃的野火。
正当她砍得心下畅快、怒意卸去了大半之时,忽听大约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个男孩儿的声音:“施主莫要再砍,再砍就要砍到小僧了。”
唐谧略觉诧异,收了剑问道:“是谁,快出来!”
那边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并无人出来,唐谧便恶声恶气地威胁道:“快出来,我数到三,再不出来我就??????”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青衣小和尚倏地从不远处的草丛中蹿出,动作之迅捷让唐谧吃了一惊。
这小和尚十六七岁模样,天生一双弯弯的笑眼,其实此刻有些窘迫地攥着僧袍,还是会让人觉得他脸上带着笑意。
只听他有些不悦地说:“这不是出来了么,施主还真是个急性子。”待他看清眼前是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丫头,转而有些讶异地说:“怎么是个小女娃,施主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唐谧一扬小脸,冲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小和尚毫不示弱地说:“人小就不能有脾气吗?小师父说话忒没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出家人半夜三更的,躲在这野地里干什么呢?”
小和尚上下打量了唐谧一番,目光落在她领襟的金色绣花上,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你是蜀山的剑童吧?这是要去华山对吧?”
唐谧一愣,在细瞧这小和尚几眼,便有些明白过来:“那么你大概是清源寺的小和尚,对不对?”
小和尚躬身合掌,道:“正是,贫僧法号承玖,不知小施主怎么称呼?”
唐谧见这小和尚知道自己来自蜀山便转脸一本正经起来,连自称都变成了“贫僧”,一副装大人的模样,心下也觉得有趣,剩下的半肚子气又消了不少,眼睛一转,也敛袖抱拳施礼,假作客气道:“贫剑童学号十三,小师傅叫我十三就是了。”
承玖听了不觉有些迷糊。他自幼长在清源寺,对蜀山的事多半只是听闻而已,不知蜀山剑童是不是该自称“贫剑童”,也不清楚蜀山的人是不是也像和尚有法号一样也要改出个什么学号,只是感觉听这小姑娘说出,着实有些奇怪但见面前的女剑童认真正经的模样,似乎又是确实如此,反而担心追问的话显得自己见识少,便道:“十三施主,你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