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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 3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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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漆落下的字号:三义和药店。

  这中间,浪里白条疏忽了个很重要的细节。当时他网下去,沉沉地拉不动,满以为撒住了条大鱼,他拼全力收网时,曾有过“咯嘣”响,想是网纲断了。后经检查网纲无损,也就没往心上放。

  追忆此细节是几十年后。有人找上门来,说是恩公祠的村干部,还连着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知道浪里白条好抿几口,来时特意掂来两瓶二锅头和包猪头肉。喝到高兴处,来人扯起当年捞尸的话题,浪里白条连回忆了三遍,来人还兴致不减。最后浪里白条烦了,吼道:“你这是审贼哩吗你到底想干啥”

  来人是海黑头。

  他在鸡公山劳改农场脱窑坯时,与位判无期的犯人睡通铺,此人年轻时染过花柳病,落下肾虚的根儿,整天耷拉着头,像蔫了的秋瓜秧子。这人没少得海黑头的照顾,临死时告诉海黑头:他当刀客时受人十块钢洋,沉河了个人,使的是碾盘,地点是在莲池西边的河湾里,后来他才知道死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为此他不安了几十年,他说出了藏匿钢洋的地方,乞求海黑头出去后,到盛先儿的坟前好好烧上纸,替他忏悔。海黑头答应下来后,追问是谁授意他干的,这人死活不讲,说他罪孽已经太过了,不能临死再拖个垫背的,这是行规。

  不过,刀客经不住海黑头的穷追猛打,临死前又透露了点儿口风:刀客是恩公教的人,沉河盛先儿是受教头儿的指使。至于教头儿是何人,刀客紧咬牙关,到死也未曾松口。

  有关恩公教的传闻,源自恩公河的美丽传说。“恩公”是对老鳖的尊称,这是恩公河流域特有的民俗。恩公曾厚德载物,惠济过这方百姓。

  而这方百姓,知恩图报,对恩公尊崇有加,这当属善举。

  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不乏恩将仇报者。

  于是,恩公教便应运而生,其教义要宗,就是严惩对恩公大不敬者。照此地民俗,原本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从何时起,恩公教就变形变味了,成了神秘的恐怖组织,加之以讹传讹,老百姓谈之色变。

  海黑头后来证实刀客所言不虚,并从当年沉河处,捞出了使盛先儿死于非命的碾盘。盯着裹满层厚厚绿苔的碾盘,海黑头的心窗豁然亮。

  当年,对盛先儿的死有两种传闻:是被旋风卷入恩公河的,二是酒醉失脚跌进去的。莲池镇与恩公祠的人都清楚,能补充这两种说法的是弥天盖地的黄风。那天正值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前后接连刮的几场风都很毒。

  而眼前的事实,从根本上否定了盛先儿之死的两种传闻。

  盛先儿是他杀,是被谋杀。

  盛先儿何许人也,盛先儿是当年**莲州市支委成员,与海老的资历差不多,旗鼓相当,若活到现在铁定也是省部级高干。

  那么,指使刀客的幕后真凶是谁

  只有两种可能:是敌方所为,另外种是内讧。

  “文化大革命”期间,海黑头利用莲花山造反司令的身份,查阅了莲州档案馆的敌伪档案,没有找到有关盛先儿被谋杀的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有关恩公教的组织人员归属的情况。

  这就基本排除了盛先儿被敌杀的可能性。

  如此推断,盛先儿死于内讧。

  海黑头心窗再度豁然亮,之前有关盛先儿落水而亡的传闻,是有人蓄意而为的云山雾罩。精通周易的他清楚,凡云雾处必有施云雾之人,而施云雾者绝非草木凡人,是通天的大人物。

  6海黑头的天才构想22

  内讧谁人制造的内讧

  这个问题折磨了他很久,将他折磨得很苦。

  最终照亮海黑头的是句格言:天才就是将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有效地联系到起。

  海黑头大胆地勾连了两个突兀的似乎毫无关联的点。

  这两个点就是通天人物海水清与盛世贤之死。

  他为这个天才的构想兴奋不已,亢奋不已。因为,他隐约感到,他抽出了根丝,根长长的金丝,连着这根金丝的是只大大的金茧,而藏在这金茧里的是只金光灿烂的蚕蛹。

  这个金蛹,给他带来的必定是金色的收获。

  而他此刻仅仅是抽到了根纤纤的丝头儿,摆在他面前的是个长长的缫丝过程,而这个过程艰苦卓绝又险象环生。

  但他不怕,因为有金色的收获支撑着。

  此生只要干成了这件事,他就算没有白活。

  他从盛先儿的死入手,追根溯源。懵懵懂懂,场尘烟风起的抢绝户扑入他的视野。风源起自何处

  他从历史的尘烟处,开始了卓绝的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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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抢绝户1

  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大祸临头。桩子盛女蒙成了两盆糨子,只会声递声地哭,比着做泪人。

  事后,他俩回顾这档子事就汗颜窝火。桩子说:“我白搭读恁多书,到事儿上不知派用场。”盛女说:“俺要精细些,也不会叫人当猴耍。”

  那天,盛女斤斤斗斗地跑到河滩里时,万利来的老板万福祥,正指挥人将盛先儿的尸体朝席上移。这为“隔地”,地是坤。朝死者身上蒙条单子,叫“遮天”,天为乾。地气为阴,天气为阳,拒阴绝阳,死者的灵魂才能安息。若曝光陈尸,其就成为中介,相接阴阳二气。无论是阴盛阳衰,还是阴衰阳盛,死者的灵魂均不得超度。

  这是恩公河两岸从祖上沿袭下来的风俗。盛女虽不通晓,也略知二。为此,她朝脸凄然的万福祥点了点头。自面瓜买五鞭丹后,盛女心里直系着疙瘩,不仅憎恶面瓜,还迁怒他全家。万福祥大人不记小人过,见了盛女仍如往常先笑后说话,碰鼻子灰也不生气,总是自嘲自解地摇头笑道:“这闺女,你看你这闺女”

  万福祥显然是流多了泪,眼睛红红的,让盛女见了感动。万福祥说:“盛女,你爹的土料活预备了吗”

  盛女摇摇头。土料活就是棺材,也叫老屋。

  万福祥说:“可不兴晾过对时,得赶紧想法子。”盛女说:“大伯,俺也不懂啥样的土料活好,麻烦您替俺操了这心吧。”万福祥说:“你爹苦累了辈子,可不能亏了他,得弄间好屋。”盛女忙着点头:“那是那是。”万福祥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好会儿才说:“临时抓挠,哪有现成的好屋等着难哪”

  盛女双膝跪地,拽着万福祥的衣襟苦苦哀求。

  好阵儿,万福祥才松口答应。

  棺材运来了,黑漆油亮。前档雕就的“福”字,笔力雄健风骨遒劲,还匀施金粉,光泽耀目。看热闹的人立马围拢过来,交口称赞,沸沸扬扬。

  有内行者说:“这是上等的柏木,闻闻这味儿,千年陈香。”

  有人补充说:“瞧瞧这盖底两帮,都是块独板。这为四独,非大福大贵之人住不上它,盛先儿好福气。”

  万福祥掏出绸手巾,搌搌明晃晃的脑门说:“盛女,听听大家的应声,这屋让你爹住,对住他了。”

  待盛女磕头虫似的连点几下后,万福祥掏出张字据说:“盛女,俗话说得好,先小人后君子,亲兄弟还明算账哩,棺材钱我替你垫上了。这是账单儿,你瞅瞅。”

  账单是方道林纸,蛇走龙飞着蝇头小字。盛女扫了遍,只识得十之二三,油然生出几分愧怍,对脸忠恳的万福祥说:“回头,俺照付就是。”

  万福祥摸出盒印油,掀开盖儿,模样极认真地说:“亲归亲,财帛须论真。你得按个手印儿,这是规矩。”

  盛女连犹疑下也没有就照着做了。记猩红轻飘飘落下,像刺刀捅过的伤口,多少年还在汩汩淌血。

  差不多是同时辰,几百号恩公祠人围了盛女家的宅院。

  嗓门最高的是海鸭子。刚才万利来的小伙计毕天辰赶到村口时,海鸭子正试图与头白顶门小母牛发生性关系。

  受到强烈吸引的毕天辰,丢开了报丧的使命,就近匿入了胡草丛中。

  此刻的海鸭子只顾亢奋,疏忽了亦很亢奋的窥视目光。他颇具匠心地用根扫帚毛摩抚“白顶门”。它开始不肯,甩动尾巴驱赶,渐渐妥协于扫帚毛的轻柔与耐心,最后连用以遮挡的尾巴也移开了,边惬意地啃食路边的秋草,边朝海鸭子报以友好的眼神。海鸭子的结局非常悲哀,白顶门仅限于接纳扫帚毛,而断然拒绝另外的东西,采取的方式也近于冷酷,猛蹶子尥海鸭子丈把远不说,蹄印还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命根上。命根子朝外拉拉淌血,疼得海鸭子就地打滚,半天没爬起来。

  7抢绝户2

  盛女家的宅院就在村口。听到人声嘈杂,海鸭子抬头看,心里就明白了分。

  恩公祠称无男孩的人家为“绝户”,有女孩也算绝户,说是女孩终归要出门子,嫁出去的闺女泼地的水,顶不起门立不起户,都把女孩不当人。这些家的老人不在世,遗产谁抢到归谁,这叫“抢绝户”。

  此恶俗直沿袭到解放。

  盛先儿行医多年,积了些浮财,又竖起了座院落,早已惹人眼红。女儿虽未圆房,但已行过定亲大礼,瓢水也算泼地上了。

  因此,盛先儿的死讯儿像阵风,眨巴眼工夫就灌满了村里的旮旮旯旯儿。人们闻声而动,欢呼雀跃。拎爪钩的扛扁担的推车子的蜂拥进了盛家的宅院。

  海鸭子忍着剧烈的蛋疼,叉拉着双腿阵猛跑,等赶到现场时,乱马营已开始溃散。院墙坍塌了,五间房子成了堆乱坯头,别说金银细软主贵物件儿,就连块砖头片瓦根柴火棒儿都没剩下。

  海鸭子下子呆了蒙了,连声嗟叹:“去球了去球了鸟蛋净光了”他有如条饥肠辘辘的狗,眼巴巴望着大块肥肉进入别人的嘴巴,而自己连腥气也没捞到闻。海鸭子的目光霎地变绿了,他弯腰抓起两块坯头,跃上废墟的最高处,日娘捣妈的词句蹿到喉口又叫他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是喝过墨水的,要摆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派头儿,要喊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文明味儿。于是他悄悄地扔掉了坯头儿,挥舞双拳喊道:

  “老少爷儿们哪,不能当抢犯哪”

  “乡亲们哪,盛先儿几十年悬壶济世,待咱们不薄哇”

  “婶子大娘们哪,盛先儿还有没圆房的闺女女婿哩呀”

  对海鸭子的哇哇大叫,不少人报以嘲笑:

  “嘻嘻嘻,海鸭子这会儿成人了”

  “刚他妈提起裤子,就装正经啦”

  “也不尿泡尿照照他自个儿的鸟脸”

  海鸭子觉得有冷气“吱吱”冒出涌泉,此岤虽处脚心却连着五脏六腑。他发现自己咋呼来的目光如面面镜子,只痛失良机的红眼狗在里边狂吠。

  海鸭子的精气神倏忽而光,周身随之松软瘪塌,如堆抽去骨骼的皮肉。就在这时,辆太平车辚辚前移,满载着抢来的蓝砖青瓦。见负车的小母牛,正是刚刚诱惑过他的那头白顶门,海鸭子便双目复绿恶气横生,若不是在它身上空耗恁大工夫,自己如何能蒙受这般损失就凭自己的鸭嘴鹰爪,捞不住大鱼也会抓到小鱼,抢不得肥肉能夺不了骨头吗海鸭子愈想愈来气,扎扎蛋疼更令他忍无可忍。他已顾不了自己是喝过墨水穿过大衫戴过礼帽的文化人,弯腰捡起大块坯头,朝白顶门的臀部狠狠砸去,嘴里还附上句:“我死你浪娘”

  海鸭子绝望中突然想起了三义和药店,既然盛先儿的家能抢得,三义和如何抢不得这石光电火般的闪念令他战栗不已。

  他撺掇十几号人急匆匆赶到莲池镇时,三义和店门紧闭,不仅悬挂铁锁,还十字交叉地贴了白封条。他心底陡地冷:奶奶的蹄子,莫非又赶了晚集

  忽然,声凄哀的哭叫从背后响起。海鸭子猝地侧身,只见自动裂开的人缝里,挤过重孝披麻的盛女,盛女见到乡亲如同盼来了救星。番呼天抢地之后,她指着门上的封条,把鼻涕把泪地控诉万福祥。

  原来,盛先儿入殓后,万福祥说盛先儿生前欠他六百块钢洋,还当众出示了沓指印赫红的借据单,再加上“四独”柏木棺材,共欠他八百块钢洋。

  万福祥还说人死账不能灭,父债子还,盛先儿没有儿子可有闺女女婿。

  万福祥先封了三义和,为的是防止恩公祠的人来抢绝户,等盛先儿的丧事办完,再盘账清结。

  7抢绝户3

  盛女盘腿而坐,距海鸭子半尺远。“三仙汤”的香味儿,直幽幽地朝海鸭子的鼻孔里钻,熏得他心窍洞开,目光也随之锐利,在盛女的身上乱戳。盛女薄泪洗面,宛如梨花枝春带雨,凄艳动人。令海鸭子愈加想入非非:绝户头的东西抢得,大闺女小媳妇又如何抢不得也应该抢得

  海鸭子胸脯拍得山响,口答应找万福祥说说清楚,盛女才止了泣诉。拉盛女起身时,海鸭子见缝插针地摩臂扶腰,认真地感受了水样的柔软。他不禁心旌摇荡,仿佛置身美妙的风景中:株梨花白,十里清风醉,令他飘飘欲仙。

  海鸭子置灵柩于莲池镇最繁华的十字街正中,旁边有恩公祠莽汉持棍日夜守护。海鸭子声言,盛先儿的死因日不明就日不肯罢休。

  开始盛女感激海鸭子仗义,也想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不明不白地把老爹埋了,还会有人再管这事盛女就在饭馆里包了桌,好吃好喝地招待海鸭子行。

  很快,盛女就觉得不对劲儿。来天气渐暖,灵柩里散出的气味儿渐浓,路人掩鼻,侧目而视,敢怒而不敢言。二来几十位莽汉的吃喝花销如流水,令她肉蹦心疼。三来连几日海鸭子明说是托人打官司,可有人见他直泡在柳叶巷。凡熟悉莲池镇的人都清楚,那里开着几家颇有些名声的“窑子铺”。

  盛女彻底醒悟是在这天深夜,盛女桩子结伴守灵。

  因连日操劳过度,盛女已疲累之极,昏烛暗影,混混沌沌。迷迷糊糊里,她觉得有东西深入到小衣裳里边,以为身处梦境也就没有理会。渐渐,她觉出异样,激灵醒来,顺手攥牢鼠窃狗偷的手,还急呼声:“桩子”

  桩子闻声跳起,见海鸭子纠缠盛女,忙从怀中抽出药杵。这东西铜头木把儿油光锃亮,直是桩子的爱物,睡觉从不离怀,此刻果真成了武器。桩子没有乱敲,照海鸭子的头顶抡了下,不偏不倚,正中百会岤。海鸭子双手松,眼珠儿翻白,晃了两晃,便仰面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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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海鸭子1

  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与万福祥对阵,海鸭子是单刀赴会。他懂得先发制人的妙用,出手便是记闷棍:“万福祥,你不怕操之过急露了马脚那边伪造账单,这边封药店,你也太欺负我们恩公祠无人啦”

  万福祥果然难以承受这猝来的闷棍,好阵儿才缓过劲儿来,死灰着面色说:“你你咋能血口喷人”

  海鸭子从对方的神情上推断,刚才的敲山已震到虎了,心里不由涌起诸多得意。他知道这会儿要再出狠招儿,朝对方的要害处打。他冷笑着说:“万福祥,此乃雕虫小技,想蒙我你还嫩点儿”

  万福祥抖着嘴唇狡辩:“你你有什么证据说出来”

  海鸭子说:“我和盛世贤是师兄弟,假墨迹蒙不了我,假指印更蒙不了我。我师兄手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哪个是斗哪个是簸箕我都清楚。万福祥,你可敢叫我看看账单”

  “怎么不敢谁个怕你信口雌黄”

  海鸭子哼了下鼻子说:“姓万的我不怕你嘴硬,你以为人死了就查无对证吗我师兄的墨迹和指印我保存的都有这会儿我不跟你废话,咱们公堂上见”

  海鸭子说完就走,在门口被人拦住。

  此人正是去恩公祠报丧的毕天辰。他笑眯眯地说:“先生,我认识你。”

  海鸭子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净白搭”

  毕天辰仍笑眯眯地说:“先生,你裆里的伤好些吗”

  海鸭子的心里咯噔下:“你你想干啥”

  毕天辰话里有话地说:“那白顶门真不识抬举,还真格儿动了蹄子。我看这畜生是不想要命了,乱踢还乱咬”

  海鸭子的脸转色了,由红而白而灰,脖颈儿也随之打弯,有如操于掌股的青杏,三捏两揉,便失了硬性,蔫蔫的软。然而海鸭子到底是海鸭子,他立马意识到这会儿软不得,软就泄财气,快到嘴边的肉也就吃不上了。奶奶的,人要要脸了脸是脸,人要不要脸了脸就成了屁股。他索性仰脸番大笑后,抻着脸质问毕天辰:“我日牛咋了是我乐意,是我高兴,是我有这种气派。我倒要问问你,那白顶门要是你姐你妹什么的,你该伸手给它捂住,你咋能躲在边偷看我日你他妈也绝不是只好鸟”

  毕天辰被骂得狗血喷头,落荒而逃。

  目睹了这场争斗的万福祥,深知厚黑到如此程度者,即为货真价实的恶人。有道是“好鞋莫踩臭屎”“犯君子莫犯小人”,对恶狗就要舍得骨头。万福祥顺坡下驴,拍着海鸭子的肩膀说:“老弟,圣人说得好,食色性也。是男人谁不想钱谁不想娘儿们谁个不想谁个就不是男人那是有病老弟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有钱大家赚,你有情我有义,啥事还能不好商量”

  结果是两人拍即合。

  万福祥对海鸭子许下二百钢洋,还让海鸭子领人敞开“吃绝户”,能在莲池镇滞留天,他就另加二十块钢洋。

  海鸭子离去时的诡谲笑,给万福祥敲了警钟。与这种高兴了连牛都日的人共事能靠得住吗尾巴梢子攥到这号人手里会不惹麻烦直用票子堵他的嘴那得多少傻瓜才肯填这种永远也不会填满的无底洞。

  于是,万福祥使个眼色,毕天辰点点头,掂杆火枪撵了出去。

  毕天辰的枪法是出了名的,百步开外的跑兔撂个准儿。毕天辰出门前,没忘替万福祥沏盅香茶,这叫“品茗压惊”,省去诸多言辞,可谓此处无声胜有声。意思是:放心吧老板,小事桩,不等你喝完这杯茶,即可赶回交差。

  万福祥当然通晓其中的曲弯儿,他操盅盖拨开浮叶,轻吮轻呷,浓郁的茶香,也未终止他指尖的瑟抖:这是在干啥是在指使杀人哩呀

  毕天辰倒真是兵贵神速,立马便折了回来。

  8海鸭子2

  可他的模样却让万福祥“啊呀”声,茶盅在砖地上摔出声脆响。毕天辰是爬着回来的,他浑身流血,有紫痕蜿蜒在身后,漉漉的湿。

  原来,海鸭子领人在门口埋伏,毕天辰出门就被缴了械。海鸭子脸阴笑:“你们万老板那盘花花肠子有球用,想斗我的猴儿球门没有只样东西能堵我的嘴巴,那就是钱二百钢洋少个角儿也不行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日他妈,再想玩黑使坏,我就砸碎你们这店铺”

  海鸭子说着亮出把明晃晃的刀子,边在毕天辰的脸前比画,边嘿嘿笑道:“不给你小子留个记号对不起你。你小子吃亏吃在你的眼太尖上,两只眼对你来说有点儿太多,从此我叫你变成猫头鹰,睁只闭只”

  说毕,海鸭子手起刀入,剜挑,个血淋淋的肉蛋蛋,即从毕天辰的右眼眶脱出。海鸭子用脚尖儿左拨下,右拨下,颇有兴致地把玩番后,猛脚踏上去踩了个响泡儿。

  从此毕天辰成了独眼龙,冬夏都扛着副墨镜,如同脸上添块黑补丁。

  “黑补丁”铭记着这剜眼之仇。开始是当“小喇叭”,绘声绘色地描述海鸭子日牛的情形,有机会就讲,没机会制造机会也得讲。给男的讲,给女的讲,给老的讲,也给少的讲。张扬得风飘雨洒,恩公河两岸的老百姓,几乎无家不知,无人不晓。

  海鸭子抢绝户的行为,太让海黑头汗颜,几十年过去了,仍不堪回首。

  海黑头从小就为此蒙受奇耻大辱,有痞子指着白顶门公然威逼他叫妈。

  后来,海水清领人在恩公祠带,竖起了抗日旗帜,与莲池的日本鬼子抗衡。

  双方“拉锯”都拉红了眼。日本人抓住俘虏就“嘶啦嘶啦”的,削脑袋装铁笼挂城墙。这边也不心慈手软,口号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要用血来还”抓到日本鬼子和汉也统统枪毙。

  直留心做海鸭子活儿的毕天辰,终于等到了日本鬼子投降。他举报海鸭子是汉,跟日军少佐小山野有秧儿。落款处排着几十号人名,还有片红赫赫的指头印儿。

  恩公祠的民兵队长,是刚满十三岁的海黑头。他照信上提供的线索,派人星夜赶到螺湾镇,在火车上抓获了海鸭子几箱泥玩儿,还有小山野给汉口上司的封信。

  人证物证确凿,海黑头抓起红笔就在海鸭子的名下画了圈儿。

  行刑时,是海黑头亲自朝海鸭子背后插的亡命牌。

  海鸭子说:“你敢杀我我是你爹你亲爹”

  海黑头说:“你是汉,不杀你我这民兵队长咋当”

  海鸭子看儿子脸冰冷,知道自己气数已尽,便哀求道:“儿子,念及我生你养你,就赏我颗炸子儿吧”

  海黑头并没有成全海鸭子,还是他当众操起刺刀,捅了个“围点打圆”。

  此刀法很有些名堂,也很残酷,说穿了叫“零刀戳”。“点”即心脏,行刑时先离点远些,从四周下刀,由外及内,由表及里,层层递进,最后触点。娴熟此技者,前腿弓后腿撑,平端枪刺,上下左右,错落有致,不重刀位,还和了“嘿嘿”的刺杀声,“嘿”到九九八十时打点,完刑。刺数不多亦不少,多了为“太零”,少了叫“不零”。而太零或不零者,都是生手。

  海黑头说不上娴熟此技。海鸭子终止心跳时,海黑头才“嘿”到五十六下,而距“点”还有寸余。海黑头以为海鸭子装死,过去翻翻眼皮,认定瞳孔已扩散后,又照点儿上补刺枪,才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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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海黑头的天才构想3

  公元20世纪70年代初

  海黑头对自己处死亲爹之举生发懊悔之念,是在对盛先儿的死因产生怀疑之后。

  因为在重新审视这场尘烟风起的抢绝户中,他发现海鸭子是始作俑者。

  难道盛先儿之死与海鸭子有关为了解开这个强烈的悬念,海黑头对恩公祠自家的祖宅,进行了挖地三尺般的发掘。结果有了个令他惊心动魄的发现:在处泥封的墙缝中,藏着张折叠工整的牛皮纸,上边有处已经褪色的呈“方圆梅花”状的红印迹。

  还赫然写着五个字:恩公教刑戳。

  10万福祥老板1

  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其实,万福祥老板看重的并非是三义和的这笔死钱,他瞄准的是盛女的双手。

  他收泥玩儿,销泥玩儿,直跟泥玩儿打交道。泥巴换钱本小利大,他摸准了这条道,便铁了心走到黑。泥玩儿发了他的家,立了他的业,他想的是再发,再立,大发大立。

  盛女六岁时在他的店铺里捏着玩的泥玩儿,他错装入箱,不料歪打正着,竟然在汉口卖出了大价钱。仔细品咂盛女的泥玩儿,他始悟出其中奥妙:盛女慧心灵性,大巧若拙,出手的活儿,奇崛怪异又不失章法。别人做下的活儿太像了,反觉不像。盛女的活儿似像非像,反倒更像。

  乳臭未干就卓尔不群,出手绝活儿,待羽翼丰满还会有别人的活路儿他认定盛女是株摇钱树后,就打定主意移栽到自己家中,叫它结钢洋落元宝,多多地结钢洋,多多地落元宝。

  丧事完,盛女桩子即被万福祥召去,算盘珠子阵噼里啪啦乱响,结果出来了:三义和药店全部抵债,还差三百六十块钢洋。

  盛女桩子如雷轰顶,面面相觑。

  万福祥泰然指着张字据说:“盛闺女,这指印是你按的,没错吧”

  盛女记得这方道林纸,木然点头。

  万福祥将字据展到桩子面前说:“桩子,你识的字多,瞅仔细了,我念。”

  万福祥扶扶老花镜,瞄准那几行蝇头小字,咬得字正腔圆,韵脚响亮,还拖出余音袅袅,不像念单据,如同唱戏文:

  因盛女无知,不谙世事,特委托万福祥筹办家父的殡葬。俟丧事

  毕,即结算耗费,还清万家垫资。若现款不足当用祖业三义和药店的资

  财相抵。仍不足,盛女自愿进万利来店铺帮工,以劳代资,还清辄止。

  空口无凭,立此据为证。

  末了,万福祥锤定音:让盛女即日进万利来干活儿,包吃住,月薪块钢洋;三义和的招牌已改为“万利来药店”,让桩子仍当班值诊,为学徒。而学徒期间不计薪水。

  如此算来,需十年才能还清欠资。

  盛女桩子哑巴吃黄连,只好听天由命。

  他俩被安排在万家堆放杂物的后院。白日桩子去药店守柜台,盛女守着清冷的院落捏泥玩儿。

  刚住下不久,接连几个深夜都有猫子“叫春”。

  始初,大黄与之对阵,冲颓墙狺狺狂吠,遂终止猫叫。隔日,“叫春”声又起,盛女连声唤大黄,没有回应。盛女执灯出来,见大黄横卧当院,七窍出血,已毙。

  大黄在盛世贤家多年,与盛女形影相随,宠爱有加。人吃肉,它也吃肉;人喝汤,它亦喝汤。村里人抢绝户时,它曾被掳走数日,其间拒绝进食,吼叫不止,任谁都近前不得。最后终于挣脱铁索,溜烟奔至莲池,找到了主人。不料它出了深坑,又落入陷阱,终未逃脱暗算。

  盛女桩子抱住大黄恸哭半夜。

  少了天敌,猫叫春愈演愈烈,声不大却尖啸,若哭若泣,还谙练地转调儿,弯子拐得极陡,聒噪得盛女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桩子毕竟年少,加上白天劳累过度,向是倒头便睡,睡则如死。看看桩子百呼千唤不醒,盛女只好蒙紧被子,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这天,万福祥让桩子即日起夜里看店。盛女说:“桩子还是个孩子,睡觉不知道颠倒”

  万福祥不等她说完就把脸沉,高声呵斥:“尚未圆房就同居室,成何体统万利来家大业大,容不得你们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是夜,盛女独守后院。亥时刚过,猫声又起。

  许是更深夜静,万籁俱寂,滤去了驳杂;也许是风轻月白,光洁若水,涤净了芜尘,遮掩与伪饰淡化了,切皈依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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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万福祥老板2

  盛女从声声猫叫里,品出了少东家面瓜的腔儿,顿时幡然醒悟。

  她麻利地将削泥刀揣在怀里,听到拨门声响就猛地亮了灯,削泥刀在胸前闪着寒光。她恨恨骂道:“面瓜你这个狗杂种死了你的心吧,我活着是桩子的人,死了是桩子的鬼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要再动下门,我就死给你看”

  11投奔大哥去1

  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盛女拖桩子出走时鸡刚叫头遍。她明白自己是狼嘴边的肉,躲过了初未必能躲得过十五。

  前日,万福祥让她模仿借鉴件样品:连体的亚当与夏娃,如同强极磁力作用于铁屑,牢牢地吸住了她的眼球。她眼即认出它出自大哥海水清之手。她的心也随之动,这么说大哥还活着

  万福祥没有注意到盛女的表情,更不通晓她此时的心态,只顾自圆其说:“此珍品轰动时,相当火暴,国内市场假冒者众。为了购得件正品,我派人不远数千里,风餐露宿,专程前往祁连山圣集。”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这个祁连山圣集遂铭记在她心间。如今这茫茫人世间,大哥是她与桩子唯的亲人,不投奔他不依靠他,还能投奔谁依靠谁呢别无选择啊。

  天漆黑,乱搅雨丝。远处时现时隐的渔火,点点星星,或绿或红。通往码头的小路如膏了油,盛女桩子相依相搀,步三滑,记不清摔了多少斤斗,才登上了守候多时的乌篷船。

  雨夜的恩公河,莽莽苍苍,无尽头。咿呀桨声,召唤着喧响的急流。

  浪尖捧举的小船,起伏颠荡,有如片孱弱的浮叶,随时都会沉没或破碎。盛女用绳子系了桩子的腰,而绳头紧紧地绕在她的手脖上。桩子晕船,这会儿的感觉像是被装在玻璃瓶子里。而瓶子被条线急急地拉扯着,若沉若浮地疾游。他觉得浪响充耳,水色弥眼,阴阳莫辨,世界尽染橙黄。

  盛女双手合十,翕动唇舌,嘤嗡不停。桩子听出是天主经和圣母经。当年嫂子领他送圣灯时,也是这般姿态这般腔调儿。桩子不由阵心热,伸手抱紧了盛女的腰肢,屏气聆听。盛女的音色音韵和着浪喧浪响,滴滴润注着桩子的心田,沉淀了多少年还记忆犹新,声声在耳。

  “咱们这是去哪儿”

  “找大哥去,找到大哥就有好日子过了。”

  “大哥在哪儿”

  “听说在祁连山。”

  “那是长城的北边,能找到吗”

  “能咱们有嘴有腿,咋能找不到”

  “大哥还在筹措修水库的钱吧”

  “当然,乡亲们不都这么说吗等钱筹够了,大哥就回来了。”

  “我们跟大哥块儿回来修水库。”

  乌篷船溯流而上,飘摇风雨。抵达螺湾镇时,正赶上列火车卧轨喘气,盛女拽着桩子爬了上去。车厢里满载着煤,盛女盘出个窑窝儿,裹桩子隐进去。

  列车飞驰时,车风像鞭子,沾着煤屑猛抽猛砭,深入骨缝骨髓。桩子颊紫唇青,泣涕不已。盛女敞怀搂紧他,团成只刺猬。

  火车颠晃了两天夜,才缓缓停住。盛女抬头,只见不远处站着片散疏的瓦屋茅舍,几条弯路斜道横竖其间。有头曳车老牛撅扬尾巴,酣畅地拉出脬热粪,星点而坠,匀布在两行蹄印中间,亮着溜斑斑黑色。

  近处,有数株毛白杨参差兀立,树叶早被时光择尽,岤鸦巢少了掩饰,蓬蓬如捆乱柴,旗帜般召唤暮归的老鸦。鸿蒙天际有黑点盘旋,遥落声声聒噪声。

  这时,传来女子惨烈的惊叫,盛女桩子同时乍起。令人悸动的场景,就发生在他俩的眼皮底下。少妇袒露双乳赤裸下身,被几只大手钉死在月台上。位马脸军官耳赤面红,正亢奋施暴。后边列队等候的七八位着黄皮的汉子,纷纷宽衣解带摩拳擦掌。那少妇沙哑着悲怆泣叫,如同心肝被刀刀削去。

  桩子怒火中烧,抓起把煤块,扬手欲掷。盛女机灵地攥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堵住他的口,声“着镖”惊动了列队等候的士兵。顿时有个快乐的声音冒了上来:“哟嗬,还有个娘儿们哩呀太妙了”这个操快乐音腔者在发现盛女之前,直在等候施暴的队列的尾巴梢上沮丧。看着别人吃而自己不得吃的痛苦绝非寻常,再说即是轮上了,也是搅别人的糨糊盆子,要多腻歪有多腻歪。他猛跨过来,后卫变先锋,双手揽死车厢扶梯,夫当关万夫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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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投奔大哥去2

  此刻,夕阳遁入西山,夜墨洇着原野。

  盛女的手里已暗攥着两大块尖锐的煤石,打算拼个死活。

  这是列军车,除去这车厢煤外,其余全是有武装押送的粮包。煤粉恣意地把桩子与盛女涂成了两个黑鬼。在刺刀指过来的刹那,盛女已乱了头发,嘴角悬起了拉拉淌着的口水,眸子也匿到了眼皮里边,只剩下白眼球翻翻。这位捷足先登的“黄皮”顿时兴味索然,随之声恫喝:“她是你什么人”

  桩子低沉地说:“我娘”

  就在这时,马脸军官杀猪般的号叫,引得月台上阵马蚤动。车上这位黄皮扫兴地盯着盛女桩子吼道:“还不他妈的快滚”

  颤颤地下车后,盛女的周身还透湿着冷汗。

  此时,月台上的士兵们已作鸟兽散。那位少妇呈大字形晾着,根铁撬杠从她的阴沪入肩胛出。紫褐的血顺撬杠汩汩溢出,洇进月台的石缝。

  血泊里礁石般立着两只被割弃的失形的r房。还漂浮着块破舢板状的恶物,是马脸军官野蛮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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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圣物八件套1

  公元20世纪30年代中

  圣集是个小镇,有百来户商贾。面积不大,却占着便利的交通,如同绾在根细绳上的疙瘩,缀在西安连接银川的官道上。

  盛女桩子在镇东的小祠堂住下时,已流浪乞讨了将近两年。

  其间,由黄苗子猫猫儿棵和三椽柳熬成的汤水儿,直陪伴着盛女。

  这汤水儿,说青不青说黄不黄说黑不黑,还发散着股浓浓的苦味儿。这汤水儿,不得入口下咽,只能用作浴洗。其配方传自明代野史,是桩子在汇集民间验方时,偶然所得。说的是有医圣之女,美妙绝伦且性情刚烈,她信誓旦旦不与六宫粉黛为伍,为逃避选秀入宫,施的就是这种“破颜方”。

  盛女用它果真灵验,乍看像老了十岁。再顶方靛蓝头巾,盖眼遮眉,埋埋汰汰。不知底的人见她携了桩子,没有不以为是熬儿的寡妇,也就省去许多纠缠。

  圣集的泥玩店铺不少,林林总总的泥玩儿,将货架充斥得满满的。盛女这家店铺出,那家店铺进,寻遍了所有的泥玩店铺,别说连体的亚当夏娃,连单个的亚当夏娃也没有,当然也打听不到大哥的下落。盛女为此很沮丧,看来是捕风捉影了,万福祥原本就少有真话。

  桩子野圈儿回来时,攥着把泥咕咕。“泥咕咕”也属泥玩儿,就是泥巴哨儿,也称“叫吹儿”,是孩子们的玩意儿。在恩公祠不兴泥咕咕,嫌这东西工艺简单,摆治它掉份儿,叫人瞧不起。

  而圣集特产泥咕咕,不少人都吃这碗饭。逢集日,方圆几十里的农民水流而来,熙熙攘攘,汇人海堆人山,跟每年二月二至三月三的莲花山庙会差不多。捏泥咕咕的,家家都出摊儿,泥咕咕的叫声,遂灌满街筒子,从早到晚不绝。

  “跑了几千里,也没有出泥巴窝,看来还得吃这碗泥巴饭”盛女苦楚的脸上浮现出抹亮色,有如黎明时分东边天的鱼肚白。又仿佛从死灰样难挨的苦日月里,扒出了颗未灭的火星儿,能给以后的日子些许光色些许亮丽。

  圣集的泥咕咕,兴许师承的是个祖师爷,色的坐猴。经百家手仍无变化,如出模。吹出的音儿,也是竿子插到底不会拐弯儿。

  盛女捏泥咕咕,像大厨子调碟儿小菜儿。

  首次上市了三个品种:斑鸠戏谷草野麻雀和“圣物八件套”。

  “斑鸠戏谷草”,是节谷草中间有两只嬉戏的花喜鹊。草管为精制的苇笛儿,有三个小圆孔,能变化音阶。

  “野麻雀”是只黑白相间的麻雀,苇笛儿暗置颈内,笛口是喙。

  “圣物八件套”是盛女预备的压轴儿戏,打响打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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