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靡?鱼腥草卷》 鱼腥草卷?第四章《暴动》之三

    　　蛛童以柔软的拇指指腹轻揉着牧奴左眼下的小红痣，瞳孔有如卷起几圈漩涡，望得深邃，望得迷离。

　　他在回想，自那点肉红中回想着二十五年前，回想着那个夜晚。

　　漩涡，将他带回儿时的记忆，领他观看那不堪的过往。

　　丧心病狂。

　　十一岁那年，他明白了这四字的涵义，亦学会了如何效仿。

　　采石贩的儿子，许是卑贱，没半点的高贵，注定是一生风霜。

　　那年深秋，瑟瑟凉风中，天光已沉，他来到了没有秋日的琥珀阗，来到了传言中埋有大量琥珀石的琥珀谷。

　　那夜，正飘着小雪。

　　十一岁的蛛童扛着锄头，身裹麻布袄衣，头戴土灰旧袄帽，两个略凹陷的脸颊让雪天里的寒风剐得通红，随着父母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深入琥珀谷。

　　在这陌生之处，他嗅到了一股血腥，如鱼腥般，臭得难闻，异常刺鼻。

　　他瞧见了，是苍蝇在飞，是虫儿在钻。他知晓，密国五十万大军的屍骸便埋於此处，许是未腐蚀尽，溢出那腥得令人反胃的死鱼味。

　　「爹！娘！咱们不挖了！臭呢！」蛛童停下脚步，蹙着眉，不愿再走下去。

　　琥珀谷埋有闪着盈盈金光的琥珀石，是采石人一生的向往，想到那片如豹皮和斑斑花纹的石田，双眼已让幻想出的光辉给闪瞎，亦闪晕了人的心。

　　这儿有五十万大军的屍骸，伴着熠熠生辉的琥珀石，成千上万。宝石的数量和发臭的屍骸许不相上下，若掏尽整座琥珀谷，一家大小可要发了，不需再看人的脸色过活。

　　人，都有贪念。他的爹娘，心亦存有满满的贪慾。

　　「儿子，我们就要发啦！你赶紧跟上！别慢了！」父亲喊。

　　「若掏得这一笔，我们就可换大屋，成了有钱人，甭挤在那小村子里！」母亲喊：「蛛童，快，跟上。」

　　蛛童扁着一张脸，一手捏着鼻子，感到万分难受。

　　这儿着实太腥，那臭味宛若搁於市集里的臭鱼，是隔壁婆子腌的死鱼乾，让人的胃翻腾滚闹着，每分每秒都想作呕，连同三日前吃上的大饼亦能呕出。

　　他受不住，不愿再走。

　　「我不走了！」蛛童赌气地扔下手中的锄头和麻布袋，tunbu一蹬，坐於粗糙扎人的石地上，细雪因而被压散。

　　中年男女叽咕了几句，随後只是嘴角一扯，头也不转，直朝琥珀谷的深处继续走去。蛛童那双细长的眼则是看向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没了踪迹。

　　他紧捏着鼻子，心头有些发颤，一双眼望向於虚空中嗡嗡作响的蝇子，盯着那一颗颗的大头，感到几分厌恶。他极憎恨蝇子，蝇子和贫瘠、肮脏、腐烂画上了等号，他住的小村子里亦有许多的蝇子，他最大的心愿便是搬至没有蝇子作祟的一处，那里富有、乾净、讲求卫生。

　　可他是穷人，要如何成为有钱人

　　琥珀谷里是一片宁静，薄薄的雪拂过他的发梢和肩膀，夜里只听见冷风吹过和心噗噗跳的律动声响。蛛童在观察四周，想着密国的五十万大军，忽地，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寒毛瞬间竖立，浑身发抖。

　　缩着身子，鼻子就要捏得无法呼吸，蛛童随即松手，喘了口气，可随即灌入鼻腔的仍是那股复杂的腥臭味。瘪瘪嘴，他想，爹娘说的不错，他们得挖上许多的琥珀石，才能换上一间大屋子，就没了肮脏的蝇子，没有腐烂与贫瘠。

　　他决定要同爹娘去挖宝石，挖上成千上万的琥珀石。

　　猛地爬起身，蛛童拍拍屁股上的雪片，扛起扔於地上的锄头和麻布袋，直朝前方步去，走得异常留意。

　　随着山谷的深度增加，鱼腥味越是浓稠凝重，彷如数百条的臭鱼让人抛於乱石堆中，正引着豺狼虎豹来抢食。

　　慢慢地走，小心翼翼地爬，蛛童听见了凿着岩壁的吭啷声响。他想，是爹娘在挖宝石，他们就要有钱了，不必再让人瞧不起了。他笑，心里窃窃地笑，暗暗地乐着，他能当个有头有脸的人了，虽说是偷，爹娘是入了异国的边境，在盗。

　　赫然间，蛛童听见了爹娘的喊声，是惊惶，是惊恐。

　　他睁大了双眼，连忙循着声音的方向前去，不敢有任何的怠慢。

　　他听见了母亲在尖喊，听见了父亲在苦苦求饶，他的双腿发软，软得就要无力，可脚步却不能停，他得去探探究竟，去救他的爹娘。

　　虚空中，是母亲那绝望的凄凉呐喊。蛛童浑身颤抖，在岩壁後瞧见了。

　　地上是闪着金光的琥珀石，可他的母亲让人压於地面，给奸污了。父亲让人绑於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让人给qiangjian，任他怎麽哭喊也没用，只有泪水纵横。

　　蛛童想冲上去，想上前杀了那几个坏人，可却猛地止住了动作。

　　他母亲的身子拱起，嘴里溢出一滩鲜血，双眼瞪得圆大，两只肉ru挺得高高，彷如死鱼翻了肚，随後身子僵硬地一瘫，命丧於岩壁旁。

　　她咬舌自尽了，吐出的鲜血染红了薄薄的白雪。

　　「不──」父亲长喊，喊破了喉，随即让人给一刀捅死，连叫喊都来不及，满身已是血红，头一垂，使得蛛童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

　　几名坏人窃笑着，笑得龌龊，笑得不知廉耻。他们抽出腰旁的马毛鞭子，狠狠地朝他爹娘的屍躯抽去，抽得血淋淋，抽得是满身的伤痂。

　　鲜血，与五十万大军的腥臭味融合，在虚空中弥散开来。

　　眼眶布满着泪水，蛛童不敢哭出声。望着那一鞭鞭的抽打，他明白了丧心病狂四字的涵义，他弄懂了，不再疑惑了。

　　他咬着牙，记住了那几张脸，记住了那些人，随後转身就跑。

　　从此，他知晓如何挥鞭，知晓如何鞭鞭伤及要害。

　　他要替爹娘报仇！要为自己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