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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故人人似雪 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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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似故人人似雪*

  ~~~~~~~~~~~~~~~~~~~~~~~~~~~~~~~~~~~~~作者:林燕妮~~~~~~~~~~~~~~~~~~~~~~~~~~~~~~~~~~~~~~~~~~~

  电子书制作:塞班电子书组:牧童骑牛饮杏花

  用香水写作

  金庸

  有一天晚上,五六人在林燕妮家里闲谈,谈到了芭蕾舞,林燕妮到睡房去找了一双旧的芭蕾舞鞋出来。鞋子好久没穿人但仍留存着往日的爱娇与俏丽,她慢慢穿到脚上,慢慢绑上带子(degas粉笔画中的神姿吗?),微笑着踞起了足尖,on point摆了半个aiabesque。她眼神有点茫然,记起了当年小姑娘时代的风光吗?

  我想小姑娘林燕妮没有大姑娘林燕妮好看。她现在的好看之中混合了许许多多知识、眼界,从书中和音乐中得来的气质,纽约、巴黎、罗马等等大都市氛围的浸润,微微成熟的芳香,法国叫做chic et elegante的。

  这些气质,飘在她的散文里,在她粉红色的枕头边,纯白色的沙发旁,紫色而洒满了香水的信笺之中,浮在她chinchilla毛皮的地毯上。枕头、沙发、信笺都是真的,那奢华得不成体统的地毯,只是她的想像。她的小说也是那样的——精致,雅洁,有时奢华得有点“暴殄天物”(像《人家的男朋友》中那个东尼所说的)。

  任何文章都是文如其人。林燕妮的小说是用香水写的,是用香水印的,读者应当在书中闻到香气。虽然,油墨中并没有真的香水,但你读着的时候,不是闻到了成熟的小姐们的华贵香水吗?

  她的小说别有一种风情,用小说的形式来欢笑和叹息,但更多的是一些无可奈何的惆怅,许多排遣不了的愁闷,她把女性的心理细细雕琢、细细描绘,她所写的都是大都市中成熟的美丽而有钱的女性。她们的烦恼和愁苦其实没甚么大不了,往往是她们自己的任性和高傲所造成的,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哀伤。很少会有人把大都市中这些有钱小姐的烦恼写得这样真实。拭在瑞士真丝手帕上的眼泪,也是痛苦的眼泪。

  李清照,朱淑真,以及中国古代许许多多闺秀作家留下来的诗篇,有些真的十分深刻,十分动人,只是内容太千篇一律了,始终是“闺怨”。现在女作家写小说,题材就可变幻万千,人物可以有多种多样的个性。林燕妮的小说都是“爱情小说”,但因为角色的身份个性不同,就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爱的方式,但整个说来,仍是一个主题的变奏。这主题是:“女性因得不到理想的爱情而烦恼”,理想太美丽,而人世太平庸。文学创作的推动力之一,是头脑中美丽的想像在浊世中无法实现。在男人,有宗教性的,政治性的,军事性的,社会性的,对于女作家,不论古今中外,惟一的主题始终是爱情。

  林燕妮笔下许多女主角都很可爱。《盟》中的女鬼、《十小时》中的海伦、《痴悼》中的在水上放烛盏的女郎,我尤其喜欢。她笔下那些男人,相形之下就差得远了,甚至《短短的梦》中那亿万富豪杜先生,也实在不值得女主角为他做梦,不过她的未婚夫更加糟糕。而人总是要做梦的,那就没有法子了。世上男子皆如是,可爱的小姐们,怎么能不烦恼呢?读林燕妮的小说,使男子们不觉都有贾宝玉式的自卑,天下男人都是泥做的,女子都是水做的。不过林燕妮写得很真实,在爱情上,天下男子的确似乎都是泥做的。(她以后再写小说,把天下男子这些泥娃娃们,用彩笔涂上一些好看的色彩吧,否则,小说中那些美丽的小姐们仍会继续烦恼,而读者们将为这些美丽的小姐心疼。)

  说她写得很真实,因为在她笔下,在尖端的工商业大都市中,男男女女在爱情上也摆脱不了工商界的价值观念。那些“嫁不掉的美女”所以嫁不掉,不是因为她们的条件不够好,而是条件太好了,男人们娶不起,好比三颗一百克拉大钻石,在玻璃柜里散发璀璨华美的光芒,普通人连多看一眼也不敢,更不用说去问问价钱了。小说中许多美女的惆怅,都是因男女间的条件配不拢而产生,这是现代化的的“门当户对”,很不罗曼蒂克,但很真。

  ……

  自序诗

  迢迢寒路远

  我穿上你的影子

  一朵雪花

  一片然地说:“不要期望我会多看你一眼,你没这个资格。”

  “你不愿意转过身来便别转身,你以为我有兴趣看你的样子么?”雪儿不禁心头火起:“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信不信由你。”那女人说,“你是等不到他的,也不会得到他。”

  “谁说我要得到他?”雪儿反唇相讥:“看来,得不到他的是你,不然,何苦紧张得从三藩市鬼鬼祟祟地跑来?程太太,我可怜你,他对你不大好吧?你对你自己的丈夫所知有多少?你根本不晓得我跟他是敌是友。”雪儿想着行李中那把裁刀。

  “是友,我不容许。是敌,我要保护他。”

  那女人居然叹了口气:“做女人,是不容易的。你结过婚没有?”

  “这个不关你事,反正你不知道我是谁。”雪儿只想弄走这个女人。

  “你不说我亦不再问。我只是想告诉你,想独占一个男人,女人要受许多苦,没结过婚你便不会明白,结过了婚你便会明白。程杰的风流账,你以为只有你一个?要是我没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过,也不会懂得假冒他的名字回你的传真信件了。你以为他只爱过你一个?忘不掉你一个?你是一厢情愿,自讨没趣。”

  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剑拔弩张,程杰太太起初咄咄逼人,到现在仍是咄咄逼人,雪儿恨不得将裁刀从行李中拿出来,一刀割断她的喉管。

  “程太太,程杰和你相识了顶多七年,七年能有多少算得是账的风流?七年能有多少个忘不了的女人?只不过你什么账都算,你没信心他爱你而已。自寻烦恼,自讨没趣的是你。”

  雪儿平日沉默寡言,但逼起她来,也是口舌不饶人的,特别是对女人。

  “假如你做程太太做得那么痛苦,便不要做啦,你才是一厢情愿呢!”雪儿以牙还牙。

  那女人听了“一厢情愿”这四个字,仿佛中了弹,飒地转过身,站了起来。

  雪儿这时才看清楚她那细小的五官,眼睛是小的,但不是眯眯眼,是小号圆溜溜的眼睛,鼻子纤巧,鼻尖微微向上翘,像洋娃娃那般,嘴唇不薄,但很小,樱桃嘴巴。这是张娃娃脸孔,但没有娃娃的甜美无邪,那是张超龄了的、充满怨毒的娃娃脸孔,这令她看起来更加诡异。她的身量不高,只有五尺二寸,比雪儿矮一个头,短短的头发,跟雪儿的长发是个强烈的对比。雪儿不禁又多恼程杰几分,这样的女人,也可以娶的?那矮小的程太太的满脸恨意,分明写出她的婚姻并不愉快。

  “你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假冒我们夫妇俩的名字订房,扮程夫人,等我的丈夫来幽会,没这个便宜给你捡!”那女人说。

  雪儿跪在榻榻米打开行李,把卷在羊毛衣内的裁刀拿了出来,推出了三寸长的一截:“假如,我不是来跟你的丈夫幽会,而是来杀他的呢?你肯代他受这一刀吗?”

  那女人一时吓呆了,但随即坚决地说:“一定。”

  “是吗?”雪儿拿着裁刀向她步步逼近。

  正在此时,门轻轻敲了两下,侍役把个高高俊俊、披着米白干湿大衣的男人带进房来,那男子看见此情此景,马上把侍役打发出去,关上了门。

  雪儿怨怨地说:“程杰,为什么你让妻子来了?”

  “她不是我的妻子,她只是我的秘书!”

  程杰料不到有这个变故,他是个脑筋极快的人,第一句话便交代了这件事,炯炯的眼神,先向雪儿扫一眼,示意她别作声,然后定睛注视着那矮小的女人:“希素,你在干什么?为什么冒充是我的妻子?”

  那个原来叫做希素的女人,看见程杰一脸的严峻,害怕得抖了起来,脸色苍白。

  雪儿看在眼里,显然程杰并不知道她来找她。到底程杰和他的秘书有什么关系、电传公文经秘书的手不出奇,为什么她要假冒程太太来,想把雪儿逼走?难道是程杰的妻子叫她这样做的?雪儿心里有一千个疑团,握在手里的裁刀还没有放下。

  程杰瞥到雪儿手中用力握着的裁刀仍指向希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雪儿不作一声,把推出三寸的刀片退回刀柄内,插在紧缠着纤腰的浴袍带子里

  “希素!”程杰低喝一声,半点笑容也没有。

  希素一见了上司,便判若两人,敬敬畏畏的、服服从从的,她心里凄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多年来她倾心于她的上司,每看见他和妻子恩恩爱爱的出入,她只有羡慕。每次替他挂电话给女人和替他接女人的电话,她都是那么的妒忌,怎么他从来不多看她一眼?

  当他的秘书当得久了,她分辨得出哪些是真正公事信,哪些是约他幽会的信,程杰是个爱情骗子,希素知道,但是她多么希望他把她骗上一骗,她是那么的甘心,那么的情愿,她每天都在盼望着,每天都在忠心耿耿地等着,然而她每天都在失望着。

  有时程杰出外午膳,她会跑进他的房间,反锁了门,在他的办公椅子上呆坐半天,那一刻,程杰是属于她的。有时程杰下班了,在灰暗的夜里,她会收拾整理他桌子上的东西,喝他喝剩一口半口的冷冷咖啡,她亲手为他倒的咖啡,他的嘴碰过的咖啡。

  然而程杰,永远当她不存在。

  暗恋上个目中没有自己的男人是悲怜的,年复一年,希素努力地做程杰不可或缺的助手,除了秘书的一般责任,她替他订午餐、晚餐桌子、机票、酒店,她对他的行踪,比他的妻子还清楚。程杰每往海外办公,事无大小都要由她通知,有什么琐碎事忘了都挂电话回来问她。

  不管他在天涯海角,不计时差,希素都夙夜匪懈地等着伺候他。她感到她是他在办公室里的贤内助。

  然而每次当他外出,却没什么电话打回公司时,她便知道他是和女人在一起了,那种嫉妒与苦涩,令她辗转难眠。

  雪儿的信是七年来首次出现的,但以希素的投入和经验,直觉地感到这个女子和程杰的关系极其耐人寻味。以男性身份签的信件瞒不过她,她知道那其实是个女人,而程杰看到第一封信时那种惊喜、惆怅和犹豫,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那一定是个对他极其重要的女人。

  跟其他女人约会,程杰每每轻轻松松、毫不考虑地便叫希素安排晚膳地点、机票和酒店。他知道她不会透露半点口风,他信任她。程杰是个对妻子隐瞒事实的高手,希素一直是帮凶,这是基于她对程杰的忠诚,也是她对他的妻子的报复。

  但这一次是不同的,程杰什么都不叫她安排,对方拍来的最后一封电传,显然有点急了,但程杰并没有如常的当公事信回。也没叫希素写封礼貌的回绝信件,那几天只见他若有所思,心神不定。

  最后雪儿挂的那个长途电话,是程杰的直线,他自己听的,紧闭着门,希素偷听不到什么,听完之后他也没说什么。

  黄昏,程杰离去后,希素照例替他整理桌上杂物,她发觉程杰常在听电话时记事的纸薄上撕掉了一页,但笔痕的微微凹印隐约留在下一张纸上。希素用铅笔轻轻在纸上磨着,凹痕现出了日子、地点和程杰先生夫人订房的字样。

  奇怪,程杰没说过要出门,没叫过她订房。

  希素默默地观察了程杰两天,在端咖啡给他的时候,在交文件给他的时候,只见他似喜还愁,似愁还喜,心事重重。虽然十二月中了,但南加州是没有雪的,除了山上。有一回希素进去,看见程杰面对窗外坐着。冬风吹起一些飘散的落叶,程杰居然柔情万缕地伸出双手,窝起掌来,仿佛在迎接雪花。

  北海道!那是他的约会。

  他有过无数约会,但就没见过他此刻像初恋的陶醉样子。希素强捺住冲天的醋气,故意地问:“程先生,我可以在十二月十八号请假吗?”

  十二月十九日晚上,就是纸簿上现出来的日子,日本比三藩市要早十几个小时。

  希素在等待着他的反应,程杰居然如释重负地批准了,还说:“你不如从十六号起放假吧。”

  希素满怀不忿地出去,这件事他不想她知道,还恨不得叫她早点失踪。他和她一向是合谋的,只有这一次,他与女人幽会不要她帮手,她有被摒除局外的难受。

  他是会去的,不然,怎么会叫她放假?那不是个过眼云烟的女人,那是个会把他夺去的女人。她要抢过他头到北海道,把那个女人弄走。

  十二月十六号下了班,希素便匆匆赶往三藩市国际机场,飞到了东京,再转机到北海道的札幌过了一晚,翌日找车子按址到离札幌不远、那神秘的女子跟程杰相约在滑雪山坡下的旅店,果然找到了程杰先生夫人订的房间。

  希素问程先生到了没有,款接处说没有,只是程太太到了。

  “程太太?”希素是细心的,她要弄清楚那是不是真的程太太,若是真正的那位,她可不敢进去。

  “是啊,很年轻的那位是吗?像个女学生。”款接员说。

  像个女学生?那就不是看起来比程杰还年长的程太太了。希素说:“哦,那是我的表妹,我才是程太太。”

  山居地方,民风纯朴,款接员不疑有他,只奇怪本来订的双人房怎么多了一个人出来;但这专供滑雪人住的小旅店,平日生意不多,在滑雪季节倒没空房了,还忙着道歉:“你们三位挤一挤,有空房的时候替三位多找一间。”

  “暂时不用了,我先生来时,请别告诉他我的表妹也到了,让他惊喜一下,你们只说程杰太太到了便行。”希素说。

  其实两位女士的护照都不是姓程的,但那一点也不出奇,很多人的护照上都只写着未婚前的娘家姓氏。

  希素只急于到房间里去,看看程杰守口如瓶地密约的是什么女人。

  像个女学生?他几时认识个女学生了?她为他工作了快七年,从不见他跟什么女学生幽会过,何况,他身在美国,这个却是香港来的。希素边走边在努力回忆着,老板七年来都说没回过香港,怎么来了个香港女学生与他幽会?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几时跟她的老板相识的?怎么她对他似乎这么重要?

  希素进入房间时,雪儿正在浴池,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希素只看见两件行李,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毛绒长裤和一件深蓝色的学生厚绒大衣,还有白色的胸围和白色厘士比基尼内裤。

  她翻翻胸围的尺码来看,三十五c!这女子是蛮好身段的,同是三十五寸的胸围,a杯的双乳较小,b杯的双乳较大,c杯的,是双乳相当丰满的了。想起自己的三十二a,希素不禁恼恨起来。

  她是谁?到底是谁?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希素坐在榻塌米上对窗思挝,决心要唬走她,她一定要扮程杰的太太。要是把她唬走了,要是程杰真的来,那么便变成是程杰和她自己的幽会,她梦想了多年的幽会。

  及至她听见门呀的一声开了,回头一看,正是雪儿穿着薄薄的棉布日本浴袍,绯红着脸进来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美丽,美丽得令希素既妒且憎,这个只让浴袍裹着赤裸的胴体、等着勾引程杰的女人!

  程杰暮地抵达,做梦也料个到一个女人变了两个,第一眼便看到一个女人拿着把裁刀指着另一个女人。

  再诧异也好,程杰是个临危不乱的人,然而再不乱,他也不晓得这两个女人在搞什么鬼。

  经过长久的内心挣扎、调怅和犹豫,他才决定了来见他难忘的雪儿,希素的出现,令他恼怒万分。希素的两行珠泪,只令他更添烦厌。

  “你哭什么?谁叫你来了?还不给我出去!”程杰吼着。

  希素从未让程杰这么骂过,刹那间她感到颜面无全,她是那么的爱他,他怎可以当她是件多余的家具?

  “程先生,她是来杀你的!”希素一片保护的口吻:“为了对你的忠诚,我告诉她我甘愿代受这一刀。”

  “是吗?”程杰望着雪儿。

  雪儿一声不响。

  程杰知道雪儿的性情,希素一刻不离开这个房间。她一刻都不会肯再开口。五年来程杰已放弃了希望,料不到雪儿在避而不见的五年后,居然会主动约他见面。

  他怎会没觉察到希素对他的暗恋?但她只是他的秘书,一个对他很有用的女人,同时亦是一个引不起他的兴趣的女人。

  “希素,你马上离开这儿。”程杰说。

  “旅店没有多余的房间,程先生,半夜三更,漫天大雪的,你叫我到哪儿去?”希素揩着泪。

  “叫酒店召部车子送你到札幌去,那儿酒店多,明天你飞回三藩市。”程杰命令着。

  希素不由得不怏怏地挽着行李出去了,雪儿仍站在原地不动。

  “雪儿,喔,我的雪儿!”程杰像等了天长地久般过去拥抱她。

  雪儿冷冷地用双掌推住了他的双肩,令他近不得身:“好风流的程先生,连这么丑怪的秘书也搞上了,休想碰我!”

  “雪儿,是你逼我来的,不是我要来的。”程杰撤下了双手。

  “是。”雪儿只应了一个字。

  程杰看她似恼非恼,似妒非妒,不走开也不亲近,跟他从前所认识的雪儿,似乎不大相同了,不由得有点伤感。

  “我和希素一点关系也没有。”程杰解释着:“她只是个忠心耿耿的秘书。”

  雪儿一边拔开把长发夹起来沐浴的发夹,一边淡淡地说:“女人对男人忠诚,有什么用?”

  她屈膝坐在地上,低着头,柔软的长发委婉地垂下来。程杰忍不住伸手去轻摸她的发丝。雪儿此刻却没有抗拒,由得他抚摸。

  那是把他熟悉的直发,他怜爱地一缕一缕地从发根抚摸到发尖。雪儿垂睫低头,下颔几乎抵着胸口,秀发自然地散着,隐隐约约露出头顶六个香烟蒂大小的圆形疤痕,左右每边一排三个没长出头发的地方。程杰不禁咦了一声。

  “雪儿,你的头顶!那是什么疤痕?”

  “见过尼姑吗?”雪儿双肩微微抖动。

  “你出家了?”程杰泪水涌出。

  “又还俗了。比丘尼能有这么长的头发吗?”雪儿幽幽他说:“我罪孽深重,玷污了佛门。佛门,原不是逃避的地方,结果我还是出来了。”

  雪儿仍低垂着头:“我连你的一句:灰暗的天,白茫茫的雪也忘不了,六根未净,我没有悟。明知,明知男人可以这么伤痛地对你说,而同时同刻可以背叛你。”

  雪儿缓缓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程杰一会儿,躺在榻榻米上,掀起了交叠着的浴袍,露出她那撮小小的、雅洁整齐的阴毛:“还记得这些疤痕吗?”

  那是阴毛上边小腹对下,模糊的ck两个字母的疤痕。ck,是程杰英文名字开头的两个字母,那年,他用烟蒂在她玉洁冰清的雪肌上灼的,他说:“那样你便忘不了我,以后每一个碰你的男人都看见我的名字。”

  塞班电子书组“牧童骑牛饮杏花”制作。欢迎阅取~~~

  ……

  第二章 雪上的烙痕

  那年,雪儿十六岁,也是在北海道,也是这个山坡,也是这家小旅店,父母带着她去滑雪。

  早上,雪没有下,但山坡上的雪结得很好,不太硬也不大软,厚厚的一层,把突出的嶙峋石块都盖住了,好美丽平滑的初学者山坡。

  雪儿的父母在另一山坡上,把她交给女教练。那日本女教练的英语并不灵光,常把左边说成右边,右边说成左边,雪儿的一双腿都打交叉了,学不出什么样儿来。

  上了一天课,她干脆不用教练了,只凭一时的勇气,上了山坡顶端,闭上眼睛便冲下来,可是她不会停步,直向山坡下的人群冲去,一边把人撞得七歪八倒一边大叫,直至一双强壮的手把她搀住停稳。那人,站得稳如泰山。

  在滑雪眼罩后面,她看不出那是什么人,只看见个微笑:“受惊了?”居然是说中国话的。

  “不怕,不怕!”雪儿拍拍心口。

  “再来一次?!”那陌生人说。

  “再来便再来。”雪儿顽皮地笑。

  “我陪你。”那高高的身影说:“你跟着我,英文字母z形的左右滑下,便不会直冲下来。”

  “我不会停。”

  “我再搀住你。”那人带了雪儿上山坡:“转身,这样转法,开始!右腿弯弯,左腿弯弯。”边说边指导着雪儿,伴着她滑下去。

  他是那么的控制自如,一直不徐不疾地在她左右,到了雪儿又要大叫的山坡脚下,他溜快两步,潇洒地转半个身面对着她,把她截住扶定。

  “你显然是高手,怎么在初学者山坡?”雪儿憨憨地问。

  “来看初学者跌跌撞撞,很有趣。”那男子说:“再试一次不?有点进步了。”

  “好!”雪儿一动,发觉足踝痛不可当:“哎哟!”

  那男子看看她:“敢情是磨破了脚皮。来,我们去山坡的咖啡室坐坐,让我替你看看。”

  到了冷冷的咖啡室坐下,那男子一手扯下眼罩,原来是张异常英俊的脸孔。

  那张脸孔,不但英俊,而且年轻,刚才雪儿只留心他那高大稳重的身型、熟练的照顾,还以为他是中年人。

  但那双四周平滑没皱纹的年轻眼睛,却又有着年轻人不应有的沧桑。雪儿一时间估计不出他的年龄,只呆呆地注视着他,忘了自己还没把脸孔遮了一半的滑雪眼罩除下。

  “这么神秘,不让我看见你的脸孔?”那青年说。

  “你真的想看吗?也许我是瞎子。”雪儿顽皮地紧闭眼睛,学着盲人的摸索,把眼罩除下。

  那青年噗嗤地笑了:“你滑雪时的横冲直撞,倒真像瞎子。张开眼睛来看看,是不是只有白眼球没有眼珠子。”

  雪儿的两排长睫毛马上像扇子般弹开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满是不服气:“谁说我没有眼珠子?”

  那青年刹那看得呆了,这双眼睛,清澈见底,仿佛见到她纯如白雪的心房。

  那青年凝神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是个小女孩,不是他的猎物,他不想伤害她。回顾自己的二十年,都未见过这么澄净的眸子。他设法不看她的脸孔,弯身把她的滑雪靴子脱下,再把她的羊毛袜子褪了一些下来,脚跟的皮都磨脱了。“痛吗?”他温柔地问。

  “不穿靴子便不痛了。”雪儿打了个喷嚏:“好冷,怎么这儿没有暖气?”

  那青年怕她着凉,一手轻轻替她把袜子拉上,一手护着她褪了皮的地方:“走得动吗?”

  “现在不痛,怎么走不动?我还要滑雪呢。”

  雪儿有点懊恼,两天不到便磨破了皮,她本是来滑七天雪的。

  那青年向侍役要了几片纱布橡皮膏,替她把将脱未脱的皮包裹好了,脱了自己的袜子,在她原来的袜子上多套一层:“这样便没那么痛了。我们再滑雪去。你完全不懂窍门,不会借力,硬生生地磨掉了皮。”

  “你不穿袜子?不怕冷?”雪儿感到外边寒气不断吹袭进来。

  “你不怕痛,我便不怕冷。来!”青年帮她穿上靴子。

  雪儿这时才想起:“我叫雪儿,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救命时叫谁才好?”

  “程杰。”

  程杰,在白皑皑的雪地中,一个少女永不会忘记的名字。雪儿心里有这个感觉,她不晓得为什么。通常,母亲数出一百个理由叫她喜欢的男孩子,都没令她升起过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实在无拘束吧,今天遇着他,明天未必遇见,记着个偶遇的男孩子,多么自由,不用想明天。

  两人一同上雪山,一同地滑下,雪儿是那么的开心,程杰一直在她左右,虽被雪筏铲得飞扬的雪隔在他们中间,但他又是那么的亲近,如影随形的伴在她身旁,仿佛已经手牵着手,心意牵着心意。她磨损了的足踝在渗血了,但是她不在乎,她只听到互相的欢笑声。

  中午过后,雪花开始飘了,两人停在山坡下,程杰窝着掌,接了一些雪花:“给你,一份带不回去的礼物。”

  雪儿也窝着掌接了一些雪花:“给你,一份带得回去的礼物。”

  “带得回去?雪会融的。”程杰说。

  雪儿摇摇头:“融掉了不等于没有了,记得住,便带得回去。记不住的,放在家也等于没带回去。”

  程杰听着这女孩梦幻般的说话,像在听童话,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美丽,他好久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世界了。他自小至大所面对的世界,都没那么单纯,他惯见成熟的女人,比他大的女人,他听过太多计算过的话,也说过很多计算过的话,眼前这个女孩的话,没有故意卖弄的风情,也没有刻意的挑逗,但对他来说,这比一切挑逗部更令他动心。

  不可以的,程杰对自己说,芸芸众生,何必选中这天真无邪的女孩?让她走,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没有福分消受这样的女孩。

  “下雪了,雪再大,便不好滑雪了,你回去吧。”程杰说。“你的足踝,小心护理,不然明天动不了。”

  “我都没有滑过雪,不晓得皮这么容易破的,怎么护理?明天我还要滑雪的,腿跛了也要滑,我不要浪费这个假期。痛死算了。”

  程杰没奈她何,也真有点担心她的足踝:“好吧,到我的房间,替你料理一下。”

  程杰有点为难的样子,同时又真的好像关心她的足踝的样子。雪儿见他有点踌躇,便说:“你害羞?怕人看见女孩子进你的房间?我倒不害羞,反而你害羞起来了?”

  这女孩老是这么充满童真的,他跟她的世界太不相同了。程杰根本没想到害羞这一层,他为难,因为他是跟一个女人来的,她比他大,她养了他半年,她带他来北海道。虽然她去了札幌市谈生意,不可能下午两点便回到山区,但程杰不免不安,放下雪儿,他又于心不忍。

  雪儿走一步叫痛一步,程杰干脆把她的雪屐板子、滑雪靴、雪拐一块儿拿起来,抬在肩头,寄存在咖啡室那里。

  雪儿足踝上的血渗透了两重羊毛袜,程杰一把抱起她,走到他住的酒店房间。

  他替雪儿熟练地又敷又洗,还宁出了两双厚厚的男用羊毛沫子给她穿着。

  “你看我明天能滑雪吗?”雪儿问:“我捱得住的。”

  程杰看着那张未经风霜的嫩嫩脸儿:“怎么一边喊痛,一边说不怕痛?”

  雪儿答道:“当你很渴望做一件事的时候,便不会怕痛了。我是怕痛的,但我更喜欢滑雪,道理很简单。”

  程杰连听她的话都觉清新,她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毫无心机,想起自己,他觉得自己很污秽。那阵过早的沧桑,又在他脸上泛起来,雪儿常为他这种神态而迷惘。

  “程杰,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程杰说。

  雪儿虽然知道他年轻,却万万料不到他只有二十岁:“你看上去要比二十岁老。”

  程杰无奈地一笑:“对陌生人,我很少告诉他们我的真正年龄的,多半说大几年。你呢?”

  “刚好十六,十二月十九日生辰的,过了今天午夜十二时,我便足足十六岁了。来滑雪,是爸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呢。”雪儿喜孜孜地娓娓道来,程杰却黯然神伤。父母在他很小时分开了,两个都穷,都不是善男信女,自几岁起,程杰便居无定所,父母都没养他。

  过去的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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