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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人 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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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洗耳恭听。”
“雷泽夫大学那位金斯先生说得对,体育的目的应该是提高人体的综合指标,这恰恰是动物达不到的。猎豹比人跑得快,剑鱼善于游泳……但没有一种动物会跑会跳、会游泳会举重。
所以我建议取消所有的单项体能项目,代之以十项全能或二十项全能,一劳永逸地摒弃人体的畸形发展。可是这样一来,国际田联就要撤销了——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内比奥洛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应对道:“这样就能完全摒除兴奋剂和基因改良手术吗?”
两人叹口气,不再讨论。这时,本届奥运组委会主席已经走上白色圣火台,取下火种,小心地保存在金属容器内,准备在下届奥运会上用它点燃圣火。然后,燃烧了20天的本届奥运圣火慢慢熄灭。
历史的帷幕又暂时拉上了。
八 世纪性审判
对田延豹杀人案的审判在奥运闭幕的一个月后进行。奥运期间,希腊新闻媒体对此案有意作了低调处理,现在他们开始转移了聚光灯的方向,把它作为新的新闻热点。虽然“新闻报道不得影响判案的客观性”,但实际上记者的报道难免有各自的倾向。一派意见主张对田延豹严惩,因为他杀死了“奥运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这些人对所谓的猎豹基因的说法嗤之以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凶”。一派意见则同情纯洁可爱的田歌小姐,她有什么过错?她仅仅是想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上,她勇敢地保护女仆不受男主人的强暴,这样美丽善良的女神不能终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我们但愿血亲复仇的律条在今天仍有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一种意见越来越占上风。那几位狗仔记者偷拍的恋人照片频繁见于各报,美貌贤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腊公众(他们在道德观上是偏于保守的)的偶像,其热狂程度只有上个世纪黛安娜王妃之死差堪比拟。这种气氛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审判是在雅典的阿雷奥伯格法院举行,即传说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亲手创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头攒动,制服笔挺的警察们严格把守着入口。这些天来,那些捣卖过奥运入场券的黄牛党又有了新的生意,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弄来法院的入场券,再以300-500德拉克马的价钱卖出去。即使如此,入场券仍是供不应求。
从早上开始,听众开始潮水般涌进审判厅,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在门口频频拍照。附近餐厅和露天餐厅的生意也异常火爆,小贩在门口大声兜售快餐。审判厅设在二楼,屋内陈设相当陈旧,看来奥运给雅典带来的建筑热并未惠及它,也许,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时代”的历史氛围。
审判厅的前方是法官席,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由红木隔板隔开。平台上有三把高背皮椅,这是法官的坐席。平台的右侧是证人席,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皮面圣经,一尊耶酥受难像,还有一个放材料的托盘;左侧是被告席和辩护律师席,稍后一点是十个陪审员的席位。
厅内有一排排简陋的木凳,可容350人旁听。现在听众已差不多到齐了。厅内有一块地方留作记者席,有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记者仍是由采访奥运会的穆明担纲。不过,由于两个死者和两个凶手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着同其它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多交谈。
罗伯特已正式加盟纽约时报了,在奥运“豹人事件”中,虽然在采访后期他有过重大失误,但瑕不掩瑜,总的说他的报道使纽约时报始终处在新闻界的前列,所以最终他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室里摆上了自己的办公桌。此刻他也在雅典。一走进审判厅内,他就开始寻找熟人。他在第一排听众中找到了费新吾,自从田歌和谢豹飞遭遇不幸后,他一直没有回国,忙于为田延豹聘请律师,安排监狱的生活。费新吾身边是一位满脸络缌胡子的美国人,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资深教授埃迪·金斯,他自我推荐来做田延豹案的科学顾问。他曾对罗伯特说:“也许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这场审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来充当法庭的内行证人。”
费新吾的身旁是田歌的母亲谷玉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神色悲凉,头发灰白,怀里抱着田歌的遗像。那位青春靓丽、朝气勃勃的姑娘,与镜框周围的黑框是多么不协调!
在那个黑色的日子里,谷玉芬赶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尸房。铁屉打开,蒙蒙白雾中露出女儿的面庞,身心交瘁的妈妈只哭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所幸她被抢救过来,现在仅仅左手和左腿动作不大灵便。田延豹的父母没有来雅典,这是费新吾和律师商定的小小计谋。让田歌母亲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呼吁。现在,谷玉芬沉默着,像一座沉重的石像,她怀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厅中有一个圆形的看台,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希腊申奥主席、船王妻子吉亚纳·安格洛普洛斯。她十分喜爱强悍的鲍菲和他美貌可爱的恋人,曾邀请两人到家里作客。想不到两人却同时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她看着镶着黑边的田歌遗像,心头十分沉重。在她身后是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瑞典隆德大学的莱夫·卡内因,他曾受耐克公司聘用监督鲍菲·谢。当然,在他所监督的领域里,鲍菲是绝对清白的。他超人的体能原来来自另一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中。
座中还有耐克公司总裁的私人律师加夫·考德曼,他作为菲尔·奈特的代表出席,以示对鲍菲后事的关切。他们在鲍菲身上投入了大量金钱,却料不到出现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结局。
菲尔在公司董事会上曾有过一个自嘲式的讲话,这个讲话被新闻界披露后竟然变得十分有名,简直成了本世纪的范文,这也是人们料想不到的事。菲尔的讲话是这样的:“究竟是谁错了?鲍菲没有错,他打破了9。5秒的百米纪录的大关,并且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鲍菲父亲没有错,他发明了一种制造天才的技术并把它施之于儿子身上──换了旁人也会这样做的;卡内因和麦克唐纳没有错,他们尽职尽责,在法定的兴奋剂范围里保证了鲍菲的清白;菲尔·奈特没有错,他签了一份有利的合同,并且精明地排除了出现丑闻的可能。
我们都没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还有一点出人意料。虽然鲍菲已经死了,但耐克公司以他为号召而推出的新款鞋却异常火爆。青年们狂热的购买,并约定俗成地把它命名为“豹人”牌。耐克公司对顾客的情绪敏锐地作出反应,设计了一个目光忧郁的豹头商标,把它印在运动鞋上、运动衫上和棒球帽上,“leopardman”(豹人)的知名度远远压倒了“jumpman”(飞人)。也许这说明了,所有人心中(作为兽类的后代)都有一份野性需要渲泻?
旁听席上还有两个人,两天后他们将成为摄影机的焦点,但是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两人都是白人,但肤色稍黑,长而窄的脸形,鹰钩鼻,后脑骨较突出。这是西亚某些部族的特征。他们穿着崭新的西服,口袋里揣着土库曼斯坦的护照和从阿什哈巴德到雅典的单程机票。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侍者对他们十分好奇,因为这两人一直以面包和清水为生,还经常席地而坐,面向东南方喃喃地念着经文。在审判进行期间,他们安静地坐在旁听席上——旁听证是他们用1000德拉克马的高价买来的——就象两个等待鳟鱼的渔夫。
这次审判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鲍菲的亲属没有露面。谢教授的座位在第一排,但一直空着,直到第一天审判结束他也没有露面。鲍菲母亲实际已到场了,但她没有与丈夫的座位排在一起,而是悄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记者们大都不认识她,就连与她熟识的罗伯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出席。
鲍菲的教练也未能到常在凶日那天,他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忽然中风,被送回美国治疗,如今仍半身不遂。他现在正坐在美国马里兰州他的住宅里观看对审判的实况报道,忍受着良心的煎熬。恐怕只有他事先察觉到鲍菲的异常,但他十分溺爱这个超级天才,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些异常,所以,实际是他害了鲍菲!
听众席上骚动起来,十名陪审员鱼贯进来。被告田延豹和他的律师也入席了。田延豹显得十分平静超脱,嘴角挂着微笑,但眉间是拂不去的悲凉。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此生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入席后他首先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婶婶,四目相接,婶婶立即泫然泪下。田延豹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向婶婶(以及她怀里的田歌)略微点点头,转过身去。
费新吾离他不远,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他的心头铅一般沉重。他理解田延豹的行为,也深深为他担忧。希腊的法律是相当严厉的,即使他不被判处死刑,也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从那时起,费新吾的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死者已矣,他要尽力挽救田延豹的生命。
那天在船上见面时,田延豹就像今天一样,显出心愿已毕的轻松。而谢教授却处处躲避着田的眼睛,他为儿子的不幸而悲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仇恨凶手,甚至对凶手怀着某种歉疚。
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表情和步履都显得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什么是人性或兽性?归根结蒂,它是一种思维运动,是由一套指令引发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猎豹的嵌入基因丝毫不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因为它们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即使最冷静最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不受偏见的蒙蔽,这次,他的偏见只是缘于一个事实:他的研究成果恰恰是他的儿子。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而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没有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查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像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份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像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这次他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其实,柯斯马斯知道的并不确切,雅库里斯并不是主动担当辩护律师。一个月前,费新吾拜访了他的律师事务所。那时,雅库里斯已通过新闻报道相当详细地了解了本案的案情,他热情地接待了来客。费新吾直截了当地说:“希望我的拜访没有打扰你,我想请你担任本案的辩护律师。我知道,只有借故依靠你的才华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来。”
雅库里斯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为她复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脉络太清楚了,它甚至是在警察的眼前进行的。在这种情形下,律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许我能使死刑减判为无期,甚至改为20年徒刑,这肯定是最佳的结果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意味着失败。
你知道……”
费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没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夜里,夏秋君打来电话,她嚎啕大哭着:“老费,你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们在家里尽量凑钱……”费新吾惟有苦笑,她以为送两瓶茅台就能减刑吗?但他很同情这个女人,她发自内心的痛苦使费新吾对她的印象改善了。田歌父亲在电话中说,妻子中风后,他不能来雅典,只好一切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托付的重量,挂了电话,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雅库里斯律师的态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结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
他在绝望中意外地获得一线生机。凌晨,一个陌生人从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打来电话,他说,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许费新吾在罗伯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常听罗伯特谈起你。”
“我通过罗伯特一直在关注着那件案子的进展,我想,也许我能对你提供一些帮助。我准备近期赶到雅典。”
费新吾虽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需要的是律师而不是生物学家——他仍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但他清楚田家难以负担这位金斯先生的旅途花费。金斯先生猜到了他的心思,爽快地说:“这次旅行的费用由我自己承担,坦率地说,我主动参与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对罗伯特多次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基因工程技术的进展应该有最大程度的透明度。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它彻底暴露在新闻界的聚光灯下,从而让生物学家圈外的民众和政治家们了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见面再详谈吧。”
金斯先生十分守信,第三天就赶到了雅典。费新吾在机场接到了这位衣着随意、胡须浓密的美国佬,很快建立了相互之间的信任。他们详细地讨论了金斯先生的方案,下午两人一块儿来到雅库里斯的律师事务所。费新吾对律师说:“我知道你对接案有严格的选择,也知道凡是你接手辩护的案子,几乎没有败诉的。我正是冲着你的名声来的,希望这次诉讼成为你的又一次胜利。”
雅库里斯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费先生,你上次来时我已经说过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毕竟现在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了。”
费新吾微笑道:“我知道,但我这次带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也许它能改变审判结果。这是我和这位埃迪·金斯教授共同商定的。雅库里斯先生,你是否可以拨冗一听呢。”
雅库里斯笑着,叉着双臂,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听金斯讲下去。不过听完后他改变了看法,他沉思着说:“你们的建议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它的份量已值得我冒一次险了。好吧,你们赢了,我决定接手这桩案子。”
在那之后,他们到监狱里探访了田延豹。直到此刻,田延豹仍不愿接受辩护:“谢谢你,老费,也谢谢这位金斯先生和律师雅库里斯先生,但我不需要。我杀了人,理应偿命。我对自己的举动一点也不后悔。”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非常平静,衣冠也很整洁,不像一个在押的犯人。雅库里斯在接受建议后便进入了角色,耐心地劝他:“你不能放弃希望。我与费先生商量了案情,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对的,雅库里斯先生答应作你的辩护人,这本身就意味着胜诉。”
田延豹仍平静地摇头,费新吾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不要糊涂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思想?你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断送了堂妹的性命,你想以死来赎罪。告诉你,这是懦弱,是自私!你还有82岁的老娘,有妻子和年幼的牛牛,为了他们,你必须活下去!”
田延豹最终被说服了。现在,雅库里斯朝旁边的田延豹点点头,低声说:“我们会成功的!”
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然后说:“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你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两个亲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他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柯斯马斯追问:“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对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
柯斯马斯已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的对吗?”
“对。我们都很敬重他,即使他成了杀人犯之后。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有血性的正人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作他的免费辩护律师。
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玛鲁娅·卡斯塔。”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
我真没有料到……”
“在七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本决定把处女宝留到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这对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
“后来呢?”
“后来我睡了,我的卧室离小姐不远。夜里我被惊醒,发现谢先生正在撕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体,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梦游状态。法官先生,这不像是谢先生平素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烧昏了头,我哀求他放开我,直到……我只好大声呼救。后来小姐和船长都来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谢先生,又把谢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间。”
“你是说,田歌小姐当时很羞愧?”
“对,她为谢先生的行为羞愧。”
“正像一个忠诚的妻子对待偶尔荒唐的丈夫。请往下讲。”
玛鲁娅详细地追述了当时的情形:“……我看见谢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着头亲吻。
我想,也许小姐最终顺应了男人的欲望,就赶紧悄悄退回去。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头,因为谢先生的姿势相当怪异。我忽然想到了有关豹人的报道,猛然联想到,”虽然已事隔多日,回忆到这儿时,她仍然不寒而栗,“他与其说是在亲吻,不如说是在咬啮小姐的脖子,就像猎豹咬紧羚羊那样!”
“你说他像什么?”
“像一头猎豹!”
听众席上泛起一波可以感受到的颤栗。雅库里斯点点头:“噢。”他转向陪审员,“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田歌的喉咙上有清晰的牙樱证人玛鲁娅小姐,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他又转向法官,“我想提问加拿大温哥华皇家骑警队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他在3年前曾处理过一起涉及死者鲍菲·谢的案子。”
柯斯马斯起身:“异议!我认为三年前的案子对本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不是在讨论鲍菲·谢是否该杀,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杀人。”
雅库里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并不想把鲍菲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检查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设法挑动听众席上的愤怒。我只是想让法官和陪审员们了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正如女仆玛鲁娅所描绘的那样——‘变成’一个虐待狂时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他是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可以吗?法官先生?”
庭长点点头:“准许提问。”
索恩警官回忆了当时对案情的处理,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罗尔对凶犯的指认:“那次也是满月之夜,凶犯也是用牙齿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据卡罗尔说,凶犯那时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结束了自己的证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时恰恰是我的怀疑对象,因为他也在温哥华参赛。他的外貌同疑犯很相像,并且正好遭受了,”他斟酌着词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败。事实证明我错了,在那种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的道德约束仍自动起着作用。”
“谢谢你,索恩先生。”雅库里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书面证词,“这是鲍菲·谢的教练黄立均先生的证词,他因患中风不能前来作证。”
证言上说:“据训练日志记载,2001年8月18日,我与鲍菲·谢的确在温哥华观摩比赛。当夜鲍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馆。我早已察觉,鲍菲有时会精神失控,可惜我对他过于溺爱,没有追查下去。”
雅库里斯把证词交给法庭:“顺便指出,黄先生是在听到凶杀的消息后突患中风的。这次对他取证时,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责所折磨。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查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查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他立即成了法庭中的焦点,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了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希腊却一直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认为这是希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查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挪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查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查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查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库里斯立即堵住他:“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美国的公民证、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断。
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查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查官,而是全部转向谢可征,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了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数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查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奥运会的百米亚军埃津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哩,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庭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5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27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查官先生想激起这5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和不耐烦。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精雕细刻,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和继任者。”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相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雅库里斯说:“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并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极而言之,当这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决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作得更好。大家是否记得上个世纪末发明的电子视力?科学家把电子眼装到盲人身上,再把光信号送到盲人尚未受损的视神经上,于是病人就有了简单的视力。这种电子眼与人眼相比太简陋了,它仍然是一种‘补足’而不是改进,但是,它能很方便地加以调整,使此人具有红外视力、紫外视力甚至透视力。从这方面说,它已经不是补足而是改进了。于是,这项技术就成了人类大坝上的第一条微裂纹。此后,对人类的改良工作就难以制止了,其中,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是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