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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靡?鱼腥草卷》 鱼腥草卷?第二章《奴隶》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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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京兆府的东门,守门人查阅身分,见着是将作大匠扬舟,便随即放行,不予阻饶。
扬舟有礼地朝门卫们点头,随後於细雨中策马奔腾,朝着东郊的建地奔去。
郊野的树林里弥漫着白白薄雾,掩着几家简单的屋舍,一旁还有草桥、流水、小舟,鸟儿鸣啾,欲唱响随之来临的夏至。
可住於东郊的百姓不多,只有几户耕农的农人家,没京兆府南郊来得热闹。南郊有阴州码头,是密国漕运的枢纽,亦是交通货物来往的要道,大大小小的货物都自那儿出,也自那儿卸,人口较为密集,街市店舖满满,来自其他州县的商品琳琅满目。
建神只的殿堂,自是该安静宁谧,不得有太多的喧哗与嚣狂,当朝国君便和三省中枢商议,将鸾鸟大寺的建址定於东郊的丘上,同时命将作监参与此次的重大工程。
扬舟为将作监的最高长官,草拟计画至今日的筑起架构,已费时五年的光景,国君盼两年内能将大寺完工,进行鸾鸟大神庄严像的点眸开光仪式。
东郊的土地上长满了翠绿绿的草,上头沾着芒种略为苦闷的雨水,马儿还未骑至丘上的一片建地,扬舟的耳似已听见大批人马的声响,有铁链的甩弄摩擦声,亦有甩鞭的鸣喝咒骂声,距离鸾鸟大寺建地越近,声响越是响彻,在耳底反覆鸣嗡作响。
是琥珀阗的胥靡,扬舟想。
手里甩着缰绳,他忆起今早璎珞和他说的话,又忆起二十五年前那场血腥的,一颗心异常地复杂,不知该用什麽样的心态来面对仇视之人。
骑至鸾鸟大寺的建地,扬舟将马系於一旁的木桩上,喘喘气,顺手拍拍残拂於袍子上的雨珠。
一阵带着闷气的风吹过,他将脸抬起。
放眼望去,只见小丘上来了上千名上了手链与脚镣的人们,密密麻麻。
是琥珀阗的奴隶,是让人链在一起、成一条长长队伍的胥靡们。
雨水自眼前飘过,一丝丝,一丝丝。
扬舟的眼里有雾气,只觉前方是灰朦胧的一片,好似天地浑屯初开之时,浪花滚弄着玄黄,天地之气紧紧胶着,欲化却化不开。
望着一个个披散着褐色长发、身着褴褛布衣的琥珀阗之人,他并无欢快还是报复之感,心中升起的只有满满的荒芜与荒诞。
拿人的一生来赔,又赔得起另外一人的命吗二十五年前的琥珀谷,仍是屍骸一片,许真如璎珞所说,亡国奴,只有悲哀……
胥靡们的长发在细雨中飘摇,顺着脸颊拂去,狂乱地吹,好是苍凉。他们没有自由,让刑部之人上了沉重的铁链,彷如桎梏枷锁,想逃亦逃不了。
这就是替密国五十万大军报仇的方式是吗
此时,再青翠的草,都已成荒草,只有低垂,只有迟暮。
随即,出现在他眼帘之中的是一顶熟悉的大轿,帘上与轿顶绣上了一株株开着白色花朵的鱼腥草。
是都官司员外郎蛛童的大轿,他奉命携胥靡们来此,人马浩浩荡荡。
刑部的军官举鞭长鸣一声,响遍了整片郊野。「全数停下──」
只见全数的胥靡们垂着脸,一动也不敢动地望着有些泥泞的路地。
兴许,他们正等待着折磨与刑罚的揭晓,他们得无止尽地替密国人做事,不领取任何的报酬,只能任劳任怨,没有思想,没有主张。
他们何时回得了家或许,等了一辈子也没有答案。
大轿前的鱼腥草帘子让侍仆给掀了开,熟悉的苛薄身影悠悠地倾身而出,而那只有着长长指头的手正把玩着系於腰边的鞶囊,是蛛童的惯性动作,彷若很熟练似的。
扬舟走上前一步,朝才出轿的蛛童颔首,打声招呼。
挑起长眼,蛛童朝扬舟颔了颔下颚,随後提声道:「琥珀阗的胥靡们已至,俘虏了三万名男人,刑部都官司郎中发配了五千人予大寺建地,其余发配至其他州县。」嘴角一扯,他的双眼一闪,戏谑地道:「这够给将作大匠面子了吧」
扬舟一脸严肃,少了在璎珞面前的温和,只是绷着一张脸,肌肉线条瞬间浮起,一身凛然地道:「这和面不面子没有半点关系。」他那双锐利的眼朝蛛童瞪去,又道:「奴隶的配给可是刑部都官司的职责,您大人发多少,我扬舟就用多少。」他一向不喜蛛童那讽刺与戏谑的调调。
「呵。」蛛童轻笑声,双眼一闭一眨间,又道:「是,这是刑部的职责,看来大匠你还得看咱们都官司的脸色了。」他笑,笑得淡淡,可那笑意却是张狂,如琥珀阗生的紫珊瑚般,浑身充斥着扎人手的刺。
不予回应,扬舟早已惯了蛛童的性格,他在朝中那怪脾气可是出名的。
蛛童眯着眼,朝一旁的侍仆道:「将名册给取来。」
他接过厚厚的名册,手一执,递给了扬舟。「这是胥靡们的名册,请大匠仔细翻阅。」
将名册覆於掌上,随後掀开,扬舟一页一页翻阅细读,上头以笔墨记录了胥靡们的编号与苦作安排,可却独独不见他们的姓氏与名字,就连最简单的称呼也没有。
微微一怔,他抬眼看向蛛童,问道:「这些胥靡们有名有姓,为何不在名册上记录下简易的称呼」有名有姓,为何不采用
蛛童凉凉地一笑,双手负於腰後,神色一转,道:「他们是奴隶,是亡国奴,是卑贱之人,大匠。」他睁眼,咬着字,看向扬舟,一排的牙很是洁白整齐。
「奴隶是狗,没有名字,」蛛童的这句话说得异常大声,响遍了整座小丘。「明白吗」
他是故意的,奴隶於他而言,就是条狗,是肮脏的狗。
一个「狗」字,唤起了琥珀阗奴隶们的双眼,那双没有权利抬起的琥珀色眸子,正斜视着那一身月白之人。他们只有恨,对密国之人只有满满的恨,就有如密国之人痛恨琥珀阗之人一般。
「他们只有编号,喊了就得来,若不做,就该抽打,狠狠地打。」蛛童神色薄凉,随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哟,刑部让我带了个宝来给大匠,不说还忘了呢。」
他转身看向一旁捧着长长木雕盒的侍仆,使了个眼色,让他过来。那十只纤细的长指,小心翼翼地将木雕盒给打开,盒里裹着一层玄墨色绒布,里头摆有一只金属和马毛制的长鞭。
蛛童握起长鞭,咻一声,朝地上猛甩了甩,狠狠地一抽,啪啪几声震入了胥靡们的耳底,如地牛翻身般。
扬舟默默地望,蛛童却是暗暗地笑着。他捉起鞭尾,感到满意地走向扬舟,道:「这是国君赐的,专抽不听命令的奴隶,接收吧。」他欲将鞭子递给扬舟,可扬舟却未接上。
「呵。」蛛童笑,眉头一抬,睨着比他高上许多的扬舟,感到不屑地嗤笑道:「大匠这是怕了难道还要我蛛童给你示范示范」冷笑。「我乐意得很!」道完,手上的鞭子狠狠地朝一胥靡抽去,眼也不眨,使得扬舟喊了出声。
「住手!」他抓住那欲抽下的鞭,紧紧地将鞭尾扯握於掌心里。
他一脸严肃与无情地盯着蛛童看,手一甩便将蛛童手上的鞭给取了过来,正色地道:「这里归我将作大匠管,不必都官司员外郎动手,还怕脏了您的身子。」蛛童太狠,狠得毫无道理。
蛛童冷冷地笑,毫不在乎,他的双手负於腰後,仰脸打量着眼前那座尚未完工的鸾鸟大寺,呵气道:「这大寺两年内可否能完工还不到三分之二呢。」他怀疑扬舟的办事能力,亦是嘲讽。
嘴角的线条一扯,扬舟同是看向大寺屋顶的砖瓦,那屋顶极高,采空筒式阁楼的设计,将可容纳一尊十六米高的鸾鸟大神庄严像。他道:「有这批胥靡们,我相信能如期完工。」建地是缺人力,这批胥靡来得正是时候。
蛛童笑,望着寺里的内部结构,很是不以为然。「我倒要瞧瞧这批奴隶们重不重用,要不可白吃白喝密国的粮食。」
不说话,扬舟手里紧捏着鞭子,端端地望着那座尚未完工的大寺,能否在两年内完成,他亦说不准。建地多年来缺人力,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蛛童走至扬舟的身边,举止异常地将手臂靠上扬舟的手臂,轻声道:「有件事,我还得和你商量商量,大匠。」
「你说,员外郎。」没有踌躇,扬舟沉稳地道。
「编号第三十七的奴隶,在日头下山後,将他给放了。」这语气不是恳求,而是命令。「另外,编号第三十八是琥珀阗的王子,亦发放於东郊建地,你可得好好给国君守着,若这批奴隶们不听於命令,就以王子要胁。」
他笑,仍是那阴凉的笑。「将作大匠,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双眼一挑,盯向扬舟那阳刚的面容。「可别让蛛童太伤心喔!」
同是凉凉一笑,嘴角一扯,扬舟道:「我明白。」
忽地,蛛童将身子一转,甩甩袖,吐着气地长叹:「唉呀,明白就好。」他走过搭起的棚子,踏过草皮,提声道:「看是搬木、涂泥、贴砖瓦,什麽都好啊!奴隶什麽都得做!」
他走向扬舟的马,拍了拍马的屁股,拧眉朝天望道:「这芒种就惹人生厌!」他皱眉,顺手取走扬舟系於马前的油纸伞,又道:「你也好给这些奴隶们搭搭棚子了,要不芒种下雨,可要淋坏了身子。」
踩着步伐,他一脸从容地走回了他的大轿,和扬舟使了个眼色,嘴角一扯,便倾身进入轿内。
大轿抬离後,扬舟将握着鞭子的手一松,只见掌心多了条血淋淋的伤痕,正热烫烫地烧疼着。
可他没喊。
一旁的工匠见着,惊慌地喊道:「大匠!你流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