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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第2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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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仇慧敏的消息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情人姜帆。姜帆今天中午被分局依法传唤,以诬告罪嫌的身份接受讯问。这种讯问照理可由刑警队的两位普通民警完成,但由于以前错抓优优,所以吴队长执意亲自坐堂。包括远涉万水千山前往钱志富的老家仙泉等地连续追踪,包括最后前往贵阳对钱执行抓捕,吴队长全都亲历亲为。也许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赎过心理,用这样的方式对受冤者表达歉意。

  无论是吴队长还是姜帆,都没有想到优优生生死死地转了一圈,宿命般地又回到原地。最先惊住的就是姜帆,他在聆讯时向窗外无意一瞥,竟看到优优双手带铐,被一男一女两位民警拽着,穿过院子往后面的看守所走去,这个镜头令他错愕得几乎忘记了吴队长正在厉声追问。

  “喂,姜帆,你怎么不说话,我说话你听见没有?今天是公安机关对你依法讯问……你看什么呢?”

  姜帆这才猛省似的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还滞留于刚才的震惊。他瞪着吴队长双眼发呆,不知道自己刚刚被问了什么。

  吴队长见他突然张口结舌,张煌间似又面含思索,忍不住起身也向窗外张望,但那时优优已被押进后面小楼的楼门,院子里一时并无闲人走动。

  吴队长重新落座之际,推门进来一位刑警,报告说xx处的周月来了,想见你一面,见还是不见,怎么答复。吴队长有些疑惑:周月?他没说见我什么事吗?那位刑警显然没有见过姜帆,不知道姜帆和优优有何关系,所以毫无顾忌地说道:大概是为了丁优案子的事,今天有人过来检举两年前瑞华别墅那个杀人案,说实际上是丁优策划的,这案子蔡队长办着呢,周月今天是……

  吴队长突然意识到姜帆也在侧耳倾听,马上打断了那位刑警:“等等!”他起身和那位刑警一同出门。姜帆看到他们在屋外低声交谈,继续说着丁优的事情,虽然语焉不详,但姜帆对刚才自己的惊鸿一瞥,来龙去脉已大体清楚。

  吴队长回屋之后,匆匆结束讯问,虽然姜帆一口否认钱志富的招供,但吴队长还是告诫他回去好好想想,不要错过主动坦自的良机。也许此时吴队长手上除了钱志富的供词之外,尚未搜集到其它证据,所以也不能马上对姜帆采取强制措施,告诫几句奉劝几句然后就让他先回去想想。姜帆心中没底,嘴硬一阵也不多言,低头垂脸跟着与吴队长一道讯问的那位民警走出门去。

  姜帆让那位民警带出分局大门,走到门口不远自己的车前,未开车门先自抽烟,朝地上喷了一口烟气之后郁郁抬眼,恰巧看到阿菊从分局的大门低眉出来,站在路边招呼的士。姜帆毕竟聪明绝顶,他马上反应出那位举报丁优的证人,八成就是阿菊。

  他扔掉刚刚拍了一口的香烟,走过去迎住阿菊主动寒暄。阿菊被他冷丁一叫,刹那间差点魂飞魄散,惊惶片刻才定下神来,才发觉拦路者面含笑意,而且看去煞是面熟。

  姜帆一脸客气,先问阿菊:“你是阿菊吧,你还认得我吗?”

  阿菊疑惑地看他,此时的阿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惊弓之鸟,更加小心翼翼。她冲姜帆摇头,然后反问:“请问您是……”

  姜帆不愧是一位套磁高手,他这样自报家门:“我叫姜帆,和你一样,过去是丁优的朋友,后来把她告上了法庭。”

  阿菊想起来了,她有好几次见过这个男人,这男人在优优毒杀乖乖一案中,曾经作过控方的证人。

  阿菊做出恍然记起的样子,点头说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不知是经历相同还是利益相投,两人站在路边一来一去,不过三言两语便如逢知己。阿菊很快上了姜帆的车子,车子载着这对新知好友急急地离去。

  姜帆相遇阿菊,于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两年之前与今日清晨,优优在瑞华别墅和莲花大桥的两起凶案当中,分别充当了何种角色。阿菊对姜帆以前指证优优虐婴的证词,因为真相早已大白,当然不会再信,而姜帆对阿菊的此番描述,却完全信以为真。

  所以,在和阿菊分手之后,姜帆马上和仇慧敏通了电话,告诉她优优当年参与杀害信诚父母,现已东窗事发,她与信诚之间,因有杀父杀母之仇,已是不共戴天。他在喜形于色的同时并未忘记告诉仇慧敏,他们与钱志富串谋诬告一事,也同在今日东窗事发。他要仇慧敏赶紧拿出钱来,好让他尽快托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优优完蛋了!这是仇慧敏接到姜帆电话后兴奋难抑的第一个念头。她甚至因此而忽略了钱志富被捕和姜帆被传将给自己带来的危机和麻烦,她在兴奋情绪的支配下敷衍姜帆挂了电话,然后连妆都未细画便匆匆起程,乘车赶往清水湖医院。她要在凌信诚陷入孤独陷入仇恨的关键时刻,用温暖的旧情再夺失地,鸳梦重温。

  仇慧敏果然赶在我和周月之前,成为优优被抓后第一个向凌信诚通报情况的人。在见到仇慧敏之前凌信诚已经预感到优优出了大事,因为他从上午醒来之后便一直询问优优去了哪里,保姆说优优天没全亮就有急事出门走了,他又从司机口中知道优优自己开走了那辆刚刚修好的丰田佳美。不到中午的时候他敏感地发觉保姆和护士的脸上,都在遮掩一种惴惴不安,他马上想到优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比如车祸之类。他问护士,护士不答,问保姆,保姆支吾,她们的表情让他真以为优优出了不幸。他爱优优已经爱得过于敏感,过于脆弱,他脆弱的感情让他预想了失去优优的孤独,他像孩子似的叫着优优的名字哭了起来,他哭着说:“优优你快回来,你没出事,你快回来吧……”这下保姆才背着护士悄悄告诉他说,刚才来了几个民警,找她找护士还找了司机,问优优这两天都干了什么……

  凌信城整个下午心率不安,面色发白满头虚汗,医生跑来做了检查,各项指标都有恶化。接下来仇慧敏到了,说是特地前来“看望和安慰”。信诚不明白她要“安慰”什么,仇慧敏便通情达理地劝他想开,她说信诚你对优优这么好,所以她才要瞒下这件事,换作我我也会这样的,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凌信诚越发听不明白:优优瞒下了什么?

  仇慧敏说:你不知道么,现在已经查清,当年杀害你的父母,优优也是主谋之一,她利用公安机关证据不足,侥幸逃脱制裁。现在有人出来指证,她便杀人灭口。可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仇慧敏预料她的通风报信会让凌信诚大吃一惊,会让凌信诚在大吃一惊后气愤填膺,会因气愤而大哭一场,会在大哭一场后接受她宽容而温柔的抚慰……

  但凌信诚的表现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凌信诚听完之后脸色变白,他一声不响从床上爬起,向病房外面摇晃着走去。仇慧敏连忙过去扶他,被他推开,她再去扶他,凌信诚的力气已无法摆脱这个坚决粘住他的女人。仇慧敏说信诚你要去哪儿?凌信诚缄口不答。两人在病房门口的推拉当中信诚哭了出来,在外面的保姆护士才闻声进屋。

  凌信诚对仇慧敏哭道:“你总是想陷害她,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仇慧敏也眼含泪花,委屈地说道:“这不是我说的话,她今天早上把要揭发她的人杀了,是她最好的朋友阿菊检举了她!”

  于是就有了我和周月在电梯门口看的一幕。

  凌信诚坚决要把事情立即问清,他情绪激动,无法控制。医生见我和周月也同样劝阻不成,便当即决定顺其自然,以免信诚气血攻心立生不测。医生调来了医院的一部急救车,车内备有药品,设施齐全。在医生的坚决要求下,凌信诚上车后在车内平躺,由医生护士在旁监控血压脉搏,并且用输液方式注射了一些药物。医生同意我和仇慧敏在车上陪着,但不许我们过多说话。

  一同进城的还有周月和信诚的保姆,他们坐着信诚司机开的那辆奔驰在前面打头,从清水湖医院出发时天已经黑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两辆车一前一后相衔而行,车灯将公路上的雨幕映照得如丝如雾,急救车蓝色的顶灯缓缓转动,在京郊安静的雨夜格外触目。

  医生可能用了少量镇定的药物,凌信诚上车不久便昏昏欲睡,但他的意识始终不肯退去,他甚至想要拔掉手上的针管,并且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喊:“我不要睡觉,我不要睡觉……”直到医生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睡的。”才稍稍安静。

  我知道,心脏不好的病人,医生会格外慎用麻醉药物。

  我们先去了公安分局,到达后被告之办案民警已经下班,值班的人因不了解案情所以无法奉告。在凌信诚的坚决要求下我们又驶往阿菊的住处,阿菊的住处离分局已不算太远。

  一路上仇慧敏没再说话,但我注意到她一直用温柔关切的目光和爱抚的动作,向信诚表示着她的存在,在我们到达大山子并且见到阿菊之后,仇慧敏也始终未发一言。那天晚上我们离开阿菊家时她没有再随急救车返回医院,她在阿菊楼下看到凌信诚被抬回急救车后便悄悄离开。我注意到不知什么人一直不停地叫响她的手机,她接通后总是捂着嘴低语几句便匆匆挂掉,她后来走得那样匆忙显然与那一连串来电不无关系。她走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那时还没人知道姜帆正火急火燎地等在她家门前。

  39

  在阿菊那间小小的客厅里面,挤满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那天晚上简单明了的对话,连旁听者都为之惊心动魄。信诚与阿菊都保持了克制,但每一句问答都直抵人心。

  凌信诚说:“阿菊,我知道,你是优优最好的朋友,优优对我说过多次,她说她小时候的朋友,现在只有你了。她还说,等我病好了,她就出去工作。她想开个花店,还想开个美容店,她说那时候她一定要拉上你一起干,她说你一个人在家……太闷了。”

  我看到,凌信诚的话让阿菊流泪了,让她的嘴唇不停地抖。但她只是流泪,只是抖,却不说一句应答的话。

  凌信诚说:“阿菊,你告诉我,你向公安局举报优优的话,是真的吗?”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都不会责怪这话问得太傻。也许凌信诚也知道阿菊不会蠢到这样一问就承认自己说了假话,但他还是这样问她!他也只能这样问她!他带着最后一次的侥幸,用自己的真诚和感情,飞蛾投火般地去撞击阿菊的心灵。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阿菊的心被撞乱了,被撞碎了,她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面部的肌肉,恢复了做作的平静。

  她就站在信诚的对面,站在我们这一群人的对面,隔了幽暗的灯光,隔了灯下的晕影,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显出了几分孤单。

  “是真的”阿菊说:“我对公安局说的事,都是真的。”

  阿菊做出这样的回答之后,屋里呈现死一样的沉静。很久之后才又听到凌信诚沙哑的声音。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说?”

  “因为他们怎么商量抢你家的,我并不知道。这次德子跑出来了,他向优优要钱,他要十万块钱好去逃命。他说如果优优不拿出钱来他就揭发优优。优优昨天过来找我借钱,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所以今天早上,今天早上……她一早过来说要带德子去大兴取钱。在路上,在路上,她就把德子撞死了……德子不管怎么说,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能亲眼看着他被人杀了,都一声不吭!”

  凌信诚用接近于哭泣的颤栗,最后发问:“阿菊,你敢对天发个誓吗?我知道你现在也信佛了。你敢对佛祖,对菩萨,发个誓吗?在佛祖面前说假话,肯定要遭报应的,你敢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你敢吗?”

  阿菊沉默。

  凌信诚说:“你可以拒绝,阿菊你可以拒绝发誓。只要你发誓,或者明确告诉我你不想发誓,我马上就走。”

  阿菊看看信诚,又看看我们,她说:“我发誓。”

  凌信诚逼了一句:“你对佛祖发誓,对菩萨发誓,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真希望,也许除了仇慧敏,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真的希望,阿菊能够突然改口,哪怕只是为了哄哄信诚,只是为了那颗因脆弱而变得格外简单格外可怜格外需要欺骗的心。但阿菊在快速思索后,面孔更加庄严不苟,虽然还有两行残泪挂在腮边,但并不防碍她把誓言发得字正腔圆。

  “我对佛祖发誓,我对菩萨发誓,我对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大菩萨,我对我亲爹亲娘亲姥姥发誓,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说半句假话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行了吗!”

  阿菊的庄严,很快演变为一种歇斯底里的波悍。她还没有喊出最后一句,凌信诚已然默默转身。他实际上是被大家架着,走出门去,走下了楼梯,抬上了楼前闪着蓝灯的急救车里。幸亏有这部急救车,才使医生得以在返回医院的路上,用药物控制了恶化的病势。

  仇慧敏在凌信诚被抬上汽车的混乱中,低声接了个电话便悄悄离去了。我和周月经过短暂商量,考虑到周月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只由我一人跟随急救车返回医院。我们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彼此心中都有预感:也许今夜,就是凌信诚的人生大限。

  也许依靠了药物的作用,凌信诚在途中比较安静,返回医院已是午夜凌晨,我帮司机和医生将信诚抬上楼去,抬人病房,这时他已昏昏睡去。一出病房我便向医生询问信诚的病势,我的问话直截了当,医生的回答却模棱两可,几乎是一套收放自如的外交辞令。

  我问:“大夫,依你看信诚的病这一两天是不是会有大变?”

  医生说:“这种病不好预测,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可希望和现实往往并不一致。”

  见我一脸茫然,医生好歹又跟了一句:“当然,今明两天,比较关键。”

  于是我决定留在医院。时间已晚,信诚的秘书和医生帮我在这幢病房楼里,安排了一个空着的房间,过了半睡半醒的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来到信诚的病房,看到信诚已醒,正在就着早饭吃药,脸色虽然苍白依旧,但总的来看,似已渡过危险。

  信诚见我站在病房门口,便抬手叫我进来。他让我坐在他的床边,问我小梅这一阵在做什么,我说小梅在上班吧,她有她的工作。信诚发呆片刻,再次开口,问我可否委托小梅或者其他律师,代表他再到公安局去打听打听,看看优优当年,是否真的参与谋财害命。他说如果这事真像阿菊说的那样,那他实在无颜去见冤死的父母。

  我说,那就让小梅去吧,小梅对优优情况较熟,分局的人也认识几个,可以托她先去打听打听。我又劝了信诚几句,告诉他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凡事大可想开,不必过于自责。

  劝完之后我就给小梅拨了电话,向她转达信诚所托之事。小梅当天便去了分局,晚上便在周月陪同下赶到了清水湖医院。在见到信诚之前,先把我叫到二楼阳台,我们三人先做商议,琢磨如何向信诚述说。

  小梅先把情况做了简单通报,她说她今天没能见到优优,因为优优今天在受审时与民警发生争吵,情绪失控,用头撞击门框,有明显自杀意向,现已送往公安医院救治,据说已经脱离危险。小梅今天以律师身份,听审案民警介绍了一下案情,从民警介绍的情况看,至少她昨天早上蓄意撞死德子一事,不像是假的。听到这里周月说:“可优优说德子是阿菊撞死的。”小梅说:“可那辆车子是优优开着的。”周月说:“可优优和德子无冤无仇!”小梅说:“可德子是阿菊相好那么多年的男朋友!”我插嘴打断他们:“你们别再争了,分局的人最后到底怎么说的?”小梅和周月都住了声,问了半晌,小梅才说:“分局办案的几个民警,都倾向认为阿菊的举报基本属实。”

  小梅话音未落,我突然注意到周月脸上的惊愕,这惊愕的表情显然不是为了分局民警的所谓倾向,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小梅投向阳台的人口。我和小梅都在同一时间循着周月目光的落点向后转头,我们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被保姆扶着的信诚。

  信诚也许是恰巧要来阳台透风,他欲言又止的眼神与我们尴尬的目光灼然相碰,但他终于转头缄口,不再多问一声,吩咐保姆扶他回去,表情举动毫无疑问地告诉我们,小梅刚才的话语他已全部听清。

  那位身强体壮的中年保姆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扶着信诚迅速转身,很快消失在阳台人口。阳台上重又剩下我们三人,彼此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言语。显然,关于如何向信诚妥为述说已无须再作任何商议,一切只看信诚自己的承受能力。

  周月和小梅既然来了,还是跟我一起来到病房门口,换了轻松面容来看信诚。不料被信诚的保姆挡在门外,说信诚要睡觉了不想见人。

  小梅和周月只好快快作别。我思忖很久,犹豫是否也该向信诚告辞回城。周月小梅都劝我再留两天,以免信诚觉得大家甩手都走,心里难受。周月说他最近一两天要去外地出差,小梅也有个事情要去外地处理,他本来和小梅商量让她拖些日子,等优优的拘留日期满了,公安方面或放或捕,有个着落再说,但看来不行。小梅说她只是到唐山去个几天,而优优的案子在几天之内,恐怕不会有什么新的进展。我默默听着,默默点头。

  他们走了。

  那天晚上除了医生护士及保姆之外,信诚始终没再让任何人走进病房,包括过来给他送文件的李秘书。李秘书送来的文件就是几天前信诚在二楼阳台面对律师和优优,含泪口述的那份遗嘱。

  我又向李秘书征求意见,问他我是否还需留在医院。李秘书也是一番挽留,说我是信诚最信赖最尊敬之人,最好再留一夜,明天再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于是,这一夜我仍在医院留宿。

  这一夜我仍然似睡似醒。

  第二天我起得晚了,起床洗漱后李秘书便来找我,问我吃早饭了没有。我说我多年的习惯是不吃早饭的,问他有什么事情。李秘书说:信诚今天早上一起来就让我来看看海大哥还在不在了,在的话他说他有些事情想请海大哥过去聊聊。

  我马上点头,马上随李秘书来到病房。一进病房发现信诚床前,已有一位不速之客正襟危坐。我进屋时那人闻声回首,我们目光相碰,彼此都有些意外的表情,尤其是我,我想不到这位西服革履的男子竟是姜帆。

  我们互相注目,彼此无言,似乎都有戒心。凌信诚用虚弱的声音招呼我近身坐下,并且先把姜帆介绍给我:“这是原来我爸公司的,叫姜帆,今天过来看我。”

  姜帆从床前的小凳上礼貌地欠身,和我握手,我们以前在爱博医院见过面的,彼此并不陌生。姜帆甚至老练地笑笑,未等信诚介绍便开口与我寒暄:“啊,我知道你,你是作家,对吧。”

  我笑笑,未置是否。作家一般不喜被人呼为作家,所以我的沉默,既非偶傲,也非自谦。

  我在信诚床边,稍远些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与重新坐回凳子的姜帆,与半卧病床的信诚,恰成鼎足。信诚移目姜帆,继续了他们刚才话题。

  “没事,你接着说吧,海大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信任的一位大哥,我的任何秘密,都不瞒他。”

  姜帆向我看看,不知认真还是调侃,感叹一句:“难得,凌少爷受了那么多人蒙骗,到现在还有胆量信任别人,实在难能可贵!

  我和信诚互相看看,似乎都不清楚这句“难能可贵”,是夸我们当中的谁。

  姜帆傲然转脸,视线重新摆正,开始侃侃而谈:“凌老板……”但仅此一句便被凌信诚插嘴打断。

  “你别叫我老板,我不是老板。”

  姜帆面不改色,继续下去:“你父亲过去是我的老板,所以我也把你看做是我的老板,尽管论年龄咱们可能都不算一辈,但我今天叫你一声老板,就是把你当成一个商人。你别觉得我在贬低你的人格,现在是个商业社会,商人这个词在我眼里,非常高尚,正大光明!商人要讲信用,要讲公平,信用和公平,就是交易的原则。这个时代人与人、事与事、你来我往都是交易。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需要知道,但你又不知道的事,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是一个商人,如果我们是在进行一场交易,你打算出个什么价格?”

  在姜帆这套商人的理论面前,凌信诚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说了一句:“你需要我给你什么,钱吗?”

  他说完,移目看我。我看出凌信诚在交易面前的那份局促,看我的眼神分明是一种求助,于是我身体略略前顷,从旁插嘴帮腔:“对不起姜先生,我想信诚恐怕并不明白你究竟要告诉他什么。我赞成你说的交易原则,但如果交易的一方需要寻找一个买主,那至少应当先给对方看看货色。”

  姜帆看我一眼,略加思索,然后对凌信诚说:“关于仇慧敏的事情,我想你应该有兴趣听吧。”

  凌信诚问:“仇慧敏,她怎么了?关于她的什么事情?”

  “关于她和你,她与你之间的一些事情,从她认识你的那天起就发生的事情,那些你不知道但肯定想知道的事情。”

  凌信诚问:“我不知道什么事情?”

  姜帆淡淡一笑:“凌老板,你还没有开价呢。”

  凌信诚说:“你要多少?”

  姜帆面目平静:“五十万。我现在有点难处,需要花钱摆平。五十万对你来讲,不过九牛一毛。”

  姜帆如此血盆大口,逼得我不得不再次帮腔:“对不起姜先生,这数我听着好像有点过分了。你仅仅凭着一点陈年旧帐,就想换取这么大的一份报酬,你这就不大像是做生意了,怎么有点像是敲诈勒索。”

  姜帆慢慢转头,轻蔑地看我,冷冷地说道:“我是在和凌老板做生意呢。”

  我不禁被他的态度激怒,毫不客气地予以反驳:“不管和谁做生意都要有规有矩,你就算奇货可居,也不能这么漫天要价。”

  姜帆目视信诚,并不把我看在眼里,他说:“我的货值与不值,需要买主决定。”

  我还要再予驳斥,不料信诚开口在先:“好,你说吧,我买。”

  也许姜帆已经做了讨价还价的思想准备,但凌信诚如此干脆利索地拍板成交,似乎让他也略感意外,以致他稍稍定了定神,才清清嗓子开口说到:“好,按说咱们应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我相信你凌老板的为人,我相信你不会为了这笔区区小钱,坏了你的信誉。”

  这也许是姜帆第一次在拿到买家的预付之前,就将自己的货物和盘托出。他此次来见信诚的目的,就是要在凌信诚与仇慧敏之间制造间离。他之所以要与凌信诚达成这项交易,是因为他与仇慧敏的那一场早在几年前双方就有约在先的漫长交易,在昨天夜里终以破裂告吹。

  于是姜帆既是为了金钱,也是愤而报复。他为凌信诚带来一大包不可告人的阴谋,这些阴谋暗存数年之久,其中的机关算尽,其中的自私无情,让人不能相信竟是出自一位楚楚可怜的少妇之手。

  话头需要追溯到数年前仇慧敏在大学里与凌信诚的那场邂逅,那场邂逅以及被其引发出来的短暂恋情,实际上全都蓄谋已久。最早的起端是在某日放学的时候,仇慧敏与到学校接她的姜帆一起,看到走出校门的少年信诚。当时他们的汽车从凌信诚的身边开过,要不是姜帆指指点点,她是不会想到这个满脸稚气,满脸病容,满脸女人相的男孩,竟是姜帆老板的公子,是一个亿万财富的继承者。于是这场阴谋便从其后不久的一次讲座开始,仇慧敏故意坐在信诚毗邻,主动搭讪的结果,竟是出乎意料地成功,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从此展开。仇慧敏与姜帆精心策划,周密安排,对症下药,很快便让初闻女人香的信诚坠人情网。他们惟一疏忽的是他们自己的关系,在学校里的知情面其实已非常之大,以致凌信诚很快得知仇慧敏早就另有所爱而与之愤然分手。分手不久发生的事是仇慧敏怀孕,最初她和姜帆都没想到这会是凌信诚的种子,凌信诚病弱的外表让仇慧敏忽视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功能。怀孕后仇慧敏退学回家,休养待产,同时帮舅舅的工厂做些事情。比如,指使姜帆从信诚药业公司不断窃取机密,特别是舅舅垂涎已久的那个秘密帐本。那秘密帐本里记载的人物,也是舅舅公司主攻的目标。拿到这本帐簿,不仅可以按图索骥,而且在一旦需要的时候,还可以成为挤压拉拢信诚公司的袖中暗器;在一旦需要的时候,还可以成为威胁收买这些目标的一个制胜法宝。

  再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仇慧敏生下一个男孩,再以后,姜帆没说为了什么,他开始怀疑这个男孩并非已出。他与仇慧敏为此还吵过一架,并且真的去医院进行了dna 检测,他的怀疑果然被科学证实。再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两个大人全都转怒为喜,因为仇慧敏非常肯定地告诉姜帆,如果这个孩子不是他的,那百分之百就是凌信诚的。

  确认了孩子的血缘之后,姜帆马上终止了对信诚公司的破坏颠覆。仇慧敏也立即带上孩子,到凌信诚家上门认亲。她没想到凌家在斩钉截铁地否认之后,又突然决定认下孩子。她也没想到他们在认下孩子的同时,对她本人却坚不承认。尽管她最后与凌荣志签下了一张价格不菲的卖子文书,但三百万元的暴收却难挡母亲天然的失子之痛。神情恍惚之际她酿出车祸,紧接着又发生凌家遭抢夫妻双亡的惊天血案。在仇慧敏服刑期间她从姜帆口中知道,人主凌家成为她儿子“继母”的竟是一位小地方来的打工女孩,这使她不仅绝望而且愤恨。在她刑期过半时儿子中毒死亡,让她在悲伤欲绝的同时又看到一线曙光。她出狱后决定主动交还三百万巨款,梦想与凌信诚重拾旧情。不料优优因小梅的辩护而生机渐显,仇慧敏万不得已孤注一掷,让姜帆出面重金买证,利用钱志富编造虚假事实,一举将优优置于死地。谁知优优最终还是被周月救出,历经千波万折与信诚重新走到一起。在仇慧敏即将彻底心灰意冷之际,又暴出优优当年参与凌家血案现又杀人灭口的新闻,让她顿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后的胜利遥遥在望。

  也许她也是一个不太走运的女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再次节外生枝,先是钱志富在贵阳落网,后是姜帆在北京被传。姜帆在被传讯的当天晚上,也就是在他此来清水湖医院面见凌信诚的十小时之前,他用一通轰炸式的呼叫,把仇慧敏从阿菊家的门口,从凌信诚的身边,叫回家里。两人在仇慧敏那间乔迁不久的新居客厅,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一场争吵,姜帆要求仇慧敏赶快拿钱出来,让他托人摆平对诬告的追究,而仇慧敏这时已被获胜的预测冲昏头脑,断然不想继续卷进这件案子,不想让人察觉任何丑闻与她有染。她甚至主张姜帆一旦脱不了干系索性就去坐它几年大牢,男子汉大丈夫坐牢又怕什么,我也坐过牢的!当初我坐牢你去看我,以后你坐牢我也会去看你的。姜帆从她这句无情的摆脱中大概嗅出了味道,他追问她是不是真对凌信诚而不仅仅是对他的财富动心了。仇慧敏的回答很暧昧,她说一旦凌信诚接纳了她,她恐怕要暂时中断和姜帆的联系了。她希望姜帆能为她做出一些牺牲,如果他真如他一向声称的那样爱她。

  对仇慧敏的自私冷酷姜帆早已深知,只是这种自私与冷酷从未冲他来过。仇慧敏的这个变化彻底激怒了姜帆,他威胁说如果仇慧敏不全力帮他渡过难关,如果不在感情上与凌信诚划清界线,如果她单方面撤出两人多年以来的攻守同盟,那他只好向公安机关招出仇慧敏来,他只能向公安告发,仇慧敏才是诬陷丁优的真正主谋。仇慧敏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冷笑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所以当初我始终坚持没见丁优的姐夫,我投资养性斋的钱也全是委托给你操作,我虽然挂了一个法人代表的虚名,但我可以说我对钱的使用毫不知情,我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姜帆历来信奉的处世原则,一向是利益至上的相互交易,但如同仇慧敏最初对他一样,他对仇慧敏也一直未有戒心。他没想到仇慧敏早在诬告丁优的策划之时,就暗中为自己留了退路。姜帆第二天在清水湖医院对凌信诚如实坦白,他说他从不相信别人的感情,偶然相信一人,结果就被她害了。

  他告诉凌信诚他已作好了坐牢的准备,所以没有必要再来无事生非。他把仇慧敏真实的面目用五十万元的价格出卖,不仅是和凌信诚达成的一笔交易,让凌信诚花钱买个觉醒,而且这笔交易同时也是和仇慧敏的,他要以其不仁,还其不义。姜帆平平常常地说道:“一切公平合理,这是我和她最后的清算!”

  40

  姜帆匆匆走了,仇慧敏匆匆来了。

  仇慧敏赶来看望信诚所带来的表情并未出乎我的想象,我甚至提前猜到了她手中必定还拎着一罐浓汤。那罐汤是她已经用惯了的一个道具——为亲人和爱人亲手熬制营养丰富的汤水,已成为人们生活中和文艺作品中最俗套的抒情方式。

  但这回,凌信诚没有见她,也没有喝下那罐浓情厚意。尽管仇慧敏一再请我转告信诚:那里面有精选的乌鸡和肘子,还有上好的干贝和甲鱼,她足足煲了一夜,营养全都化在汤里,喝掉它身体就会立竿见影地好转,抵抗力也能大大增强提高。

  凌信诚躲避的不仅是仇慧敏一人,在姜帆走后的一整天里,他始终闭门不出沉默不语。包括我,包括秘书,甚至,也包括医生,统统都被保姆拦在外屋。保姆说信诚现在很困很困,他只想一个人好好休息。

  我和秘书经过商量,决定全都暂时离开医院,回城各办各的事去。秘书要去银行为姜帆取钱,因为姜帆盯得很紧。我也需要回去取钱,因为给我家装修的装演公司从前天开始,催款的电话几乎把我的手机打爆。

  这一天我那只快爆的手机还挤进了周月的一个电话,他问我现在是否还在医院。他这样问我是因为他对优优蓄意杀死德子一事,始终百思不解。尽管连小梅都表示反对,但他还是想从旁做些调查,以甄别自己的怀疑。他在电话中说他今天因为紧急公务奉命出差,要到上海南京停留数日,如果我还在清水湖医院的话,他想请我帮忙做些调查,找找信诚身边的那些工作人员,把优优案发当日及前一日往返抵离清水湖医院的确切时间,做个详细了解,以免延搁久了,事过境迁,知情人会把许多细节逐渐淡忘,给以后取证带来困难。

  我告诉周月我已回城,但我答应早则明天,晚则后天,就会回去,就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做些调查工作。周月千谢万谢,说大哥你真是好人。

  第二天我没能回去,拖住我的还是我家那个装修工程。在付款前的验收中我发现多处假冒伪劣,于是找来工头口干舌焦地一通交涉,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算达成妥协。我先交些钱,他们也返返工,互相作了并不情愿的让步。

  和施工队的艰苦交涉使我差点对姜帆的观念点头称是,姜帆说得也许没错: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施工队接活前热情洋溢的承诺余音未落,对我倍加优惠的关照言犹在耳,可在验收结帐时,居然全像川剧变脸似的,甚至连个甩头吆喝的掩饰都无须再有,表情就瞬时一换。也许阿菊也说得没错,这年头谁要真爱你,也是一时一阵的,如果两个人当中只能活一个,那人人都想自己活!

  我到第三天中午也没能把家里这一摊“烂尾”料理清楚,但我不得不扔下一切返回医院。我这样匆忙赶回清水湖的原因并非放心不下信诚的身体,也非急于完成周月交待的“任务”,而是因为午饭后我突然接到李秘书的一个电话,这位一向四平八稳的李秘书用从未有过的慌张,在电话中向我通报了一则让我也不能不慌的消息——凌信诚失踪了。今天上午李秘书到医院准备向他报告给姜帆付款一事的办理情况,不料病房里已是人去屋空。一同失踪的还有信诚的保姆,幸亏那个有力气也有主见的保姆也失踪了,这让人们的紧张多少有了一些缓解,猜测信诚至少目前尚且平安无恙,猜测他大概是让保姆陪着,去了什么地方。

  至于信诚的去向,李秘书说已经有了一些线索,电话里说不清楚,希望我尽快过来一下。于是我没再多问,扔下家里的乱七八糟,就搭车赶过去了。

  到达清水湖后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那么简单。我在李秘书手中吃惊地看到信诚留在枕下的决诀宣言,这一纸别书使我们放弃了一切侥幸,明确地意识到他真的走了。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上午就接到了报警,在我赶到医院时他们刚刚撤离。他们向医生、护士、医院的保安以及信诚的司机等有关人员详细了解了情况,分析信诚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病人是怎样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麓湖边突然人间蒸发。直到收拾床铺的护士在枕下发现了那封短信,警察们才找到根据似的如释重负。看来这个早上在他们的管片里并未发生原来分析的绑票案件,这场虚惊的真相不过是一个年轻人的厌世出走。

  警察们随即撤了,走前对李秘书和司机说道:“你们先自己找找他吧,这小伙子大概受了什么刺激,也许过几天冷静了他会自己回来。”

  我从李秘书手上接过信时李秘书恰被医生叫走,医生们急着与他交涉信诚应付未付的住院费用。我在二楼空无一人的观景阳台静心阅读了信诚的手迹。这封信没有台头,不知写给谁的。或许,他是写给所有人的。

  我走了。我看见了我的爸爸妈妈。我想念他们。

  现在我已经决定,在我去见父母之前,必须离开这里。我不知道我的心脏还能跳动多久,所以我要让自己最后过得清静。这里的所有人都让我害怕,他们都在撒谎,让我不敢相信,还有哪一个笑容,会是真的。

  真正爱我的人,只有我的父母,我也爱他们,我特别想他们!我特别想他们!

  凌信诚这封短信,让我看到了凌信诚的滚滚热泪,也看得我自己心里阵阵发凉。

  我,还有周月,还有小梅,还有医生和护士,还有秘书和司机,还有上海的姑妈,还有其他很多人,对信诚的笑容,都出自真心,出于善意,但信诚还是感到怀疑和恐惧。也许他短短的人生,确实经受了太多的谎言,太多的阴谋诡计,所以他陷人了一场严重的信任危机。他像他的孩子乖乖那样,对真情拥抱的双手,也产生了条件反射的惊恐。也许,他的不幸还源于他的财富,他太有钱了,所以他摆脱不了那些明争暗斗,那些卑鄙心机。难怪有些社会学家把一千五百元人均收入,作为中国城市家庭幸福与否的分界之一。金钱的过与不及,都易造成人际关系的失范与家庭的不幸。财富太少,生活过于窘迫;太多,又令人想人非非。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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