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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第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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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什么事情姐夫……我姐,我姐在么?”
“在呀。”
“她,她也睡了么?”
“早睡了。”姐夫有些不耐烦了:“你在哪里呀,怎么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回来是做什么?”
优优说:“没事,不做什么。我是看你们睡没睡呢。那你们快睡吧。”
姐夫似乎有些生气地:“你闲得没事了吧,也不怕浪费电话费么。这么晚了你不回来到底在干些什么?”
“没有,我,我是想告诉你们,我今天不回来了,公司里有点事情,我要加班呢。我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姐夫被这电话无端叫醒,显然很不乐意。以前优优早出晚归,也并不来电通报,今天多此一举,显然不太正常。但姐夫似乎也没多想,说:“那你去加班吧,后天你姐还要去医院复查,你明天记着带点钱回来。”
姐夫说到钱字,优优没了回声。她很难预料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挂了姐夫的电话,她交了通话的费用,同时数数身上的钱数,仅有二百出头。这时她似乎突然下了决心,她要回去!她要把这二百多元交给大姐,让大姐好去医院复查,以免万一她被警察抓住,万一这钱被警察搜去,大姐那边岂不人财两空。
后来优优对我说过,她那时还想到要打个电话给我,向我通报这件事情。她说她把一生所有的事都向我说了,包括那些从不示人的隐私。所以在她的感觉里面,我成了她的一个历史记录,成了她的一个人生见证。她的故事横空出现这样一个烂尾,她觉得也该不加隐瞒地说给我听,以便记录真实完整。但这个电话终又没打,原因是她当时心情太差。
她当时的心情几乎是在告别人生。这样的心态也许事后才能解读——因为以她有限的法律知识,她完全不能预料她将要承担什么责任。她自认为她的引浪人室,对凌家发生的血案,有着显见的因果关系,因此她就成了这个事件的罪魁祸首。但她还是迈开双脚,走出那家夜间营业的餐厅,走进初冬乍寒的深夜。深夜的街头行人稀少,她踩着凝固的灯晕独行。她决定步行走回她的旅馆,因为夜间的公共汽车踪影难觅。她也不想再把那仅存二百元钱拆做车费,哪怕她为此可能要走上一夜。
这时的优优已不觉寒冷,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悲壮,那一步步似乎都在走向一个终结。她的人生虽然短促,虽然乏善可陈,但回首看去,依然让她留恋万分。
最值得留恋的无疑还是周月。优优一路夜行,想的都是周月。这个离她越来越远的少年,依然是她大难临头的精神寄托——毕竟他们曾经朝夕相处,曾经形影不离。优优就敢断定,自周月懂事之后,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曾像她这样近切地进入过他的生活,接触过他的身体。得到这样机会的人,大概惟有优优。
那一夜优优走过大半个北京,深夜独行也最适于重温那些曾有的憧憬。她走回旅馆时天边刚刚发亮,清晨的薄雾强调了初冬的阴冷,也遮住了太阳的光芒。太阳实际上已经出来了,但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被这若有若无的雾气弄得迷蒙不醒。
旅馆的地下室里静静无声,就连需要赶搭早班火车的游客都未苏醒。门房那位守夜的老头,神色异样地看着雾中进来的优优。那目光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厌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外鬼混到清晨才归,能有什么好事——那老头一定这么想的。优优反正也无所谓了,她还冲那老头笑了一下,笑得老头不知如何接应。优优走过大姐的房间,驻足侧耳倾听:大姐还在熟睡,门里静息无声。于是她继续前行,行至自己的房间,发现门口的灯泡坏了,只能摸索着用钥匙开门。门开了,她还没把钥匙收起,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拉进屋里,紧接着身后一个黑影,山一样地压来,钳住她的双肩,用力往下一按。也许是角度不对,也许那人没有站稳,优优不但没有倒下,而且在她惊声尖叫的同时,本能地向外一挣,竟从黑影的怀里挣脱。同样出于本能,她紧跟着狠狠一脚,朝那黑影端去,黑影应声而倒,屋门的出路豁然洞开。优优夺路而逃,她能感觉到身后,有好几个人从屋里追出,她听不清他们喊了什么,有一个人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甩了一下又甩开了,甩开之后又被那人拽住。她返身打了一拳,也许又是下勾拳吧,谁知道呢,下勾拳出其不意,总是非常奏效,那人的手立即松了。但这时又有两人扑了上来,一齐将她扑倒,并且不再轻敌,不再给她任何挣扎反抗的余地,她的手脚及头部,都被巨大的力量攫住,无法再动。
他们的力量让她感到了疼痛,但她忍住没有出声。她听到头上那人低声的喘息,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了好了,”头上的人连喘带说:“铐子!我操!”
手铐坚硬的质体,随着那一句骂声,撞击着优优细嫩的皮肤,优优没有带过手铐,但似乎对这冰凉彻骨的滋味,早已深知。
很多人,包括姐夫,都被走廊上的这番叫喊打斗惊醒。优优看见姐夫披衣走出来了,跟着一帮看热闹探虚实的房客,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当他看到被铐的人竟是优优,连忙脸色苍白地上来过问:“哎,怎么回事,她怎么啦……”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比他粗壮的便衣警察一掌推开。优优听见,姐夫的声音胆怯地抬高:“她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是哪里的?”但无人答理。便衣们拖着优优上了台阶。很快,初升的太阳便刺得优优睁不开眼睛。她没想到雾会散得这样彻底,这样迅速!
她被押上了一辆白色面包,便衣们让她在两排后座的中间,蜷缩于车厢的地面。她看不见窗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到车子的行进,感受到发动机的震动和路面的坎坷。她本以为上车后警察会动手打她,为刚才在她的拳脚下吃的亏进行报复,但意外的是他们没有。不但没有,一位年长些的便衣甚至还端详了优优一眼,惊讶地出声问道:“你今年多大?”
优优仰头看他,没有说话。旁边的人替她回答:“也就十八九岁吧。”
“十八九岁?十八九岁跟我女儿差不多,怎么就干这事啊!”
“你女儿,你女儿有她这两下子吗,那一脚把小张蹬得现在还直不起腰呢。小张,你回去赶快上医院检查检查,要是转成小肠气你老婆非跟你离了不可。”
那个被称作小张的便衣反唇相讥:“我怕什么,反正有你媳妇在呢。今天幸亏踢得是我,要是轮上你,等于给你做变性手术了。”
车一开便衣们就这样互相说笑,只有车头的一个声音严肃不苟,优优看不到那人的面孔,只能隐约看到半个笔直的背部,那人一上车就开始拨打手机,在和什么人汇报刚才的战果。
车子把他们拉到一个院落。警察们把优优拉进一间屋子。进屋后把她铐在椅子上便不闻不问。她看到人们进进出出,听到有人在大声喧哗,还听到门外走廊上有人接听电话,声音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抓住啦?钱呢?也查到了,好!好!我马上报告!你们现在在哪儿……”
终于有人过问到优优了。她被带到一间正正规规的审讯室里接受审问。警察们详细地问了昨天晚上他们一行四人去凌家别墅的全部过程,每个细节都必须谈清。谈完之后他们还让她在厚厚的记录纸上按了手印,还让她在一个手印提取器上也留了手印,十个指头和两个巴掌无一遗漏。取完指纹警察们正要将她带走,优优突然开口说有事相求。
警察问:“什么事?”
优优说:“我在这里,你们要不要告诉我的姐姐?”
警察问:“你姐姐在哪儿?”
优优说:“就和我住在一个旅馆里面,她和我姐夫住在七号房间。”
警察说:“七号房是吧,我们会通知他们”
优优说:“你们能快点去吗?后天我姐要去医院复查,我这里还有二百块钱,麻烦你们给我姐夫带去。”
优优被抓上那辆面包车时,身上所有的衣服口袋都被便衣翻过,她身上还有二百块钱警察已然知道,既然他们没有拿去,就说明这钱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她的,她还可以自主使用,所以她才敢主动提到这钱,并且相信这钱要是托给警察,大概不会让他们贪了。
审她的警察对视一眼,见这女孩也真是可怜。但他们没有答应优优的要求,警察说:“钱你先留着,什么时候可以让你大姐来了,让她自己来取。”
然后他们就走了。但他们走时脸上的态度,比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显然和蔼了一些。
优优被带到了一个看守所里,关进一个单人的牢房。然后,吃了别人送进来的午饭。
她这时才让思绪走出惊惶和僵滞,开始胡思乱想。先想大姐和姐夫,他们要是知道她惹了这么大的祸端,该作何感想?又想自己的未来,未来的生活将会怎样?想到头疼的时候她突然疑惑:公安局是怎么发现的他们?
优优后来知道,那天晚上最先落网的是阿菊和德子。他俩在优优跑后即与李文海分手,在寻找旅馆的路上被巡逻民警叫住盘问。德子袖口沾有血迹,那是在摘取死者手上的钻戒时落下的证据。再加上他们形迹可疑,稍加质问便神色紧张,于是被巡警带回警局进行调查。警察们将两个人一分开阿菊就先慌了,很快供出了主犯李文海。她向警察们详细描绘了李文海的衣着相貌,以及那辆红色富康。她还交待出她自己的住址,交待完住址后在警察的穷追不舍之下,她又供出了优优。
李文海那天连夜驾车出京,在天津附近的新港被警方捕获。天津公安局根据紧急协查令在新港一家酒店的停车场上,发现了那辆可疑的富康,查获了富康车后备箱里的三百万现金,二十分钟后又抓住了刚刚在这里开了房间,正在洗澡的李文海,时间是在优优被押进公安机关那间办公室并且被铐在椅子上的五分钟前。
李文海的被捕,使案情大白。
优优和阿菊于是被认定无罪,德子过去曾在优优面前夸过李文海如何仗义,这次据说他果然挺身承当了一切,不仅开脱了优优和阿菊,也开脱了德子。他供认这桩入室抢劫杀人案均是他一手策划,他事先并未与同行的三人泄露杀机。进入凌家别墅后他才突然发难,拿出手枪向主人索要钱财,当凌荣志表示拒绝并想夺枪自卫的时候,他随即开枪将其射杀。然后又不由分说走进卧室杀死其妻。李文海说他是用杀人的方式迫使德子上了贼船,在李文海杀人后德子不得不与其共同对凌家实施洗劫。
李文海入室抢劫,连杀两人,情节恶劣,手段残忍。后经查实,他以前在仙泉就有犯案前科,在南方某地也涉嫌一起劫案,显然罪不容赦,因此他索性大包大揽,充个好汉,至少把德子从生死线上,拯救出来。
事后法庭审判的结果也确如李文海所求,德子因缺乏杀人的证据,只被定为参与抢劫的罪名,一为胁从,二为初犯,故被从轻发落,判处有期徒刑壹拾伍年。
阿菊和优优都没有被移送到检察院去。她们都被认定为遭到裹胁的不知情者,从而先后被公安释放。阿菊比优优早放了一周,因为她在本案中几乎全无过失,相比之下优优则有些不同。优优从那个小巷逃走之后,直到第二天清晨在旅馆被捕,间隔整整六个小时,在这六个小时当中,她没有报警。因此有知情不举和包庇的嫌疑。而阿菊则对警察解释她曾试图报警,但一直被德子盯死,无法脱身。所以还是阿菊聪明,能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而且阿菊被捕时规规矩矩束手就擒,不像优优,还给警察一拳一脚,有暴力拒捕和袭警之嫌。特别是挨了优优一脚的那位刚刚新婚不久的年轻民警,抓完优优还真在当天就到医院检查下身去了。
所以,优优比阿菊迟了几天,才被放出。
我是优优被放出来后第一个和她见面的朋友。作为本案案发后最早进入现场的证人之一,我那一阵经常配合警方采集证据,因而和他们都混熟了。我在和一位警察通电话时知道了优优当天就要释放的消息,之后即赶往看守所接她,想给她一个惊喜。不料优优走出看守所一见到我时眼圈立即发红,虽然勉强挂出一丝感谢的笑容,但其中充满的却是无尽的倦意。
那一天我用出租车送优优先回了旅馆,在那个旅馆里我见到了她的大姐和姐夫。我目睹了她们姐妹撕心裂肺的抱头痛哭,还与优优的姐夫做了短暂的交谈。
优优的大姐比我想象的要漂亮许多,也比我想象的苍老许多。她虽然眉目清秀,甚至比优优还多了几分女人的温柔,可惜病容满面,让她比二十几岁的实际年龄,大了半轮,她和优优站在一起,面色和精神,均明显不如。优优虽然这一阵饱尝牢狱之苦,但脸上的皮肤和神情上的少女之态,却依然蓬勃如初。
优优被抓时身上那两百元钱,并没来得及转给大姐,大姐这些天看病吃药的花费,全是姐夫出的。优优以后从大姐口中,听说姐夫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那就是倒卖二手手机。这活儿人人可做,也能挣些小钱,只是比较辛苦。在优优坐牢期间姐夫回了一趟仙泉,把一只用借来的二百元钱买下的二手手机,用八百元卖掉,回来后还了借款,扣去路费,还净赚了四百多元。前后不过四天功夫,从投入产出率来说,从与卖菜和开火锅店比较来说,这生意确实事半功倍。从资金周转天数来说,也是最少。所以,优优姐夫那一天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像优优说的那样愁眉苦脸,他和我闲聊的时候,似乎心情不错。
那天见过了优优的大姐和姐夫,我又陪优优去了爱博医院,去看望尚在医院治疗的那位凌家少东。这一天距离血案发生,已有半月之久,凌信诚对父母不幸的前后过程,当然早已知晓。在这半月之中他曾两次托人把我请到医院,于病榻之侧,推心置腹。几次长谈之后我越发感觉这个男孩的内心,其实极为丰富柔软。父母骤殁让他原本封闭的心灵,更加趋于内向,他把我这个相交不久的朋友,当作病中惟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对我谈了他对父母的热爱,和对家庭温暖的依赖。虽然父亲是个商人,难免“无商不奸”;母亲沉迷烟酒,而且管他太严,严得有时近于苛刻,但他还是深爱他们,因为他们不仅给了他身体发肤,还避免让他心灵孤单。他从生下来那天就百病丛生,所以和健康孩子的心理不同。他比他们更加脆弱,更加敏感,更受不了遗弃和欺骗,而只有亲生父母,才最可相信和依赖。其他人说的话、做的事、许的诺、发的愿,谁知道他们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自己呢?
除了父母之外,他也相信过别人,至少他相信过仇慧敏的。仇慧敏让他尝到了爱情的激动和寄托,也拿走了他的信任和童贞,甚至让他离开父母和安逸的家,在外面筑起幽会的巢穴来。他曾把那个两人的小天地,当作自己未来的家,当作了灵魂的栖息地。也许他的幻想压抑得太久了,一旦萌发就太逼真,逼真得他都忘记必要的冷静了,逼真得一旦发觉是骗局,几乎等于逼他死。
和仇慧敏这场有始无终的恋爱后,凌信诚对一切异性都持有一种恐惧感。他看不透那些妩媚的微笑里,是不是都藏着一把刀。
优优也许是凌信诚无意吃下的另一剂迷幻药。她的纯真与直爽,像一道透明的阳光,打开了凌信诚封闭的心,让他每次和优优相处都被什么东西触动着。特别是优优失身的那一夜,他不知为什么不但没有鄙视感,反而满怀怜悯的心。优优以一个受虐者的形象,让凌信诚在刹那间爱上她了。
凌信诚第一次在病床前和我谈到优优时,他的确用了这样的词。他把优优形容为一剂迷幻药,他甚至认为正是因为自己误食了这剂药,才把父母害死了。我第二次去医院看他时,他的神经已趋于正常了。可能公安已经告知他,优优于此案是无辜的。他再次和我谈到优优时,思维就显得理智了,听我说到优优至今还关在看守所,他的反应显然是焦急的。他问我能不能到公安局去保她,出些钱也丝毫没问题。我告诉他公安局既然已经认定她无辜,放她出来是迟早的事。
凌信诚几乎是必然地,还和我谈到了他儿子。那个还没学会说话的孩子不仅是血案的幸存者,也是家仇的惟一见证人,也是凌信诚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亲骨肉,是凌家整个产业的继承者。凌情诚说,也许明年,也许明天,他再发病就不会再醒来,那时候,信诚公司就归这个孩子了。
说到这个孩子时,孩子正在医院里,正靠在凌信诚单薄的胸前玩玩具。孩子是凌家的保姆抱来的。如果仅看凌信诚那张幼稚的脸,谁也不会相信他已是做了父亲的人。
凌信诚的伤感让我生出几分担忧的心,我悄悄跑去问医生,和凌信诚那番悲观的论调比,医生的说法还算乐观些。医生说凌信诚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下步还需巩固些时日,得这种病自己的心情很重要,应当既来之则安之。最好找个地方休养一阵子,自己把生活调理好,清心戒欲少操心,平时和要好的朋友聚一聚,尽量避开那些不开心的事,只要如此这般调养得好,心脏病人也有不少长寿的。
我陪着优优去见凌信诚的那一天,他的气色已经好多了。午后的阳光正明媚,凌信诚正在医院的花园里陪着孩子玩。那孩子坐着一辆手推的儿童车,让保姆推着快步跑,跑得越快他越笑,笑得大人都很开心。凌信减开始也跟着他们跑,几步下来就累了,停了步子微微喘着气,看着保姆推着他的小儿子,笑声越来越远了。这时他无意回过头,看见我们由远而近地走过来。
这是我在凌信诚的脸上很少看到的笑,天真灿烂又有几分父辈的慈祥。那笑容与优优的目光相碰之后,才渐渐地收束起它的光芒。
凌信诚意外地看着我们,有些结巴,有些紧张:“哦……优优,你,你出来了?”
优优最初没有应声,我不由从旁轻声提醒:“哎,他问你呢。”我没想到优优竟会突前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凌信诚面前,双手扶着地,重重地一头磕下去了!
这场面凌信诚显然没能料到,他甚至有点看不明白。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怔怔地说了声:“优优,你干什么?”
优优的头碰在地上没有抬起,从背部的抖动上我们看出她在哭泣。我帮凌信诚把她扶了起来,我们都看到她的眼泪把整个面颊全都打湿。
凌信诚又说了一句:“你别哭了。”就不知所措地沉默下来。他没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一句宽恕的话,他没说不代表他不宽恕,而仅仅是因为他不会说。
于是我便站出来替他说,我的话其实在说给两个人听,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快点过去吧,你们应该做个好朋友。信诚的父母要是看到信诚能交到一个好朋友,他们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信诚微微笑了笑,他笑着对泪水未干的优优说:“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我们算不算个好朋友?”
凌信诚的这句话,似乎让优优想笑一下,但不知为何没笑出。她擦着睑上的泪水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还能成为你的朋友么?”
“当然能。”凌信诚声音果断地说。他从刚刚被保姆推回来的小车里,抱起了自己的小儿子,他把儿子递给优优说:“你会抱小孩吗?你愿不愿意帮我抱抱他?”
优优终于笑出来,她天生就喜欢小孩子,她曾经那么盼着大姐的那个小宝宝,她曾经想象过等小宝宝长到这么大,她抱着他在北京到处玩!
她伸手去接那个小宝宝,那个小宝宝长得很可爱,与她曾经想象过的小外甥的脸,还有几分相像呢。可那孩子一见她,却象发了虐疾似的拼命抖,弄得大人们都奇怪地笑起来,可紧接着他们莫名其妙的笑,就全都僵在脸上了。因为那孩子看见优优伸出手来要抱他,居然惊恐万状地叫起来,同时手推脚踹地挣扎着,拼命抱住了他父亲。那声嘶力竭的尖叫声,让远远近近所有人,都惊诧地朝这边看过来。大家都看不出孩子因为什么受了惊,更没人看出受惊的除了这孩子,还有面色惨白的了优优!
17
生活常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重复,昨天和今天,现实和梦境,有时你会发现峰回路转,景色相同。
从优优决定留在爱博医院,尽心照顾凌信诚的那一天起,有种感觉便似曾相识。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一个晚上,她搬进了公安医院的一间病房,带着另外一种不同的心情,开始了对周月的悉心服侍。
尽管心情相异,感觉不同,但对凌信诚的服侍优优也同样悉心,她每天很早就来到医院,给信诚带来可口的早餐。早餐每天都换花样,豆浆油条、稀饭咸菜、馄饨包子,还有面包水果、奶酪和鸡蛋,均按信诚前一天晚上的想法,—一采买准备,然后用保温罐装好,一直送到床前。虽然信诚是住在爱博医院豪华讲究的贵宾病房,但如果没有优优,也不可能如此随心所欲。
中午饭就由医院的伙房按菜单派送,简单凑合而已。医院做的饭菜,原料品种不是不好,只是吃得时间一长,口味难保不腻。晚饭还是由优优亲自送来,也是按照凌信诚的胃口,换样安排。有时是让保姆在家做好优优去取,有时优优按凌信诚的指点,直接去某家酒楼买了打包。在家做的东西均属粥面小菜一类的家常便饭,在酒楼打包的则多是鱼翅燕窝等等营养精品。凌信诚从小养尊处优,已经离不开那些细食。
因此照顾信诚与照顾周月,每天干的既相类似,又不相同。如果说优优照顾周月是出于内心的爱慕,那么她照顾信诚,则多半是为了赎过。
尽管,凌信诚已经原谅,已经不把家门不幸,算在她的头上。但优优总是本能地认为,这场悲剧的发生,与自己的引狼人室,有着逃脱不掉的干系。
除了赎过,还有感激。优优早就感觉到了凌信诚对自己的特殊情意,以前就有些诚惶诚恐,现在更是受之有愧。凌信诚不善言辞,他传情达意的方式,常常特别实惠。他听到优优讲过大姐的病状和桔据,马上表示他可以出钱,钱不是问题。但优优坚决不要,她甚至想到哪怕自己再去卖身,都不能再欠信诚的人情。她也没有依大姐所托,为姐夫讨份工作。尽管,她知道假如她向信诚开口,办这种事对已经子承父业成为信诚公司头号人物的凌信诚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为这事大姐还和优优吵了几句,大姐说我的病治不治不要紧的,可你但凡有一点办法,就应该拉你姐夫一把,你姐夫不是没有本事,只是没有机会。就算你是帮你大姐,就算你大姐从小到大,没白养你,还不行吗?
优优死不吭气,她偷偷看看姐夫,姐夫只是低头抽烟,也不吭气。前一天姐夫无意中看到优优的钱包里有不少崭新的票子,就提出向优优借用,但优优不给,姐夫为此已经一天没理优优。那些钱是凌信诚交给优优给他买饭吃的,当然不能挪作他用。但在姐夫的眼里,他们这么缺钱,而优优钱包鼓鼓却不肯挪出毫厘,实在不近情理。那些大老板钱多得可以铺路,从中挪出一百二百,他还会一张一张对着买来的饭菜去数?姐夫说你别那么一本正经了,打死你我也不信!
优优知道,姐夫这阵有些恨她,恨她太不会利用自己的条件惠及家里。因为从姐夫和大姐的言谈中间不难听出,他早在猜测优优和那位躺在医院的富家子弟,有某种暧昧的关系。
优优的苦闷大概只对我一人谈过。她说她欠了凌信诚一笔难以还清的债务,她不想继续加大这笔欠债的数目。可大姐的病又确实需要赶快治疗,姐夫工作的事也是她心中的一块石头,一想起大姐的焦急和姐夫的沉默,她心里就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劝优优:你不妨找凌信诚先借一点,只要数额不多,并且以后还他,并不白用,不就行了。而给你姐夫找个力所能及的工作,更是不必顾虑太多。他为信试公司干多少工作,领多少工资,只要不受特殊照顾,谈不上谁欠谁的。
可优优还是摇头说道:还是让我欠我大姐姐夫的吧,他们是我的亲人,日久天长会原谅我的。我现在只想尽最大努力,照顾好信诚,我不愿再向他索取什么。
是的,优优确实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良心和灵魂得到救赎。她每天早起晚睡,为凌信诚买饭送饭,白天还要去公司照常上班。虽然凌信诚从一开始就表示过她可以不去上班,但优优不愿。
我不止一次地提醒优优:凌信诚让你帮他买饭送饭,你应该清楚他的本意何在。他并非真的缺人跑腿缺人伺候,信诚公司这么多干部职工,拍马屁也还轮不到你来。他也并非要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他原本就没把父母死难归罪于你。他是因为喜欢你,因为对你有特殊好感,你明白吗?是那种特殊的好感。
优优低头不语。我知道,我话里的意思她全都明白。
但她说:我不想别的,我只想照顾好信诚,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也就行了。
这事优优尽管避而不谈,其实周围早已众所周知。优优每天去财务部上班,同事们的态度已明显不同,从财务总监往下,人人对她热情有加。不光她所在的财务部,连公司的办公室、销售部、生产部、质检部,甚至,连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们,有需要凌信诚点头认可或签宇盖章的事,也都找她帮忙转达。一时间优优在公司里的地位,变得众目所瞩,非常特殊。
谁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优优心里能不清楚?
那时我不知道优优内心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对凌信诚的那个“好感”是否愿意领受。凌信诚托我转达的意思,我已妥为转达,虽然未涉求爱二字,但恋爱之意已非常明了,从荣华富贵的世俗角度,优优似无拒绝的理由。我那时估计优优除了背负赎过之心以外,可能还对凌信诚病弱的身体,有所顾忌。凌信诚因为疾病,可能已无法再过两性生活,无法再生孩子。嫁给这样的人必须随时准备守寡和绝后,并且要长期忍受性爱的寂寞。
另外,可能,我分析,优优是否还在想着那个周月?
后来,很久以后,事实证明我虽然没有完全猜对,但我的猜测也并未全错。
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在优优被公安释放不久,有一天上午,她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神秘电话,然后就立即请假匆匆走了。据第一个接起这个电话的张会计向同屋的李会计掩耳嘀咕——来电话的是个“声音好沉”的男人。由于那时优优和信诚的关系已在公司传开,所以部里对优优的管理变得极为宽松,请假不问原由,一律照准不误。而张会计和李会计之间的小声嘀咕,以及彼此的会心一笑,也只能以不宜察觉的动作进行。
那确实是个男人的电话,但与张李会计想象的完全不同。电话来自主办凌家杀人抢劫一案的公安分局,说有点事情还未了结,需要优优过去一趟。
优优就去了,心里有些发慌,因为那人在电话里严肃地嘱咐,让优优出来时不要声张,最多对单位里的人说有点私事出去一趟,去哪儿则千万不要明讲。
对方的口气很急,要求优优动作快点。优优请了假匆匆出门,打了一辆出租车急急赶去。信试给她买饭的钱她都记了明细账目,其中包括一些出租车费。这大概是优优第一次将信诚的钱挪为己用,一时也顾不得内心歉意。她赶到分局找到了给她打电话的那个警察。那个警察是分局的一位刑警队长,以前一直主审她的案子,时间过去并不太久,她还叫得出他的姓氏。
“吴叔叔,您找我?”
吴队长年纪已经不小,优优叫他一声叔叔并不吃亏。她被人领进屋时这位“吴叔叔”正忙着和两个外单位的警察说话,见优优进来便即时中断话题。
“啊,丁优,你来啦。”
那两位和他说话的警察也回过头来,吴队长便向他们做了介绍:“她就是丁优。”然后转脸又对优优说道:“今天找你来,是有点事儿,具体什么事由这两位同志跟你说,来,你过来坐吧。”
吴队长招呼优优过来落座,可优优那一刻就像一根钉子钉在了地上,一动都动不了啦。因为她看到迎面注视着她的不是别人,竟是仅仅能在梦中出现的周月!
这是优优第一次见到身穿警察制服的周月,深蓝色的制服把周月的身材塑造得格外挺拔,镶着银边的大盖帽把他的脸庞对比得更加瘦削,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然那么透亮。那双透亮的眼睛只在优优脸上平平淡淡地停了一瞬,随即便向一边漠然移开。
优优的眼泪突然破眶而出,她的呼吸与心跳也随之急促,既为和周月的意外重逢,又为周月的无动于衷。周月显然没有认出优优,公安医院的那段经历,显然并没在他大脑中留下太多痕迹。
吴队长以为优优是被这场面和刚才他的什么话给吓住了。皱眉问道:“怎么啦丁优,今天没有什么大事,呆会儿谈完了就让你回去,你过来坐吧。”
他再次示意优优坐到桌前,让她坐在两位外来警察的对面,然后笑问:“是不是上次在这里把你关怕了?你放心,今天肯定让你回家。”
吴队长一边说,一边在优优和那两位警察中间打横坐下。谈话随即开始,开场白仍然由他来说。
“丁优,上次你这个案子呢,李文海、王德江我们已经报到检察院去了,估计检察院很快就要向法院起诉了。你的事呢,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啊……”
吴队长开口说话的时候,优优眼睛一直看着周月,弄得周月不免有些奇怪,目光先是躲了两次,然后也反过来看她。他大概这时才隐隐觉得,这女孩似乎在哪儿见过。
优优被周月用力一看,看得仓促低下头去。她低了头的同时却抬高了声音,向那位吴队长表示了自己的抗辩。
“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我不是早就出去了么……”
“放你出去是因为看你年轻,我们不想影响你以后的前程。我们要处理你一下,哪怕是判你个行政处罚,对你来说总不是个光彩事吧,啊?”
优优仍然用强硬的腔调表示不服:“人又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处理我呢。既然你们已经把我放了,就说明没有我的责任。”
吴队长对优优的顶撞显然感到意外,而且当着两位兄弟单位的同事,似也关乎面子,于是他也非常不给面子地换用了训斥的口吻,用更加强硬的声音压住优优:“我说人是你杀的吗?我要说你杀人还能让你这么轻轻松松坐在这里吗?我问你,李文海杀人你在不在场?你看见没看见?嗯!
除了倔犟地冲吴队长瞪眼,优优一时闷了声音。似乎连她对面的周月,对他们之间突起的冲突,都有几分意外。优优甚至看见,连窗外站着聊天的几个分局民警,听见吴队长发火的声音,也都停下聊天透过窗户,向屋里张望了一眼。
吴队长显然认为打击优优气焰的声调已见成效,遂把音量逐渐放缓:“你看见他们杀人你向公安机关报告了吗,啊?你为什么不报告?”
优优又回了一句:“后来我不是都告诉你们了么,后来我不是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了么。”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了?你是我们抓住你以后,审你的时候你才说的。从案发到你被抓中间经过了六个多小时,这六个多小时你干吗去了?你报案了吗?我们定你个包庇罪,定你个知情不举,你觉得委屈吗?”
优优回答不出了。
吴队长带着胜利者的宽容,继续将语音放缓:“再说,抓你的时候你把我们的民警打伤了你知道不知道?判你个袭警,或者判你个拒捕,行不行?”见优优理屈辞穷地把头摆向一边,他又发力乘胜追击:“我还真看不出来你还学过两下拳击呢,你是在哪儿学的拳击,嗯?”
优优悄悄侧目,想看一眼周月的反应,但吴队长的话音又响了起来,而且他又开始说到了正题。
“今天叫你来,不是要跟你算这些旧账的。这些账怎么算,要不要对你进行处理,甚至处罚,那也要以后再看,看你以后的表现,你知道吗。”
优优正了脸,目光疑问:表现?
吴队长当然看得出那目光中流露的不服,但也并不恋战,佯装不见地把话题继续下去:“今天他们二位要找你谈件事情,需要你做什么希望你能配合。配合就是表现,听见了吗?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方科长,这位是……哎,他叫什么来着?”
吴队长看来对周月不熟,他把探问的目光投向那位姓方的科长,谁也没料到优优会抢在方科长前面,自然顺嘴地把名字道出:“他叫周月。”
连周月在内,三个警察全都愣了。周月很快接口问道:“你是不是公安医院的护理员啊?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陪我去过武警的拳击馆?”
优优的眼泪又快出来了,但她坚强地忍回去,她带着晴朗的笑容回答道:“对呀,是我和洪教练商量的,是拳击让你恢复记忆的。”
“拳击?是吗?”周月也笑了一下,却笑得不太自然。
因为这确实不是笑谈往事的场合,所以周月的笑容在脸上只逗留了片刻,收束以后他略显严肃:“对,洪教练跟我说过。”
吴队长见他们原来认识,便用调侃的语气松弛气氛:“咳,我说她怎么会打拳呢,是不是看你打过一次拳啊,啊?要不我说丁优就是聪明呢,看了一次就差点把我们小张打成小肠串气啦,实在厉害!”
没等周月回答,丁优再次接话:“我从小就看他打拳,我从十四岁开始,就看他打拳。”
优优的语调静如止水,目光凝固在周月脸上,也不见一丝波澜,但她的胸口心尖,却荡过如歌如泣的旋律,将情窦初萌的雨中黄昏,记忆永存的清晨飞瀑,独自倾诉的灯下之夜,和拳击馆中此起彼伏的击打与呐喊,以及公安医院的阳光青草,武警体工队门前的金辉夕照,似梦似真,一一复现……除了自己寸心可感,还有谁能相信,这并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没人!
周月的目光同样平静,不同的是他的平静并未潜藏任何激动,以至于在优优眼中,这种平静不免有些冷酷无情……
他说:“哦,我听洪教练说过,你也是从仙泉来的……”
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方科长突然不再沉默:“好啊,既然你们是老乡,那这事你就更应该帮忙。那咱们说正事吧。老吴,我先说说?”
吴队长点头示意:“你说。”
王科长于是面向优优,严肃地开口,他先问:“你现在在信诚药业公司的财务部工作,对吗?”
优优点头。
王科长突然单刀直入:“信诚药业公司有一本秘密账簿,你是不是知道?”
优优怦然心跳,不知何以为答,怔怔地语迟半晌,她才拖拖地缓声答道:“不知道,我没有见过。”
“你没见过,听说过吗?”
优优想说没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她只好垂下眼睛,含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