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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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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
“唉,一言难尽啊!你进城来干吗呢老吕?”
吕叔说明了情况后,郭副县长连连叹气摇头:“老吕啊,你太老实了!你太老实了呀……”他用脚踢了踢吕叔的空板车,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地说:“当今到处都在大饥荒,粮食都成了保命的金豆子了,各级干部抓破手还争抢不到哩,你却把收上来的一麻袋麦种又送来上交了。你们恩公祠的乡亲都是铁打的?都不吃不喝?”
吕叔的心这下悬空了,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底儿。也不知是急的,还是饿的,他脑门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密集的汗珠,嘴巴头也变得痉挛了,出唇的话也结巴了起来:“郭副县长,这可咋弄啊?我们恩公祠可是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啊,这上千口人可咋办呢?”
郭副县长想了想说:“你赶紧去找毕敬业。他是县委书记,现在全县的救济粮都经他一支笔批。”
郭副县长一直把吕叔送到毕敬业的家门口。
吕叔正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听到里边传来毕敬业的声音:“这些麦子可是保命的粮啊,一定要细水长流!救灾粮有没有,啥时间运来,还没有影儿哩。”
吕叔的心不禁一凉,不容细想便推门而入。
毕敬业一家人老少两代,正围着小饭桌吃饭。小桌上没放馍筐,也没有菜盘,只有一只带耳把儿的冰铁锅,里边是浑浑的面汤,稀得可以照见人影,上面薄薄地漂着一层淡黄的麦片儿。两个孩子正贪婪地喝着,连头也舍不得抬。
36.我真是个大傻蛋(2)
一见吕叔进来,毕敬业忙放下碗,站起身说:“老吕,昨天咱们不是刚见过面吗,有啥急事儿?”
吕叔张口就来了个刺刀见红:“毕书记,你们把我们恩公祠的麦种拉回来分吃了吗?”
毕敬业面呈难色,苦苦一笑。
吕叔说:“这些麦种,可是我们全村群众花了很大气力,一穗穗精选的。”
毕敬业摇摇头说:“没有法子的事。要说全县仓库的账面上,还有上百万斤伙食粮哩,上百万斤是什么概念?现在用着了开仓一看,粮囤上面盖着薄薄的一层粮食,下边全是麦秸、藤梗子……咱们莲花山县直机关、中小学校师生、数万名干部群众要吃饭啊。等国家的救济粮,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国家也很困难……县委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没办法啊。”
吕叔顿时变得热血翻腾,周身急得大汗淋淋:“那,那我们恩公祠咋办?现在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上千口人可咋办?”
毕敬业的眼睛里闪出半信半疑:“你们恩公祠的情况有这么严重?恐怕还会有点儿家底吧?”
吕叔木然发呆了。
毕敬业接着说:“井会掉桶里吗?你们今年打恁些粮食,收成不错嘛。”
吕叔恍然道:“你说啥毕书记?”
毕敬业严肃了脸说:“瞒产私分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同志?因为现在是困难时期,你们村确实也救助了不少邻村群众,县委也就不再追究你的问题了。但你一定要知错改错,下不为例哟?”
吕叔气得周身直打哆嗦:“你说啥毕书记?瞒产私分?你说我吕卫民瞒产私分毕书记?我吕卫民是这种人吗?”
毕敬业仍不放脸说:“你是不是这种人,这会儿只有你自己清楚。”
吕叔这下彻底失控了,他一蹦大高地吼道:“要不是你戴着县委书记的帽子,我说你是扯###蛋!”
毕敬业不由一愣说:“吕卫民,你咋骂人啊吕卫民?骂人是什么概念?你吕卫民不清楚吗?”
吕叔也愣了一下,懊悔不迭地伸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真傻啊,我真傻啊,我吕卫民真是天底下头号大傻蛋啊!我把你们这些书记领导当神敬,你们却把我们当猴耍!恩公祠要是有一个人饿死,我就跟你毕敬业没完,我就去莲州,去省城,去北京告你毕敬业……可眼下,我们恩公祠这上千口人咋办啊?我们打下那么多的粮食,到头来落个挨饿,我真是个大傻蛋啊……”
吕叔说着说着,忍不住蹲下身子,捧住头呜呜大哭起来。
毕敬业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咋哭起来了呢?吕卫民同志,这是我的家,这不是办公室。你们恩公祠即便真的连一粒儿粮食没有了,你哭我就有粮食给你了吗?要是能哭出来粮食,我就陪着你哭,我领着全县几十万人一块儿哭……实话告诉你,哭也是白哭,一点儿作用也不起,你还是快回去想办法吧。”
张婶得了很重的浮肿病,眼泡肿得水鼓鼓的,像透亮的蛋壳。脚肿得穿不上鞋子,腿肿得像水桶,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坑儿,很长时间还起不来。
张婶这盏油灯终于熬干了。
这天,吕叔把一碗干红薯悠的话终止了吕叔的悲泣,也终止了在场所有人的悲泣。火头叔是这么说的:“大家都别难过了。人死是哭不活的,还是想想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咋过去这道坎儿吧?”
吕叔用袖口搌开了泪眼。
火头叔说:“要是再不来救济粮,停不了多长时间,我们都得躺在这里了。”
吕叔说:“不会的,不会的……”
火头叔说:“还不会哩?你一直拍着胸脯说共产党、新社会不会让饿死人,难道躺在这里的一片不是饿死的,还能是撑死的吗?”
吕叔木然发呆。
火头叔说:“你说现在上边的救济粮还有准儿吗?就是救济粮运到莲池镇,如果我们不去争不去抢,也轮不到我们恩公祠……”
吕叔说:“那为啥?我们不是中国的地盘儿?我们不是共产党的领导?”
火头叔说:“中国的地盘儿大着哩,打饥荒的人多着哩,连毕书记都认为咱们恩公祠留着后手哩。井掉不到桶里,这话不是他毕敬业书记说的?”
吕叔大声说:“他这么说是放屁,他毕敬业不是共产党!”
火头叔说:“眼下,谁还会顾得上我们恩公祠?这不是两个月前,一圈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把恩公祠当成一块肥肉朝我们乱伸手的时候了。我们得想法子救自己,否则全村人都得饿死。”
吕叔恍然。
晚上,吕叔站在熟睡的小香跟前,木然无语。他这少有的举动,令阿妈尼诧异。她贴过身去,竟发现吕叔的眼角有两颗晶莹的泪珠儿,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亮。她怦然心动:“老吕,你今天是咋啦?你不是想寻短见吧?”
吕叔转身盯着她问:“我寻什么短见?你发什么神经?”
她轻轻摇着头,从吕叔诘问的语气里觅到了破绽,她说:“知夫莫如妻,你的心思我全懂。”
吕叔笑了,但笑得很苦涩,很矫饰,有一种被窥破的自嘲。更拙劣的是他还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你不是有病了吧?”
她一把拨开他的手说:“你少来这一式……”
吕叔接着苦涩地笑:“不然,你咋会有这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直盯着他,一下一下地撕着他的伪装:“你装啥装?火头哥在坟地说的那些话,打动着你,压迫着你,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我理解你,你是村长啊,你扛着全村上千口人的命哩呀!你现在若拿不出一个绝招,惊动不了上边,惊动不了那个姓毕的县委书记,他就是手上有救济粮,也不会批给咱恩公祠,全村上千口人都得饿死!老吕,我这话说到你心窝里了吧?”
吕叔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仍带着丝丝缕缕的苦涩。
阿妈尼接着说:“从坟地回来后,你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吸了一大堆蚂蚱头,我数了数一共一百零二支。吸足吸够后,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打算以死惊动上边,惊动姓毕的县委书记。你以为我睡着了,就站在女儿床前,一动不动,像一根木桩子。还有挂在你脸上的两颗泪珠,好男子有泪不轻弹,你比好男子还好男子,你是军人,铁打的军人,打不垮压不烂的军人,否则我会跟着你到鸭绿江这边儿来吗?你的泪珠比金豆子还金贵,咱们成家这么多年,啥苦日子没有过过?你啥时掉过泪?老吕,我这话说到你心窝里了吧?”
吕叔苦笑着一挥手,心虚地躲闪着她的目光说:“尽瞎扯,你胡扯啥呀!问题是问题,有问题我朝上边反映,这是共产党员的权利,我干吗要死啊?”
阿妈尼一把抓住他的手,与他正正地打着照面:“躲闪什么,你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你说我真的是瞎扯?”
吕叔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用得着躲闪吗?你别瞎胡想了,你刚才说的有一点不错,我是有心事,上千口人的命扛在我的肩上,这心事会不重?我得赶紧去给大伙儿跑吃的,你们娘儿俩要好好待在家里,不能让小香再有啥闪失。”
36.我真是个大傻蛋(4)
阿妈尼皱起眉头说:“你啥时间走?”
吕叔想想说:“再停一会儿,争取天亮前赶到县里。县里不行,再去地委。地委不行,就去省委、省政府。”
“得去好长时间吗?”
“时间不会太长。”
在吕叔的记忆里,这是一个起着很重很重白雾的早晨。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浓重的晨雾,几乎对面都看不清人。这雾还黏黏的,挥打不开,碰到脸上就是一片水珠儿。
在路口,吕叔对默默跟在身后的阿妈尼说:“回去吧,老夫老妻的,送啥送。记住我的话,照顾好小香。”
阿妈尼无言地点点头。
吕叔拍了拍阿妈尼的肩,踩着深深的泥泞走了。
眨眼工夫,吕叔的身影便被浓重的晨雾埋蔽了。
37.你就是只笑面虎(1)
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吕叔没有再去县城。且不说莲花山已是一座空城,即便是还有救济粮,毕敬业也不会给恩公祠。因为毕敬业已经把话说绝了,吕叔就是跪死到他家门口,也不会有粮食的。
但是,恩公祠不能再饥饿下去了。如果再饥饿下去的话,正如火头哥所说的,恩公祠东边的荒坡上,将会再出现一片片的新坟,他们都会接二连三地长眠在那里。
吕叔痛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弄回粮食。
吕叔直接去了莲州,他打算找海老说明情况。海老当着那么大的官,家乡人平素也没有找过海老什么麻烦,如今实在是人命关天,关系着上千口人的命啊,才不得不求海老出面。亲不亲还顾乡邻哩,何况海老的口碑甚佳,乡亲们都称他为基督现世,他不会看着老家的人都饿死吧?
莲州也处于饥饿之中,这是吕叔对莲州的第一印象。
吕叔之所以产生如此印象,是因为在地委机关食堂门口,他看到就餐者排成长蛇阵,去分每人一瓢的菜汤儿。他还看到菜汤儿稀溜溜的,仅有几片绿叶儿浮在上面。
吕叔远远就认出了司秘书,也挤在长蛇阵中间。她在地委办公室工作,人很和善,笔头子也挺快。她去恩公祠写过材料,吕叔接待过她。她排到大锅跟前时,随口说道:“一连几天都没有主食,光喝这清汤儿,大人还好说,小孩子顶不住啊。”
没人理睬她,也没人接她的话茬儿,她怅怅地端着汤盆儿走了。
吕叔发现这些往昔神气活现的机关干部,此刻的神情都怅怅的,一如恩公祠人,个个也都面带菜色。
海老没在家,说是去省里反映莲花山县的情况去了。
走出地委大院,吕叔碰见了毕敬业。毕敬业一脸不高兴地说:“我说吕卫民啊,你咋跑这儿来了?”
吕叔直言不讳地说:“我们村里已饿死十几个了,找你你不解决,我不来这儿咋办?我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再死下去吗?”
毕敬业哼一下说:“吕卫民,你这可就不讲理了,我没有粮食咋给你解决?再说莲花山全县十几个乡镇,数百个村庄,缺粮的又不光你们恩公祠,你能不能顾一下全县的大局?你作为一村之长,只站在你个人的角度看问题,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这叫极端的本位主义、个人主义,你清楚不清楚?眼下要粮食我老毕确实没有,要不将我的肉割给你一块拿回去?”
吕叔的脸一下子气得灰白,周身颤抖着质问:“你说啥?毕书记?将你的肉割一块给我?有你这么讲话的领导吗?”
毕敬业冷笑道:“你吕卫民当我是领导了吗?你悄悄地来这里告黑状。你当我老毕是领导了吗?告黑状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
吕叔大声反驳道:“毕书记,你凭啥说我告你的黑状?我连海老的人影都没见上。”
毕敬业不依不饶地说:“你没见着海书记并不等于你不想告黑状。你背着县委来地委,本身就是告黑状,这难道不是事实?我亏说你了吗吕卫民?”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
地委大院里不少人,都从办公室的窗口朝这儿探头探脑。
吕叔红着脸说:“你毕书记的意思是,我们恩公祠人就该干挺在那儿,等着饿死?再说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也是党章赋予党员的权利。别说来地委,我就是去省委,上中央,也合理合法。”
毕敬业针锋相对:“吕卫民,你要光明正大,你就当面说说你想反映我老毕啥问题?作为一位共产党员,不光明正大是什么概念?”
吕叔坦坦然然地说:“这个没有问题,我可以告诉你老毕同志,我来地委,就是要反映我们村饿死了多少人……”
毕敬业狠狠地打断道:“你们恩公祠村饿死人怨我吗?全县恁些基层单位,我作为县委书记,还没有听说哪里饿死人哩,为啥你们恩公祠饿死人?我把恩公祠交给你吕卫民了,你吕卫民把人给我饿死,我还没有追查你的责任哩。你吕卫民真行啊,先来个恶人告黑状,你想推卸责任吗吕卫民?推卸责任是什么概念?告诉你吕卫民,我老毕轻饶不了你。”
37.你就是只笑面虎(2)
有几位机关干部围了过来,其中还有司秘书。
吕叔这时忍无可忍了,他指着毕敬业一蹦大高地说:“姓毕的,你说这话是放屁,我们恩公祠上交的粮食,超额完成了计划,白纸黑字,这有账可查。就拿自留伙食粮来说,我们村三年也吃不完,可你毕敬业为了升官、保官、放卫星,你把莲花山全县放成了一座空城,然后再拿我们村补你捅下的大窟窿。你调完了我们村的伙食粮、饲料粮不说,还调完了我们村的种子粮。毕敬业,我也告诉你,我们恩公祠就是因为你,才饿死了这么多的人……”
毕敬业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白着脸脱身走开了。走出两步后,他又回过头来说:“吕卫民,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不在这儿跟你吵架。莲花山知道你的人,谁都知道你吕卫民是个神经蛋。你吕卫民别太张狂了,作为一位基层干部、共产党员,你不带领群众抗灾救灾,而是到处跑着乱告黑状,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告诉你吕卫民,你咋朝我老毕身上抹黑,你还得咋给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清洗干净。你咋朝我老毕身上拉的屎,你还得咋一口一口地给我吃回去。我老毕先把话说到这儿,不信咱走着瞧。”
吕叔冲着毕敬业的背影喊道:“毕敬业,你欺上瞒下,你还有一点儿共产党员的味儿吗?你毕敬业一只手遮住了莲花山,可你遮不住莲州地区,遮不住省城,遮不住北京。苍天在上,朗朗乾坤,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毕敬业不就是一个县委书记吗?你不能一手遮天,你的手太小了,你遮不住!我吕卫民今天也把话说到这儿,我吕卫民跟你毕敬业破上了,只要我吕卫民还有一口气,就要反映你毕敬业的问题,不信咱走着瞧!”
司秘书把吕叔叫到一边儿说:“老吕啊,我给你透个信儿,你知道毕敬业来干什么的吗?昨天才到了一批救济粮,地委海书记昨天就把分配方案敲定了,也有你们莲花山县十吨,毕敬业就是来领这批救济粮的。”
吕叔为之一愣:“这,这是真的?”
司秘书说:“这事儿没错,分配方案就是经我的手通知下去的。本来这是要严格保密的,刚才从你与毕敬业同志争吵的话中,我认为你说的是实情,加上我对你比较了解,对恩公祠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从内心讲,我是同情你、同情你们恩公祠的。不过老吕你得有思想准备,刚才你与毕敬业同志吵得这么凶,从情感上说,他还会分给你们恩公祠吗?”
吕叔木然发呆了。
司秘书说:“别站在这儿发呆了老吕,你快去想法子吧,救人要紧啊。”
吕叔抓耳挠腮说:“司秘书,朝下我该咋办好呢?”
司秘书想想说:“我觉得当务之急,你还得去找毕敬业同志,诚恳地检讨自己,也不妨先向他承认错误。不管咋样,弄到粮食救人最关紧,你说呢老吕?”
吕叔忙乱地点着头:“救济粮这会儿在哪儿呢?”
司秘书说:“在一号仓库,你快去吧老吕。毕敬业同志是带着车来的,这会儿没准儿就装好车了。”
吕叔转身就跑。
吕叔万万未曾想到,此刻,近处二楼的一扇窗户后边,自始至终都闪动着一双关切的目光。确切地说是从吕叔一开始在门卫处登记,到吕叔与毕敬业的整个冲突,再到后来司秘书的出现。
是海水清海老。
而司秘书的出现,是海老特意关照的。
对吕叔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吕叔匆匆赶到一号仓库,打听到莲花山拉粮的卡车五分钟前才开走。
吕叔不容细想,拔腿就朝莲花山的方向跑,遇着顺路的车就拦,能坐一段儿就坐一段儿,没有车他就一路小跑,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他整整跑了一夜。天亮时分,饥饿疲惫过度的吕叔,倒在了毕敬业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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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你就是只笑面虎(3)
毕敬业开门见是吕叔,忙让家人给吕叔端来了一杯水。等吕叔醒过来后,毕敬业说:“卫民同志,家里不是办公的地方,咱们到办公室谈去。”
在办公室里,毕敬业安排吕叔坐下后,面带微笑地说:“卫民同志,有啥事儿你说吧。”
吕叔惊讶于毕敬业的面带微笑,想起十多个小时前在莲州地委大院,彼此撕破脸皮、剑拔弩张的争执,那会儿的他与这会儿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吕叔说:“毕书记,昨天在莲州地委大院,我的态度不对头儿,希望你能原谅。”
毕敬业把手一挥,乐呵呵地说:“卫民同志,你要不说,我就忘了。同志之间,因为工作发生争论,情绪上来时,说些过头的话很正常,这没有啥卫民同志,我的态度也有问题。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提了,尤其我们做领导的,更不能怨恨下边的同志,怨恨下边的同志是什么概念?”
吕叔被毕敬业这番话,弄得心里热乎乎的。他想想说:“毕书记,听说分给咱莲花山县十吨救济粮?”
毕敬业微笑点头:“有这事儿。”
吕叔有些急不可待地说:“毕书记,拍着心口说,我们恩公祠的情况您是了解的,那我们恩公祠……这次分了多少?”
毕敬业做无可奈何状说:“很对不起卫民同志,这一次分给其他乡村了。唉,僧多粥少啊,真没有办法,我这做县委书记的真难办啊……”
吕叔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分完了?毕书记?一点儿也没有了。毕书记?”
毕敬业点点头说:“分完了,一点儿也没有了。拉粮的车还没有回来,等着分粮的人都围成山了。”
毕敬业说着,将桌子上的一张分配名单掂起来,在吕叔脸前晃晃说:“这次莲花山县直机关一两粮食也没有留,全分给了最困难的基层乡村。”
吕叔急不可耐地说:“毕书记,我们恩公祠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我们咋办?”
毕敬业叹口气说:“等下一批吧,下一批很快就会到的。下一批来了,我首先考虑你们恩公祠,这样总可以了吧?卫民同志?”
吕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毕敬业递过来一杯水说:“卫民同志,你喝口水。”
吕叔没有接杯子,他直盯着毕敬业说:“我们恩公祠难道不是最困难的乡村吗?你为什么不分给我们一粒粮食,毕书记?”
毕敬业微笑着说:“卫民同志,我不会再与你争吵。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是站在恩公祠的角度上说话,而我必须站在莲花山全县的角度说话。对其他乡村的情况你没有我熟悉,这一点儿你承认吧?”
吕叔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毕敬业说:“你不是说其他乡村还没有饿死人吗?而我们恩公祠已经饿死十几个了……”
毕敬业将手一挥,打断道:“这个问题现在不谈。不过有一点,作为县委书记,我可以向你说清楚:这十吨救济粮,包括原来从你们恩公祠调来的粮食,我老毕连一粒也没有多吃多占。当领导的多吃多占是什么概念?作为莲花山县的主要负责人,我的心坦然得很。”
吕叔冷笑着伸出剑指,直指毕敬业的鼻子说:“毕书记,你的心没有放正,你是在报复我。你是在笑眯眯地报复我,你就是只笑面虎……”
毕敬业仍保持着微笑说:“卫民同志,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想与你吵架。当领导的跟下边的同志吵架是什么概念?这一点儿我是很清楚的。卫民同志,你要有意见的话,你可以向莲州地委、向省委、向中央反映,我老毕听候上级对我的处理。”
吕叔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朝毕敬业的笑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后,摇摇摆摆地走出毕敬业的办公室。
毕敬业冲着吕叔的背影,用很温和的语气说:“卫民同志,你这会儿要是还想去莲州地委告状的话,我会给你派一辆车的。”
38.悲壮的阿妈尼(1)
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此时此刻,绝望如陡涨的恩公河水,完完全全地淹没了吕叔的身心。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一桩蠢事:正如司秘书预测的那样,如果不跟毕敬业在莲州地委大院吵架,毕敬业也许会人性未泯,给恩公祠分一些救济粮。就是分上几百斤也能救救急啊,可现在一粒也没有。我吕卫民当兵的出身,恪守服从上级的天职,一辈子服从领导,一辈子听上级的话,上级指哪儿就打哪儿,就今天没有服从,竟招来如此的严重后果,我对不起恩公祠的乡亲,对不起那些被饿死的,更对不起即将饿死的,我这个村长不称职啊,我是个大傻瓜大混蛋啊……深深的自怨自艾、痛心疾首的懊悔,彻彻底底地攫住了他。
吕叔猝然转过身,指着毕敬业说:“毕敬业,我原以为你的心只是有一点黑,还没有完全黑透。这会儿,才知道你他娘的心不是一般的黑,而是真真黑透了。恩公祠村饿死这么多人,完全是被你愚弄的结果,面对这些饿死的亡灵,你竟然无动于衷,心冷如冰,你他妈还是共产党吗?你他妈还有一点儿人味吗?不过我告诉你毕敬业,你今天犯到我吕卫民手里,你也算碰到茬子了。你不要把我们当草芥,以为我们的命都不值钱,饿死了也是白死。这你就想错了!告诉你毕敬业,恩公祠人是不会白死的,这事儿我吕卫民跟你没完,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
毕敬业一直保持着微笑,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
毕敬业的微笑,将吕叔心中的怒火升腾到了最高点。他咬牙切齿地说:“毕敬业,你笑吧,尽情地笑吧,你将我吕卫民治得溜溜转,你将我吕卫民治得灰头土脸,你将我吕卫民治得生不如死,你将我吕卫民治得无脸再面对恩公祠的乡亲……你这会儿应该笑,应该得意啊!你知道我马上要去做什么吗?我要以死向饿死的乡亲们谢罪!对这一点我吕卫民是坚信不移的,真正的共产党是爱人民的,而且真正的共产党人占大多数!我这就去死,找一个值得我去死的地方。我还要告诉你,莲花山县委大院门口太小了,我要选择一个更大点儿的地场。你等着为我吕卫民的死承担罪责吧,我的毕敬业毕书记毕大人!”
毕敬业始终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吕叔的背影,直到吕叔跌跌撞撞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还在冷冷地想:你吓唬谁呀吕卫民,你以为我老毕是三岁的孩子?我这县委书记是能轻易被吓住的?
从告别恩公祠、告别阿妈尼时起,吕叔已打定主意,这次要不来救济粮,他就以死相搏。看着乡亲们一个个地饿死,他这村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因为他的愚蠢,乡亲们才死于非命。真的是知夫莫若妻啊,阿妈尼当时照他心窝打了个十环。如同钻进他肚里的蛔虫,将他的五脏六腑透视得清清楚楚。她真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女人,最善良的女人,最贤惠的妻子啊。
此刻,已经对毕敬业绝望的吕叔,义无反顾地开始实施死的构想。正如他所言,要找一处值得他去死的地场,这个地场其实是他早已选择好的,就是在莲州地委大院门前。在他贴身的衣袋里装着一份自杀告白书,简单地说明了恩公祠村的遭遇,以及他为何要如此选择。他深信人非草木,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在地委大院主政的海老是恩公祠人,有道是叶落归根、故土难离、血浓于水啊。海老被恩公祠人敬奉为基督现世,当下恩公祠遭受劫难,海老绝不会无动于衷的。
其实,人是很脆弱的,死是很简单的事儿。他的包里就装着两瓶汽油,到时朝身上一泼,火柴一点,也就完成了。
出了莲花山县委大院,朝前走了不远,他就成功地拦住了一辆去莲州的拖拉机。途经县城最热闹的十字大街时,拖拉机被堵住了,密集的人群将宽宽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开始,吕叔并没有为之所动。他躺靠在拖斗中闭目养神,想着如何才能死得悲壮,死得轰动一时,从而才能死得其所,达到救助乡亲们的目的。
38.悲壮的阿妈尼(2)
后来,从围观者惊诧的话语中,吕叔捕捉到了“自杀”、“恩公祠”、“朝鲜女人”的字眼。他这下幡然猛醒,飞身跳下拖车,发疯般挤进人群,发现了吊死在临街法桐树杈上的阿妈尼。
她身着朝鲜妇女最普通的布拉吉,胸前挂着一只破香烟箱皮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大大的毛笔字:
我叫阿妈尼,我是朝鲜人,我是莲池镇恩公祠党支部书记兼村长吕卫民的老婆。我们恩公祠人累得汗珠儿摔八瓣儿,粮食丰收了……要说我们有足够的伙食粮,我们村原本不该饿死人的。可我们的粮食包括种子都让毕敬业掏净了,掏得一个粮籽儿也不剩,眼下我们村已经饿死了十几个人。我男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已经写好了自杀告白书,让我偷偷看到了,我知道他想以死救乡亲们不死。我男人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想替我男人死。他是村长,他活着比我用处大……请上级党组织、上级政府救救我们恩公祠人吧……
阿妈尼的死,在莲花山县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来,阿妈尼一直尾随吕叔,她跟到莲州,又跟到莲花山县,目睹了吕叔与毕敬业争执的全过程。自她洞悉吕叔要以死相搏的心迹之后,就决心先行一步。她清楚:以她朝鲜人的身份,她之死与吕叔之死相比,会更悲壮,会唤起更大的社会同情,会产生更大的轰动效应。于是,她灵机萌动,让珍藏多年的布拉吉,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她这一天才的构思,形成诸多新闻要素的亮点,使其影响成几何倍率猛升:
一女子在莲花山最热闹的大街上自杀了。
而这个女子是朝鲜女人。
她不远万里,嫁给了恩公祠的村长。
恩公祠原本是不应该饿死人的。
因为粮食被县委书记掏空了,掏得不剩一粒。
恩公祠已经饿死十几个人了。
作为村长——这个朝鲜女人的丈夫,他得罪了县委书记,他弄不来一粒救济粮。
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只有以死相搏。
而这个朝鲜女人,决定先死。
这个朝鲜女人为的是中国的丈夫不死,更为了恩公祠的中国人不再饿死。
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朝鲜女人!
在这个了不起的朝鲜女人面前,那些制造这起大饥馑的中国人,不该扪心自醒?不该自责自咎?不该自觉无耻?不该在这些死于非命的亡灵面前深深谢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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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老革命海老(1)
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阿妈尼的死,震惊了莲花山全县。
随之,震惊了莲州。
很快,震惊了省城。
接到毕敬业告急的电话后,海老回复的第一句话很低沉,但态度不乏强硬:“慌什么?沉住气,天塌不下来。”
毕敬业如同一只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舨船,正面临颠覆之际被一股强力推进避风的港湾。他突然有了底气,有了支撑,拨电话前的惶恐顿时烟消云散。
接下来,海老思索稍许后,作出了简练得仅有九个字的三条批示:高姿态。做大海。冷处理。
毕敬业对这三条九个字似懂非懂。但是凭直觉,他体会到了其中丰富的内涵。若非海老这样屡经政治旋涡的历练,并极具丰厚文化底蕴的老革命、老干部,是不会作出如此冷静、客观、正确的决断的。
通过具体的操作,毕敬业对海老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老亲自押着紧急调运来的粮车,还有运送阿妈尼尸体的车子,连夜赶赴恩公祠。
对海老三条指示第一条已心领神会的毕敬业,立即作了三点明确指示:其一,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以及县直机关各局、委、办一把手,包括莲池镇全体班子成员,集体陪同海老前往恩公祠,任何人不许以任何理由缺席;其二,全部人车佩戴黑纱、白花;其三,除了国家的救济粮、救济金之外,县级二十元、科级十五元,自掏腰包,慰藉死难者家属。
对莲花山县委作出的姿态,海老表示相当满意,他的嘉许方式是朝毕敬业的肩膀用力地拍了两拍。此处无言胜有言,并且不知胜过多少倍,让毕敬业心里暖洋洋的。
海老的车子在距恩公祠村口很远处就停了下来,海老率队徒步走向迎接的村民。他一眼认出被村民簇拥在前边的吕叔。彼此相向队列快接近时,海老突然加快步伐,老远就朝吕叔伸出双手。吕叔激动地回应,两双手紧紧地攥成一团。海老的眼圈红了,语音喑哑了:“卫民同志,我代表地委并以个人名义对阿妈尼表示沉痛哀悼,并对你表示深切慰问!请你节哀顺变,带领全村人努力生产自救,顺利度过灾荒。”
如果说这番话讲得吕叔心里热乎乎的话,海老朝下的言行,竟让吕叔感动得热泪盈眶。海老将吕叔拉到一边儿,先硬行塞给吕叔两百元钱,说这是他的工资,是按恩公祠乡亲筹办红白事的风俗送的礼金,其态度之诚恳,容不得吕叔有任何理由拒绝。海老朝下的一番话,首先将刚才“卫民同志”的称谓,去掉了“同志”,这样进一步拉近了与吕叔的距离。海老说:“卫民,你是村长,村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你早就该去找我啊。我是恩公祠人啊!人们常说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我海水清即便不够一条好汉,也算得上一个男人吧!你如果先找到我,眼前这悲剧就不会发生。今后再有事的话,你直接去莲州找我,你啥时都不要忘记我是恩公祠人,记住了?!”
海老说完,与泪流满面的吕叔一起,走到情绪热烈的乡亲们中间,与在场的所有乡亲一一握手,连老人孩子也不疏漏。海老握手时的力度很大,眼圈一直红红的,让被握者感到真诚、实在,贴心贴肺,永远难以忘怀。
之后,海老走向陪同前来的另一群体。此刻海老的脸色变得凝重且冷峻,他有意省略了与这些下属们握手的程序,尽管他读出了闪动在这些下属们眼睛里的热望,因为这些下属们平时也难得一睹他的神采。海老冲毕敬业轻轻点了点头,就走向了他那辆专用的黑色伏尔加。在司机打开车门的一刹那,他低声对毕敬业叮嘱道:“记住,我对你的告诫。”
毕敬业点点头,他清楚海老所谓的告诫,就是那九个字的三点指示。海老又难得地作了新的诠释与补充:“大海,最朴素的优点就是:海纳百川。”
毕敬业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39.老革命海老(2)
海老驱车离去几分钟后,出现了另外激烈的一幕:饿死者的家属愤然而起,团团围住了毕敬业;愤懑的群众冲了过来,先是对毕敬业质问,接下来是痛斥,很快升级为大骂,朝毕敬业脸上吐唾沫,扇耳光,拳打脚踢……
若不是吕叔、火头叔等人奋不顾身地拉起一个保护圈,团团围定毕敬业,他这个堂堂的县委书记,轻则致伤致残,重则死于非命。
毕敬业的眼泡青肿,嘴角流血,袖子、领口被撕破了,脸上处处留着唾沫、鼻涕的痕迹……
看着毕敬业的狼狈相,吕叔突然生发一种怜悯之情。这种复杂的心情,有如“能见贼吃饭,不能见贼挨打”。
此时的毕敬业,虽然忘记了狼狈,心里却在惴惴后怕。多亏海老的告诫在先,他才作出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高姿态。他若不海纳百川,依平素的冲动脾性,还能不死于愤怒的拳脚?众怒难犯,法不治众,在这样的场合,即便被乱拳打死,也如同一只蚂蚁被踩死……
历经此次变故,毕敬业对海老的告诫,有了更深切的体会。从恩公祠事发,到眼前这一切,看来早已被海老料定,并牢牢控于其股掌之中,所以才有九字三条告诫。精辟啊!虽才验证两条,已堪称是锦囊妙计,还剩一条“冷处理”,也绝不是空谈,还将为他化险为夷。想到此,他突然有了坚实的依托之感。海老不愧是海老,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不愧是老革命、老前辈。自己就是再历练数十年,也难以望其项背啊。
恩公祠从饥饿中走了出来。
火头叔提议:阿妈尼是国际友人,活着是恩公祠的优秀村民,又是为恩公祠众乡亲而死,她不死,我们大伙儿没准儿都得死,我们恩公祠人都给阿妈尼戴孝,戴重孝。
火头叔的提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
于是,恩公祠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起了白花。大人小孩儿全都戴上了一模一式的“孝子帽”。
恩公祠上下,再次蒙上一片孝白。
上一次是盛女罹难。时间是公元1938年6月。事发黄河大决口,灾民濒临绝境,为救助乡亲,盛女死于非命……当时的祭奠空前绝后,恩公河上下一片孝白。
两次孝白,皆因大饥馑。
这次,在立碑的问题上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