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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恋(上)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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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丝蓝一惊,小腹中剧烈的疼,和那湿热感,让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经有至少三个月,月事没来了……

  这几个月,她始终觉得自己容易疲劳、头晕、想睡,她以为只是因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发生,太多的烦恼教她忧心操烦,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传来,她疼得抽了口凉气,冰冷的雨水从领口滑进衣襟,带走了她的体温,腹中的疼,教她心惊不已。

  天啊,她得进屋里!得快点进到屋里去,让自己温暖起来!

  她抚着疼痛的小腹,颤抖的想爬起来,手指却陷入湿软的泥里,她试了好几次,才有办法撑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来,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没有那个本钱再摔一次。

  闪电再亮了一次,雷声再次隆隆,这一次,好近好近,她惊得一缩,痛苦的喘着气,狼狈的往屋里爬过去。

  天啊……不要……

  拜托……不要这样对我……

  她一次又一次诚心的祈求着,啜泣着,万分痛苦的爬进屋里。

  雨水洗去了她脸上因摔倒溅到的泥,却也让她寒冷不已。

  电光又闪,再闪。

  她抖颤的爬到了门边,才敢扶着门框站起来,推开门走进干燥温暖的屋里。

  她抖着手,好不容易才脱去蓑衣,她脸色惨白的轻喘着往厨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两步,另一波剧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丝蓝痛叫出声,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托……撑着点……

  她痛苦的喘息、恳求着,颤抖的捧抱着自己的腹部,仿佛这样就能保住,仿佛这样就能阻止。

  澪说她体质太寒,不容易怀孕,还特别开药替她调养身子,但这几年她的肚皮始终没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没想到,不然她一定会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祢……这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却依然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滑落腿间。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着她的身体,她抓住了布巾,却连跪着都无法维持,疼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颈上的铜铃,在她倒地时,叮咚作响。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祢……求求祢……不要……不要带走我们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卷着她的身体,她试着想再站起来,试着想到厨房点火,试着想让自己保持温暖,却痛得爬不起来。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没有办法阻止,她知道。

  阿丝蓝蜷缩在地上,无助的啜泣着、颤抖着、疼痛着,万分悲伤地在心里呐喊着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泪水不断的滑落,疼痛带来黑暗,席卷了她的意识。

  巴狼……

  打雷了。

  屋外,雷声隆隆作响着。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心头不明的悸动了一下。

  他以为听到了阿丝蓝在叫他,但回过头,屋外只有电光在闪烁。

  这是今夏第一场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显然天不从人愿,自古以来,这里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

  老天爷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

  他几乎看不清门外的景物。

  “大师傅?”

  阿霁见他停下动作,望着门外,不禁好奇的问:“怎么了吗?”

  “没。”他回过神,摇摇头,正要继续手边的动作,就听阿霁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将放在一旁的竹篮提了过来。

  “对了,师母方才替你送了饭来。”阿霁慌张的道:“我差点给忘了。”

  他一怔,“阿丝蓝来过?”

  “嗯,来一阵子,又走了。”阿霁点头。

  走了?

  他心里打了个突,蓦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吧。”阿霁掀开竹篮盖子,“来,师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师母拿温热过的陶瓮装着,还拿竹板放在上头隔雨水,瓮里头的饭菜还热着呢。”

  巴狼没理会他,几个大步,来到了工坊门边。

  屋外大雨倾盆,即使从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无法看太远,放眼触目所及之处,半个人都没有。

  阿霁跟了过来,“大师傅,师母真的走好一会儿了,我想她应该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皱着眉,有些担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和接二连三的咒骂。

  他回过头,只看见阿莱师傅边骂边对着一名小学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头鼠窜。

  王八蛋!你他娘的连个陶范都没预热就浇灌,还学当什么工匠!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小学徒边跑边哭,“对不起、对不起——师傅、对不起、你别再打了——我以后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学徒,阿莱火大的喝斥着,“你还敢跑?跑什么!给我站住!”

  闻言,小学徒不敢再跑,只能缩在角落,被气坏的师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惊,抱着头,正等待师傅另一记落下来的拳头,却见巴狼大师傅一把抓住了师傅的手腕。

  “够了!”

  挥出的拳头被人抓住,阿莱气得就要破口大骂,可一见挡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骂就收敛了一点,只怒问着他:“你什么意思?”

  “里可只是忘了预热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从早到晚忙了快七个时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着动手动脚的。”

  “重做?重做一个矛头的陶范要浪费多少时间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巴狼眯起眼,深吸口气道:“我毕竟还是这里的大师傅。”

  阿莱不爽的瞪着他,“你是大师傅没错,但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兴怎么教就怎么教。”

  巴狼没有发怒,但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加深了力道,阿莱闷哼一声,吓得脸色发白。

  巴狼冷冷的看着他,“再说一次,我不想在这座工坊里,再看见有谁再对谁动手动脚的,你听懂了吗?”

  阿莱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骨头和肌肉扭曲的声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轻易扭断他的骨头。

  “听懂了吗?”

  阿莱脸色死白,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巴狼闻言,这才松开了手,叫唤徒弟,“阿霁,把我矛头的陶范拿来。”

  阿霁听了,立刻跑去拿来大师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刚烧好的矛头陶范,交给心怀不满的阿莱,“这给你,当作是里可弄坏的,可以替你省一点时间。”

  巴狼的工艺是众所周知的,阿莱一愣,虽然还是不爽,却仍是收了下来,回头叫唤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用小徒弟。

  “哭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谢谢大师傅。”

  “谢谢……谢谢大师傅……”里可低着头,猛和巴狼大师傅道谢,这才乖乖跟着师傅回到工作岗位上。

  巴狼微一颔首,未免惹得阿莱的不满,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头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电交加,风雨变得更大了。

  他看着,有些忧心,却又不得不留下来。

  坊里的人要夜宿开工,身为大师傅,他也只能跟着留下,压着场面,以免更多冲突再起;再说,他手边也还有工作没完,越快能铸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剑,他就越快能回到从前规律平安的生活。

  应该不会有事的。他握紧了拳头,想着。

  阿霁也说,她回去好一阵子了,现在应该到家了。

  瞧着坊里火气腾腾的一群,他深吸口气,拉回看着窗外风雨的视线,把注意力转回热到发烫的坩埚里。

  前几回他试做出来的剑,虽然够硬够锋利,但仍然太容易断裂,若是调整矿石的分量,将铜锭减少,又会太软不够锋利。

  前者因硬度较高,虽能拿来制出短而锋利的上好箭镞,箭头以新铜,箭身以竹木当杆,杀伤力高,又轻,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长度过臂的剑就不行了,剑身一长,硬铜就易断。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来重铸才行!

  工坊外,狂风飒飒吹着,夹杂着倾盆暴雨。

  工坊内,十数座炉火却无视风雨,在工匠们的努力下烧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温裂焰烧得发白泛红,风箱打进更多的空气,让温度更加向上提升。

  虽然外头的狂风暴雨,仍让他觉得隐隐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埚后,很快就将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脑后。

  他专心的浇灌着热烫烫的铜液,把心思全都拿来计算更好的铸剑配方。

  火,在烧。

  燃烧的火焰,狰狞且瑰丽的舞动着,因人们的欲望,日以继夜的熊熊燃烧着。

  没有人在意外头的大雨,也没有人在意今夜有没有办法回家去。

  天,因为下雨,变得比以往还要黑。

  很黑很黑……

  他没有回来。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开了,阿丝蓝还没睁开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个孩子。

  地板,冰冷异常。

  她觉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晓得。

  她不断的祈祷再祈祷着,却还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还在下着。

  在屋外,淅沥淅沥的下着。

  泪水无声滑落脸颊,她闭上眼,很想跟着那孩子一起离开,那样一来,或许她的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这里,老天爷这一次,或许会回应她的祈祷,成全她的愿望。

  但那样一来,巴狼该怎么办?

  她无法想象他回来时,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这不是他的错,是她的。

  是她没有好好注意身体,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这时走了,或许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该怎么办?别人会怎么说他?他又该如何在这样混乱的世道中,继续孤单一个人走下去?

  我爱你……

  他温柔的说。

  我需要……

  他悲愤的说。

  他的表情浮现脑海,教她心头再次抽痛。

  她必须振作起来,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振作起来,她握住了颈间的铜铃,哽咽着。

  它们轻轻响着,像在复诵他温柔的爱语。

  黑暗中,他的温柔、他的笑语,他的爱恋……他的孤单、他的忧愤,他的抑郁……关于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现眼前。

  她无法弃他而去。

  她必须振作起来。

  她哭着睁开了眼,强迫自己爬了起来。

  她已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四肢却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丝蓝拖着疲惫不堪、虚弱湿冷的身子,来到厨房,她哭着烧水,哭着清洗疼痛不堪的身体,哭着提着水,把屋里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对不起……对不起……”

  那一夜,他没有回来。

  她跪在那里擦着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会为此责怪自己,他要背负的已经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负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着地,哭着不断和那无缘的孩子道歉,不断的说着对不起……

  她拖着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干干净净,却洗不掉她心中的悲伤和痛苦。

  她脸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天亮时,她把一切都收拾干净。

  她疲倦的看着手上染血的布巾,转身回到厨房拿了火石,在后院生了火,把刚刚换下的血衣和这块布巾,全都放到一只干净的陶瓮里,点起火,亲眼看着它们,燃烧殆尽。

  她念唱着祷词,泪流满面地看着袅袅的白烟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刹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许的光阴而已。

  一个月又过去一个月。

  渐渐的,他从偶尔在工坊里过夜,变成常态性的住在工坊里。

  就算回家,也几乎是在匆匆洗过澡后,倒头就睡死过去,常常十天半个月,他都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就算说了,也和铸造刀剑脱不了关系。

  巴狼与她之间,在不觉间已经完全失去了交谈的兴致与闲情。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变得几乎如陌生人一样疏离。

  她还是会去送饭,只是因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从一天一餐,变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过去时,竹篮里的菜都凉了,他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看着冷掉没吃几口的饭菜,她努力在内心深处,不断说服自己。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一时被欲望蒙蔽了眼。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太忙太累了……

  苦涩和无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渐淹没了她,教她几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渐渐变得越来越孤寂的家中奔波着。

  “你应该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师傅时,师母对她说。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说。

  看着阿丝蓝脸上的黑眼圈,师母问:“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着。”

  师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哑声道:“你要撑住,知道吗?”

  “嗯。”

  她点头,就算不为她自己,她也会为了巴狼撑下去。

  “男人啊……”师母感叹的起了头,却没将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同为工匠之妻,她比谁都还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为铸铜而疯狂执着。

  若非阿奇老了,双手已经没力了,怕也会回到工坊里去。

  师母握紧了她的手,阿丝蓝只能回以勉强的微笑。

  “我没事的。”她说。

  这句话,她不只对师母说,也对姆拉说,对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说。

  我没事的……

  她每天都对自己这样说。

  雨,仍在下着。

  她继续替他洗衣。

  她继续送饭过去。

  她继续将家里保持温暖舒适。

  她继续在他背后看着他,默默的在他身后守候着。

  但在那同时,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继续不断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岁月中,她默默的坚持着、相信着、期望着,有一天,他会回头看她,真的看见。

  但他始终没有看见,就算看了,也没看进心里。

  暴雨的夏,过去了。

  绵雨的秋,过去了。

  冷凉的冬,过去了。

  多雾的春,过去了。

  战争持续着,赢了,输了,又赢了,再赢了。

  谣言传来传去,澪没再回来过,云梦死了,蝶舞仍在为她的男人争战着。

  在那不断回传的捷报声中,她渐渐学会不去在乎那些传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泪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烧着……

  烧着……

  第六章

  剑,长一尺七。

  剑身长而锋利,剑面光滑如镜,映着他自己。

  巴狼抓起长剑,深吸口气,朝着地上圆木,挥砍出一剑,长剑砍进巨长的楠木里,轻而易举的削下了一大块楠木。

  他几乎没感觉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这个!

  旁边的工匠们,全都看傻了。

  “阿霁!”巴狼回头,抓起一把之前军队带回来的敌国铜剑丢给徒弟。“接好。”

  “是。”阿霁接过长剑。

  “朝我砍过来。”巴狼抓着新铸好的长剑,看着他说。

  “咦?”阿霁呆了一呆。

  “用力一点。”他吩咐。

  既然大师傅这么说,阿霁当然不敢继续发呆,他抓着剑,朝大师傅砍了过去。

  巴狼举剑架挡,只听锵的一声,阿霁手中的剑被弹震了回去。

  “太小力了,用力一点!”巴狼兴奋的抓着手中的长剑,“再来!”

  见刚刚那样砍都没事,阿霁闻言,以双手握住剑柄,举剑再砍一剑!

  但这一次,同样被震了回来,他跟跄倒退了两步,还差点跌倒。

  “你力气太小了!”阿莱师傅见状,走上前,看着巴狼道:“我来!”

  巴狼点头,“好。”

  见大师傅点头,阿霁忙把手中剑交给阿莱。

  阿莱握住了剑,大喝一声,举剑朝巴狼挥砍。

  铿!

  这一回,阿莱并没有被震开,长年的铸器生活,让两人的臂力极好。

  巴狼抓着新剑,东挡西架,边喊道:“再来!再来!再来!”

  阿莱握着剑,奋力砍击着,一剑比一剑还要用力,但巴狼将他的攻击,一一全挡了下来。

  只听铿铿锵锵的击剑声,在室内回荡着。

  “再来!再来!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他兴奋的吼着,双眼因为手中的长剑而发亮。

  阿莱也毫不客气的用力挥砍攻击他。

  剑芒划出一道道的金光,两剑交击时,有时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没有一会儿,只见巴狼大喝一声,长剑一个挥砍,竟将阿莱手中的剑,硬生生砍断。

  断掉的长剑,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击中了一旁的土墙里,兀自颤动着。

  虽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见,阿莱手中那把断剑,和另一半插在土墙中的断剑剑身上,处处都是凹痕,

  两个男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那把新剑,依然完好如新,经过刚刚那番激烈的交击,完全没有凹陷,剑身依然光滑、锋利。

  工坊里的每个人,都不敢相信的看着巴狼,和他手中的长剑。

  这把剑,长而韧、坚而利,剑身既有弹力,剑锋却依然坚硬锋利。

  “真让你给做成了!”阿莱看着他说。

  “真让我给做成了。”巴狼自信的点头。

  男人们争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锐利坚韧的新剑。

  工匠们争看着那把剑,大家在他面前挤成一团,有人才轻轻一碰,手指就立时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直冒。

  众人抽了口气。

  “这剑,见血封喉啊!”

  “你是怎么做的?”

  “为何剑身能如此坚硬,又不会断裂?”

  “大师傅,你如何同时让剑保持这样的韧度?”

  看着议论纷纷好奇不已的工匠们,巴狼深吸口气道:“我分两次铸造,第一次只铸长的圆柱铜条,把铜锭的分量加高,锡锭减少,就能做出韧而有弹性的剑心;第二次,在铜条外,浇灌含锡量较高的铜液,便能让外层的菱形剑身坚硬且锋利。”

  没料到有人脱口一问,巴狼竟然就这样把铸剑的秘诀说了出来,大伙瞬间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莱师傅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证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莱心悦臣服的说。

  “嗯。”巴狼点头,骄傲的举起了手中剑,看着大伙扬声喝道:“这把剑,证明了我们才是全国最好的工匠!”

  “没错!我们才是最好的!”工匠们举起拳头扬声齐喊。

  “巴狼大师傅是最好的!”阿莱举手称臣,男人们也跟着大喊。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工匠们齐声喊着,欢呼着他的名。

  巴狼听着自己的名字响彻工坊,几乎掀掉了屋顶,只觉得一阵热血沸腾。

  这是第一次,他们真心诚意认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剑,赢得了王的奖赏,也赢得了同伴的认同。

  他几乎想立刻带着剑冲回家去,告诉阿丝蓝这个好消息,但前线的战事却在前几天突然告急,原本这些个月有若诸神加持、连战皆胜的大王,突然接二连三的开始败退。

  前线的战士,正需要这批坚硬锋利的新剑。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冲动,握紧了剑,扬声道:“只要有了这种剑,我军就能如虎添翼,反败为胜!王上还等着我们送剑过去!从今天开始,我们还得做更多这种新剑,越多越好!”

  “没错!”工匠们闻言,个个双眼发亮,点头如捣蒜。

  巴狼扬起嘴角,注视着他们,开口喊道:“等赢了敌军之后,我们再一起领赏!”

  工匠们再爆出一声欢呼。

  他微笑举起手,振臂一呼。

  “开炉!”

  日以继夜,炉火映空。

  锋利的铜剑,一把又一把的被铸造了出来。

  巴狼大师傅铸出新剑的消息传了出来,振奋了城里原本因为前线败战的低迷士气。

  人们喝着酒、唱着歌,提早狂欢庆祝着将要到来的胜利,没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渐靠近了王城。

  事实上,连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着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墙上点燃的烽火,阿丝蓝吓了一跳,匆匆赶到,才发现竟是喝醉的守城将士点燃的;那带头的将领满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惭的说,是要召集附近的军队,等新剑一铸好,就要到前线助大王击败敌军。

  “疯了,这座城里的人都疯了。”

  当姆拉摇着头,不满的指出这点时,阿丝蓝什么也没说,只能苦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时,在路上闪避着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为之疯狂,她却无法真心的为他感到高兴,甚至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雨,几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经涨得太高了。

  虽然,天在前几天放晴了,艳阳也已高挂在天上,但高涨的河水仍是漫过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妇人才掉到了水流变得湍急的河水里。

  她听到消息,赶到河边时,虽然有人将那妇人救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今年第五个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亲人,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件事。

  他们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条暴涨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经漫到了北城墙的墙角下,不在乎城墙上的烽烟已经燃起。

  他们只在乎即将赢得的胜利。

  看着那些在街上狂欢的人,阿丝蓝悲伤的想着。

  这座城的人的确都疯了。

  这念头才刚闪过,身后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阿丝蓝惊讶的转过身,只看见一队骑兵飞快的奔驰进城门,领头的,便是披着战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们欢呼着,高声喧闹着,但骑兵并未慢下速度接受欢呼。

  虽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见那些战士的狼狈,他们每一个都伤痕累累,手脚上都是伤痕,每一张脸上都有着难掩的惊恐。

  那些士兵吓坏了。

  长长的队伍,零散且紊乱。

  “他们输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来了,从他们的表情和伤口,但城里街边的人却仍是欢呼喧嚣着。

  阿丝蓝不敢相信的看着一旁的众人,不知道这些人为何没看出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要走了!”姆拉扬声,拉着她的手,脸色死白的在她耳边喊着。

  姆拉看起来很惊慌,干枯的手指几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吓到我了!”阿丝蓝抓住颤抖的她,不安的问:“怎么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着闇黑的气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伤,全带着黑气——”

  姆拉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惨白着脸,指着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东西要来了——”

  阿丝蓝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见那儿,风起云涌,一朵庞大乌黑的雨云,像巨大的怪兽,吞吃着天地,以铺天盖地之势,迅速朝城里滚滚而来。

  一股恶寒滑上背脊,恐怖惊惧在瞬间爬满全身,即使无异能的她,也感觉得出那雨云带着强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气。

  虽然曾跟着澪收过几次妖,但她从没见过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恶。

  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位断了手,策马冲进城里的将士,惊恐的高喊:“关门!快关门!”

  他的手,看起来像是被某种野兽硬生生咬断的,他只随便拿布条绑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见那被狠狠撕咬过、血肉模糊的截断面,但更可怕的,是从他伤口处冒出来的黑气,那湿黏的黑气,浓到连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没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后喊着。

  她抽了口气,脸色刷白,回头看着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阵,我得回城墙上开启它,那可以保护这里。”

  “这座城已经失去了诸神的护佑!”姆拉在喧嚣的人声中,紧张的拔尖了嗓子,“开了也没用,挡不住的,我们得离开这里!”

  终于,有人发现进城的士兵,个个身受重伤,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人们恐慌了起来,在街上互相推挤,争先恐后的想要远离城门。

  姆拉抓着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丝蓝停下脚步,“我们不能放着不管!”

  “来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挤开来,她朝她伸出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悲伤与恐慌。

  在那一瞬间,她看着姆拉,然后是那些满身是血的伤兵,还有惊恐不已的人们,跟着再回头看着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云。

  地鸣,随着黑云隆隆而来。

  有人开始尖叫起来,被人群推挤开的姆拉,看出她的挣扎,悲痛的奋力朝她大喊。

  “阿丝蓝,别回去!别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没有办法放手不管,巴狼还在工坊铸剑,大家也都还在城里,她得想办法,至少拖延些时间。

  “阿丝蓝——”

  虽然听见了姆拉的呐喊,阿丝蓝抱歉的看着她,还是转过了身,挤过了人群,往南城墙跑去。

  她看澪做过,那些礼器是她陪着澪一起送上城墙四角的。

  守城的将士换成了刚回来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几乎被吓醒了,他们挡住了她,不让她上城墙。

  “让开!我是白塔的侍女,让我上去!”

  这一小队的将领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认得她,忙要手下让她上来。

  “阿丝蓝?你为什么来这里?”

  黑云更近了,狂风乍起,传来了可怕的尖啸吼叫声。

  那声音,像是集合了各种野兽的怒喊,仿佛从无底深渊而来,教人打从心底胆寒,城墙上所有士兵都看着那接近的黑云,惊骇畏惧,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快!帮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装酒的龙虎尊罍,我们得挡住那东西!”

  “挡?”将领脸色惨白,猛地回神问:“怎……怎么挡?”

  “打开它,把里面的酒沿着城墙洒一圈!”她奔向城塔,边扬声交代。

  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将领立刻带着手下,帮着她抬铜尊罍。

  关起的城门外,还有来不及进门的士兵和人们,他们哭号着,有些不死心的敲打着城门,有些则四散奔逃。

  她没有办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紧缩着,不让自己在意那些惊怕的哭喊,专心在手边所做的事。

  东西南北四方的城墙上,士兵们抬着酒罍洒酒,其中一些士兵则留在南城墙上,替她抬着尊罍,她以鸟头勺将祭祀用的神酒洒出,她边洒酒,边念着祷文,每到下一个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帮她搬另一个备好的酒罍。

  黑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也跟着越念越快。

  颈上的铜铃,随着她的奔跑,声声响着。

  来不及了,城墙太长了。

  她想。

  别去想。

  她念着祷文,洒着酒,飞奔在南边的城墙上。

  风卷。云残。

  黑云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欲呕,现在他们都看得到了,那团黑云不是云,是各种妖怪组合而成的军队。

  地上走的、天上飞的。

  兽蹄溅起了地上的泥尘,羽翅振动着空气。

  它们看似人,却又不是人;它们看似兽,却又不是兽。

  牛角、兽牙、铜铃大眼。

  长尾、利爪、血盆大口。

  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守城的士兵们全吓得屁滚尿流,腿软的坐倒在地。

  可恶,还差一点点而已。

  见士兵吓得停住了,阿丝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她扔掉鸟头勺,抱起沉重的龙虎铜罍,跑在城墙上,边跑边念,边将酒直接洒在所经之处。

  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

  听着颈上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来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为别人,也要为了他。

  东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乱的想着,就差南城这边最后一段了。

  阿丝蓝拔腿飞奔,嘴里念着长串的祷文,在第一只妖魔要闯进城的那一瞬,她及时赶回了南城墙正中央的城门上头,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洒过了一遍。

  那伸过来的长爪,几乎要抓伤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门上的玉环,呼喊着诸神的名讳。

  刹那间,轰地一声,洒在东西南北四方城墙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冲上天。

  但,那妖魔的长尾在最后的刹那卷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阵之外。

  她痛得叫出声来,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们被挡住了。

  挡在白光的外面,没有一只进得去。

  泪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布满鳞片的长尾悬在半空,看到城墙上的士兵惊慌失措的脸,他们吓得心惊胆战,但很安全。

  他们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愤怒的看着她,面目狰狞的吼叫着。

  在那瞬间,她以为自己会被它撕成碎片,她紧抓着颈上的铜铃,含泪默念祈祷着。

  巴狼。

  神啊,请祢保护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时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着。

  妖魔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认命的闭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为黑雾,她摔跌回城墙上,黑雾笼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体,附在她身上。

  阿丝蓝既惊且慌,却没有办法阻挡它,她奋力的抗拒着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没有用,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进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阵太弱了,挡不了附在人体里的妖魔,她穿越了过去,然后打倒最近的一个士兵,抓起刀剑,开始砍杀。

  不——

  阿丝蓝哭着呐喊,却无法开口。

  其他的妖魔,见状全数跟进,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后飞越城墙,闯进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丝蓝看着自己,俐落的挥舞着刀剑,她可以感觉得到那切肉划骨的震动,一次又一次的从手中的刀上传来。

  鲜血成了红雾,随着她的挥砍从人体中喷洒出来,染红了周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却无法停止。

  她想闭上眼,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们哀泣、求饶、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哭喊着,却连一声都叫不出来。

  她认得的,不认得的,每一个,都惨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可怕的一天。

  混乱是在何时开始的,他其实不是很清楚,他忙着铸剑,完全忘了时间,也没有听到坊外的混乱。

  正当他专注的浇灌着铜液时,夯实的土墙被人撞出了一个大洞,那男人飞撞进来,掉在滚烫的火炉里,男人在瞬间燃烧起来,惨叫着。

  坊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他迅速回过身,冲上前去,一把将那男人抓了出来,拿起一旁的毛毡盖到那着火的家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刚熄掉,外头已经传来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

  “不要——啊——”

  “怎么回事?!”

  巴狼回头,话声未落,跑到门口查看外面状况的工匠们,已经吓得转身喊道:“外面打起来了!”

  “敌人来袭吗?”阿莱抓起剑,冲到门边。

  “不,是军队!”在门口的阿霁吓得直指着外头,“守城的士兵们疯了,他们在杀人啊——”

  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工坊就乱了起来。

  巴狼抓起长剑就奔了出去,来到门边,却愣住了。

  士兵们疯狂的挥砍着刀剑、枪矛,砍杀戳刺着平民百姓。

  屋外处处尸横遍野,人们奔逃着、惨叫着。

  军队的人疯了,先冲去的阿莱,手握长剑,和一名小兵打了起来。

  新剑长而利,硬又韧,阿莱胜在剑好,他一剑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脑袋,小兵的头飞了出去,却仍站着挥着手。

  下一瞬,一股黑雾从他的断颈处冒了出来,直冲阿莱的脸面。

  阿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着长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莱。

  “阿莱!”巴狼上前,挥剑替他架挡,边问:“你还好吧?”

  怎料,阿莱突地起身,抓着长剑,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这边砍来。

  他没想到阿莱会攻击他,吓了一跳,忙往后仰,才堪堪避过。

  “阿莱!你做什么?”

  他大喝着,但阿莱只是怒目张牙,持剑大力挥舞着攻击他。

  “阿莱!”巴狼左挡右架,被前方两人逼得往后直退。

  “该死的,你疯了吗?”

  他话才吼完,阿莱就跳了起来,双手举剑,往下砸砍;他跳得极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来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剑柄打昏了前面攻来的士兵,来不及闪躲上方攻击的他,也只能举剑架挡。

  铿!

  金铁交击,发出清脆声响。

  阿莱跳得很高,下坠的力量比平时要大,巴狼虽以双手握剑,拿长剑挡着,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压得他的剑往下。

  锵——

  剑与剑因巨力摩擦着,产生了长串火光。

  若非剑格挡着,那长剑必会削到他的颈项。

  阿莱发髭皆张,眼带血丝,脸上青筋暴起,两个男人,面对面的僵持着。

  “大师傅!”站在一旁的里可,看得清楚,高声喊道:“阿莱师傅被妖怪附身了啊!”

  “你说什么?”巴狼吓了一跳。

  里可脸色发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见过这状况,阿莱师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们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着眼前呈现疯狂状态的阿莱,猛地抬脚朝他肚子踹去。

  阿莱痛叫一声,往后摔飞出去,突地,一位红衣姑娘从街角转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势极快的阿莱撞到,巴狼忙出声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头,却没有闪开,只是抬起手中握着的大刀,几乎是凭着蛮力,活生生就将飞摔而来的阿莱剖成了两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栗。

  红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铜刀,因为砍杀了太多人,已经钝掉了,她歪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阿莱,再瞧瞧自己手中钝掉的铜刀。她想也没想,毫不在意的就将那破刀扔了,然后弯下身来,踩着死去阿莱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剑。

  阿莱伤口冒出了黑雾,迅即往旁溜得不见踪影。

  工坊外的广场上,一片静默。

  现场的人全都看呆了,吓傻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姑娘的衣并不是红的,她穿着葛麻织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黄色的,只是那身衣,现在已被鲜血染成了鲜红。

  她的脸上是血、发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鲜红的血。

  她站起身时,身上的血还在滴着。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脸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轻而易举的握着剑,在身前刷刷的挥了两下,然后满意地看着锋利的长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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