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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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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大姐的电话,优优就在这家邮局,把钱寄回家里。这三个月零十天她一共挣了三千整,除了饭费住宿费和外出时的乘车费(特别是带周月去武警体工队那一次,光车费就花了一百多),还有一点点洗漱用品费,天热了还买了两件薄衣服……总共花了一千多。加上她从仙泉带出来的钱,手上还剩两千五。她寄了一千八百给家里,自己还剩七百元。她在邮局营业员的指点下填了寄款单,填好后心里洋溢着满足感,她从小到大都是花大姐的钱,后来也花过姐夫的钱。现在她自己可以挣钱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经济上,为自己的亲人做贡献。

  寄完钱,她心里轻松快乐了些。于是就在这间邮局里,又打了个电话到仙泉,这回是打给仙泉体校的拳击馆,接通后说找洪教练。优优本来想,周月跟他姑姑出了院,去向何方八成会告诉洪教练。可电话那边说洪教练去北京了没回来,他住北京哪里也不清楚。优优只好快快从电话亭里走出来。

  那天晚上优优花二十元住了一间小旅馆,花五块钱在旁边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炸酱面。晚上睡觉前又把那件红色运动衫拿出来,摊在床上仔细看。那一夜她就把那件运动衫贴肉穿在自己身上,如此想象着与周月相拥而眠。

  那一夜优优果然做了好梦,梦中的情景非常逼真,清晨醒后优优发觉,那个梦简直就像她和周月在医院里互相为伴的纪实电影——他们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游戏,他们真的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恩爱恋人。她照顾他,也爱他;他顺从她,也依赖她。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每一个黄昏,周月都属于她。那是病中的周月,梦中的周月,她的周月。

  那梦的结尾不够理想,问题同样出在太过纪实,它毫不留情地表现出周月病好之后,突然对她漠不相识。她哭了,哭醒了,醒来后她急急地穿衣服下床出门,想赶到三楼的病房里去,一出门看到旅馆的走廊才发觉这已不是医院。天还没有全亮,四周静静无声。她靠在走廊的墙壁蹲了下来,心酸落泪回顾梦境,品尝着离开周月后第一个孤独的清晨。

  也许她和周月,永远不会重逢。优优也不知道周月什么时候能从老家,从他姑姑那里,再回到北京,不知道他会重返学校继续读书还是回到xx处继续实习。还是,根本就不回来了,就在他姑姑那里,长期养病。

  她本来计划去公安学院或xx处再去打听,但一直没有去成。没去成的原因既是因为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需要早起晚归的劳动;也是因为,她有点灰心,缺乏自信。她给仙泉体校又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中她知道,洪教练已经回到仙泉,但很快就又走了。这一回是去了美国,和他的老伴一起,去看他们的女儿,和刚刚出世的外孙。这个电话等于告诉优优,再也没人能向周月证明,他是怎样才在武警体工大队,渡过一个重要的黄昏;再也没人能向周月描述,她在漫长的七十天里,为周月做了什么。最熟悉她和周月的人已经走了,最知晓周月康复原因和真实过程的人,已经远远地走了。

  洪教练远走美国,意味优优和周月的故事,命中注定,该结束了。他们命中注定,要各自去过各不相同的生活,投向自己新的人生,就像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永远不再重合。

  优优新的人生是什么呢?开始几天很茫然的,因为她把在北京找工作看得太难了。她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没有任何可走的后门,她要找工作只能自己去街上转悠,转悠不到就买份报纸,看上面的招工广告。她看到一家公司要招推销员,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去了。人家一问她的经历学历,发现她竟然学过财会,于是让她改做记账员,干了十天后又让她做了正式的会计。原来答应每月工资五百元,干了会计又答应每月给她增加二百元,还包吃住。这对优优来说,已经大喜过望,已经非常满足。

  优优能在十天之内就被提升为公司的会计,只能说明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也不那么正经正规。这家公司就开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旁边,专门承做各种展览的场地布置。公司一共三间小房,也算前店后。十来平米的门脸房算是门市部,后面一间房是制作间兼仓库,再后面还有一间设计室兼办公室,就是这家公司的完整规模。优优就住在设计室兼办公室里,制作间兼仓库里还住着几个外地来的小工。这公司连她连小工连设计师连老板在内一共六个人,原来的会计只是兼职,每月在这里拿一千五,负责做一本能逃税的帐。因为公司里的业务太简单,这种账优优也能做,所以拿一千五的就换成了拿七百的。而且,优优除了记账做账当会计,还兼做秘书、勤务和推销,每天每晚要干的活儿可杂呢,干得辛苦异常。

  老板答应,如果优优干得好,工资还能涨到八百甚至一千呢,老板还许诺,如果优优能推销来“项目”,还能给她提成呢。因为公司是下发薪,所以提成和工资全一样,都要等月底才结清。优优于是盘算着,以后她每月最多只花五百块,剩下的钱全都攒下来,全都寄到家里去,去给大姐生小孩。

  优优没想到北京的工作居然很好找,而且还专业对口呢。但她同样也没想到,工作虽然很好找,挣钱可是不容易。虽然国际展览中心的展会一个接着一个地举办,门口总是人来车往道路拥塞,可他们的门市部却一天到晚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优优跟着老板整天站在展览中心的前后门口拉生意,还到一些公司去拉生意,但跑了十几天才跑到一单小活计,也就是给展板刷刷漆。本来那展板是不需要刷漆的,但因为那家参展公司管这事的恰好是优优在公安医院认识的人,所以人家就照顾了这点小生意。

  那管事的叫姜帆,就是给优优买过诺基亚8850的那个人。

  优优记得姜帆在一家医药公司里当头头,这个展会也恰好是个医药展。优优的老板不知从哪里搞了一份参展商的展位单,便按单子上的公司一家一家挨门串。这天恰巧找到这家信诚药业公司里,正好碰上这个叫姜帆的人。那时信诚公司一个看门的正往外轰他们,姜帆恰巧从电梯里面走出来,是他先看见优优的,而且还能立即叫出优优的名。

  “优优,是你吗,你是来找我吗?”

  优优则是想了片刻才认出他。她说:“啊,不是……啊,是!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在什么医药公司当经理吗?”

  姜帆指指脚下说:“我就在这家公司呀,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

  优优说:“你们公司也参加国展那里的展览会吗?你们需要展台布置吗?”

  姜帆说:“你现在不在医院了吗,你现在……”

  优优连忙把自己的老板往前推:“我现在在一家展览公司工作呢,这是我们总经理……”

  如此这般,姜帆就给他们发了刷漆这样一单活儿,营业额不到一千二,利润却有六百多。

  老板大大表扬了优优,不过又说,这单活是咱们俩人一起拉来的,而且价格又主要是我谈的,所以这次你就别再提成啦,反正提也提不了太多,你说行吗?

  优优说:行。

  老板又问优优过去在医院都做什么,优优说:我男朋友那阵生了病,我在医院照顾他。老板问优优在医院还认识什么人,还有没有做医药这行的。优优说:认识的人倒不少,但都没留电话号。老板说:笨!

  姜帆因为发了这单活儿,所以又约优优去吃饭。优优没有周月了,一个人在北京很寂寞,也想有几个好朋友,所以也就没推辞。那一晚他们聊得挺好的,姜帆问优优有没有男朋友,优优说有啊,就是医院里的那一个。姜帆问:那你出来跟我吃饭他知道吗?优优说:不知道,他回老家了。姜帆问:他老家在哪儿啊?优优结巴了一下,含混地说:咳,远着呢。姜帆说:吃完饭你没事吧,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坐坐?优优说不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呢,起晚了老板要骂的。姜帆笑:你这么漂亮老板还要骂,你那老板还是男人吗!优优说: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再说我真的漂亮么?姜帆说:当然了,我再多看一眼就该流鼻血了。优优听了哈哈笑,姜帆也跟着哈哈笑,笑完一本正经地问:想不想换个好工作?优优毕竟和姜帆不太熟,不免要面子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说完不用优优就后悔了,姜帆的公司她看见了,那是很漂亮的一座小洋楼,虽然只有五六层,但还装了电梯呢。这顿饭吃完一周后,优优就更加后悔了。一周后终于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老板却突然宣布公司有个大投资,手头最近有点紧,工资缓发一个月,下个月和提成一块发。优优听得两眼直发蓝,她手上只剩下三百多,这三百多必须再维持一个月,所以优优那一个月可真是苦,除了最简单最简单的饭,什么钱都不敢花。她不由不想起姜帆来,她要是去了姜帆那种大公司,挣多挣少且不论,至少不会拖欠吧。

  一个月之后优优更加更加后悔了。因为快盼到结工资的五天前,老板突然不见了,外聘的那位设计师也没再来。优优和三位小工无所事事地等了三四天,才发觉情况不对头。打老板手机手机总是不开机,直到房东骂骂咧咧地过来封房子,他们才知道公司已经破了产,老板付不起房租付不起欠账一走了之了。后来房东和债主因为争抢公司里的电脑和家具打起来,有人出去报警喊来110 ,警察来了还以为是优优欠了钱,让优优跟他们走一趟。优优说:我在这儿干了两个月,一分工钱都没结,正好你们带我走,要不我今天晚上没地方住。

  警察一听才松了手,才知道优优苦水更加多。优优不是说笑的,她那个晚上确实没地方住。她原来仅有的三百块,这一个月连吃带用全没了。有一次和老板出去跑推销,有十块钱出租车费还是她垫的。她以为这两天就该发工资了,没想到让这家天杀的公司给骗了。

  公司被封了,大家全走了。优优又一次回到马路上,手里还是那个手提包,包里还装着那件红短衫,还有她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她从公司里只抢到了一本会计书。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捻在手上一张一张地数。都是一些零散钱,一共十一块四毛五。

  天黑下来,灯燃起来。国展中心那一条街上,车水马龙地拥挤起来。家乐福超市的门口,也比白天更加热闹。优优信步走进门去,看到那些勾肩搭臂的年轻男女和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大车小篮地装着各种生熟食物和家居用品,从她眼前有说有笑地倘祥走过。那些诱人的食物让优优肚子没法不饿,她走到买面包的那片货架前,挑了一个挺大的圆面包,上面有个小标签,写的价格是三元钱。

  优优陪那些债主打了一天仗,整整一天没吃饭,她在收账台交了钱,还没出门就吃起来。吃了一半又到卫生间里去喝冷水,喝饱吃饱后她才开始想今天晚上该到哪里睡。

  优优找了好半天,找了四家小旅店,没有一张床少于十块钱。优优手里攥着那仅剩的八块四毛五,路过一家邮局时,她真想进门把这些钱都用去给大姐打电话,她这时太想听到大姐的声音了。

  她特别想听大姐说:优优你好吗?你在干吗呢?你最近身体没病吧?大姐想你呢。要不你就回来吧。

  她会对大姐说:大姐我在逛街呢。我身体好着呢,喝自来水都没事的。我也想你呢,你吃保胎药了吗?姐夫对你还好吗?我现在先不回去啦,我想再多挣些钱。多挣些钱带回去,以后和大姐在一起,和姐夫在一起,和你们的小宝宝在一起,就再不出来啦。

  优优真想这样和大姐说会儿话,八块四毛五,够说好久呢。可惜邮局关门了。

  但优优还是在邮局旁边的一个饭馆里,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机,她没花一分钱就拨三个电话,那三个电话都是拨的一个号,拨了三遍才拨通了。

  电话那一边,是一个男人声,懒洋洋地问:“喂,谁呀?”

  优优说:“是我,我是优优。”

  二十分钟后,那个男人赶来了,开着一辆桑塔纳,把优优接到了他的家。

  在车上优优就和他说好了,她说大哥我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你能像亲哥哥那样对我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说:可以呀。

  于是,她就去了姜帆的家。

  姜帆的家有两房一厅呢,一厅很小,两房很大。一间是卧房,一间是书房。姜帆给优优在书房里搭了个折叠床,又忙着给她拿点心削水果,还开了热水器让优优洗了澡。优优洗完澡出来后,看到姜帆已经换上睡袍了,睡袍里边是光着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招呼优优过来喝饮料。优优站在卫生间的屋门口,想了半天没挪步。

  她想了半天最后说:“我得走了。”

  姜帆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去哪儿啊。”

  优优说:“我不方便在这里住。”

  姜帆说:“我那么让你讨厌吗?”

  优优说:“我有男朋友,管我挺严的,所以我不能在这里住。”

  姜帆低头想了想,那样子是有点生气了。然后,他抬头,对优优说:“你放心,让你为难的事,我不会勉强的,我又不是找不着女人了。现在的女人一把一把的,我还不要呢。你明天再走吧,反正我把床也搭好了。你明天起床帮我收起来就行了。”

  姜帆说完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端了自己的杯子,走进卧房去了。优优看着他关严了卧房的门,身上才慢慢松下来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

  优优一夜没有合眼。睡在人家的客厅里,她整整一夜没睡着。那一夜过得快极了,天色刚刚有点亮,她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洗了脸,又收拾好自己的手提包。等到早上七点半,听到卧室里面有响动,她才叮叮咣咣地把折叠床收好了,然后敲了敲卧室的门。

  她隔着屋门轻声说:“大哥,我走了。”

  屋里响起脚步声,接着,门开了。

  姜帆像是刚起来,头发乱乱的,还歪着,半边脸上还隐隐约约有些枕头印。他说:“走啊。”又说:“你再坐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优优就又坐下了,等着姜帆对她说。

  可姜帆不说话,先找烟。点上烟抽了好几口,才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开口问优优:“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先出去找找工作看。”

  “我们公司倒有个活儿,你想干吗?”

  “想啊,什么活儿?”

  “你不是学过财会吗,我们公司的财务部,这一阵子正招人呢。”

  优优有几分意外地,半信半疑试探说:“招什么人,你觉得我去能干吗?”

  “能啊,你不是考过会计证了吗?”

  “是啊。”优优惊喜地继续问:“那一个月是多少工资啊?”

  “两千。够吗?”

  “两千?”

  优优完全没想到,凭她那张会计证,就能在北京挣两千!她盯着姜帆的脸色看,想看看他是不是说笑话。

  姜帆漫不经心地吹了一下香烟头,眼皮都不抬地说:“信诚药业公司每月付你八佰,其余的钱我付。”

  优优愣了好半天,她觉得自己没全听懂:“财务部也归你管么,其余的钱为什么由你付?”

  姜帆抬眼看优优,看了半天才慢慢地说:“我不管信诚的财务部,但财务部里的某些事,我需要有人能告诉我。”

  9

  那个上午优优一直没有走,姜帆也没有去上班。他们就在姜帆的那间客厅里,一直谈到吃午饭。

  这下优优才知道,姜帆在信诚药业公司里管人事,正式的职务是人力资源部的副总监。用姜帆自己的话来说,他是玩儿人的。所以他有便利,也有权力,把优优安排进公司的财务部,或者说,是安插到财务部里去。

  他让优优去财务部,是让她设法搞到一本“小账簿”。他告诉优优,信诚公司的财务部里,藏着一本秘密账簿,是信诚公司多年以来,伤天害理的重要证据。

  在这本账簿里,记载着信诚公司向全国几十家医院发送的回扣账,记载着那些医院的头头们、药事委员会的委员们、药剂科和采购科的主任们、库房的管理员们,还有那些临床开方的医生们,从信诚公司手上收拿的“开发费”、“赞助费”、“礼品费”、“润笔费”、“劳务费”、“联谊费”等等好处费。优优原来不知道,她从小到大花的那些看病买药的钱,也许还包括她寄给大姐买保胎药的钱,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被这些人拿走了,只有百分之二三十吃进自己的肚子里。信诚公司生产的药,是一种名叫西林霉素的抗生素,出厂价一支只有四元钱,可卖到病人手里就变成了三十五。而且还是直销的,要是通过代理商就更贵了。

  优优听得呆住了。她寄回家的那些钱,那些准备给大姐买药的钱,是她用一生不会再有的幸福挣来的。她用她最真诚的爱,去服侍她所爱的人,这份工钱于她是那么有意义。要不是为了大姐的病,要不是为了大姐肚子里的小宝宝,她才不会把它们花掉呢!

  更让优优吃惊的是,姜帆觊觎这份“小账簿”的目的,竟是那样不可思议。他说他要整垮他所供职的这家公司,把他们的丑恶公之于众。他说公司名为信诚,其实无信无诚,“他们太黑了,卖药的和买药的,整个就是一窝黑社会!”

  姜帆的态度慷慨激昂,优优却听得似懂未懂。以她的感觉成见,姜帆并非一个满怀正义的斗士,不知为何如此疾恶如仇。而且,他在信诚公司的职位,已经非常不错,管人事总归是很有权力的吧。而且,从他家里的陈设上看,他的经济收入,也应该不错。

  但姜帆除了一腔义愤,其他动机并未泄露。他问优优:“你到底干还是不干。你要是害怕随时可以退出。”

  优优说:“我怕什么!”

  姜帆说:“你真的不怕?”

  优优说:“谁怕谁是王八蛋,还不行么!”

  姜帆一笑,说:“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优优想,管他是买药的还是卖药的,既然他们这么坑蒙人,把他们揭发出来也无妨,算是为民除害吧。再说每月两千元的收入摆在那儿,凭什么不去拿过来。至于姜帆为什么吃里扒外反了水,她可以不究不问随他去。也许他跟公司老板有了仇,也许他跟那些医生结了怨,也许他是想通过揭露黑幕出点名……也许,也许他是真的想当一名反黑英雄,真的是为正义挺身而出。

  优优想:管他呢,就算是因为这中间的什么人得罪他了,他这样报复也比杀人放火要强。

  两人谈定了这件事,姜帆就带优优去吃午饭。他们一起从姜帆住的楼区里走出来,那模样有点像并肩而战的一对战友了。其实在优优的感觉上,她与姜帆之间,并非结成了什么反黑联盟,而是达成了一项个人交易,她在他精心而设的计划之中,只是一个充做卧底的雇佣。

  在吃午饭时姜帆又如此这般地向优优交待了若干注意事项,听得优优频频点头。在吃完饭结完账等候找钱的时候,优优没有忘记提出她惟一的要求。她要求姜帆预支她一个月的报酬,也就是应当由他个人支付给优优的那部分金额。姜帆略略想了一下,很快点头答应,并且当即从钱包里点了一千二百元现钞,很大方地给了优优。优优当着他的面又点了一遍,没错,正是一千二百元整。

  出了饭馆的大门,两人随即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像两个间谍刚刚接完了头那样,马上装作互不相识,各自消失在东西贯流的人海车潮之中。

  离开姜帆以后,优优先用半天功夫找到一个便宜的旅馆,租了一间地下室住。那间屋子大约只有四五米见方,一月租金二百一十。她怀里既已揣了一千二百,用五分之一住上一月,对她已是小菜一碟。只是那屋子挨着公用厕所,那股子臭味关了门也难以挡住。她只是贪图信诚公司距此仅仅两站地远近,住在这里连上班的车费都可以节省。

  安顿好住处之后,优优从那个又臭又潮的地下室里爬上地面,急着到邮局去打长途。最先通话的当然是她大姐,接通后先问大姐药买了没有,后又说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还说了这工作每月能挣两千,公司很大也很正规。她让大姐高兴放心之后,又给阿菊打了电话,她有好久没跟阿菊联络,乍一通话分外亲热。阿菊还没找到工作,还跟德子好着。优优从仙泉跑出来屈指不到半载,天堂地狱仿佛已过了几回,可阿菊似乎还是过去的模样,还在“香港街”帮人看着摊子,一点没变,不好不坏。

  阿菊对优优这么快就能到大公司里工作,一个月居然能挣两千薪水,着实惊讶羡慕了一番。优优听得明白,她显然也动了出来的心思。北京城在阿菊的心中,也许一下子被想成一座金矿,随便在地上刮刮,就能刮出镀金链子。优优笑着对阿菊说道:要来你就赶快来吧,来晚了工作可就不好找啦!

  也许优优并不知道在北京找工作其实不易,一月挣两千更是偶然的泡沫,所以她在极力怂恿阿菊快点过来,要不然她一个人在北京实在太闷。

  那天晚上优优睡得特别安稳。第二天醒来自觉气爽神清。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来到信诚药业有限公司,直奔人力资源部报考那份既定的职务。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的职员,举止大方地带她去见财务总监。财务总监如此这般做了一番面试,然后优优又回到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里,填了一张复杂的表格。在填表时她终于见到了姜帆,姜帆恰巧从门外进来,优优心里不觉咚咚乱跳,脸上也紧张得有些发红。姜帆则显得从容老练,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一边大声对那位年轻职员交待着什么,一边翻着一叠文件走进了里屋。

  三天之后,优优怀着兴奋而又忐忑的心情,走进了信诚公司财务部的办公室里,并且被正正规规地,分配到一张窄小的办公桌。她知道这一天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意味着她真的跨人了正规公司的白领阶层,而且还是在国家的首都北京。这是她自考人财会学校之后就梦寐以求的理想之境,但这一刻她感受的并不完全是快乐和自豪,在快乐和自豪之外还有几分不安与沉重,几分作贼般的惊恐。对!她是因为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才得到了这份工作,她是受人派遣,有预谋地打人信诚公司内部,做间谍来的!

  间谍这个词儿让优优从上班的第一天起,脸上就少有笑容,她在那张小桌前坐下来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而且突然有一个刹那,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脑子里还是浮现出周月的面容。

  她钻心地想着,周月,他现在可还好吗?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财务部的办公室有宽阔向阳的三大间,而在这里办公的,却仅有阴盛阳衰八九人。好在总监是个老爷们,对优优的照顾很自觉,分配她去记原料库房的三级账,这对有三年财会中专学历的优优来说显然并不太困难。偶尔出些小差错,总监也顶多指点三两句,从没认真板过脸。

  其实优优出的那些错,大都无须指点的。因为并非错在业务程序上,而是错在心神不宁中。好在没人能从优优青春洋溢的眉眼上,看出她心中的“阴谋”来。

  她每天格外留心的,是存放在公文柜中的那一本本账。她注意到,信诚公司的三级账、二级账、总账,以及固定资产账、流动资金账、银行存贷账、保险账和职工工资福利账等,都是各有专人负责的。比如她,她分工负责三级账,其他账想看也看不到,更不要说那种秘密账了。假使姜帆提到的那本“暗账”果真有,也绝不会被人摊在桌面上。在财务部内部的会议中,在大家平时的交谈时,从来没有任何人,提到过这本所谓的“小账簿”。

  在优优“打人”财务部的第一个月份,姜帆找了优优四五次之多。开始两次是晚上下班之后,两人约个地方见面接头。姜帆问得格外详细,诸如财务部的账本都是怎么管,怎么放,有几个柜子放账本,加起来共有几本账,钥匙都在谁手里……等等,全都—一问过来。财务总监独自办公的那间屋,优优从没进去过,姜帆说:秘密很可能就在那里边,让优优务必创造机会进去看。

  后两次姜帆再找优优时,他们并没有约在外头当面谈,都是在公司某个场合上碰了面,姜帆乘周围闲人不注意,冲优优做出个打电话的手势来,然后优优下班后就打电话到他的手机上。他问的也还是这些事,问优优又有什么新发现,问她最近找到机会没……

  这件事让优优过得很劳累。好在一个月时间熬下来,除了得到那八百块钱工资外,财务总监又给加了一百五的奖励金。如果再加上她从姜帆手里拿到的钱,合计要有二千多,所以优优心里也就平衡了,感觉这份罪受得也值得。

  优优虽然是个烈性子,但进了公司自然变得小心了,所以人缘混得还不错。而且优优天性就是助人为乐的,这样的人怎能不受欢迎呢。优优上班没多久,就跟大家都混熟了。连公司的老板都知道,财务部新招了一朵花。

  那一天是老板自己推门进来的,他来找财务部的人问一个报表上的数。见到优优面孔生疏,马上猜到她是谁了。老板随意地和她聊了起来,问她什么时候进来的,问她多大岁数了,态度显得比较慈祥。老板名叫凌荣志,据说五十出头了,可样子看上去才四十不到。皮肤保养得非常之好,体态也尚未肥胖起来。

  看来老板对优优的印象挺不错的。有一次优优刚刚下班,老板的秘书匆匆跑过来了,开口就问她会不会喝酒,优优也不晓得他问这个作啥。她想起以前跟李文海喝酒,她空着肚子连干四杯没有倒下,于是胡乱点头应付:凑合吧,能喝一点。秘书说:那今晚你跟我们走。优优问:去做什么?秘书说:今天董事长在深圳大厦请客,得找人陪着客人喝酒。优优连忙往后退缩:不行不行,那还不如找个男的。秘书说:有些客户只有找你们女的陪,找个不认识的粗汉子,人家哪有心情喝。秘书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到底会不会喝?喝多了可别乱说。

  那天晚上优优糊里糊涂地上了车,又糊里糊涂地上了桌,也和上次同样空着胃,三杯酒糊里糊涂地下了肚,居然,这回没有醉。没醉的原因可能喝的是好酒和真酒,据说好酒真酒不易醉人。

  被请的客人名叫侯局长,是东北某市卫生局的一把手。样子并不显老,说话也挺精干,酒量非常之大,酒风也很儒雅。看着优优酒上了头面,马上怜香惜玉地打住。他夸奖优优的语言也很特别:“行,你们这姑娘有股子野性儿,将来一定贼能忽悠。挺好!你叫什么,丁优?”

  凌老板在一边接话:“小丁是我们公司新招的,现在还没训练好,等再过一年半载的,侯局长到时候过来看,这野性子准就没有了。”

  侯局长听了哈哈笑:“我就喜欢小丫头有点野性子,这年头就兴这玩意儿。你没看电视里那韩国日本香港台湾的mtv 吗,那漂亮丫头疯着呢。现在的男孩都琢磨整点阴柔劲儿,女孩就寻思扮个假小子,无论男的和女的,讲究都往中性走。”

  凌老板的秘书马上捧场地笑:“哎哟,想不到侯局长谈起时尚来,也是这么有研究。”

  侯局长当仁不让地接应道:“那没错、!流行文化也是文化嘛,是文化就得整明白了。”

  优优忘了那天喝了多少酒,但记得那酒没醉也上了头,脸上热乎乎的很难受。她是回到小旅馆的大门口才吐的,把一肚子鱼翅鲍鱼吐了个净。后来她又奉命陪其他客户喝过酒,每次也大都就是五六杯。男人们的饭局不在乎你喝得多不多,在乎的是桌上的“花瓶”靓不靓。

  几顿老酒喝下来,优优对当“花瓶”也就习以为常了。凌志荣也是在商言商,既然开公司做生意,这种应酬就免不了。优优慢慢也学会了几句应酬的套话,也懂了些场面上的路数与机巧,只是酒量依然如故,一点没有见长。

  后两次吃饭,凌老板除了带上秘书和优优,还特地带上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名叫凌信诚,和公司用的是同一个名。也许这公司就是凌老板为儿子开办的,因为他儿子从小就有病。那种先天性的心脏病虽然只是偶尔发作,但身体已然弱不禁风,弱到这男孩连大学还没念完,就弃学回家休养。看得出凌老板对他这个独苗宝贝疼爱万般,连公司称号都用了他的名字,宴请重要客户也叫儿子尽量到场,那样子是怕这个阿斗儿子在他百年之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所以要早些向客户明确储位,建立交情。

  那位凌公子优优早有耳闻,见面才知身体果然单薄赢弱,面色也比想象的更加苍白无血,但眉目却出人意料清秀异常。和健康帅气的优优同坐一桌,正应了早先那位侯局长所言,这时代就兴阴阳倒错。丁优不仅生得英气勃勃,而且说话心直口快,而凌信诚外形柔弱如水,性格似也寡言内向。优优坐在凌信诚的对面,总在心里拿他对比周月,周月与他年岁相仿,但从内到外相差万里。看过凌信诚的这种类型,优优更觉得周月才是真正的男人,拥有男人的虎虎生气。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优优对这位少言寡语的少东,心里总是存有好奇。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女人的面容,也许是因为他那副沉默的表情。当然,生在这样富有的家庭,凌公子尽管从不主动说话,但对同桌吃饭的主宾,还是礼貌地有问必答,就连优优也不例外。优优有一次绕着桌子给大家斟酒,绕到凌信诚的跟前,这位凌公子摆手表示不要,优优那时已带了几分醉意,坚持要给他斟满,凌公子也就随和地让她斟了。还有一次,一个客户不知凌信诚和丁优是何关系,上来就问信诚:“她是你女朋友吗?”问得凌信诚当即张皇无措。凌荣志只好接过来替儿子圆场:“不是,这是我公司里的人。我这个儿子还太小呢,我是不准他找女朋友的。”客人玩笑说道:“咳,现在的年轻一代,家长绝对管不住了。他们思想那么活跃,社会又是这么开放,绑在身边不可能了。再说,猫儿大了哪有不偷腥的。”

  那个客户是外地一家大医院的采购科长,举止谈吐没有什么文化,说出话来也比较粗俗。凌信诚虽然依旧沉默,苍白的脸孔却刹那飞红。这让优优第一次目睹他的皮肤居然也能透出好看的血色。凌老板似乎没有听出客人是在玩笑,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他不会的,他有心脏病的,要是在外面乱搞女人,那他是不要命了。我儿子这点我最放心。他平时很少出去,都是在家陪他妈妈,他妈妈管他比我还严。”

  主人说得这么认真,客人自然也就信了,也嘱咐凌信诚有病就要当心,就要自律,生命毕竟最可宝贵,然后顺势转了话题,和凌老板说起了北京冬天的天气。那几天沙尘暴去而复来,天上总是飘着几千吨黄沙,吸进肺里要生癌的……

  这时他们正往餐厅的包房里走,优优和凌信诚走在后头,优优便随口向凌信诚问道:“你妈真的管你很严?”凌信诚厚道地点头,答:“晤。”优优笑问:“真的不让你交女朋友?”凌信诚又点头,又答:“晤。”无论优优问他什么,凌信诚总是这样应答一声,表情虽然友善,交流却难以为继。优优试图让他活跃一些,于是表现出活跃的口气:“那你不跟你爸妈做斗争么?”可凌信诚的回答依然简单:“没有。”优优再问:“为什么?”凌信诚再答:“我有病。”

  优优愣了一下,就此停住,不再多问。

  也许是因为凌信诚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一直疾病缠身,所以他并不忌讳说自己有病。也许他对女孩从没兴趣,所以他也不忌讳在女孩面前,哪怕是在优优这样漂亮的女孩面前,说自己有病。

  在信城公司干了两个多月,优优已经跟着凌家父子,应酬了很多客户。优优确实也算见了世面,北京高档饭店的辉煌和排场,酒席宴上的奢华与铺张,都让她眼界大开,那种感受靠想象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的。她想何时见了阿菊,一定要跟她吹吹。阿菊以前在她家的“白天鹅”餐厅,和优优说起过广州的白天鹅饭店,那时的神态是多么神往。可惜那令人神往的物质天堂她俩谁都无缘见识。现在优优可以自豪地告诉阿菊:广州的白天鹅又算什么!比白天鹅更上档次的饭店她也去过,她也吃过!鱼翅鲍鱼也就这样,吃多了也会腻的。最不值的就是燕窝,三四百元一盅,吃完之后都不知吃的什么。

  她真的没想到,阿菊不知是否闻到味了,突然一天,她真的来了。

  那一天她下班后在街上花两块钱吃了一卷煎饼油条,回旅馆时天都黑了。一进门便有服务员叫她:“嘿,你是五号房吧,有人找!”

  优优顺着服务员的手指,目光往角落里瞧,角落里平时总摆着个半残的椅子,从来没人坐的。但此时那张脏兮兮的椅子上,却挤着坐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脚下还放了两个同样大小的行李,从他们脚下的东西和脸上的疲惫来看,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途跋涉。优优喜出往外地叫了一声:“哟!你们怎么来啦,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椅子上的一男一女站了起来,男的下意识地拎起了地上的两只提包,女的上来就把优优紧紧抱住。

  “优优我真想你!”

  优优也抱住了她,这是她离家出走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家乡的朋友,禁不住双目湿润,她连声音都硬咽住了,想说的话一句也挑选不出。

  她抱着那女孩的肩头,好半天才鼻涕拖拖地发出了声音:“我也特想你们,我可想你们呢!”

  她真的想念他们!想念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这个阿菊,和阿菊的男友德子。

  10

  阿菊和德子,不远千里,来投优优,这让优优兴奋极了。在兴奋的操纵之下,她把她两个月来攒下的钱财,一下子散得精光。

  虽说阿菊早就嚷着要来,但她来得这样突然,还是另有原因。优优后来听说是因为阿菊在“香港街”帮人经营的那个服装摊子,某日不清不白少了一箱货物,阿菊和摊主打了一架之后,还是赔了一千多块。德子也因为在金堡夜总会和一个醉酒的客人大动干戈,被经理一怒开除。德子在仙泉又没什么势力,原先他的那位文海大哥,忽然一夜人间蒸发,有人说他去深圳做了生意,有人说他杀人负案在逃……总之德子和阿菊的故事一言难尽,总之他们现在身无分文。他们买了车票到达北京,找到优优的旅馆,那时两人口袋里连零毛的钱都加起来,也不足一百块了。

  那天晚上优优出钱,帮他们在这家旅馆租下一个房间。又带他们出去吃饭。第二天晚上优优下班以后,又带他们到商店去买生活用品,什么脸盆肥皂牙膏牙刷洗衣粉之类。德子要抽烟,优优又给他买了五盒在北京非常流行的“中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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