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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第1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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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在流泪吗?你知道我在哭你吗?这里是监狱,我不能大声哭。

  再见吧,周月,我的爱人!

  一个爱你的小女孩我将这一纸别书交给了周月,周月当即在我面前默然展读,读后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但我从他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他已被字里行间的真情感动。毕竟他是一名现役民警,而那个修书传情者却是一位将死的罪囚,他的身份令他不能把内心的情感形之于色,尤其当我这个陌生人在侧的时候。

  但他用简短的语言,不露形迹地表达了对优优的关心,他问我:“最高法院的执行命令已经下达了吗?”见我点头,他又问:“她的时间……已经定了吗?”

  我说:“我今天离开看守所的时候问过了,具体时间他们没说,大概不会拖过这个星期吧。据说法律上有明文规定,命令一下谁也不敢再拖。”

  “七天。”周月说:“法律规定最长不能超过七天的。”

  然后,我们都沉默。

  我们都知道,优优“斩立决”的命令既已下达,她的寿命还有多少天,恐怕用一个巴掌就能数了。

  周月沉闷地说:“我希望她能知道,她的信我看过了,她所有的信我都看过了。我会把这些信都留着。我希望她下辈子好好地去做人,希望她对一切人都能有颗善良的心。”

  我点头,我能从周月这番送行的祝愿中,听出叹惜和谴责来。我点头之后随即说:“你的希望如果优优能听到,我想她的灵魂会得到超度的,她下辈子一定会脱胎换骨做个好人的。可惜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已经听不到她想要听到的这份关怀了。”

  周月直直地看着我,突然说:“也许我可以想办法,在执行以前去看看她。”

  29

  周月说到做到。

  他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什么途径,很快征得了市局看守所的同意,以老乡和朋友的名义,以优优亲人代表的名义,获准在执行枪决之前,去见优优。

  去之前周月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能同往。

  我们在这天下午两点半钟动身,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堵车,到达看守所后,又花了半个小时等候,见到优优时太阳已经西沉。也许因为周月也是一位民警,是自己人,所以监所方面安排会见的地点,在我看来似乎象是一间内部的办公室。在进入办公室时我有意止步,示意周月一人进去。周月说咱们一起进吧。我说不了,你进去吧,她要见的是你。

  周月迟疑了一下,没再和我争执,一个人走进屋里。

  我们心照不宣,我们专程到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优优的一个心愿,让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她一直暗恋的男人。我们都知道优优当然希望与她心上的男人,拥有最后一段独处的时光。

  看守所的那位民警虽然不知道这段隐情,但他几乎和我一样,跟进之后很快又自动退出,站在办公室外和我抽烟闲聊。他这种松弛的态度可能因为周月毕竟是他的同行,也可能因为被见的犯人反正已是结案待决的死回,不怕她自杀,也不怕串供。

  二十分钟之后那位狱警抽完第三根香烟,踩灭烟头又进去了。五分钟后周月一人出来,面色凝重。我用目光询问,他只说了一句:“咱们走吧。”

  我们走出监区,走出看守所那扇巨型的铁门,上了周月开来的汽车。上车后周月发动了车子,却没有立即踩下油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车窗外一群在街边站牌下等车的少年,正为什么事情争论得眉飞色舞,使得群楼一角的那片晚霞,也因此显得生气勃勃。

  但周月的神色却异常暗淡,这让我不得不开口探问:“谈得怎么样呢,你们?”

  周月缓缓吐气,答非所问:“她生病了。脸色不好,身上发冷。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就哭了。”

  “为什么?”

  “她说她没想到我会摸她的额头。”

  是的,优优没有想到周月还会到狱中看她,更没有想到周月还会伸出手来摸她的额头。我从与我聊天的狱警口中,得知优优的死刑将在明天执行。也就是说,这是她的最后一个黄昏。我敢肯定优优在押回牢房的路上,和我们一样目睹了晚霞的绚烂,但我不能想见她此时的心情,是充溢着心满意足的宁静,还是更加伤感悲痛。

  “我刚才和看守所的民警说了,他们答应马上带优优去卫生所看病。”周月说:“就算她明天就要执行,可她今天还是一个活人,还要实行人道主义。”

  我看着周月那张年轻的面庞,那面庞使我对警察这样一个职业有了美好的想象。这个想象并非正统概念中的英勇无畏,以及传说中的辛苦刻板,而是一种人性的亲切和柔软,非常动人。

  这个美好的感觉让我对警察以及周月都产生了兴趣,我问周月明天是否休息,明天是个星期天,周月应该和今天一样,不用上班。我想约他和那个为优优辩护的律师小梅一道,聚聚聊聊。我说和他们聊过之后我的那部关于优优的小说,也许就可以写出结尾了。

  周月问我:“你打算怎么写她?怎么让她结尾?”

  我知道,周月说的这个她,不是小说,而是优优。

  我说:“我想我应该写一个真实的人,但我不知道怎么写才算真实。我想请你们也帮我分析一下,优优怎么就走上了这条绝路。”

  周月定定地看着我。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突然他把一句意外的话,不假犹豫地说出口:“我不相信优优真的杀了那个小孩!”

  这句话从周月口中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很特殊。不知因为他是公安的人,还是因为他是优优爱着的人;也不知他这样说是出于深思熟虑的理智,还是出于一时冲动的情感。

  我没有点头呼应,也没有摇头反驳,我只提示了一句客观的形势:“真假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无论如何,就是优优的大限。明天咱们见面再谈到她的时候,她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月无言对答,沉默片刻,却执著了自己的情绪:“我想这事不该这样算完,我想帮优优好好调查调查。就算她已经死了,如果能搞清这事不是她做的,也要还她一个清白。优优曾经给过我一次生命,我也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周月的这个态度,我无由反对,我还建议他明天可以再听听小梅的看法。小梅作为优优的律师,曾经深人研究过这个案子,应该听听她的感觉。我这样说其实并不代表我赞成周月的判断,说实在的我就是有半点翻案的信心,也知道为时已晚。

  第二天上午我们约在我家附近的一间茶馆。我来做东,请周月和小梅品一壶当年新下的明前绿茶。我们刚刚聊到这个案子,刚刚产生分歧,小梅便接到了一个电话。那电话是从法院打过来的,要小梅到法院来谈点事情。事情当然是关于优优,因为小梅是优优的律师。

  于是我们浪费了那壶刚刚泡开的好茶,和小梅一起前往法院。到法院后小梅进去谈事,我和周月在门外的街边等她。在等她的时候我们又聊起这个案子,周月已经成了少数分子。因为小梅刚才的态度和我相近,认为控方证据阵容强大密不透风,而且案发时间距今已远事过境迁,要想推翻更是难上加难。周月在理论上虽然处于劣势,但始终固执己见,口风不改。好在我们没有过多争论下去,想想此时,优优恐怕已经押赴刑场,刑场上枪响的余音大约也已散尽,我们的争论因此愈发缺乏现实的热情,也愈发显得沉重和无谓。

  我们在街边争论少时,沉默良久,终于看到小梅从法院大门走出,脸上的表情难以揣测。周月闷闷地问道:“是关于丁优的事吗,他们找你谈了什么?”

  小梅喘了口气,语出惊人:“优优本来今天上午执行枪决。但今天早上,枪决的命令已被暂停。”

  “暂停?”我和周月几乎同声惊讶:“时间又往后拖了?”

  “不是拖,而是要向最高法院申报取消这个命令。”

  “取消?因为什么?”

  “因为优优昨天被送到医院看病,得到了一份医生的证明,证明她已经怀有身孕。根据法律规定,怀孕的人不适用死刑!”

  我和周月半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们似乎还不能立即适应这个生死一瞬的变动。当我们都以为优优因为一个孩子的生命而成枪下之鬼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因为另一个孩子的生命而重获新生。

  那天中午我和周月与小梅共进午餐。我们三人都喝了一点啤酒。我们在杯觞之间继续了早上的争论,所不同的是争论的对象已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人,争论所追求的目的已不是能否还其名誉的清白而是能否还其自由之身。我和小梅仍然对彻底翻案持悲观态度,周月虽然也不乐观,但他直到桌上杯盘狼藉之后依然坚持表示要为优优尽些绵薄之力。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何况,这匹马已经肯定不会再死。

  小梅作为优优的律师,饭后要去看守所会见自己侥幸不死的当事人,告诉她有关犯人怀孕的一些法律规定。然后还要再去法院,了解法院依据优优怀孕的情况,依法改判的大致时间。周月因为下午处里有事,最先告辞离去。我和小梅随后走出那家街边餐馆,简短握手各奔东西。

  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凌信诚的家里。

  在路上我先给凌信诚家打了一个电话,保姆说信诚正在午睡现在不能接听。我让保姆二十分钟之后将他叫醒,我说我有重要事情要向他通报。

  我到达凌家时凌信诚已经起了,坐在客厅里正在等我。虽已睡了少时但他的面色依然不好,两颊无光也无半点红润。

  保姆为我开了屋门,信诚见我进来,忙着起身相迎,并喊保姆去给我倒茶。保姆刚一转身我便开门见山。

  “不好意思把你叫起来了……”

  我刚一开口便被信诚急切地打断:“是不是优优那边又有什么消息啊?你又见到她了吗,是她又有什么话让你告诉我吗?

  我说:“我没有再见到她,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命令,她今天上午执行枪决……”

  “什么?”凌信诚甚至忘了让我坐下,他低头哺哺自语:“这两天我一直托人去找法院,去找公安,我说我要去看一眼优优,我要给她送行。她怎么今天就执行了呢,他们没人告诉过我我知道信诚身边的那些人,医生和保姆,秘书或司机,都不愿信诚再去看望优优。每一个人都因为怀念乖乖而痛恨优优;每一个人也都清楚地了解信诚患病的心脏,都不想为了一个罪恶的女人,而冒险让它受伤。

  我看见信诚的脸色越来越白,马上用爽朗的声音道出佳讯,我说:“信诚你不用着急,我保证你会见到优优。今天一早最高法院的命令已经停止执行。而且我今天是特地来恭喜你的,你很快就会再有一个亲生的孩子!

  凌信诚表情茫然,瞪着我不知所云。

  我说:“昨天看守所送优优去了医院,证实她已经怀上了一个孩子。我认为,她怀的这个孩子,肯定就是你的。律师说咱们国家的法律有明文规定,怀孕的人不判死刑,已经判的也要改判。所以这个孩子是肯定要被生下来的,用不了多久,你又要做一个父亲大人了。

  信诚站在我的面前依旧茫然发怔,怔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把将我抱住,他在我的肩头出声地啜泣起来,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大哥!

  我拍拍他瘦骨零丁的肩背,声音尽量放得快乐,我说你们凌家天不绝后,后继有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应该为你父母高兴才对。优优总说和你没有缘分,我看你们今生今世,不管是恩恩相报还是冤冤相报,都是最有缘分的一对!

  我把这个消息的利好表达得面面俱到,同时用兄长的友爱拥抱信诚,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又有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孩子,还是因为优优得以不死,才这样泣不成声。我没有告诉他周月意欲暗查此案的那份决心,生怕信诚因此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当天晚上经我安排,周月与小梅和我一起,在凌家与信诚碰面,一方面勾通情况,一方面对优优一案做了初步的分析展望。根据小梅判断,最高法院很快就会将优优的刑罚,由死刑改判为无期。我国刑法、刑诉法和监狱法都有规定,怀孕或正在哺乳自己婴儿的女犯,可以暂不收监,申请监外执行。监外执行按规定由居住地的公安派出所和街道组织负责管理监督,而居住地通常应是优优的户口所在地或直系亲属的户口所在地。可优优的户口在仙泉,仙泉对优优一家来说,早已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所以小梅建议由优优大姐出面,向为其办理留京暂住证的派出所,申请接纳优优居住。大家都说这样甚好。于是当晚决定此事委托小梅来办。凌信诚还表示,小梅因为替优优辩护而请假误工的损失及车马通讯费用,一律由他承担,除此另有重酬容后再议。小梅一通客气,说不用不用。周月也跟着推辞,说当初他生病住院优优也曾辛劳破费,小梅的花费理应由他来出。我见大家相让不下,便出头做主,说律师的费用由情诚承担比较合适,他不为优优,也要为了他未及出世的孩子。众人遂不再做声。

  第二天我带着小梅去找优优的大姐,到了酒仙桥才发觉那间被封的志富网吧复又开门,不过已经开成了一家餐馆,老板也另换其人,优优大姐夫妇居住的后屋,已经改做厨房之用。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钱志富欠租两月,房东已将此地另租他人。钱志富和优优的大姐早已不知去向,开饭馆的人甚至听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北京。

  我又带梅肖英到大山子附近去找阿菊。阿菊还和以前一样,一人独守空门。她说前几天优优的大姐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们去了西山,住在一个寺庙。她告诉阿菊那寺庙环境特好,白天有些游人,一到晚上五点以后,除了少数品茗小聚,品尝素斋的预定客人之外,整个山林庙宇,都沉人清静。优优大姐说她现在也开始念佛吃素了,心里觉得特别安宁。

  优优大姐的下落让我感到非常意外,这意外更多是对于优优那位见钱眼开的姐夫,不知怎么突然排除尘念,归隐山林,立地成佛去了?如果他们不是出家当了和尚尼姑,在那种偏僻古刹,又靠什么维持生活?

  他们去的那座庙宇,阿菊也没记住名称,恍惚记得有个“觉”字当头,方位大致西山一带。具体路线地址,供奉何方神圣,阿菊就全都一问三不知了。

  优优大姐行踪不明,意味着优优监外执行将无处落脚。但这一情况后来并没有影响什么,因为半月之后优优还是从看守所被押往监狱。虽然法院将刑罚改判无期,但没有同意立即监外执行,依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第十七条关于“对监外执行有社会危险性的,应当收监”的规定,认为优优谋杀幼儿,罪行昭著,主观恶性极大,且其身孕离分娩尚早,所以应当先行收监,待腹中胎儿足月待产之前,再考虑监外执行。

  在优优收监之后,凌信诚立即前往监狱探望。他给优优带去了一些营养食品,和一些健康补药。那些食品和补药经过监狱当局的检查,被允许留下部分,还有部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凌信诚原封带回。

  凌信诚与优优的这次会面,被允许持续了三十分钟。凌信诚有意没有提起优优改判留命的任何话题,只表示了对她身体的关心问候。他更多的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优优,看她慢慢地吃着他带来的那些水果。

  优优吃着水果,和凌信诚也没有太多的话语。她似乎对自己拣回性命,并不那么激动庆幸,对她肚子里那个拯救了她的孩子,也没表现出多少幸福和欣喜。

  优优漫长的刑期从此开始,除了在分娩前后和哺乳期内,她可以短暂地走出这座深深的牢门,除此之外,她将在铁窗之内,渡过全部余生。也许四十年,也许五十年,也许六十年……也许她更期望一死了之,早点投胎转世,再去为别人,为她真正爱的人,怀上一个爱情的结晶。

  从这天开始,凌信城总是定期来看优优。他作为优优腹中孩子的父亲,似乎在探视的次数限制方面受到了监狱当局的宽待。同样从这一天开始,周月着手了对优优一案的秘密调查。这个调查当然属于个人行为,不能使用公安名义,所以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全凭自己操劳辛苦。

  他开展调查的第一个目标,就选定了本案公诉方的制胜暗器,也就是优优的那位姐夫,那位突然“归隐山林”的关键证人!

  30

  从钱志富人手在我看来是惟一正确的选择,因为正是他在第二次开庭时所做的证词,才导致优优被判有罪。把钱志富作为突破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摸清他的行踪,而关于其行踪的惟一线索就是西山的那个寺庙。

  周月利用一个周末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了位于西山的大觉寺。那是他在一本北京的旅游指南上找到的地址。阿菊在说到这家寺庙时提到过一个“觉”字,从旅游地图上看西山地区只有这个大觉寺。

  他倒了四次车才到达这座不大的古刹。进去后先至佛前双手合十。敬完佛后他走出大殿四下查看,还问扫地看香的和尚有无一对夫妇住于此处。被问的和尚无论是谁,还未等他说出钱志富的名字,就千人一面地摇头否认。

  周月在大觉寺里盘桓半日,反复查看四处探问,连殿后院外那些堆放杂物的小屋,都—一探窗扒门偷窥一番。整个周末就这样无果而终,没能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从西山返回城里的次日周月又去了改换门庭的志富网吧,费了牛劲才找到网吧那位倒霉的房东。房东一脸的怨气正好无处发泄,拉着周月说你找他我还找他呢,他欠了我俩月房租一声不响溜之乎也,你要找着他可千万告我一声。

  周末与周日都在劳而无功的奔波中渡过。接下来的周末和周日周月因为加班不能出来。第三个周末周月还是加班,但周日的下午他有了半天的自由。他跑到图书馆去查阅北京所有寺庙的资料,在电脑中搜索到一本名叫《中国佛教寺庙概览》的旧版图书。中国佛教寺庙概览肯定有北京的寺庙,于是他连忙借出当场查阅,果然在北京一节中查到了好几个名称中有觉字的寺庙。其中位于北京西山一带的,除他已经去过的大觉寺外,还有一个正觉寺。他抄下了所有带“觉”字的寺庙地址,准备择期前往逐一踏勘。

  又过了一周,周末恰巧有空。周月起个大早,直奔那家正觉寺而去。途中也是倒了好几趟车,比大觉寺更加曲折难寻。绕了好些冤枉的弯路,到中午终于找到一条依山傍水的小道,步行很久才见寺门巍峨。门旁一侧的石墙,挂了正楷大书的匾额,“正觉寺”三个饱满的大字,敦厚庄严,意象凝重。门内门外,照例古木参天,寺前寺后,藤萝盘根错节。但看此处香火,比起更有名气的大觉寺来,远远不及。门前虽然也有几部沾满泥土草叶的汽车,也有三五贩香贩水的村民,但寺院里面,却是肃静异常;宝殿之内,也似无人瞻仰。周月信步穿过前殿,行至后院。后院种花种草,成垄成畦,树木掩映之下,可见垂花小门。初看疑是僧人起居出人之处,推门再看,原来繁花似锦,曲径通幽。周月踏幽而人,竟然别有洞天。一条紫竹小径,将他带人一处飞檐四合的院落,院中竹木成趣,桃李互映。更有两位红衣少女,闻声迎来,操着外地口音,开口笑问:“先生,你是喝茶还是用餐?”

  周月有些不摸头脑,蒙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说:“你是从庙里过来的吧。这是养性斋餐厅,喝茶也行,用餐也行,我们这里是卖茶餐和素斋。您要不要尝尝?”

  周月这才发觉这院子原来另有正门,正门就开在正党寺的山门一侧。时至中午,他的肚子早就空了,想到佛家净地,素就素吧。于是随服务小姐进了茶舍,拣通风透亮的窗前坐下,从菜单上点了一个拍黄瓜,点了一碗素菜面。小姐问她要不要沏壶山泉茶,周月摇头说不要了。

  这间茶舍装饰还算雅静,座位之间都用透光的竹席间隔。此时没有什么客人,只在最里的一个角落,有两个男人低声交谈。周月的目光被竹席遮挡,但仍能看清那两人的大致轮廓。其中一人背部朝外,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另一人则与周月迎面而坐,从垂挂的竹席边缘露出半个面孔。周月歪头去看,心中一叫,一眼认出那半个面孔正是他要找的那人!

  钱志富虽然面对周月,毕竟隔得较远,所以目光言语,都未留心。他和那个背影正在谈论这家餐厅,在抱怨这里地处偏僻生意难做。而那个背影则另讲一套,指责他管理不善推销不利,听上去是一副股东老板的腔调口气。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十来分钟,说来说去话不投机,背影抬腕看表说还有事,站起来挟着皮包就要告辞。钱志富客套地留他吃饭,他说不吃了,素的我也不爱吃。于是钱志富便也起身,恭送背影出门,途中背影有瞬间侧脸晃过周月视线,周月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姓甚名谁却一时回忆不出。

  周月透过窗户,看到钱志富将背影送出院子的正门,返身回来未进茶舍,冲茶舍门口的服务小姐吩咐一声:“哎,你叫厨房给我炒一盘京酱肉丝,再来碗米饭,给我送到后边去。”

  服务小姐连声答应,钱志富走了几步又问:“哎,我老婆要的面你们送去没有?”见服务员点头说早就送了,才又低头朝通往后院的过道走去。

  这时,一位服务小姐把周月要的拍黄瓜送上来了,周月看都没看即快步起身,出了茶舍,尾随钱志富向那条狭长的过道追去。

  他在过道里追上钱志富,在他身后叫了一声:“请等一下。”他看出钱志富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周月和颜悦色地说道:“啊,对不起,您是钱志富吧,我叫周月,我是你小妹的朋友。”

  “我小妹?”钱志富疑惑地皱起眉头。

  “就是丁优。”周月说:“麻烦您能不能给点时间,我有些事情想找您聊聊。”

  钱志富一听丁优二字,脸上有些发白,神态也警觉起来:“聊什么,我不认识你。”

  “关于你小妹的事。”周月说:“咱们随便聊聊。”

  钱志富扭身想走:“聊什么,没什么好聊的,你找错人了。”

  周月追上去拦住他,这夹道窄得让钱志富难以脱逃。周月说:“你不关心你的小妹,那你让我见见她大姐吧。她有些话让我带给她大姐的。”

  钱志富使劲推开他,还是企图挤过去:“你搞什么,你认错人了,什么大姐,这里没有什么大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但他紧接着“哎哟”了一声,因为周月突然发力,用一支胳膊狠狠把他顶在墙上,然后掏出了自己的证件:“我是警察!”钱志富脸色骤然一变,身体也一下子僵硬住了。

  凭借警察证的威力,钱志富不敢再跑。但他也没有跟着周月回到茶舍,而是带他穿过这条夹道,进入了后面的一个院落。这个院落里有一组古迹般的石桌石凳,周月就在这里开始了他的盘问。

  他先问了钱志富在这家素斋餐厅里做什么工作,钱志富说他是做经理的。周月问他怎么想起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开餐厅,他说是人家请他来的。周月随后言归正传让他把优优最后一次去凌信诚家的过程再说一遍,他说已经向分局的同志说过,他们也全都听过了。周月说:他们听了我没听。钱志富说:我在法院不是也说过了么。周月冲他瞪了眼:现在我让你再说一遍!钱志富低头问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开口说了起来。

  他说得极其简单,周月却问得尽量详细:优优在哪儿下的车,在哪儿买的防冻液,优优买防冻液时他的车停在哪儿了,以及优优走进凌家之前和离开凌家之后与他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不厌其烦地—一问过。

  最后周月问道:“你到法庭做证,你老婆知不知道?她对你去做证,是个什么态度?”

  钱志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出人意料地诚实:“她不知道我去做证,我没告诉她实情。”

  “为什么?”周月问。

  “她一个家庭妇女,哪有这么高的觉悟,我怕她不能大义灭亲。她和她小妹感情不错,她小妹杀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告诉她她也恨不起来,弄不好还会恨我。”

  “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周月说:“她小妹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怎么跟她交待的?”

  “我说你小妹干了这种事情,也太残忍了,弄得咱们都跟着她没脸见人。你要还认她做你小妹,我就不认你了。我老婆开始总劝我托人去给她说情,可她也知道,现在托人说情都要花钱,我们又没多少钱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的小妹已经出不来了,为什么?”

  “我老婆那人,神经太脆弱,身体又不好,告诉她不是让她再犯病么,她再犯病还是得我花钱……”

  周月打断他:“你不怕她早晚有一天知道是你把她小妹送上死路的,跟你拼命吗?”

  钱志富冷冷一笑,淡淡说道:“其实我告诉她也没啥,公安局检察院要我作证,我能不作证么,不作证我自己就犯罪了。犯什么……包庇罪了。我坐牢了谁来养她!我老婆现在这身体,什么都不能干,全靠我养着。只要我不把她甩了另找别的女人结婚,她什么都无所谓的。”

  钱志富既理直气壮又微微自得的笑意,让周月一时哑然无语。他从正觉寺回城的路上,一直在可怜那个疾病缠身不能自理的弱女。周月后来对我说起他当时的感想,他说也许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没做错什么,他或她之所以这样或那样是因为无可选择。生存法则让饥饿的人只选择吃,让干渴的人只选择喝,让随时可能被遗弃而死的人,自然而然地放弃亲情、道义和对他人的关怀,只选择忍气吞声的苟活。

  周月问我,此时此刻,他应该选择什么?

  我也回答不出。

  后来我看到,周月又选择了一个周日,让梅肖英带他去大山子找了一次阿菊。他借了一辆汽车,和梅肖英一起,带阿菊去了西山的正觉寺。这一次周月把车子停在正党寺山门外的树林里,他和梅肖英都没有下车,他们让阿菊独自一人,走进正觉寺的大门。他们带阿菊来的目的是让阿菊去见优优的大姐,把优优的真实情况告诉她惟一的亲人。他们让阿菊尽量说服优优大姐,让她跟他们进城,去监狱探望一下优优。

  阿菊这一阵恰巧信了佛教,一下了变得特别虔诚。家里门厅供了佛祖,客厅请了观音,每日晨昏三香五拜,还要做到日行一善。所以她跟周月小梅前往西山,确实属于自觉自愿,既是帮助优优,也可顺道拜佛;既是“普渡众生”,又是“独善其身”,大乘小乘全都占了,可谓一举两得。

  周月和小梅没去拜佛,他们就在车里静等。等了大约半小时,等得小梅都紧张了,才看见阿菊扶着优优大姐,瞻前顾后,象逃命似的从正觉寺的庙门走出,急急地,甚至是有些跌跌绊绊地,向小树林这边跑来。周月轰地一声发动了汽车,迎着她们开出了林子。

  阿菊和优优大姐气喘吁吁上了汽车,周月和梅肖英一同回头与她简短寒暄。优优大姐脸上惊魂未定,病容明显,她连连点头向周月小梅表示谢意,阿菊则在一旁急声催促:“走吧走吧,我们出来她老公不知道的。”

  周月挂挡松掣踩下油门,汽车刚刚开动,就听见有人高声叫喊:“拦住他!拦住他!站住!”紧接着他们都看到钱志富不知从什么地方斜侧里冲了出来,拦住了这辆汽车的车头。

  周月只好把车紧急刹住,他看到钱志富叉腰站在车前,瞪着他和他身边小梅,恶声恶气的腔调,却是投向坐在后排的女人:“你给我下来!我告诉你,你要不下来,就别再回来了!老子不伺候你了!你吃里扒外跟着人家跑,有本事你就别再回来!”

  钱志富的叫喊和他们的这场对峙,吸引了四面围观。这一天正值周日假期,庙门前多少有些远来的游人和当地的小贩,好奇的目光游移在这辆汽车和这位拦车叫骂的汉子之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孰是孰非,一时无人能辨。

  围观的人壮了钱志富的恶胆,这里毕竟属于他的地盘。他甚至不再拦住这辆汽车的去路,转身边骂边向养性斋餐厅的大门走去:“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不是我逼她走,是她不想跟我过了。她要跟车上的这白脸跑,我让她回来她不回来,那她不仁我也就不义啦,她再回来我也不要啦!”

  周月拉开车门跳下车去,揪住钱志富大声呵斥:“你胡说些什么,你说谁是小白脸。我们是带她看她妹妹去,你要去也一起去!”

  钱志富一把推开周月,对周月的分辨不予理睬。他一边继续往回走一边回头指着汽车的后座,威胁的口气有增无减:“你别回来,你他妈有本事别回来!回来我也不认了!”

  后座上优优的大姐终于承受不住,自己开了车门,颤颤巍巍地下来,用手抹着眼泪,尾随着丈夫满不在乎的背影,低头走回了餐厅院门。梅肖英下车跟了上去,想拉着她再说点什么,她低着头摆摆手,脚步不敢停下,似乎不愿再听。

  直到围观的人渐渐散开,阿菊才一声不吭下了汽车。她站在汽车半开的门前,默默看着束手无措的周月,和一脸茫然的小梅。

  在回城的路上周月和小梅都沉默寡言,阿菊反倒表示理解:“她也是没有办法,就是明知道是她老公毁了优优,她也不敢怎么样啊。刚才我一说优优没死,已经判刑关进了监狱,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恨不得马上能去见她妹妹。可她老公出来一吼,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回去,她总要生存么,换上我我也只能这样。”

  同样作为女人,梅肖英冷冷地来了一句:“换上我我就不这样,让我去死可以,让我这样活着,我不愿意!”

  阿菊虽被这样呛了一下,却是不急不恼笑一笑说:“你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放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这样的。刚才我拜佛的时候就求菩萨保佑我,千万别混到优优和她大姐这地步。可要是哪天我万一也和她大姐一样了,不回去就根本没活路,那我也只能回去了。别说是我小妹了,就是我亲爸亲妈出了事,我可能也管不了那么多。人都是这个德行的,让你马上选择活还是选择死,恐怕人人都想先活着。”

  梅肖英没有再反驳,她只是愤愤不平地看周月。也许她不能理解阿菊这类生存至上的女人所持有的处事哲学,也许她也是没被生活逼到这个份上,所以她的现身说法必然显得空洞无力。周月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握着汽车的舵轮,严肃地目视着前方,脚下的油门在慢慢加大,仿佛要把刚才那个令人厌恶的场面,连同那份念佛食素的虚伪,统统抛在脑后,抛得越远越好!

  31

  那一阵周月表现出来的执著确实令我由衷感叹。他的工作性质使他的许多假日都要加班加点,但在长达半年的过程中,他还是把大部分难得的休息时间,都消耗在暗中调查的路途往返。他把乖乖死亡那天优优乘坐钱志富的汽车前往凌家沿途停靠逗留的每一个地点,全都逐一做了实地查访踏勘。他还和阿菊又做过一次深人细致的长谈……当然,他这样一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子和阿菊这种孤门寡女的少妇进行长谈,应是另外有人在场为好,所以,周月但凡去找阿菊,通常都要拉上小梅。

  小梅也不算局外之人,她是优优的辩护律师。

  阿菊与优优是自小相熟的朋友,所以对优优的遭遇一直抱有同情。但她的同情与周月的同情本质不同,她一直相信那个死去的孩子就是优优杀的,她同情优优是因为她们曾经情同手足,而且,在她和德子刚到北京的时候,优优没少帮过他们。

  所以,尽管阿菊相信优优确实“犯了事”了,但她并不怎么憎恨优优。她认为优优也是没有办法,是让那孩子逼得急了,才出此下策。凌信诚那么有钱,模样也很不错,优优和信诚一起,如果没有那个一见了她就“发疯”的孩子,该是多么幸福。虽然信诚身体有病,不能干这干那,反正优优这人,也不需要干这干那。阿菊对周月小梅说道,你们别嫌我话说得难听,信诚那病对优优其实也不是坏事,万一哪天信诚真的找他老爸老妈去了,那万贯家财,还不全都归了优优。可那孩子如果还在,就得归了孩子。就算优优和信诚那时结婚,这男方婚前的财产优优是否有份,也很难说。这类男女财产的规定我以前就找人问过。

  阿菊基于以上分析,再加上她也旁听了两次审判,因而对优优铤而走险,并没太多怀疑。

  对优优杀人信与不信,并不妨碍阿菊与周月进行合作。她后来应了周月的请求,寻找到了一个机会,再次陪周月一起去了一趟西山,“潜人”正觉寺秘晤优优的大姐。

  那个机会起于优优大姐打给阿菊的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向阿菊打听优优最近的消息。阿菊从她口中知道,这个电话是她趁老公外出进城,跑到餐厅悄悄打的。阿菊放下电话便呼了周月,虽然这天不是假日,但周月恰巧手中无事,于是便向王科长请了事假,还借出一辆车子,拉上阿菊就去了西山。他们从正觉寺正门进庙,沿周月第一次来时的路线深人后院,从后院那扇垂花小门迂回进入养性斋餐厅,乘餐厅服务人员未及注意,便拐进那条窄窄的夹道,一直走到优优大姐的住处。

  阿菊上次来过这里,所以显得熟门熟户,穿过夹道便直接登堂入室。优优的大姐那时正在屋里焚香诵经,见周月和阿菊推门而人不免吃了一惊。

  周月来此的目的十分明确,他想从优优大姐的口中了解案发那天优优都和她说过什么;他还想知道,这些天她的老公钱志富都和她说过什么;还想知道,为什么钱志富突然适人山林,是谁聘他在这里当了经理;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不准她去探望妹妹,她是否真的相信她妹妹投毒杀人。在他—一提出这些问题之后,优优大姐的表现却让他异常失望,她几乎没有做出一句回答,始终拿着那卷佛经一言不发。

  周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告诉优优大姐,优优至今还在不断申诉,至今否认她被控杀人。如果你妹妹真是被人冤枉,能救她的只有你这位大姐。优优是你惟一的亲人,难道你忍心让她坐一辈子监狱?她现在肚子里还怀了你们丁家的骨血,难道你忍心那孩子一辈子不能与母亲团圆?

  周月把话说得这么动情,动情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残忍。他看到优优大姐紧闭着双眼,也挡不住眼缝中淌出的行行热泪,他知道这个病弱不堪的女人,精神上已经接近崩溃。

  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眼泪的热度,感觉到了这女人全身每个骨节都在疼痛地扭曲,他本来还想继续施以诱导,但那女人不堪一击的样子使他终于放弃。

  他灰心丧气地走出那间低矮的平房,虽然说得口干舌燥,但对阿菊替他沏的那杯茶水一动没动,直到阿菊也说了告辞的话跟了出来,他也没从优优大姐口中听到一点伤心。也许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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