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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错 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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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男人错
上帝保佑男人。
事情并不全是他们的错。
1
“说点话吧。这屋里憋得人真够呛。”
“说什么呢?”
“你随便。”
“我可不会随地大小便。”
“啐,油嘴滑舌的狗东西。”
“男人是狗。你也别得意。这话其实就是拐着弯儿来骂女人。”
“哦?”
“男人是狗,潜台词不就是说女人是狗日的么?”
“你去死吧。”
“会有那么一天,不过,现在时辰还早。狗,我还没做腻。你说,女人是不是很愚蠢?白白嫩嫩的,却整天包裹在黑咕咙咚的衣服里,真是暴殄天物。”
“放屁。”
“喜欢你这个性。特爽。”
“无耻。”
“无耻是我的座名铭,卑鄙是我的通行证。”
“你会有报应的。”
“因果关系只是一道小学四年级的线性方程式。上帝的智力不会这么低。你放心好了,没有恶,就没有善,为平衡这个宇宙,让自然生生不息,上帝会保佑我这种恶人长命百岁,心想事成。而这,也是被历史不断证明的。”
女人抿紧嘴,执拗地偏过头。男人嗤嗤冷笑,手左右来回地拨女人下颌,像孩子玩拨浪鼓,眼神戏谑里不无恶毒。屋里开着空调。拉起来的窗帘上有些浅蓝色的小鱼,在缓缓游动,尾鳍三角形,样子与扔在地上的三角短裤差不多。地板暗红,上面扔满揉成一团团卫生纸,皱巴巴的。空气中漫着一股大汗淋漓的味道。男人坐直身,仔细端详女人的脸,“如果现在,秦愿破门而入,你会怎么办?想一想,这场景都令人无比兴奋。”
男人说着话,手指拂上女人乳房,五根指头像按琴键,突然食指伸出,往乳头上轻轻一弹。女人情不自禁啊出声,光滑润洁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目光顿时迷离,露出口雪白的牙齿。唇,红艳艳,“哥,轻点,疼。”
“贱就一个字,人也就一个字。合起来,就是贱人二个字。”男人哈哈大笑,仿佛遇到极为可笑之事,笑声越来越大,牙齿闪闪发光。腹部那几块卤水豆腐似的腹肌抖个不停,猛地,双腿屈,鲤鱼打挺,站稳,大步从床上迈到椅上,再从椅上跨上写字台,哗地下,扯开窗帘。大朵大朵的阳光像一群发了情的公牛飞扑而下。女人惊叫一声,迅速拽起被褥裹好自己,“快拉上,别人要看见的。”
“怕什么?”男人哼了声,“小时候我最爱站在窗台上对着人群撒尿。嘘,知道吗?童子尿可以入药,本来我应该对准那些大人的嘴巴拉,可惜那时我还不懂事,它们全那样浪费掉了。”
“怎么摔不死你?快点。”女人将被子蒙住头,厉声叫道。
“别毒如蛇蝎嘛。多不好,有损广大妇女形象。妇联会向你提出严重抗议。”
“你恶心不?再不拉好窗帘我真生气了。”
“见不得阳光?小心得软骨病。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谁出生时不是他妈的赤裸裸?人家国外天体营什么的,从来不怕春光尽泄,就怕自个身材不好没人看。”男人嘟囔,扯好窗帘,视线在由床单勾勒出来的女人曲线上巡睨,“贝壳,发现没?这些阳光好像是由颗粒组成,打在皮肤上竟然会隐隐作疼。”
“你烦不烦?”女人从被窝里伸出头。
“不烦。”
“你就不能闭上眼消停一会儿?”
“睡不着。是你让我讲话的。“
“算了,当我开始没说。我情愿你现在呼呼大睡。”
男人皱起眉,回到床上,搂住女人,大口啃了几下蹲在女人胸脯上的那两只小白兔。女人的脸色缓和下来。
“贝壳,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不可以。”
“心肝儿,满足我一点该死的好奇心嘛。”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女人的耳垂。女人的耳垂丰盈圆润,似一滴下坠的水珠。女人没说话,低低呻吟,腰肢轻轻扭动,看得出,她极为享受现在。男人的手挠过女人的脊背,“你,贝壳女士,不断从绿裙子上扯下一块块布给秦愿先生扎头巾时,心中有没有罪恶感?我很好奇,真的好奇。”
“所以才会有快感”。女人忽然睁开眼,推开男人,情欲如潮水退去,肌肤瞬间恢复白晰。她拉开床头柜,找出包烟,点燃,深吸口,脸色有些不耐烦,“知不知道,你很变态?大家各取所需,也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也是,乖乖。别生气,咱们继续。日出东方,日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回去日你妈。”女人将烟狠狠地摁灭,手指尾指翘起,披起衣服,去洗手间。洗手间里传来掀马桶盖以及浠浠沥沥的水流声,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了会,吹起口哨,是《义勇军进行曲》。
2
“他用烟灰缸打爆她的头。去年,就在这间屋里。那时,窗户外的房子还没盖好,到处破破烂烂。到了黄昏,那些断壁残垣活像一群孤魂野鬼。几只野猫就在其中跳来纵去,绿幽幽的。有时,猫整夜地叫,特恕d阒赖模馐敲n写骸u庑└盟赖拿ɑ故背;岽谌氤坷锿刀鞒裕蔷谷换瓜糜米ψ忧丝涞墓衩牛蛑碧鄹喝肆恕!薄
女人斜倚在门框边,一脸愠怒,葵花籽壳生气地从那两片薄薄嘴唇里蹦出,跳入沙发边的塑料筐内。塑料筐上印着一个穿泡泡裙的小女孩的图案,颜色倒还鲜艳,可惜左脸颊上却有一块黑乎乎的印记,这可能是女主人吐出的口香糖下的痕迹吧。秦愿仰起头,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客厅里大大小小的家俱皆沉默不语。女人嘴唇却因此闪闪发光。她的口水真多。秦愿打断女人的话,闷声闷气地说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哦,对了,那烟灰缸还是她买的。顶精致的一个烟灰缸。我都想给我男朋友买一个。可她始终不肯告诉我在哪买的,只是说好贵,是纯水晶。后来,我在一家店里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只要五块钱,她真会骗人,拿玻璃当水晶来骗男朋友。要我是他,早就将这烟灰缸砸她脑袋上。他砸得真狠,手劲真大。那烟灰缸都开了花。她送医院缝了好几针。要我是她,肯定告他虐待。”女人停下来,将手中没嗑完的葵花籽抛入筐内,喉咙里叽哩咕噜地响过一阵,咳出口浓痰,眼神柔和了些,“贱。有些女人贱起来真没法子救。以为老公就是一生一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男人哪有好东西?是东西,就不会挺着个玩意儿到处乱戳。你说是不是?哎哟,你看我这张嘴,整天胡说八道。我不是说你。男人里面也有好的。可惜好东西早就被人抢购一空。如今的姑娘下手都狠着呢。我猜,你一定结婚了。像你这样成熟稳重的男人,现在真不多见。”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若想起什么,不妨拨这个电话,这是名片。谢谢你的合作。”秦愿从上衣口袋掏出笔递过去。天气并不热,屋里也只有一盏菊花似的灯,花瓣被旋转的电扇扯得七零八落。汗水从额头滚落,粘乎乎的,像粘上鼻涕的蚯蚓 。女人趿着鞋走过来,抓起笔,浏览一遍,啧啧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眉头锁结,签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名字。她的手与贝壳一样修长,可惜却没有光泽,骨节处隐隐发白。她这么爱说话,想必寂寞得紧。秦愿心中微微一漾,眼睑垂下,不敢多看这个饶舌的女人。女人递回笔,手指在他掌沿一触。秦愿赶紧站起身,“谢谢。”
“谢什么?有空常来玩。我这里别的没有,清水还是有一杯。”女人扭着腰,眼神在秦愿脸上扫了下,随即,又变得空空荡荡,“算了。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虽然东西能搬走,可人的气味搬不走哪。合租几年,要说没有一点儿感情,那是骗人。人哪,说死就死了,比一盏灯熄得还要快。你知道哪儿还有条件合适价钱又低的房子出租吗?你们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我是真不敢在这里再住下去。”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慌。
“我帮你留意下。”秦愿小声地说,他有些不耐烦了。石英钟的指针在墙壁上滴滴嗒嗒,像一把不紧不慢的刀,将时间一点点切掉。六点钟了,贝壳回家了么?
“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女人掬了下额头碎发,冷不丁地抛来一句。
什么意思?真是个话痨子。她若披下头发可真像童话书中的女巫。也真够胆大,说话都不拐弯儿,哪有这样勾引男人?十有八九干那行,眼神都带着小勾子。等会可得好好用肥皂洗下手,天晓得她们有多脏。不过,一个做小姐的说话能有这水准?形容词加副词一大串,听起来,就好像是中文系毕业。她不会是贝壳的学生吧?应该不是。贝壳要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学生一定会气得吐血。秦愿胡思乱想,心脏咚咚地捶了两下胁骨,点点头,说,“一般。还能看。我得回家了。”
秦愿起身阖上门,对着墙壁轻轻说了声再见,揉揉发麻的太阳穴,将憋在胸口的闷气吐出来,噔噔噔,一口气走下黑咕隆咚的六楼。到处都是破桌破椅破箱破锅破碗破瓢破布。它们潜匿在暗处,活像日本电影里那些缠满绷带破破烂烂的忍者,不时窜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还不能还手。妈的。秦愿捂着头出了楼梯口。暮色已重,一盏盏灯光从无数个窗口迸射而出,这些长短不一的光线跳跃在空中,像一把把剔骨小刀来回挥动,并从空气中挑出一丝丝的甜腥味。秦愿紧紧腋下的公文夹,心中不无懊恼。这本不是他应该干的活。
“晓德,下午咋没开机?”
“没电池了。”
“帮你揩了一下午的屁股。害得老子像个警察似的,还是刚出校门的那种。”
“这么严重?别哭。叔叔抱。”
“没大没小。”
“出了什么事?”
“遇上娘们儿。嘴碎得跟鸡啄米。”
“大惊小怪,女人难免更年期嘛。”
“长得挺漂亮。”
“人在哪儿?”
“与许刚合租一套房的。”
“晦气。”
“今天我是以你的身份去找那女人。给女人留下的名片也是你的。她若想起什么会再打电话给你。这样的女人最好甭招惹。写好点,别丢我的脸。现在谈家庭暴力的文章海了去,多半是第一人称自述,特假。要注意强调记实性,不妨把自己与那女人的观点交错起来写,在保证文章客观性的同时,让话题切入到水底。材料我放你桌上。你最好今晚去拿,熬夜赶出。我明早看。这次杂志改版能否一炮而响,就看我们能否将这道菜炒出什么样的滋味。”
“好。”
“好个屁。以后再跟我玩这套金蝉脱壳,非扒你的皮不可。”
屋子里没灯,贝壳未回来。秦愿挂断电话,掏钥匙开门,换鞋,径自走入厨房,将刚从菜市场买上的肉放弹簧称上一称,“少了半两。婊子养的。”秦愿嘟囔着,系上围裙,淘米煮饭,麻利地将洋葱剥净,放平案板,拧开煤气灶,操起菜刀,刷刷地忙活。放油,爆肉,加些姜片调味,贝壳的口味偏重,味精再多放半勺。洗衣机里还有早上泡的衣服,统筹时间,不浪费一分一秒。秦愿边干活,嘴里边念念有词。门口有脚步声?步子太重,不是贝壳。贝壳怎么还不回家,电话也没有?空气是漫开好闻的饭香,秦愿使劲地嗅,手掌碰碰衣袋里的手机,按捺住打电话的冲动。很快,菜烧好了。秦愿把菜一份份摆好在餐桌,拿衣服去阳台上晒。贝壳啥时买了条镂空还镶蕾丝边的内裤?弹性挺不错,应该是名牌货。秦愿把带着洗衣粉味的内裤凑到鼻尖,抽抽鼻子,眼睛往楼下瞟去。
楼下有一个小广场。里面有俩小花坛。花坛边上是一圈修剪整齐的女贞木,被灯光漾出一片片缅甸玉般的颜色,在蒙蒙夜色里晶莹透剔,煞是好看。广场中间有个钢制的几何图形,据说象征飞翔,秦愿看了好几回,也没有发现哪一片钢铁称得上翅膀。那几个疯小孩又踩着滑冰鞋出动了,绕几何图形来回兜圈。短发女孩儿滑得不赖,腿分得真开,胸脯鼓鼓囊囊。靠,那傻小子竟然敢高高跃起,试图来一个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胆子大不是坏事,若大得没边了,岂不是色胆包天?姑娘们的青眼得靠真本事挣,不是说有勇气就行。
贵在技巧。贵在张驰有度。贵在谋定后动。
好了,这回跌了个狗吃屎,大脑里的粪便恐怕又多了些。秦愿俯在窗台上,兴致勃勃地看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年轻真好。傻小子终于完成了一个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尽管不是很标准,几个年轻人都欢呼起来,短发女孩儿干脆扬手抛去一个飞吻,估计她是傻小子的心上人,傻小子嘿嘿乐晕头,脚底一滑,扑通声坐下,腿劈成一字,顿时尖声哀嚎。舞蹈演员还得把腿踢到自个后脑勺呢。这些孩子的眼睛怎么就像自来水笼头?难怪现在只要与“钙”搭边的保健品就卖得飞快,他们实在太缺钙了。
时针指向八点正时,秦愿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贝壳,我的贝壳。
喉咙里一阵发干发痒,秦愿咳嗽着,赶紧奔回厨房。该死,刚忘了做荷包蛋,贝壳最喜欢吃自己做的煎蛋了。
3
“回来得这么晚?”
“与李姐一起上小辫子做头发。”贝壳脱下外衣,秦愿接过来,顺手挂好,“蛋煎老了。尝尝能不能吃?”
“挺香。”贝壳抓起筷子,“味道刚刚好。我饿坏了。”
“我给你倒杯红酒润润嗓子。”
“别,你把茶缸放下。我不是牛饮水。说过多少次?红酒得拿高脚玻璃杯盛。就是改不了。农民。”
“好的。你瞧我这记忆。”秦愿嘿嘿干笑,从柜里找出两个玻璃杯,洗净,斟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少了点瑟琶声,否则下酒的东西就有了。”
“恶心。”
贝壳活动脖子。墙壁上有只苍蝇正蹑手轻脚地走着。贝壳抄过矮柜上的公文夹,准确地砸过去,“该死的苍蝇,这么高的楼也飞得上来。是不是哪块纱窗破了?你有空瞅瞅。哎唷,哪来这么多美女图片?”贝壳捡起从公文夹里散落出来的相片,眼神似笑非笑,“一个比一个大。这个女人的乳房怕有38d,简直一哺乳动物。这得耗费多少硅胶往里面填?”
秦愿赶紧分辨,“杂志改版。听说不要多久,市财政将停止对杂志的拨款,所以社里就先未雨缪绸。这事准备了一段时间。”
“听说你们社出事了?”
“你消息倒蛮灵通。”
“做头发时听人讲的。早已是满城风雨。”贝壳转身坐下,拈起块煎蛋塞入嘴里,“你们男人真不要脸。有了老婆还要找小蜜。找也就找了呗,偏偏没本事摆得平。自己从钢丝绳上摔下去不打紧,还非要拽上别人的花样年华。那女人真是倒霉透了。”
“也不能怪陈主编。她实在狠了点,张口就五十万。人家没说不给,说缓缓。她却不肯,说老娘得癌,要化疗。这话谁信?就算她讲的是真话,一时半响,谁拿得出这五十万真金白银?也不瞅瞅陈主编这身排骨?”
“文人一枝笔,手歹着。有偿新闻什么的不说。我听同事讲,有个记者揭白鹤日化生产的化妆品的底,文章写好了,先不见报,私底下,托人往白鹤透了个气,那边慌了神,立刻派人揣上二万现钱来摆平此事。”
“当白鹤是一只傻鸟?若人人都来这样敲诈,白鹤早成死鹤了。你莫听风就是雨。那记者当时确实拿到点钱,但没过几天人就进了医院。被车撞的。司机说他喝醉了酒自己撞上的。你信吗?”
“这关白鹤什么事?”
“关,非常关。不是关门的关,是关系的关。”秦愿笑起来,“你呀,妇人之见。白鹤老总朱永财我见识过,城府深着呢,一杯满满的酒端在空中,能不洒半滴。这样说吧。假如我是白鹤的人,如何才能摆平此事,同时刹住口子?场面上还能交待过去?当然是在给那记者钱时,顺便再给他放点血。”
“胡扯。人家司机愿干?”
“咋不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这市道,胳膊大腿都明码标价了,废一条胳膊五千,断一条大腿一万。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也可能与司机无关。”
“哦?”
“简单。给记者灌足黄汤,再叫几个小姐往他膝盖上一坐,等到他云里雾里准备过马路时,派个心腹,或者给在路上讨饭的小乞丐十块钱,在他身后轻轻一推。没撞死,算他幸运;死逑了,是活该。”
“说得真活灵活现,好像你在旁边看着似的?这么丰富的想像力还不如改行写小说去,省得整天替人家做嫁衣裳,还没落下个好名气。”贝壳放下碗,端起杯,漱过口,想起什么,眉毛拧成结,“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狠?是不是见别人发财,心里难受?”
“哪能呢。我就瞎说说。逗个乐,给日子打点气。”秦愿笑着,做了一个给自行车打气的姿势。贝壳没笑,“我估计你就红眼病害的。”
“人各有命。虽说都是与文字打交道,那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人家搞的是新闻调查热点综述之类,自然捞外快的机会多了些。”秦愿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瞄了眼贝壳碗里剩下的煎蛋,夹起来,放入自己嘴里,“贝壳,你刚才不是饿了么?怎吃得这么少?”
“等会吃苹果。心里清爽。陈主编死了,谁接手?局里定了吗?要不要送点礼?”
“没定,爱谁谁。我当我的编辑室主任。咱只配玩玩技术活。官,那是做不来。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
“没出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贝壳开始洗脸。
“没了良心,才能说这话。”秦意小声说道。
贝壳没理他,洗好脸,从冰箱里拿出支黄瓜,切成片,去客厅,开了音箱,在沙发上躺下,把黄瓜一片片放在脸上,闭目养神。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爱,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的除了给领导写的材料,就是那些会跳舞的英文字母。当时没听明白,眨眨眼。马艳红补充道,我要跟他去南边。他在那边开了家ktv需要人手打理。秦愿继续眨眼。秦愿的睫毛比一般的女人要长,眼皮合上时,睫毛就软软地盖在眼睑上,但此刻仍在剧烈地一起一伏,像被魇住,人突然跳起来,抡起椅子,劈,地板咔嚓一下,椅腿断了,泪水从睫毛下渗出,秦愿嘶声喊道,操你妈。马艳红沉默地站在他面前,漫不经心地吹自己额头垂下的头发,噘起嘴,几绺头发总是不听话,垂到眼帘边,示威似的翘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心里不好受。要不,你就打我一下吧。秦愿的脸胀得血红,抡起椅腿,可终究没有落下,一脚踢翻屋角的暖水瓶。水气漫开。马艳红耸耸肩膀,吐出一块口香糖,眼睛上似乎蒙上一层水雾。她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秦愿抓起桌上的纸与笔,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她弯下腰从地上一样样捡起,说,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多保重。
秦愿一口气拗断了几支笔,白天与人打牌,晚上找人喝酒。别人睡去了,他就一个人醉熏熏地坐在沙堆上数星星,一直数到天上连一粒星辰也没有。又过了几天,秦愿向领导请了事假,彻底地投入那场考研。上帝终究没有薄待秦愿,为他推开了另一扇窗户,并用校园里的青草、花香、鸟语小心翼翼地冲洗着他的伤口。而这段短暂的婚姻生活也让秦愿变得更为成熟稳重,像一块磁铁般,很快就有不少女生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年轻真好,可以在风花雪月中肆意挥霍。但已被水与火淬炼过的秦愿,几乎在下意识中,就对这些热辣辣的视线做出理性的分析。所谓爱情,即是幻觉,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来便是善意的谎言。选修了《经济学》的秦愿在天平上仔细计算砝码,很快,他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叫许娟的大三女生身上。许娟长得普通,衣着也朴素,整日低眉顺眼,笑容却甜,若遇上有趣的事情,脸上会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这着实为她平添不少妩媚之气。
许娟的父亲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
秦愿知道这件事还得多亏他一时心血来潮。他很少离开学校,一般只在宿舍、图书馆、教室、食堂这些地方丈量脚步。那个星期天也是鬼使神差,也许是阳光太好,让人觉得再呆在学校简直是一桩罪过。他出学校门,在街头瞎逛,不知不觉拐进新华书店,上二楼,挑过几本书,斜靠在落地窗的大玻璃上,随便翻着。他听见有人喊爸。声音甚清脆,似乎在哪听过?他望过去,想起来了,是那个经常坐在图书馆北边角落里发呆的女孩。
秦愿低下头,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男人压低嗓门,腰微微弯下,头凑向女孩旁边的中年男人,许厅长,省里有急事。女孩立刻跺了下脚,又喊了声爸。语气里颇有几分不满。秦愿的身子往书柜里缩。地面是奶白色的水磨大理石,光可鉴人。女孩穿了双皮凉鞋,露出脚趾头,上面抹有红色蔻丹,晶莹的。中年男人脚下踩着的是意大利名牌货,纤尘不染,裤管笔挺,嘴角含义,却自有威严。秦愿瞄了眼自己灰蒙蒙的皮鞋,嘴角牵动,目送他们下楼,进入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奥迪。
过了几天,秦愿弄清楚这个女孩的姓名、出生年月等。再过了一些天,女孩又坐在图书馆里发呆时,秦愿走过去,把早已写好的纸条轻轻塞入她的手肘下。
“因为云,天空甚是轻盈。一起去山上看看,好吗?”
秦愿在图书馆的出口处站了不到一分钟,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搓出种种几何线条,斜斜地投在他的面前,投在他脚下这条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人就像走在斑驳的油画里。微风流动,路两边是青草,上面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树干上布满褐色的深深的裂纹,树下却歇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鸽子。秦愿到现在也没忘掉当时的那一切。世界似乎在那一刻纤毫毕现,如一粒刚剥开的橙子,新鲜诱人。
这或许与爱情有关,爱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发生。这或许与爱情无关,只是棋手在奕出妙着时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
5
许娟喜欢下棋,下围棋。
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自此,围棋一道尽纳天地奥秘。金木水土火,五行参差,暗合东西南北四星位,居中天元。一是始,九是终。棋路纵横,各为一九,自是生生不息。秦愿听了就笑,说真长学问。许娟告诉秦愿,她八岁就开始学棋,还曾入选省少年队,可惜后来放弃了,不然,说不定也是个芮乃伟,现在她与父亲对奕,还是赢面居多。许娟不无自豪地说,我爸可是财政系统年年雷打不动的冠军哦。秦愿就动了学棋的心思,一边找同学下,一边找来一大堆棋谱,潜心研究了番,没过二个月,居然下得有模有样,让许娟大呼天才。
女人只会爱上她所尊敬的男人吧。秦愿拈起棋子放在棋盘上,他已看清楚这块棋的变化,是个“乌龟不出壳”。事情顺利得令他自己也吃惊。许娟生日那天,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采来一大捧野花,在学校后山,他与许娟第一次肩并肩坐下的地方,摆出一个心字图案,许娟彻底瘫软下来,像害了严重的伤寒,在他怀里直打颤抖,鼻涕涂了秦愿满脸。
许父的棋下得确实好。秦愿想,许娟说她能赢,恐怕是因为许父的慈父心理在作怪。秦愿的棋长进神速,许娟的细腻与缠绵已完全抵挡不住他的凌厉攻势。而许父的棋则厚重粘实,每粒棋子浑似城墙上的一块青砖,虽然风雨漫天,却尽作等闲观之。当秦愿咬牙强行扳断后,许父呷着水,仍不紧不慢地投子。棋差一着,满盘皆输。秦愿衷心赞道,伯父,您的棋下得真好。坐在一边观战的许娟横了秦愿一眼,嗔道,就会拍马屁,嘴巴比蜜还甜,当心马蜂咬你。说着话,顺手把削好皮的苹果皮递给秦愿。许父瞟了眼,脸上挤出笑容,听娟娟讲,你几个月前还不会下棋?
许父的声音不大,秦愿已竦然一惊,赶紧答道,是的。认识小娟后才学着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下棋,下的不仅仅是棋,似乎更是一颗心。而且,围棋似乎比象棋更为深刻。许父哦了声,眉毛扬起,说说看?
秦愿说,象棋有帅士相车,各自的职能及等级在游戏中法度森严,不容侵犯。虽然有过河卒子一说,感觉总有些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围棋不然,每粒棋子皆温和儒雅,形状一样,“人人”平等,让人有亲近之心。
许父点点头,接过许娟递过来的苹果,咬了口,说,围棋里不也有弃子么?你又如何看待那些死子呢?
秦愿说,弃是为了得,死是为了生。阴极阳生,否极泰来。这是呼吸之道。而事实上,没有哪粒棋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子。从棋盘上拈起某粒棋子,放入棋盒,过一会儿,还可以重新将其置于棋盘之上的其他位置。
许父笑了,所以这给了某些人幻觉?以为事情还可以重新再来?
秦愿汗都下来了,他拿不准许父是否吃晓自己以前的事情,在肚子里一口气骂了十几句老狐狸,这才脸红耳赤地说道,每粒棋子投下之前有无数可能,但棋子一落,位置便不能改变。后悔是无济与事的。应该承认,过去的每一步对现在与将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但棋子的位置虽不能改变,其效力却随其他投下的棋子在不停改变。一些早已处于绝境中的棋子也能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打劫而成为关系到胜负之争的资本。伯父,你说是吗?
许娟笑了,哎,秦愿,你真是太可惜了。我还从未听人对棋做出这样的理解呢。你要是从小开始学下棋,准一国手。秦愿偷偷拭了把汗,心里说,这都是你爸逼出来的,脸上笑容却更为殷情。
他看了眼笑意盈盈的许娟,继续说道,高手对弈,不战而屈人之敌。尽悟天人合一之理。中手对弈,有布局、中盘、收官之分。知谋势,懂手筋,不以一时一地之失而虑。低手对弈,唾沫四溅。伯父,我以为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不知对否?
许父哈哈一笑,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年轻人,你很聪明,可惜还着了痕迹。也罢,顺其自然吧。
秦愿福至心灵,当即恭恭敬敬地叫道,爸。
许娟顿时羞红了脸。
事情应该水到渠成了。可惜再高的高手,手也摸不着天。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辗碎秦愿的如意算盘。那些算盘珠儿散落一地,秦愿摔了一个狗吃屎,而他身边的许娟则被一辆卡车横地撞飞。那是辆“斯太尔”,满载钢筋,肇祸司机连续开了两天两夜的车。那天的阳光真好,金色的,打在脸上,刀割般疼。阳光中还有大颗大颗的雨,似从太阳里掉下来。整个世界刹那间就已破碎,一些羽毛托起他的身体。秦愿听见血呛出嗓子眼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晕眩。他努力瞪大眼,想弄清到底发生什么。不远处,有个被人踩瘪了的易拉罐,更远点的地方是一排白色的铁栅栏。许娟歪歪地靠在铁栅栏上,看着满脸血污的秦愿,脸上突然浮出奇怪的笑容。秦愿似被雷殛,一阵震颤,眼里涌出泪水。许娟死了。
许父没为难秦愿,也没来病房探视他。秦愿出院后在街上见过他一次,整个人衰老得厉害,不停地咳,弯腰驼背地咳。他应该看见了秦愿,马上转过脸。他身边的那年轻人腰板挺得更直,右手却始终弯着,并微微前伸,似乎时刻准备着去搀扶什么。他的皮鞋上有了灰尘。过去,一直是许娟帮他擦的么?许娟没有妈妈,自小便与爸爸一起长大。她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许父走远了,秦愿对着他的背影鞠了个躬。红绿灯下,黑色车流,淌成街道。远远的,没有人的站台上,某种东西正痴立无语。
那段时间,秦愿看了不少佛经。“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多年以后,秦愿看张婉婷拍的那部《北京乐与路》,听见耿乐的歌声在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北京上空飘荡回旋时,不禁再一次潸然泪下。他并不喜欢这部电影,里面有太多的“狗日的,操、傻b”。他只是被那音乐感动,手指拈下脸颊上的泪水,一粒粒,送入嘴里。当喧哗归于寂然,斑斓的色彩只剩下银幕上的一点灰白,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独自在影院里坐着、想着、悲伤着,被冰凉的空气紧紧包裹着,以为泪水已将五脏六腑尽皆掏空。但过了些日子,他在一本医学杂志上读到一段话:眼泪是泪腺分泌出来的一种液体,能清洁眼球,主要成份是水、蛋白质、脂肪等。人体排出眼泪,可以把体内积蓄的导致忧郁的化学物质清除掉,从而减轻心理压力,保持心绪舒坦轻松。
泪水能说明什么?就算现在意味着什么,不用多久,也会被自己的体温蒸发殆尽,从此无影无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6
“贝壳,你哭了么?”
“贝壳,你在想什么?”
“贝壳,你的头发真黑、真长、真直、真香。小时候住我隔壁的一个女孩儿叫小秋,她的头发像你的一样漂亮,蝴蝶迷恋她,阳光舍不得她,就连外婆养的那条大黄狗也不愿意有半刻离开她。大人都喜欢她。她特乖,特聪明,嘴特甜。我还是从她那里晓得用斧头砍掉四方桌的一个角,桌子就还剩下五个角,而不是三个。”
“贝壳,你知道吗?她老喜欢偷偷地溜到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