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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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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出一滩口水,他的干瘦枯槁的身体砰地撞在一块木板上,他们把冯老板往外搬的时候,冯老板已经小便失禁了,暗黄的尿液都浇在他们的身上。

  绮云看见父亲被抬进米店立刻哭起来。她跺着脚说,天天泡澡堂,这下好了,泡成个瘫子,你让我怎么办?冯老板被放到红木靠椅上,用凄凉的眼神注视着绮云,他说话的口齿已经含糊不清。我辛苦一辈子了,我要靠你们伺候了。柜台上放着那把油漆斑驳的算盘,珠子上的数字是五十,那正好是冯老板的年龄,冯老板的目光后来就直直地定在两颗珠子上,他绝望地想到这一切也许都是无意,他日渐衰弱的身体对此无法抗拒。

  米店打烊三天后重新打开店门,人们到米店已经看不见冯老板熟悉的微驼着腰背的身影。一个上了年纪的瘫子总是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的。有时候从米店家的厨房里飘来草药的味道,那是在给冯老板煎药,提供药方的是瓦匠街上的老中医。老中医对绮云说过,这药只管活络经脉,不一定能治好你爹的病。其实他是操劳过度了。他烦心的事太多,恶火攻心容易使人中风瘫痪,你明白这个道理吗?绮云的脸色很难看,她说,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冯家怎么这样背时?我爹瘫下来倒也省心,让我怎么办?织云光吃不做事,全靠我,我这辈子看来是要守着这爿破店去入土了。

  冯老板睡的房间现在充满了屎尿的臭味,织云推诿身子不方便,从来不进去,每天都是绮云来端屎倒尿。绮云一边给她爹洗身子一边埋怨说,我过的是什么鬼日子?什么事都推给我,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冯老板的枯瘦的身体被生硬地推过来摆过去,浑浊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绮云,你怨我我怨谁去?怨天吧,我觉得冯家的劫数到了,也许还会大难临头,你去把店门口的幌子摘下来,换面新的,也许能避避邪气?

  绮云站在门口举着衣杈摘米店残破的幌子,她个子瘦小,怎么也够不着,绮云又回到店里搬凳子。她看见五龙倚着门在剔牙。压抑多日的怨恨突然就爆发了,她指着五龙的鼻子说,你的脸皮就这么厚?当真享福来了,看我够不着就像看戏,你长着金手银脚,怎么就不想动动手?五龙扔掉手里的火柴棍,大步走过去,他朝空中跳了一下,很利素地就把那面千疮百孔的布幌扯下来。然后他抱着它对绮云笑道,你看我不是动手了吗?这样你心里该舒坦些了。绮云仍旧阴着脸说,屎拉得不大哼哼得响,你得再把新的幌子打出去,说着把写有大鸿记店号的新布幌挂在木轴上,扔给五龙。五龙接住了很滑稽地朝布面上嗅了嗅,他说,这没用,换来换去一回事,这家米店是要破落的。这是街口占卦的刘半仙算出来的。绮云充满敌意地看着五龙,你等着吧,你就等着这一天吧。

  五龙把新制的布幌挂好了。仰脸看着白布黑字在瓦匠街上空无力地飘摇,他敏感地意识到这面布幌标志着米店历史的深刻转折。他用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绮云也在仰首而望,春天的阳光稀薄地映在绮云瘦削的脸上,她的表情丰富而晦涩,一半是世故沧桑,另一半是浓厚的忧伤。她的手搭在门框上烦躁地滑动着。五龙擦着她的身子走进门里,他的肘部在绮云的胸前很重地碰了一下,绮云觉得他是故意的,她冲着五龙骂了一句,畜生,走路也想走出个便宜。

  五龙继续朝后院走,他装作没有听见。

  五龙难以把握他的情欲和种种黑夜的妄想,它们像带刺的葛藤紧紧地攀附在五龙年轻健壮的四肢上,任何时候都可能阻挠他的艰难跋涉。夜晚或者清晨,五龙仰卧在丝绸和锦缎之上,他的身体反射出古铜色的光芒。他想从前在枫杨树乡间的日子是多么灰暗。走来走去,摇身一变,现在我是什么?他想,我是一只光秃秃的鸡巴,作为一件饰物挂在米店的门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没有人看见他的情欲如海潮起潮落,在神秘的月光下呈现出微妙的变化。米店之家因此潜伏着另一种致命的危险。

  怀孕的织云很快使五龙感到厌倦。他的目标自然而然地转移到绮云身上。绮云曾经发现五龙面对一条卫生带吞咽口水的尴尬场景,绮云灵机一动猛地把门推开,五龙就夹在门旯旮里了。绮云用劲顶着门说,你看吧,看个够,你干脆把它吃了吧,下流的畜生。五龙从门后挤出半边涨红的脸庞,他说,我就看,看又不犯法,你能咬掉我的卵蛋?

  绮云把这事告诉织云,织云没有生气,反而咯咯地大笑,她说,谁让你到处乱挂的?又不是什么彩旗,男人都是这德行,看到一点是一点,绮云对她的表现有点惊诧,她说,他这么不要脸,你就一点都不在乎?他可是你的男人。织云收敛了笑容不说话了。她咯蹦咯蹦地咬着指甲,过了好久说,在乎也没用,我欠他的太多了。绮云扶床站着,看见粉红色的指甲屑从织云的唇齿间一点点掉在被子上,她猛然扭过脸去,恶心,真恶心,你们都让我恶心透了。

  很久以来绮云一直受着五龙坦然而笨拙的性挑逗,绮云怀着深深的厌恶置之不理,夜里她插上两道门栓睡觉。她总是睡不安稳,有一次她听见五龙在深夜鼓捣房门,他用菜刀伸进门缝,想割断榆木门栓,绮云在斑驳的黑暗中看见菜刀吓了一跳,她对五龙的疯狂感到恐慌和愤怒,她想找一件东西把菜刀打落,但她在房间里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绮云不想呼叫,不想惊动病榻上的父亲以及左邻右舍,她只想对五龙施行一次秘不告人的打击。绮云最后拎起墙角的马桶,让你进来,让你进来,她走过去飞速地拨开门栓,外面是五龙赤裸的泛着微光的身体,他提着菜刀僵立在门口,畜生,我让你进来,绮云咬着牙端起马桶。朝五龙泼去一桶污水脏物,她的动作异常轻巧娴熟。她听见五龙狂叫了一声,手里的菜刀当啷落地。绮云关上门,身体就瘫在门上,她看见污水从门下淌进了房间,散发着一股臭味,绮云终于伏在门后失声痛哭起来,她说,这是怎么回事?受不完的罪,吃不尽的苦,活着还不如死了清静。

  绮云瞒着父亲这些事。一方面是羞于启齿,另一方面是害怕加重他的病情——绮云一心希望父亲痊愈来撑持米店。第二天绮云走进父亲的房间,看见他的怀里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斧子。绮云急步跑过去抢下斧子,她说,爹,你拿斧子干什么?冯老板摇摇头,目光黯淡地注视着绮云说,给你的,我昨天夜里在地上爬了半夜,我是用嘴把斧子咬起来的,绮云又问,你给我斧子干什么?现在这节气也用不着劈柴,冯老板朝空中虚无地了望着,他的嗓音粗哑而含糊,劈那畜生的脑袋,他再缠你你就拿斧子劈他的脑袋。我不能动弹,你替爹干这件大事。

  绮云的脸看上去憔悴不堪,她弯下腰把斧子扔到床底下去,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替父亲掖着被子,面无表情他说,爹,我看你是气糊涂了。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也没法管,就给我安心躺着吧。我有办法对付他。

  他是一颗灾星,不除掉他老冯家会有灭顶之灾的。冯老板痛苦地闭起了眼睛,他的眼角因虚火上升而溃烂发红,边缘结满了一层白翳,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当初吝啬,船匪黑大要黄金四两,我只给了他二两。

  别说这些了。绮云皱着眉头打断父亲的话,她说,我现在觉得你们所有人都让我恶心。

  怪我当初打错了算盘,放他进了家门,我没想到他是这样一条恶狗,打也打不跑。冯老板继续倾吐着心中的积怨,他说,我设想到他是一颗灾星,他早晚会把我的米店毁了,你们等着瞧吧。

  绮云顿时觉得怒不可遏,她把冯老板的尿壶重重地摔在台阶上,嘴里一迭声地喊,毁了才清静,这种日子天生是没法过了,我趁早嫁个男人,这家里的破烂摊子留给你们慢慢收拾去吧。

  搬运工扛米进店后突然发出一阵骚动,他们把麻袋里的米往仓房倒,倒出了一个死孩子。孩子穿着一条肥大的破烂的裤子,光裸的肚皮高高地鼓起来,像一只皮球,搬运工惊诧万分地看着孩子半埋在米堆里的尸体,他的脸是酱紫色的,身体的形状显得很松弛,手却紧紧地捏着,捏着一把米。

  五龙闻讯走进仓房,他的脸上并没有惊骇之色,他蹲下去,用一根手指把孩子的嘴撬开,孩子的嘴里塞满了发黄的米粒。五龙又摁了摁孩子的绷紧的失去弹性的肚子,低声说,让生米胀死的,他起码吃了半袋子米。

  真倒霉,绮云在一旁手足无措,她不敢正视米堆里的孩子。这孩子怎么钻进麻袋里去了?

  饿。五龙转过脸,用一种严峻的目光看了看绮云,他说,这孩子饿急了。你连这也不懂?

  快把他弄出去吧。绮云走出仓房,朝店堂里张望了一番,她对五龙说,你还是把他装到麻袋里,别让人看见,否则就把买米的全吓跑了。

  你从来没挨过饿,所以你他妈什么也不懂。五龙轻轻地把孩子重新装进了麻袋。然后他把麻袋扛在肩上朝外走。他听见绮云跟在后面说,你把他扔到护城河里去吧,千万别让人看见。五龙突然爆发了一种莫名的愤怒,他回过头厉声说,你慌什么?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你慌什么?他是让米胀死的,懂了吗?

  五龙背着麻袋走到护城河边,麻袋里的孩子很重,幼小的的尸体散发着死亡冰凉的气息,五龙把麻袋放在草地上,他突然想再看一眼这个陌生的孩子。他拉断封线,将麻袋朝下卷了几道边,那张酱紫色的平静的小脸再次出现在眼前。一个被米呛死的孩子,或许他也是来自大水中的枫杨树乡村。五龙抱着脑袋俯视死孩子的小脸,似乎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过了好久他缓缓地站起来,端起了那只沉重的麻袋。护城河肮脏的漂满垃圾油污的水吞没了一具新的尸首。春天河水湍急地奔流,在五里以外的地方汇入大江。五龙相信他扔下水的孩子将永远在水中漂流,直到最后葬身鱼腹。

  五龙低垂着头蹈蹈独行,在经过瓦匠街街口时,他听见砖塔上的风铃在大风中叮咯作响,风铃声异常清脆,点心铺的伙计正在一口油锅里炸着麻雀,有人围着油锅等候。这个世界一如既往,五龙突然哽咽起来,他用袖管擦着眼睛走过杂货店,织云正在杂货店里买水磨年糕。她看见五龙便喊起来,五龙,给我提上年糕。五龙没有听见,他仍然低垂着脑袋歪着肩膀走。织云好不容易赶上了他,织云说,给我提上年糕。五龙大梦初醒般地抬头看着织云,他舔了舔枯裂的嘴唇,突然问,你知道每天世界上死多少人?织云愣了一下,她发现五龙的神情接近于梦游,而且他的眼眶里有一点模糊的泪光。织云说,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又不是阎王爷,我怎么会知道?

  冯老板服了九帖草药,病情未见一丝好转,反而恶化了。他开始便秘,干瘦的身体奇怪地浮肿起来,他对病榻上的风烛残年丧失了信心。当绮云端着药碗给他喂药时,冯老板张大嘴,但药汁全部倒流在脖子上,他已经忘记了吞咽的动作,绮云用手中擦去父亲脸上脖子上的黑色药汁,她意识到父亲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在回光返照的短短一天里,冯老板做了他想做的所有事情。他把米店的每一把铜钥匙交给了绮云,并把私藏金银的地方告诉了绮云。冯老板把织云叫到床前,他用一种绝望和忧虑的目光盯着织云沉重的身子,他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总是上男人的当,你会被他们葬送的。最后五龙走到了冯老板的病榻前,五龙觉得冯老板枯槁垂死的面容很熟悉,他好像第一眼见到冯老板时就发现了这种死亡气息。他把半掩着的蓝龙布帐挂到钩子上,宁静地看着那个濒死的人,五龙,你靠近我,我跟你说句话。冯老板说。五龙弯下腰,他看见冯老板偏瘫多日的右手奇迹般地抬了起来,畜生、灾星。冯老板的肮脏而尖利的指甲直直地捅进五龙的眼窝。五龙疼得跳了起来,他觉得整个左眼已经碎裂,血汩汩地涌出来,淌过脸颊和嘴唇。他没想到冯老板临死前会下这个毒手,他没想到那只偏瘫的手还会再次抬起来。五龙低吼着扑过去,他的双手痉挛地摇撼着那张红木大床,你再来,再来一下,我还有一只眼睛,我还有鸡巴,你把它们都掐碎吧。

  冯老板就是在五龙的摇撼下合上眼睛的。五龙在狂怒中听见了死者喉咙间的痰块滑落的声音,他在瞬间平静下来,捂着眼睛往外走。织云和绮云姐妹正坐在院子里撕白布,五龙从地上捡了一条白布束在腰上,又捡了一条擦脸上的血,然后他说,老东西死了,他抓瞎了我的眼睛就满意了。他咽气了。

  姐妹俩急急地奔向冯老板的房间,绮云手里还拽着一条长长的白布,五龙站在院子里听见熟悉的哭丧声在寂静中响起来,姐妹俩的哭声忽高忽低,惊动了店堂里的两个伙计。他们走进院子看见五龙捂着眼睛站在一堆白布里,五龙对他们说,老东西把我的眼珠抓瞎了,这回米店真的要养着我了。

  两匹白布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现在它们被剪成条状和块状,紊乱地堆在米店的院子里,布与米是不同的两种物质,在阳光下散发的气息也有所区别。这天下午五龙在米店里闻到了新鲜棉花的气息,那是久违的常常怀念的气息,在米店姐妹悲恸的哭声中,它使五龙感到亲切温馨。五龙蹲下来轻柔地抚弄那些白布,布的褶皱,布的纹理,在手指的触动下发生着细腻的变化。

  第七章

  秋风又凉的一天,从米店里传出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接生婆举着沾满血污的双手跑到院子里,她对五龙大声喊道,五龙,恭喜你得了个胖儿子。

  五龙正在玩纸牌,纸牌歪斜地排列成五行。摊在地上,风不时地把它们吹动,五龙就捡了些石子压着,但是牌依然不通。他把牌一张张地收起来,眯起眼睛看着接生婆的手。那只手上的血污让他联想到枫杨树乡村宰杀牛羊的情景。他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说。现在他靠一只眼睛辨别所有事物,另一只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五龙推开房门的时候听见绮云在评论婴儿的相貌,她说,这孩子长得多奇怪,他谁也不像,不知道像谁。五龙看见织云蓬头垢面地躺着,从窗榻间透进的光线横在她苍白的脸上,很像一柄小巧的水果刀,绮云抱着婴儿坐在床边,她对五龙说,过来看看你儿子,他有点像你。

  襁褓里的婴儿仍然咿呀地啼哭着,他的小脸和身体呈现出一种粉红的透明的颜色。五龙一边捻着纸牌一边俯身看了看婴儿,他说,谁也不像,像一条狗息,刚刚落地的小狗都是这种模样,母狗下小狗我见得多啦。他转过脸又看了看床上的织云。织云取下了搭在前额上的毛巾,她说,疼死我了,早知道这么受罪,打死我也不让男人碰我的身子。五龙冷冷地注视着她,轻蔑他说,到时候你就忘了,到脱裤子的时候你就会忘了。

  这天夜里五龙刚刚睡下,听见外面有人在咚咚地敲门。五龙趿着鞋子去开门,看见米店外面站了一群人,他举起油灯照了半天,发现是六爷和他的家丁来了。狼狗在六爷脚边转着圈,突然响亮地吠叫起来,五龙站到门后让他们走进米店,他看见对面铁匠铺和杂货店的门窗也打开了,街坊邻居都在朝米店这里张望。

  我来抱我的儿子。六爷对五龙说,有人告诉我织云的孩子像我,我家里的女人怎么使劲也生不出儿子,你的女人倒替我传宗接代了。我要把儿子抱走,你不会拦我吧?

  不会。五龙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领着他们往里面走。嘴里嘀咕着说,为什么要拦你?这米店上下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

  这就好。我看你还算懂事。六爷说着在五龙的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他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知趣,我会解散我的码头兄弟会,我会扔掉枪和匕首立地成佛,兄弟们都回码头扛大包去。

  五龙琢磨着六爷的话,他不明白对他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五龙深知自己从来不去品尝蛇毒,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一条伤人的毒蛇吗?他站在房门口,把油灯的捻子捻大了推开房门。他看见织云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织云直直地瞪着六爷和家丁们鱼贯而入,她的脸上掠过一道暖昧的红光。

  你果然替我生了儿子。六爷走过去在织云的红颊上拧了一把,夺过了那个花布褪褓,他端详着怀里的婴儿说,果然像我,看来我真的要把儿子抱回家了。

  不行。织云突然拍着床板尖叫起来,现在来抱儿子了?当初你怎么把我一脚踢开的?我疼了一天一夜,为什么要白白送你一个儿子?

  别跟我犟。六爷把婴儿递给一个家丁,他的一只手远远地伸过去拉了拉织云的发绺,你知道你犟不过我,你就安静一点坐你的月子吧。

  织云呜呜地哭起来,织云一边哭一边骂着脏话,然后她抬起泪眼对六爷喊,我呢?你让我怎么办?你说话就像放屁,你怎么不抬轿子来?你说过只要孩子是你的就接我走,现在怎么光要孩子不要我啦?

  我六爷说话从来都算数,六爷挥挥手笑起来,他嘴里的金牙在灯光下闪着炫目的光泽,六爷说,我都收了五房姨太太了,还怕多收一房吗?不过花轿就免了,织云你回头照照镜子,你自己看看你这副模样,配不配坐我吕家的花轿。

  随你怎么糟践我吧,织云擦着眼泪说,我反正是不要脸面了,我想来想去,下半辈子就要缠住你,是你毁了我,我就是要缠住你不放,现在我要你一句话,什么时候来接我走?

  没有人来接你,要来你自己来,六爷嬉笑着朝门外走,他想起什么又回过脸说,你可要等坐完月子来,否则我会把你轰出去,我最恨女人坐月子的丑模样,多晦气。

  五龙和绮云一前一后站在门外,看着六爷和家丁们涌出来,婴儿在家丁的怀里拼命地啼哭着,五龙注意到婴儿粉红的脸上挂满泪水,他奇怪这么小的婴儿已经长出了泪腺,绮云在他的身后低声骂着,畜生,没见过这样霸道的畜生,变着法换着花样欺负人。他们看着那群人杂沓地走出米店,绮云突然想到什么,追到门外朝他们喊,给孩子找个奶妈,千万找个奶妈。那群人没有应声,他们纷纷爬上了停在街角的人力车。被掳的婴儿的啼哭渐渐微弱,直至最后消失。绮云朝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的手臂突然被织云紧紧抱住了,织云泪流满面,她仰起脸说,别拖我,我的裙子磨坏。她把绮云冰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前哽咽着,我不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回事,娘让我气死了,爹又不在了,剩下我们姐妹,可是我们哪像一时姐妹,倒像是仇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绮云愣了一会儿,然后她果断地抽出了手,绮云余怒未消,她朝织云的臀部踢了一脚,怎么回事?你应该知道,你是我们家的丧门星,你是一条不要脸的母狗。

  五龙在门外无声地笑了笑,现在他听腻味了,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筷子,把绮云房门反扣起来。他小心地把筷子插在门褡扣上。让你们在里面慢慢吵吧,五龙恶作剧地对着房门说。他觉得姐妹俩的争殴滑稽可笑,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她们怎么不来问问我的想法?他想,你们都可以走,我却不想走了,绮云也可以去嫁个男人,只要把米店留下,只要把雪白的堆成小山的米垛给我留下。

  五龙在仓房里听见了院里哗哗的水声,织云一改懒惰的习性,天蒙蒙亮就在院子里浆洗衣服。五龙听见了木杵捣衣的滞重的响声,他在米垛上睡觉,他没有想到织云浆洗的是他的衣裤和布袜,她从来没替五龙洗过衣裳,后来米店又静了下来,五龙一走出仓房就看见他的黑布衣裤被晾在铁丝上了,水珠还在滴落。院子里留下了肥皂的气味。

  绮云站在墙角刷牙,她回过头吐出一口牙膏的泡沫,直视着五龙说,织云走了,她去吕公馆,不回来了。

  我知道,五龙弯起一根手指弹了弹铁丝,上面的湿衣裳一齐抖动起来,他说,其实她用不着偷偷摸摸地走,她怕我拦她吗?这事情想想真滑稽,滑稽透了。

  你也该走了。你女人跑了,你还赖在我家干什么?绮云的脸转过去,舀了一勺水到铜盆里,她往上撸了撸衣袖,双手在水里烦躁地搓洗,滚吧,五龙,你要是个男人就该滚蛋了,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跟我想的不是一回事,五龙干裂的嘴唇慢慢咧开来,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想你们一家欠了我多少怨债。五龙分别抬起了他的左脚和右脚,你看看这两个疤,它们一到阴天就隐隐作疼。然后他张开五指撑大左眼结满秽物的眼眶,一步步逼近绮云,他说,你再看看我这只瞎眼,别躲,靠近一点看着它,那都是你们一家做下的好事,我要等着看你们怎么收场。

  别靠近我,绮云被五龙逼到了墙角,她抓过漱口的瓷杯尖叫着,你小心我砸你的狗头。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砰地关上了米店的大门。

  五龙在黑暗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房间里,他看见织云坐在零乱的绸被中,红肿的双眼呆滞地望着他,你看着我干什么?不关我的事,五龙的褂子脱了一半,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不想在这儿睡,我讨厌你身上的骚腥味,我也讨厌小狗崽子留下的奶味。五龙吹灭了灯盏,把一只衣袖搭在肩上往外走,他说,我去仓房睡,只有那儿最干净。

  你给我站住。织云在黑暗中叫起来,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不能陪陪我?

  让六爷陪你吧,你不是要去做六爷的姨太太吗?怎么不让他来陪你?五龙环顾着沉没在黑暗中的房间,他的右眼在夜里看东酉时总是隐隐地刺痛,他揉了揉那只眼睛说,我的眼睛又疼了,你们总是让我做这干那,你们从来不想想欠我的债。我操你们十八代祖宗,你们一家欠下了我多少债呀,这笔债永远还不清,永远还不清了。

  米店姐妹在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进行至关重要的谈话。五龙从锁眼里偷窥了室内谈话的全部过程,他看见绮云像一头愤怒的母兽,不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尖声咒骂斥责织云,消瘦发黄的瓜子脸涨得通红,织云垂手站在她对面,织云的嘴唇无力而固执地蠕动着,她也在不停他说话,眼睛闪烁着一点泪光。五龙隔着门听不清楚,但他几乎猜到了谈话的所有内容。织云已经满月了,织云开始在偷偷收拾她的首饰和衣裳。

  我知道男人都一样,六爷和五龙都是咬人的狗,但是我跟着六爷总比跟着五龙强,六爷有钱有势,我不能两头不落好,现在我只能顾一头了,织云说。

  你要去我不拦你,你把五龙也一起带走,这算怎么回事?把他甩给我,想让我嫁给他吗?绮云说。

  嫁给他怕什么?他有力气,你也能调理他,我这一走米店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也该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帮着撑持店面,织云又说。

  亏你说得出口,绮云就是这时候冲上去扇了织云一记耳光,绮云指着织云的鼻尖骂,贱货,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贱?你以为我稀罕这爿破店?告诉你,要不是念着爹娘的遗嘱,我马上一把火烧了这房子,我真是恨伤心了。

  织云和绮云在房间里扭打起来,她们互相拉拽头发,掐对方的脸。虚弱的织云很快瘫在地上,并且突然掩面啜泣起来,她的身体被绮云拖来拖去的,衣裙发出沙沙的磨损的声音,绮云想把织云拖出房间,但她

  砸吧,五龙仍然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往绮云面前紧逼,他说,他们死的死,溜的溜,把你丢给我了,他们要让你来还我的债,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讨厌你。绮云扯着嗓子叫道,你别碰我,我说话算话,你再不滚开我就砸你的狗头。

  砸吧,我还有右眼,你最好照准这里砸,五龙的手从眼眶上放下来,顺势在绮云的乳峰上拧了一把,他说,你得替代织云,你快嫁给我了。

  你在做梦,绮云柳眉斜竖。愤怒和羞辱使她失却了控制,她低低地叫了一声,用力将瓷杯在五龙的头顶敲了一次,两次,她看见鲜血从他乌黑杂乱的头发间喷涌出来。五龙抱着头顶摇晃了几步,然后站住靠在窗台上,他用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盯着她,他的左眼浑浊灰暗,他的右眼却闪烁着那道咄咄逼人的白光。

  又给我一块伤疤。五龙慢慢地摇着头,他的手掌在头顶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滩深红色的血,他竖起那只手掌对着太阳光照着,看见血在掌纹上无声的运动,颜色变浅,渐渐趋向粉红。你们一家三口,每人都给我留下了伤口,五龙看着手掌上的血说,他突然伸出那只手掌在绮云的脸上抹了一把,绮云,你这回跑不掉了,看来你真的要嫁给我啦。

  绮云躲闪不及,她的脸颊被涂上一片粘稠的凉丝丝的血痕。绮云觉得自己快发疯了,她脑子里首先想到了父亲生前说起的铁斧。她咒骂着奔进父亲留下的北房,跪在床底下摸索那把铁斧。斧子上积满了很厚的灰尘,绮云吹掉上面的灰尘,她抓着冰冷的铁斧在房间里继续咒骂着五龙,她没有勇气这样冲出去砍五龙的狗头。这使她陡添了伤心和绝望之情,北房尘封多日,房梁和家具上挂满了蛛网。绮云看见柜子上还堆着许多草药,她走过去用斧子轻轻地拨了拨,许多蟑螂和无名的昆虫从草药堆里爬出来,绮云手里的铁斧应声落地,她想起已故的父亲,突然忍不住地嚎陶大哭起来。绮云一边哭着一边走到铜镜前,她看见自己枯黄干瘦的脸沉浸在悲苦之中,颊上的那抹血痕就像一缕不合时宜的胭脂,她掏出手绢拼命擦着脸上已经干结的血痕,擦下一些细小的红色的碎片,它们无声地飘落在空气中,飘落到地上。

  爹,娘,你们把我坑苦了。绮云呜咽着向米店的幽灵诉说,你们撇下我一个人,让我怎么办?也许我只好嫁给他了,嫁给他,嫁给一条又贼又恶的公狗。

  绮云哭累了就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环顾着潮湿发霉的北房,她听见了心急速枯萎的声音。窗户半掩半开,一卷旧竹帘分割了窗外明亮的光线,绮云浑身发冷。她觉得这个春天是一头蜇伏多年的巨兽,现在巨兽将把她瘦小的身体吞咽进去了。这个春天寒冷下去,这个春天黑暗无际。

  米店姐妹易嫁成为瓦匠街一带最新的新闻,这件事情的复杂超出了人们想象的范围。女人们在河边石埠上谈论米店,脸上的表情是迷惘而神秘的,男人们则集结在茶馆和酒搂上,他们议论的中心是五龙,有一种说法使人爆发出开怀的大笑,它源自于铁匠馆的铁匠之口,铁匠说五龙的东西特别大特别粗,远远胜于一般的男人,铁匠再三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曾经在一起用尺子量过。

  午后的一阵风把晾在竹竿上的新被单卷出了米店的院墙。粉绿的被单神奇地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最后落在染坊的染缸里,正在搅布的伙计看着那条被单的一半浸没在靛蓝色中,另一半搭在缸沿上,可以看见一滩椭圆形的发黄的渍印。伙计把被单拿给老板,老板又把被单送到了铁匠铺里,他知道那是米店的东西,但是染坊与米店多年来宿怨未消,他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让铁匠转交,并且隐隐地担忧这块女人的血渍会给染坊带来晦气。

  五龙急匆匆地跑到铁匠铺来取被单,五龙的脸上布满了小小的月牙形的指甲印。铁匠们不肯交出被单,他们逼迫五龙说出一些不宜启齿的细节。五龙摇着头嘻嘻地笑,他的表情看上去愉快而又空旷,最后他突然说了一句,绮云有血。铁匠们在一阵哄笑后把被单交给五龙。五龙随意地把它揉成一团,抓在手中,他的眼睛在瞬间起了不易察觉的变化,目光如炬地扫视着铁匠们和外面的瓦匠街,他说,女人都是贱货,你们看着吧,我迟早把她操个底朝天,让她见我就怕。

  五龙到米店怎么也找不到绮云,他问伙计老王,老王说在仓房里,在洗澡,五龙就去推仓房的柴门,门反扣上了,从木条的缝隙里可以看见那只漆成枣红色的大浴盆,可以看见绮云瘦小扁平的后背。几天来绮云总是躲在仓房里洗澡。五龙知道她想把什么东西从体内洗去。他觉得这种作法是荒唐而不切实际的。仓房里水声泼溅,周围雪白的米垛在绮云的身体边缘投上了一层萤光,五龙突然体验到一种性的刺激,生殖器迅速地勃起如铁,每当女人的肉体周围堆满米,或者米的周围有女人的肉体时,他总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他拍打着仓房的柴门,快开门,快给我开门。

  大白天的你别来缠我,绮云在仓房里说。我烦死了你。

  五龙不说话,他拼命地摇着残破的柴门,门摇摇欲坠。

  你是畜生,白天黑夜的要不够。你就不怕老王他们听见?绮云提高了声音,她看见柴门咯咯地摇晃着,快要倒下来了。你是畜生,我拿你没有办法。绮云从浴盆里站起来,草草地套上一件衣裳过去开门,她说,你真的是畜生,一点廉耻也没有,大白天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绮云的衣裳被洇湿了,水珠从她褐黄的头发和细瘦的脚踝处滴在地上,五龙把门关上。他的一只手紧张地摁住裤裆,他的迷乱的眼神使绮云感到恐惧。过去,躺到米堆上。绮云去推五龙挡着门的身体,她厉声说,现在不行,你没看见我才洗干净?五龙说,我不管你,我就是现在想干,你是我的女人,你就是让我操死了也是活该,他突然拦腰抱起了绮云,抱着绮云往米垛上走。绮云发疯般地在他脸上抓挠着,绮云尖叫着喊,你要是敢干,我马上死给你看,死给你看。五龙咧嘴笑了一声,他说,你吓唬谁?我干我的女人不犯王法,你死了白死。干完了你去上吊吧,我不拦你,五龙说着把绮云扔在米垛的最高处,他看见绮云湿润滴的身体沉重地坠落在米垛上,溅起无数米粒,他的脚下一半是沙沙坍陷的米垛,一半是女人蛇一样扭动的腰肢和脖颈,这种熟悉的画面使五龙心乱神迷,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幼稚的亢奋的呼啸声。

  在绮云的反抗和呻吟中,五龙再次实现了他心底深藏的宿愿。他抓起一把米粒灌进了绮云的子宫。然后他的激昂的身心慢慢松弛下来,他滚到一边的米垛上,懒懒地穿着裤子,他躺下来嚼咽着米粒,听见绮云压抑的呜咽和无穷无尽的咒骂——畜生、畜生、畜生。五龙看了看米垛下面的大木盆,对绮云说,你再去洗呀,水还热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摊开四肢仰卧在米堆上,外界的声音渐渐地从他耳中隔绝,五龙陷入一片安详和宁静中,他觉得身下的米以及整个米店都在有节律地晃动,梦幻的火车汽笛在遥远的地方拉响,他仍然在火车上,他仍然在火车上缓缓地运行。神奇的火车,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绮云发现她的翡翠手镯不见了,她翻遍了首饰盒和每只抽屉,不见手镯的踪影,那是母亲朱氏留下的遗物,原来是一对;朱氏死前给两个女儿每人一只,当时绮云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手腕细如柴棍,手镯带上去就会脱落下来。她把翡翠手镯藏在柜子里,藏了好多年了,她不知道它是怎么不见了的。她推开窗看见五龙站在院子里发呆。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手镯?绮云问五龙。

  什么手镯,我要它于什么?套在鸡巴上耍吗?五龙阴沉下脸冲绮云喊,他说,你们老是狗眼看人低,你们老是往我头上栽屎。

  你既然没偷发什么火?绮云怀疑地审视着五龙,过了一会她又说,这家里真是出了鬼啦,不是少柴就是缺米的。没有家贼才怪呢。

  你再指桑骂槐的我就揍你,五龙眯起一只眼睛,仰面看着院子里的天空,他满怀恶意他说,老天作证,除了两个臭x,我什么也没偷,那还是你们送上来的。

  绮云朝五龙啐了一口,快快地关上窗子。看来那只翡翠手镯是让织云带到吕公馆去了,绮云想到织云恨得直咬牙,我的手镯决不让她戴,绮云一边嘀咕着一边就打开衣柜找衣服,她决定会吕公馆要回她的翡翠手镯。

  绮云走到吕公馆时两扇大铁门还开着,有推着装满纸箱的板车进了园子,板车后面是一大帮押车的男人。绮云认得这群黑衣黑裤的男人,他们就是飞扬跋扈的码头兄弟会,他们每到月底就来米店收黑税。绮云想跟着那群人进去,但是园子里跑来一个仆人,急急地把大铁门关上了。绮云差点撞倒,气得直骂,什么偷鸡摸狗的鬼窟,见人就关门。

  你找谁?仆人隔着铁门打量着绮云,六爷现在忙着进货,不会女客。六爷已经半个月没会女客了。

  谁要找他?我找织云,六姨太,绮云说。

  六姨太?仆人诡谲反问了一问,他拉门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六姨太,她在后面洗衣服呢。

  绮云走过空旷的修葺整齐的园子,漫无目的地朝四处望。厢房和回廊上到处有人在搬弄东西,绮云猜想这就是六爷从事的某种黑道,她弄不清也没有兴趣去弄清。绮云穿过忙碌的挤满男人的回廊朝后面走,猛然听见一记枪声在耳边炸响,吓了一跳。一个头戴瓜皮帽穿西装的小男孩从树上跳下来,他朝绮云晃了晃手里的一把枪,嚷着说,这是真枪,你要是惹我发火,我就一枪崩了你。绮云捂住胸望着小男孩,她猜想他是六爷的那个唯一嫡出的儿子。绮云摇摇头说,小少爷你差点把我吓死,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会惹你发火呢?

  后园的水井边果然是织云在洗衣裳,织云看着绮云从树影中慢慢走过来,手里的木柞砰地掉在井台上,几个月不见织云的容颜枯槁憔悴,她的发髻多日没有盘过。头发就一绺绺地垂在脖子上。绮云看见了她的那只翡翠手镯,它戴在织云的手腕上,织云的手上沾满了肥皂的泡沫,但是一对翡翠手镯却炫目地戴在她的手腕上。

  你果然来看我了,我猜你会来看我的。织云一说话眼圈就红了。她想去拉绮云的手,但很快发现绮云脸上的怒气,绮云的眼睛盯着她腕上的手镯,织云垂着眼脸抚弄着手镯,那么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讨还这只手镯的?

  不是说来做六姨太吗,怎么自己在井边洗衣服?绮云坐到井台上,斜睨着木盆里花花绿绿的衣服说。

  我偶尔洗一洗,都是换下来的丝绸,让老妈子洗我不太放心。

  别死要面子了,绮云冷笑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你没有做太太的命,你自己贱,人家把你看得更贱,我早就劝你别指望六爷,他是个衣冠禽兽,他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织云沉默地蹲下来捡起木杵,捶衣的姿势看上去仍然是僵硬无力的,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怯怯地望着绮云,她说,五龙对你好吗?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满腹火气,你们把他招进家门,现在却要让我跟着他受罪,我这辈子就毁在你们手上啦。

  有时候我还梦见他,梦见他往我的下身灌米粒,织云的嘴角浮出某种凄苦的微笑。她说,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念头。

  别提他,让你别提他,绮云厌烦地叫起来,她朝寂静的后园环顾了一圈,后园空寂无人,芍药地里的花朵已经颓败,据说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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