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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靡?鱼腥草卷》 鱼腥草卷?第一章《浴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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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命的万物,仰赖心脏的律动而活。
箭,射在亮红的靶心上,嵌於密国的心脏顶端。
密国的心脏为阴州,是京兆府,是中心点,数万道如豹的琥珀色眸光,正朝着密国的心脏前来。
可豹子不再是豹子,而是在小丘上啃着草的月白色绵羊,是牲畜,让人残酷地锁着,链着,独独能垂下卑微的面容,踩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向前行进,没有光芒,没有希望。
绵羊经过了杜鹃沟,杜鹃自翠绿的花丛上散落,天候炎热了,花不再绽放,让那数万的足痕踩踏於脚下,那浊浊的稀烂样,彷若在示意着他们的未来。
红,只有红。腥,只有腥。
杜鹃,有毒。
打滚过的世故豹子们,身穿高贵的锦衣袍子,脚踩乌皮靴,头戴乌纱帽,那得瑟的模样好似豹子皮毛上的块块斑点,彷如在炫耀博采般,吸引着他人的注目。
豹子在笑,张牙舞爪地期待着绵羊的到来,豹子已有极长的时日未嚐上新鲜的羊肉块;在自己的一片土地上待久了,难免感到乏了,困了,浑身懒洋洋的。
可世故阴险的豹子们只许懒散五日,例假来临之际,就得打起精神,开始着豹与豹之间的较量。
这场较量并非咆啸怒吼,并非肉搏打斗,而是洗沐,洗身子。
再得瑟的花花斑纹,总有脏的时候。
吏五日得一下休,言休息以沐浴也。
密国,如豹子的官吏拂着掐丝的窄袍袖下朝,个个头戴软脚乌纱帽,如鸳鸯调戏般,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说着秘事,那碎声彷若南方吃食麦谷的禾花雀,骨架小肉却多,议论纷纷着,相约上皇宫外城楼西侧的香水行沐浴。
香水行,澡堂也。
洗脚、澡手、沐头、浴身,脏了得梳洗,得将身子洗得香净,毛才会漂亮。
人都有贪婪之心,有着臭味,若那身骚臭让朝中文武嗅得感到不妥,国君一个挑眉、一个睨眼便命人将其撵出朝堂,成了整个京兆府乃至阴州和密国的笑柄。
密国国君有着洁癖并非是件秘事,例假前日定为养颜的脂日,国君命侍人发放锦料布盒装的面脂与口脂,予朝中诸位大臣,让其涂面及身,三日後肌肤可光白如素,柔滑细嫩。
这是赏赐,是恩赐,上至三省六部中枢官员,下至州县官吏,都须配合国家设立的假日。
时逢芒种时节,阴雨霏霏,时有大雨雷电。
骨子溢着湿闷,密国的豹子们极厌恶这个时节。得沐浴,得洗澡。
例假来临,香水行忙得如甩於砖上的木陀螺,是正喘着气的狗,溢着黏稠的唾涎,哈哈声地流了一地。这形容粗俗了些,可却不为过。
於老板而言,是攒钱;於夥计而言,是成了狗。
木珠子算盘啪啪声一划,璎珞拨动着柔细的指尖,熟练地打着盘上的珠子。
「朴子,库房的肥皂荚和肥珠子可否备上了上等的澡豆呢」柔软的嗓音响起,盘上的木珠脆声地拨动,并未停止。
「官人可挑剔了,就爱南方产的肥珠子,去污效果好呢。」璎珞执起香木细枝做的狼毫笔,於砚上沾沾墨,顺顺笔毛,朝厚厚的册上添上几字。
为「狗」的朴子咧着一口不齐的牙,作势地吐吐口水,挤眼道:「奶奶哩,官人们就脏,不用肥珠子洗不净!我呸!没比咱这老百姓乾净呀,你说是不璎珞娘子!」
他那小小如豆的眼珠子一瞟,朝水沉案後正专注着的璎珞看去。
女人笑,璎珞笑,她是这间香水行的老板,可朴子却不是「狗」。
「让扬舟郎君听着可不好,你真该修修口,要不让鸾鸟菩萨将你的嘴给啄烂。」她放下笔,双眼抬起,一脸正色,睨向眼前那跛着一脚的瘦小汉子。
眼一垂,她笑得淡淡。「口无遮拦,那可不好,惹事呢。」
话才说完,朴子连忙地鼓起腮帮子,双唇一嘟,伸手将嘴给摀住,一双眼瞪得圆圆,额头挤出了细细的皱纹,可那眼珠子仍是如豆子般小,睁也睁不大。
朴子想,他真糟糕,他的璎珞娘子亦是官人家的女儿,他不该这麽说。
他松开那张鼓着的脸,仍是感到厌恶地吐了口气。
「这里没人呀,你就让我发发牢骚,这些官人可难伺候哩。」他的头一歪,性子不改,又开始抱怨了。「娘子你说看看。」
朴子的双眼神色严厉,眸心里闪烁着毫无隐讳的光芒,如利刃的锋芒般,短短的指头指向长长水沉木案上的肥珠子。
看,那是一株才折下的枝,上头生的叶如槐叶般细,果子黑而肥大,肉厚,里头的膏润肤,浸至水中便生泡。
「这北方的肥珠子他老子的就不爱,偏偏要南方产的。」朴子一张脸气得通红,像只碰了油、炸了毛的耗子。「南方的贵呀,是要咱们做赔本生意!」
「咱们没赔本呢,就是少赚。」璎珞一如既往地笑,声调柔柔。
站於长案旁的朴子一手插腰,一手执起坚实的桂花胰子,朝案上敲敲又打打,咧嘴露出两颗发黄带有坑洞的大门牙,道:「猪胰子还不用,偏偏要添桂花,添牡丹,他老子我一辈子也用不上!奢侈!浪费!」
璎珞仍是笑,一笑莞尔。「人家有的是银两,爱怎麽用怎麽用呗。」
忽地,朴子那发痒的手不再有动静,双眼一敛,嘴角一扬,显得无奈,抬眼望向雕刻着花鸟虫鱼图腾的天花,哼哼声。
「唉啊,我是没钱喔,就是暗街里的乞儿啊,要不是有璎珞娘子……」话未说尽,抱怨声已让那温婉的声响给打断。
「我可没瞧不起你,是你瞧不起你自己。」手中的算盘不再拨动,狼毫不再於纸上舞动,璎珞一脸正色地看向朴子,神色有别於话中的温柔。
她不愿瞧人作贱自己;人,都是有尊严的。
「下回可别这样,我可没把你看成乞儿。」柔嫩的双唇开阖,她的眼睫一眨。「扬舟郎君也未曾如此看待过你。」扬舟,她的夫君,一个健壮的男人。
朴子让璎珞说得有些发窘,心里别扭,他将腰上的手一松,绷着的脸一转,搔搔头。
「唉呀,看我心直口快,真是对不住璎珞娘子的好意。」他笑得傻愣,一双眼眯得如条线,看向那抹柔软与时而透出的坚毅。
璎珞娘子可是京兆府里的奇葩,阴州再也没一个女人能如她这般有能耐,整个密国亦寻不着在街上开香水行的女人,还是京兆府里最大的一家。
「不说这些了,我还得将帐对好呢。」璎珞的嘴角微微一扯,笑肌下挤出小小的酒窝,甜甜的,看了让人舒心。
身子一弯,将手肘撑於摆有各式洗浴用品的长案上,朴子睁着一双眼,看着正在拨弄着算盘的璎珞,先是学会沉默,可随即又耐不住寂寞,嘀咕着。
「明日官人和庶民怕是又要打架了,混浴总没好事。」眼里彷若有忧愁,他将嘴一瘪,又道:「娘子,你可否仍记得上回少府监大人的衣裳让人偷了一事」
「记得,咱们还赔了大人银两。」璎珞提笔写下上月的额外支出,正巧是这笔从天坠落的无名帐。
「哎呀,我可瞧见了!」撑於案上的手一松,说得正来劲,朴子双手再次插腰,说得振振有词。「那日可不是老张偷了少府监大人的衣裳,是太府寺卿大人让下人偷的,寺监工事乔不拢,便使卑劣的招数,让少府监大人光着身子丢脸哟。」
他摇摇头,道:「啧,真苦了那无辜让人诬陷的肉舖老张,哎,惨哟。」
官场可真够险恶,官人没一个好东西。
「所以,咱们赔了。」璎珞抬眼看向朴子,耸耸肩,只能认命。
「若咱们不赔,这事没完没了,闹僵了可不好,能省事则省事,要不可苦了老张。」阖上帐册,璎珞走出安於壁旁的对帐桌案,及地的水蓝色高裙腰大长裙滑过冰凉的石板砖,宽松宽松的,裙带系於胸上,纱质的裙衣顺胸而下,拢得蓬松,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异常好看。
她清点着长案上的澡豆和猪胰子,随後取起一添有青草香的胰子,放至鼻前嗅嗅。虽她为香水行老板,可对香料和药材亦颇有见识。
「这味道好,洗得清爽。」璎珞赞叹。
「洗得清爽,娘子也得瞧瞧蛛童大人喜不喜欢。」说起此人,朴子的眉心略略一皱,双手抱胸。
「我说刑部的人都怪,他一个都官司员外郎,竟花大笔银两包了间浴池,可真怪哩。」眉头拧得紧紧,思虑片刻,朴子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他成日将脸抹得素白,那脂粉不知用了多少,咦呃!」肩狠狠地一耸,他作势打了个大大的哆嗦,身子跳了起来。
「咦!是个娘儿!肯定是!」他喊。
「你别瞎猜,说不准人家有特殊喜好呢。」璎珞执起另一粒胰子嗅嗅,是菊香味的,她正琢磨着,心里有事。
「你说那名字可不怪蛛童、蛛童,该不是有戏蜘蛛的癖好吧」朴子胡乱猜测,盼能有着意外的收获。
「哎,你这坏习惯何时能改改」璎珞一脸没好气,走回对帐的案旁,顺手拉开了镶着碎石的小抽屉,自里边的水沉匣子里取出几枚铜钱。
「嗯,手来。」她唤。
「啊」朴子怔了怔。
「让你过来。」她再唤。
「喔。」朴子拐着脚,一跛一跛地走向璎珞。
他伸手,璎珞的手随即一松,啪啦几声。
──是好几枚铜钱,够买上转角糕饼舖的一袋藕饼。
「买些饼回去给孩子们吃吧,芒种天闷,胃口不好,吃吃甜点好开胃。」璎珞一脸温婉,那笑靥彷若鸾鸟菩萨的化身。
看着掌上的铜钱,朴子不禁红了眼眶,可却又不敢挤出泪水。
「娘子,这、这多不好意思……」这些年,亏得璎珞好心救济一帮流窜於暗街里的乞儿,还雇他来香水行当帮手,每月领取固定的工作金,好照顾无家可归的大小。
「收下吧。」璎珞拍拍朴子的手背,让他收下。「夜深了,你赶紧去呗,要不人家舖子可要关门了,我等会儿就走。」等会儿,还没呢,她心里笑。
「谢谢娘子,你有心了。」朴子连忙点头道谢,那感恩之意可真难说出口。
「去吧。」她笑,看向屋外。心想,他也该到了。
不出所料,如雨的马蹄声扫过街道上的每一块青石板砖,哒哒声响如潮涌般,朝她的方向涌来。
是熟悉的温度,是熟悉的节奏,一步步,一呼吸。
马儿嘶鸣一声,来人将缰绳一勒,踩着沉稳的步伐,身子一侧,跨下了棕色的高头大马。
门前绣上「璎珞」二字的青色布帘让人给掀起,出现的是一高大壮硕的男人,身穿暗蓝圆领窄袖开衩袍衫,头系同色巾帻,巾帻的两脚往後垂,腰束革带,脚踩乌皮靴,可细细端详,那衣裳穿得不妥当,袍子摆半边撩至革带上,露出了月白色的宽口裤,几分随兴。
那一身沉稳的伟岸身姿,显示着此人出自不凡,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大匠。」朴子朝来人弯腰点头,随後笑笑。
「朴子我就要回哩,娘子等您呢。」他朝来人再次颔首,极是恭敬,不敢造次。
「嗯,去吧。」男人下颚一颔,嗓子低沉却平稳,额上汗水直直落下。
「是、是。」朴子眼也不敢抬,连忙揣着手中的铜钱,离开了香水行。
他老和璎珞娘子讨价还价,可对於将作大匠扬舟,他可不敢哩。他可是将作监的最高长官,那一个呵气都会吓死人。
哎!还是赶紧上转角饼舖买藕饼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