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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 16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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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说:“部队要医院的手术证明。”
胖妞隔天就拿来了盖有莲池镇医院红赫赫公章的证明。莲瞅着胖妞不显瘪的肚子说:“还怪有本事哩。”
胖妞吭哧了半天说:“走了表姑姨妹的娘家侄子的后门。”
莲说:“驴尾巴吊棒槌吊得顺溜啊。”
胖妞说:“不膏油,轮子也不会转。”
莲说:“那你这油白膏了,这不是瞒得住的事,做了就利亮了。”
胖妞说:“证明有了,你也有绑绳的地方了,睁只眼闭只眼妥了。”
莲说:“碰着畚箕米动弹,都直愣愣地盯着哩,这个口子不能开。”
宏归来时春宝已提升为正连职,年年有探亲假。春宝原想等莲生孩子时回来,看到对宏的处理决定后,便与宏结伴而归了。
俩人走到老河柳下时,萧瑟秋风不仅恋恋不舍地抖掉了最后几片枯黄的柳叶,也展展地抖开了他俩孩提时的画布,还抖响了久违了的柳笛曲儿: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路上春宝愧疚着脸不停地给宏递烟。
宏再表白说:“春宝,我点儿也不埋怨莲。就好比我长着头疤瘌,没理由怨别人不给我帽子戴。”
春宝说:“这事完全能打马虎眼儿过去。莲从小跟她妈学的,母女俩模样,做事太认真太任性。”
宏说:“凤姑在咱们村有口皆碑,莲跟她样算是样对了。”
春宝叹口气说:“也怨我当时没回来趟,现在想悔棋都来不及了。”
宏进家没暖热板凳,就听得春宝在和莲争吵。宏坐不住了,心想春宝啊春宝,这小鸡都破壳了还能打成荷包蛋莲已怀孕八个月了能是生气的时候
隔着虚掩的门,宏看到了春宝变成了案板的脸,还有小桌上丝缕冒烟的鸡蛋茶。
春宝说:“宏都毁你手里了。”
春宝说:“宏家老小梦里都盼望着宏提干,将来好当官吃皇粮,你个女人家心咋会恁狠”
春宝说:“比你大得多的官,对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都猫头鹰样睁只眼闭只眼,就你清正”
春宝说:“你逞能也不怕莲花村的爷们儿娘儿们不依你,糟践你”
莲等春宝的连珠炮放完了,才开始反驳道:“你也是才提拔的干部哩,也没有个是非标准俺听的骂莲花村早就盛不下了,嘴巴在人家头上长着,我有啥法可这遭人骂的活儿总得有人干我不在乎骂就骂吧,我只当是大风刮跑了。”
52红公鸡绿尾巴5
春宝愣了愣眼,抬手掀翻了小桌,六只白里浸黄的鸡蛋荷包缀在碎碗砾中。
春宝吼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的脸不能当猪屁股觍着让人戳”
宏伸手推门时被胖妞拽住。宏怒火中烧地骂:“熊娘儿们,不是你作祸想鲜点子朝避孕套上扎眼儿会有这事你给我滚滚你娘的蛋再无事生非,老子立马给你吹灯拔蜡”
第二天早,宏见莲背靠着老河柳发呆。柳条上和枝丫上饰着层金黄凝重的光晕。
宏问:“没撵上春宝”
莲眼不睁头不抬地说:“跟旋风样,喊都喊不应。”
只因莲的脸太白了,脸上的孕斑格外的显,少了做姑娘时的润泽和水灵。春宝的大号军裤掩不住她高挺的腹部。露水濡湿了半截裤腿,鞋也成了泥坨子。她手里还掂着网兜熟鸡蛋。
宏突然觉得莲很可怜,想宽慰几句,又不知从哪儿下嘴。
莲说:“让你白端了几年屎盆子,我实在想不来别的门。”
宏说:“这不能怨你,是我没成色,自作自受。”
宏回村的第三天早起,就有骂声如领唱的鸡撕碎了厚重的夜幕。
宏说:“好像骂莲哩。”
胖妞说:“这娘儿们也是想捞男娃,莲就是不给准生证。”
接着八面四方骂声迭起,骂的蹊跷内容不重样,骂词里光汉子的专用词就得会儿数。从八辈祖奶奶到沾有点儿血脉的小妞娃统统竿子敲,似乎没有比不叫生孩子再恨人的事了。
胖妞说:“这些骂家,有被莲逼着做人工流产的,有被莲追着要超生罚款的反正都遭过莲的害,都是块地里的虫,都有样的恨劲儿。”
胖妞也想扎架做应声虫,被宏打了拦头鞭。胖妞说:“莲这娘儿们开天门朝上过,愣是六亲不认。上回她送来的避孕药,我扔粪坑里让只老母鸡叨了,就直嬎不下蛋来,这不是霉气咱哩”
宏说:“你不会评理也该打个颠倒,叫你干这行就能大开口子让随便生村上边还有镇有县哩,大鬼压小鬼,官大压级。上边叫你计划谁敢不计划别人随意咋说咱不管,你少瞎咧咧。”
宏想不开村里人咋都变成这样了,连点面子也不顾,背背脸就唾莲,“呸”得山响。胖妞对此振振有词说:“莲连你都敢坑会不坑谁过去是看她在台上站着,是鸡骨头不是鸡骨头都当神敬她。这会儿看透她是屁灰撮,过去是白敬她了。莲这堵墙粉了,该倒啦都说咱家的铁饭碗是莲故意砸的,她只顾自己吃高粱面容不下人家屙红屎,她断了村里多少人家的后,搅黄了多少人家的好梦。”
宏听说莲家被砸成了烂西瓜。宏去看时,兔娃猛地从秫秸堆里蹿出,认出是宏就摇摇尾巴拐回去了。它的窝在垛根盘着,三只小狗正嬉闹团,如兔娃周身洁白,不带根杂毛。
馋人的葱花油饼味儿拧了劲直往宏鼻子里钻,门口娥子乐融融地用嫩嗓唱民谣: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红蚂蚱,绿蚂蚱,
见了公鸡都趴下
娥子是春宝入伍第二年得的。宏过去喊莲直是嘎嘣声脆,自莲成春宝的人后,就不恁嘎嘣声脆了。春宝比宏早出生三天,照理该喊莲“春宝嫂”,可宏的嗓子眼儿里像有芝麻叶塞着,愣是挤不出那仨字的音儿,搭腔时就打哑门。有娥子后,再叫莲时就喊娥子妈,比原先喊得还嘎嘣声脆。
莲在屋里应了声。灶屋是有顶没墙的草棚子,八下透风。莲用砖头支了新锅新鏊子。
宏问:“才添的家什”
莲答:“人活着不就是活口饭哩”
宏看着摞葱花油饼和老海碗里的鸡蛋穗子汤说:“你今儿个过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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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6
莲说:“要是不学会自己给自己消气,我早就给气没了。咱是越气越能吃,还老想吃好的。”
宏说:“是得自己疼自己,要不还咋活哩屋里东西先别动,叫镇派出所来人查查。”
莲说:“查出来咋着铐几天再放出来仇气更大。东西不算啥,毁了再置。”
宏说:“你真的不怕赖人跟你对着干”
莲说:“赖人明摆着哩,兔娃那灵性你能不知道”
宏的心陡地紧,直往下坠。
杜国君来了,是招呼莲花村换届选举来的。村级班子三年换,是上了的,过去上边的雷声轰隆轰隆响,到了下边就飘树叶样的轻。这回树叶可是成了大碾盘,镇政府决定把试点放在莲花村,由点带面。
杜国君没有镇政府把手的架势,进村先说:“头条咱不搞特殊,二条是轮着去各户吃家常便饭。”
家天,正好第六天轮到宏家。头天胖妞就催宏去集上割肉。宏说:“杜镇长来时有话在先。”胖妞说:“你可别光听干部们说得鳖蛋光泥蛋圆,傻子也知道肉香屎臭。他杜镇长能得猴子逮虱,头五家俺都打听过来了,都是个码子。”
杜国君进门便说:“饭可得简单点儿,便饭,这有话在先。”
上饭时,他看见大盘子大碗的鸡子鱼,眉头拧成了蛋蛋子,连声说:“这是弄啥哩这,逼着我犯错误哩不是”
胖妞忙说:“就俩菜就俩菜,只有恁简单了,俺早呀晚的也是吃这。”
杜国君嗔着脸道:“还诳我哩那中,生活水平都这么高了,往后就可以不给你们村扶贫款了。”
宏的脸马上就转了颜色:“杜镇长,您轮到俺家吃饭能有几回能让您啃窝头喝杂面条”
杜国君说:“干部下来是工作的,要是图吃喝就不来了。”
宏说:“做下了不吃也是浪费,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杜国君这才接过宏递的筷子说:“往后可不敢了,传出去让人说闲话。”
宏说:“咱关着门吃,保证没外人知道。”
杜国君动筷头,宏就断定他是个铁吃家。杜国君扎筷子就是鸡脖鸡翅鸡皮鸡杂。当杜国君朝鱼眼窝夹筷子撂嘴里时,宏猛愣怔。宏知道那里边有颗米粒状的硬东西,嚼起来有股鲜美的杏仁味儿,还消积化淤防癌治癌。不过知晓这妙处者极少。宏在师长家时没少给老爷子采购鱼头摆调鱼头,弄得身上的鱼腥味儿走哪儿散哪儿,熏得人家直喊他“鱼贩子”。宏每次望着老爷子抖动的筷头命中鱼眼窝时就想不开,那哪胜肥肉块子嚼着香有回老爷子酒后吐了真言:这东西叫珍珠米,鱼通身就这点最金贵。宏偷偷地品尝后不由感叹道,师长老爷子吃得才他娘那帮子有水平。
宏见杜国君享受完头颗珍珠米后,抢先内行地点点又眼窝说:“杜镇长也好吃珍珠米”
杜国君睁圆了眼看了看宏。他曾在莲州地委招待所跟海老碰过杯,各种规格筵席上的珍珠米都被他轻取了。之前,他压根没想到这恩公河湾子里还有精于此道的宏,就此他不得不揣摩宏有多深多浅,也不得不对宏刮目相看。
为此,杜国君临走时硬是撇下了元钱和斤粮票说:“这是纪律,宏你要真不收,我下回还咋来”
轮到莲家时,莲端上了鸡蛋臊子面。
莲说:“杜镇长屈着你了,我这笨样也没法出去赶集,央人去又怕招惹闲话,说村长带头坏您定下的规矩。”
杜国君说:“看你这是咋说哩我是生就的面条鬼,面条是我的命哩。”
莲说:“要是有肉呢”
杜国君“哧哧溜溜”地吃着说:“要是真遇见肉,我就不要命了。”
俩人便哈哈大笑。杜国君仍“哧哧溜溜”地吃着说:“我得写信批评春宝,没有点家庭观念。给他生儿育女哩,也该他伺候你。”
52红公鸡绿尾巴7
莲说:“男人家回来也济不住啥事。”
杜国君琐碎会儿,才入了正题说:“这次换届你是咋想哩”
莲说:“磨炼这几年了,也摸住门道了。”
杜国君怔说:“你快生了,你拉扯着俩孩子不容易啊。”
莲说:“那是,可女人总是要生养孩子的。在镇里在县里在省里做大事的女人多了,她们不都有家有孩娃的这话还是上次我刚选上村长,正怀着娥子时你对我说的。”
杜国君说:“镇里考虑了你的实际情况,已经决定了。”
莲说:“我知道弯子在哪儿”
杜国君怔,打断道:“你没啥弯子,你的工作镇政府很满意,谁说你有弯子”
莲笑笑说:“都怨我上次没给你配合好,拖了全镇的后腿不说,还给全地区捅了娄子。”
杜国君拧着眉说:“哪次我脑瓜里咋没有点影儿”
莲笑着哼下鼻子说:“算您镇长会忘。海老陪省计生检查团在镇里开座谈会那次,您说莲花村无计划外生育,我纠正说我们村有六个。当时我发现坐在台子上的你郭县长,包括海老的脸都挂不住了。”
杜国君拍脑门说:“是哩是哩,我想起来了,那回都怨龙主任统计错了数字。”
莲说:“事后龙主任怪我砸了镇里到手的玻璃匾,给县上地区的脸上都抹了黑。”
杜国君愣:“有这事儿”
莲说:“要不叫他过来当面说清楚”
杜国君摇摇头:“他还说啥”
莲口咬定说:“龙主任说莲州已经内定为全国计划生育先进单位了,省检查团也就是履行下程序,下来走走过场,这事情也就算大功告成了。龙主任说我坏了圈人的好事儿,坏了你去县里领奖,坏了郭县长去莲州地区领奖,还坏了海老去北京领奖,龙主任还说我是破嘴老鸹”
杜国君脸沉说:“这个龙青坡,他当时是喝多了吧”
莲说:“他是满身的酒气。”
杜国君暗嘘口气道:“醉鬼耍酒疯的话,你能当真海莲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是在胡扯八道”
莲笑道:“杜镇长你别给他瞒了,酒后吐真言,咱们都懂。”
杜国君仍沉着脸:“这个龙青坡咋能喝几杯猫尿,就不负责任地信口开河回去我得熊他。”
莲说:“可我直觉着实话实说没错。”
杜国君说:“海莲同志,我再重申次,你刚才反映的是龙青坡酒后所言,是毫无根据的。镇政府对你的工作是肯定的,你别误解。”
莲说:“人选要定了的话,作为党员我服从组织。”
杜国君说:“这就对了嘛。组织上还考虑为了选举时好向群众交代,你还得写份辞职报告。”
莲摇摇头说:“我哪能写辞职报告我不写”
杜国君紧盯着莲,等着莲解释理由。
莲说:“来不是我不愿干,二来我没犯错。是组织上不叫我干的,咋向群众交代是组织上的事。”
杜国君说:“其实你的对立面可不小哇。”
莲说:“我知道不小,做让人断子绝孙的工作,会不得罪人家都被砸几回了,就差还没挨黑砖哩。不过我是按政策来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对立面的村长谁都会当”
杜国君说:“这我理解,人选是镇党委政府集体研究决定的。咱都是党员哩,都得服从。”
宏村长
莲的村长干到头了,接任的是宏。
宏平摊着双手说:“是杜镇长硬撵着我朝这污水坑里跳,举死猫上树”
莲抱着膀子说:“我并不愿撂下这个烂摊子不管,我想管人家不让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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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8
宏说:“你是不让干,我是非让干,咱俩都是牛不喝水强按头。”
莲说:“其实,我并不想揽把那官,也不稀罕那三十块钱的补贴,只是莲花村计划生育全镇数老末儿,我不甘心。”
宏说:“你的心情我理解。”
莲说:“往后这个难轮到你作了。”
宏笑笑说:“该有人朝我锅台上抹屎了。”
莲也笑说:“要真那样才中哩胖妞要生气不给你做饭的话,我顿顿给你烙葱花油饼吃。”
根铜链上总共三把钥匙,莲递给宏时还浸着她捂了三年的热汗味儿。宏接过钥匙,抖着手试着旋开了办公桌的抽屉,里边安安然然地睡着印台和公章。公章把儿短粗,样子蠢笨,像肥头胖脑的大肚子官。宏的双目却被它点得雪亮亮的,这雪亮的光虽如石火电闪般的短,莲却看得准看得明白,莲忽然想起在回复部队的函调信上,就是这个公章把正攀登军官山的宏印盖了下来。莲猛然觉着自己是棵深秋的树,没了叶子,只剩下灰兮兮的枝杈,跟枯树没什么两样。宏稳稳地锁了公章,冲莲龇牙,算给这简单的交班仪式打住了板。
莲转身时,看见前后的窗户成了黑头攒动的燕子窝。
门外的空场地上,木桩样竖满了密匝匝的人。莲想这都是来看戏的,当她是唱砸了戏又卸过妆的主演。
六根竹竿夹道立着,高挑着参差不齐的炮仗。莲听见挑唆者嚷:“放呀,快放,在她头前点着才叫送终炮”
莲清楚这都是些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受过处罚的痞子,他们早巴望有这天了。莲想:这会儿自己不能跟树叶样轻轻飘过,自己要端起架子,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从他们眼皮下走过,要像石磙从这堆异样的目光上辚辚碾过,叫他们心里辈子怵这辚辚的磙碾声,不能让他们太张狂太得意了
莲透过狼烟漫卷的火硝味儿,听到了泓清泉般的笛声,是从自家小院溢出的。操笛者是如同天降的春宝。娥子盘绕在春宝膝盖上,小嘴张合着唱: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兔娃和她的三个儿女连舞带蹈,蹄爪不识闲儿,着意地扭动着。
门响如冷水泼入油锅,小院凝住了呼吸。春宝看到了莲的汪汪泪眼,听到了鞭炮连续炸响,随口问道:“啥事呀跟过年样”
莲无言地任泪流。
春宝恍然,他过去抱住莲的肩膀说:“老百姓恨干部像蚂蚱走哪儿啃哪儿,你啃过谁啦”
莲说:“我没吃过回请,没占过公家分钱的便宜。”
春宝说:“老百姓恨干部量人不用把尺子,分光棍眼子。”
莲说:“我要是不用把尺子分光棍眼子,宏就回不来。”
春宝说:“老百姓还瞧不起男的有权就掂着家伙不认人,女的要本事没有,单指望裤腰带松。”
莲说:“这也不沾我的边儿。”
春宝说:“这三点你都不沾气,那你还难受啥哩下台才说明你这村长当得称职,喜都喜不过来呢。”
春宝跑出去会儿,携回来大盘鞭炮,六六三十六个大雷子跟锤头样,竹竿挑不起来就用绳子吊到门口的老槐树梢上。
炮声炸响,如同机关枪外加迫击炮。
全村人轰地轧过来,黑压压地聚成堆,迷瞪瞪地看。
宏踩着泥雪到镇里时正赶晌午饭。
杜国君说:“今儿个吃火锅,给宏村长驱驱寒。”
宏笑笑摇摇头,解开临来时胖妞塞给的手巾兜,里边是两个焦黄的油馍卷和四个剥好的蒜瓣。
龙青坡是个见面熟,并且开玩笑不分老少,打嘴巴仗更没有年龄界限。他伸手夺过宏的手巾兜,朝桌子上扔说:“球,当土皇帝了还抠门儿”
52红公鸡绿尾巴9
吃的火锅很有些名堂,叫“双王海陆空”。就是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全有。双王是双料,料是“王”字号的。宏当兵时吃过回般的海陆空。龙青坡见宏的手怯生就说:“球,还搦过枪杆哩,放开吃放开吃。这是上食宪鸿秘正谱的,过去只有皇帝老儿才能享用的。”龙青坡说着稳准狠地下着勺子。
杜国君是按路数吃,三勺肉勺汤,两轮循环,肉是照海陆空次序挖的。头轮:鳖肉狗心鸽子,之后舀勺汤滋润滋润;第二轮:海参牛鞭鹌鹑,再舀勺汤滋润滋润。如此再循环,再滋润。
除了火锅,还上了两瓶二锅头三包烟。
杜国君吃出了汗,脸红得像才开窝的老母鸡,话也稠了,连声开导说:“宏,当村长得有当村长的气派,别讲好赖得吃好喝好。”
宏吃得热热的,喝得麻麻的,心里并不迷糊。龙青坡结账时,宏的耳朵也跟了去,听见龙青坡说:“照老规矩,上镇政府的账。”
杜国君边用火柴棍剔牙边说:“宏村长,龙主任有话跟你说。”
宏点点头:“有啥指示”
龙青坡问:“公章带来没有”
宏撩起衣襟,亮了亮挂在裤腰带上的红“陀螺”。
龙青坡说:“单看你攥印把子这式,你宏村长也是只能猴,杜镇长真慧眼识珠。”
杜国君笑着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还有事。”说着起身,亲切地拍拍宏的肩膀后,鹅行鸭步地走了。
龙青坡端杯茶叶儿水递给宏说:“这是特等雨前毛尖,解酒去腻,品品,你品品。”
宏喝了口,品出是过期陈茶,涩苦涩苦,却直咂嘴说:“好茶好茶。”
龙青坡说:“你们村上月报了份材料,我动了动,想请你再把把关。”
宏想真他娘那帮子颠倒过头了,上级领导叫下级把关哩。
材料从宏当村长抓班子建设,到坚持计划生育政策家里遭砸抢,还有连串很耐看的对比数字,给宏的头上戴满了花。宏心想这不是胡球编派吗,没影儿的事,吹得活鼻子活眼,比真的还真三分。
宏头歪两手伸说:“龙主任,这我才当了三天村长”
龙青坡面不改色地说:“材料嘛就那么回事,润润色,让上级看的,不必认真。”
宏想了想说:“叫我看看原始材料再说。”
龙主行虽不情愿,但还是递了过来。宏看字迹就知道是莲写的,标题是“关于莲花村计划生育问题的反映”。
宏清楚龙青坡这动润色不要紧,来了个百八十度的大调转,正朝西走哩忽就正东了。宏说:“这会行”
龙青坡居高临下地说:“行怎么不行说它行它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看你咋说哩。”
宏说:“虚头太大,老百姓知道了还能不骂娘”
龙青坡说:“球,怕挨骂就不干**”
宏不吱声。
龙青坡压低嗓门说:“这材料是让领导看的,老百姓咋会知道你这担心是多余的。”
宏仍不吱声。
龙青坡激将道:“宏村长,你可是当过兵的人,咋还这么鸡子胆”
宏闷闷地吸烟,声不吭。
龙青坡进步开导说:“咱镇这次评先进就全指望这份材料哩,莲当不好村长就是爱认个死理儿,还胡写八写的,她自己不想进步,还光想影响别人的进步。其实这材料嘛,杜镇长已经审过了。他叫你来,就是希望你能顾全大局,你们莲花村不能再拖全镇的后腿了。”
宏犹豫着说:“这张嘴说瞎话,咋就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呢”
龙青坡笑笑说:“开始都这味儿,习惯了就好了。”
莲见春宝的脸阴成了水碗,就猜到出啥岔子事了。刚才宏身泥雪回来,莲就知道宏从镇里回来没拐家。宏使个眼色春宝就把里屋的门关上了。莲只听见宏说的句话:“村里出面请个假,盖上公章,合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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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10
莲脸的疑惑,盯着送宏回来的春宝问:“宏又给你心里塞谷叶了”
春宝说:“喷几句闲话。”
莲说:“还瞒哄啥瞒哄,啥都在你脸上写着哩。”
春宝望着莲叹气说:“部队来电报了叫归队哩。”
莲说:“真是往南边开哩”
春宝说:“轮到我们上了。”
莲呆成了木头桩子。她清楚春宝这上意味着什么,他的上轮战友从南边回来时,有多半儿都留在那里了。
春宝说:“宏说了,不想上的话,村里可以出面请假,说你临产了身体不好,跟前离不开人,这也符合情理。”
莲的眼珠儿凝住了,有泪在涓涓地流淌。
春宝说:“杜镇长是老领导了,宏也不是外人,当兵的粗,肚里又燎着几杯猫尿,走了火别跟我样。”春宝说这话时眼边子红红的。宏知道春宝喝半斤八两,脸挂不上色。宏老早送春宝来镇里搭车,春宝说:“还有时间,得跟杜镇长块坐坐再走。”
坐坐就是吃桌。宏把杜国君找来时,春宝已经在饭馆里铺摆好了桌。
春宝说:“我上回送宏来家,跟莲怄了夜气,我说莲是圣人蛋子。当个小鸡蛋壳篓官儿,就觉着天没她高地没她大了。我拿话损她,想激她恼,让她恼后清醒清醒,觉悟觉悟。我让她睁大眼瞧瞧,这满世界有几个不是萝卜官儿,不是露出半截青埋住半截白不是外表是清官其实是白脸臣谁知我说了是白说,莲压根儿不甩我那套,还是正经八百地说,咱当官就当清官不当白脸臣,通身不带点儿土星儿。我看咋说也说不到她心里去,恼就撅屁股走了,提前归队。我是想晾晾她,不想让她太兴盛,没好处。俺师部的胡子政委大好人个,待人实诚,心地善良,是个挑不出星儿灰的党员,经不住他三问,我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倒见底,他没熊我,打了个比方我就服了,又拐回家来了。莲见我回来就问,你这犟牛筋啥时学会不拧劲了我说人天三迷,不定迷在哪会儿哩。”
春宝敬了圈酒后,接着说:“这回我就要征南了,兴许咱这是最后在块坐哩,当兵的血洒疆场是本分。我们团有个连从南边撤回来时,捧了五十二个黑匣子。这几天正是莲的预产期,这事儿部队首长都知道,电报叫我自己决定去留。实话说见这电报,我跟看见死亡通知单差不多,觉着这去怕是回不来了,也就越觉着离不开莲。我想听听莲咋说,这次我全听她的,她叫我走我走,叫我留我留。莲流了半夜哑巴泪说春宝你归队吧。我说那为啥莲说要不是上南边我就不叫你走了,咱县跟你批入伍的就剩你自个儿了,组织上又恁信任咱,入党提干没忘记咱,到关节口上咱可不能当缩头鳖。你该走贝青走了,有娥子时你不是也没有在家”
春宝自斟杯,仰脖灌下后说:“胡子政委打的比方是,国家像部车,有些部位螺丝松了,跑起来就不会顺当。车上的人有的忙着去紧螺丝,有的装睡着看不见,还有的再去松松。他问我该算哪类。我说算第类有点勉强,算第二类有点亏。胡子政委说看看你是咋对莲的你半点也不亏,咱都是党员哩,自己不去紧螺丝还阻拦别人,眼睁睁看着车坏了,到了咱大家都坐不成”
杜国君成了磕头虫,连声说:“胡子政委真中,有水平。”
宏不搭腔,只顾连着喝酒。
春宝红着脸说:“杜镇长,有首新民谣也不知您听过没有”
杜国君怔了下,说:“现在的段子多得很,段曲的,黄的黑的都有。也不知你说的是哪曲”
春宝接着杜国君的话音,就吼声而唱:
红蚂蚱,绿蚂蚱,
飞来飞去啃庄稼。
坑了群众坑集体,
52红公鸡绿尾巴11
百姓见了就害怕
春宝吼唱完毕,眼睛里也浸出了水,他颤着腔说:“听这民谣,我就皮麻,就像心上垛满了铅块子,揣着这样的心情,我还咋安心去前线流血拼命我们流血拼命图个啥保护这些红蚂蚱绿蚂蚱,大蚂蚱小蚂蚱,让它们飞来飞去啃庄稼,坑了群众坑集体吗”
杜国君的脸白了。
春宝接着说:“杜镇长,莲到底咋样,你我心里跟明镜样。莲是心意紧螺丝的人,国家需要这号人,不敢再伤害莲这号干部了。”
春宝说到这时连喝三杯。
杜国君脸转过色说:“春宝你喝多了”
春宝没接杜国君的话茬儿,跟宏碰了杯说:“好兄弟哩,你就听哥句话。你当成当不成红公鸡不说,也千万别当蚂蚱,红蚂蚱绿蚂蚱大蚂蚱小蚂蚱都不能当。”
春宝走了半月后,龙青坡来莲花村了。他见面就脸喜色说:“宏村长,请客请客。”
宏迷惑不解地说:“我指啥请客”
龙青坡说:“你可给咱镇争大光荣了。你那份材料炮打响了,海老亲自批示叫全地区推广学习哩。”
宏下成了泥巴猴,又迷怔会儿说:“你日哄我也不是这个日哄法。”
龙青坡咂咂嘴说:“你看你,日哄啥日哄,你还得进京去领奖哩推荐表是我填的我盖的戳子,你说叫我喝酒亏不亏”
宏这下慌了手脚,忙说:“龙主任,当初你只说是应付下上边,可没说刮这么大的风。”
龙青坡笑笑说:“风越大旗飘得越高,谁不想越飞越高等将来你升上去了,可别忘了穷兄弟。我说宏啊宏,今年我们莲池镇是你宏的福最大造化最大,你宏村长是吉人天相有福”
宏白着脸打断说:“豆腐这种事越瞎吹后果越严重,大街上的孩娃堆成山了,成天叽叽喳喳的震天响,能盖严了咋能盖严你这不是叫我坐大蜡吗”
龙青坡沉下脸说:“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材料是经杜镇长审核过的,级级报上去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哩,你怕啥怕”
宏叹口气说:“你们这是挖个坑让我跳进去”
龙青坡哈哈大笑道:“你嘟噜个球啊宏村长球事儿没有。”
宏摇摇头说:“北京之行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龙青坡嗔道:“你胡球扯,你说现在能对海老说我们报的材料是假的把海老亲自批示的红头文件收回去这开弓会有回头箭吗你宏村长打出去的子弹能再收回来”
宏睁大眼睛说:“龙主任,你啥意思”
龙青坡拍拍宏腰里的“陀螺”道:“别忘了,这上报的材料可是你盖的大章,这事儿你能赖得过去”
宏这下傻眼了,迷惘会儿说:“我怕这娄子越捅越大,到头来捂盖不住。”
龙青坡说:“有我和杜镇长顶着哩,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宏只吸烟,不吭气。
龙青坡又说:“你们莲花村你宏村长眼下出大名了,省计生委想来这儿看看。”
宏手抖,烟掉了。
龙青坡说:“鸡子胆鸡子胆,莲花山千军万马都藏得下,三堆二堆娃娃能难住人堵好大人的嘴是正本,莲呢”
宏说:“正坐月子哩。”
龙青坡乐道:“这不妥了嘛,其他人好捂治”
宏摇摇头说:“躲得过初,躲得过十五吗”
龙青坡说:“这个问题不再谈了,我已经讲过了,天塌砸大个子,你是小个子轮不到你挨砸。”
宏不吱声了。
龙青坡又给宏下了套:“宏村长,你说这上边的大领导来咱莲花村还有没有点儿别的啥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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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12
宏心里明白,但面上装傻:“大领导有啥想法我咋能知道”
龙青坡提醒道:“咱莲花村守着条什么河来着”
宏清楚这下是躲不过去了,说:“恩公河。”
龙青坡暗自笑道:“这里边有首民谣你定不会忘记”
宏灵机动,脱口就唱: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龙青坡脸沉:“看你那记性,你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不是这曲,是恩公谣,连我都会哩,唱给你听听”
宏苦涩笑。
龙青坡兴致勃勃地唱道:
恩公好,恩公好,
恩公浑身尽是宝。
裙边脚蹼治肾亏,
骨盖更是大补药。
治肾亏,大补药,
吃了长生又不老。
宏冷笑下道:“是有这么首恩公谣,但这恩公谣后边还有首民谣你龙主任清楚不清楚”
龙青坡愣:“还有什么民谣”
宏说:“这恩公河里的恩公,岂能动得”
龙青坡笑道:“那为啥难道这恩公河里的恩公就不是大鳖它的肉就不味道鲜美不大补不防癌治癌”
宏遂领着龙青坡到恩公祠,指着功德碑念了番。临了,宏说:“俺是小农民,死了如同死只蚂蚁,怕的是恩公在你龙大主任身上显灵了。”
龙青坡忙说:“我不吃鳖,沾不上我的气”
宏沉着脸说:“谁出的主意,谁差遣人逮鳖,这桩桩件件可瞒不过恩公。”
龙青坡脸上有了疑虑,问:“咋个显灵法”
宏张嘴溜出:
吃枪子,挨黑砖,
家灭九族连根剜。
魂下地狱不算妥,
油锅再把恶魂煎。
龙青坡乐道:“球就这显法这是封建迷信,我老龙不怕。”
宏又朝下溜道:
头上长疔脚心烂,
闺女偷人凄养汉。
浮财全灌老鼠洞,
生下小孩没屁眼。
龙青坡这下乐不起来了,因为妻儿钱财是他生命里的重中之重,岂能儿戏儿戏不得。为此,他的脸木木的没了颜色。但是,让地区的检查团每人拎两只大鳖回去的话,杜镇长已经庄严地承诺过了,覆水难收啊。斟酌再三,他仍硬着头皮说:“宏,今天我把话挑明了说吧,我不怕你用这鸟民谣吓唬我,老龙我不怕。这大鳖你弄也得弄不弄也得弄,恩公要有灵气就让恩公冲我来,让我出门就死如何”
宏想,日他妈今天遇到滚刀肉了,咋办呢如今恩公河流域的大鳖价格奇高,差不多都是天价,捕捞者担惊受怕不说,也都把大鳖看成了脑袋,不会让人白敲竹杠。村长县长专员再大的官也不行,他们只认票子不认官衔。
龙青坡见宏迟疑不语,就进逼说:“省里的领导头回来,你能叫空着手走”
宏说:“省里的大领导也兴这”
龙青坡说:“你是装迷还是自来迷”
宏说:“莲花村的家底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实在是挤不出油来了。”
龙青坡说:“你这儿紧我知道,招待这大头镇里已经替你出了,你还叫啥屈紧也得再挤挤”
宏说:“你叫我使脸挤人家又不要脸”
龙青坡说:“使脸使屁股你自己说,反正是往你头上戴花哩,你不出点血就是不行”
宏记得那个干冷无风的早晨,地上的雪冻成了石头块子,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宏正为买大鳖的钱愁得磕头找不着硬地场,躺在床上翻了夜烧饼,老早出村时碰见了磕碰得鼻青脸肿的杜国君,还有两位鼻青脸肿的军人。杜国君骂了句“这熊路真滑”就介绍说:“这是春宝团里的江参谋,这位是春宝连里的陈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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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13
看三人的神情,再看陈指导员紧抱着的黑提包,宏的头轰下裂开了,脑子片空白。
春宝牺牲了,在通过雷区的最后几米处踏响了地雷。如果春宝走在第二位就会平安回来,但在他的潜意识里是连长就应当身先士卒,通过危险区域时他每次都走在队首。
宏陪着他们去春宝家时,莲正勾着头给才满月的康喂奶。莲的目光闪出几分愕然,眼光最先移向军人的眼睛。读懂后,莲没有呼天抢地地放声大哭,只是脸上苍白得没了丝血色,几分愕然也被打旋的泪水洗去了。她平静地说了句“都坐吧”之后,又勾下头专注地盯着康蠕动的粉嘟嘟的小嘴。
开始,莲木然地听着陈指导员的述说,如同听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她像是没有感觉没有神经支配的植物人。当陈指导员说道:“连长临咽气时,我问他还有啥话给嫂子交代,连长说你嫂子用不着我交代,你嫂子为人处世比我强得多,我最放心的就是你嫂子”
莲听到这里,“哇”的声,如山崩地裂般号啕大哭。
除了只草绿帆布提包,只带有“自卫反击战纪念中央慰问团赠”字样的茶缸毛巾和几本书外,春宝没有留下任何遗物。
陈指导员说:“连长平时没少接济战士,还生怕外人知道。他私下对我说现在不时兴雷锋了,省得人家骂圣人蛋子,说是捞政治资本。”
攥住江参谋递过来的两千元抚恤金时,莲的手抽了筋,如同捧了团炭火。莲稳了稳神,将钱塞向宏说:“交给你个烂摊子,我心里很愧疚,这钱给村里救急用吧。”
宏脸扭连连摆手说:“那哪能成你拉扯俩孩子够难了,村里又接济不了你,咋能还刮抹你。”
莲说:“春宝要知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