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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腐败中成长 第1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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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商业银行开发区支行的行长来了,不少未被邀请的农民也涌进过学农家,没有座位就站立在院坝里。
贵先生看着一张张质朴的脸心里很激动。
想到他们贷一笔款不仅要付利息,还要被二八折扣,不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在对他们敲骨吸髓。
他先让私人金融科科长房春燕宣讲政策,并公开操作程序。
不待房春燕讲完,人群就沸腾了。
有人怒不可遏,要叫那些吃了他们回扣的人吐出来;有人悲怆地哭诉,为了还高利贷只差卖儿卖女了;有人谢天谢地,总算盼来个清明的行长;有人将信将疑,以后会不打折扣了吗?有人恳求,贷款不要经过村民小组、村委会一级一级审批,贷款的担保条件应该放宽一点……
贵先生逐一记录下来,表示尽快答复。
最后贵先生郑重宣布,如果商业银行再有人敢吃回扣,直接向他投诉,他必定严惩不怠。
贵先生心中以为,公家的钱人人可以占有,受之无愧。私人的钱为别人辛苦所得,受一分就欠人家一分。逼迫人家私人掏钱来送礼,那就十分不应该了,而去逼迫那些已经很可怜的人,更是罪该万死。
所以他讲得很激动,怒斥从中盘剥者天良丧尽。
农民兄弟倍感振奋。
一位叫匡一斤的小伙子说,他想养鱼,问能不能贷点款给他作本钱,贵先生叫房春燕记下来。
紧跟着有人要贷款买台手扶式拖拉机,有人要贷款买一头耕牛……
见贵先生随和,又有人来套近乎。
一个人说他丈母娘的表姐夫的弟弟在崦嵫当大官,问贵先生是不是认识。见贵先生说不认识,他十分失望,便介绍他这位贵亲戚的情况,期盼他们能够相互认识,并满腔热情地要去引荐。
旁人挖苦他:
“这么大的官认得你?睡人家茅坑还嫌你比屎臭!”
他涨红了脸争辩,努力要证明这位贵亲戚并不嫌弃他。
一位妇人过来对贵先生说,她家的蔬菜种得好,叫贵先生不要上集市买菜,那些菜农药下得太重,要吃时鲜蔬菜她可以送到贵先生家里去。
旁人揭发她的菜化肥下得太多。她十分生气,说她用的肥料全是从镇上的公共厕所挑回来的大粪,从不施用化肥。
还有人跟贵先生说她会照顾坐月子的人,如果贵先生家生了娃儿,请她去做保姆是最合适的。旁人检举她会偷吃东西,她争辩说,只是吃了月母子剩下的东西……
过学农轰走闲人,摆开酒席款待贵先生。
在古集供销社当主任的过六山和在支行当中间业务科科长的过学工也被召回来,连同过家的长辈,全来作陪。
过大山首先感谢贵先生和元子培养他们兄弟,过学工紧跟着表示决不会忘记贵先生元子的恩德。
过家长辈和过学农、过六山都无不感念贵先生元子对过家兄弟的照顾,殷勤备至。
酒喝得多了,过大山叫殷雄开车回去告诉元子,贵先生要留在过学农家住一夜。
酒醒后贵先生听见四周是虫鸣蛙声,忽然明白是睡在过学农家。不知道自己酒后是否失态,他十分懊恼。
起床摸索着开了灯,出去上茅房。
茅房是屋后搭建的一个草棚。独自一人月黑星高夜出来,贵先生不免心生恐惧。
仔细观察四周,蓦然发现对面一户人家,屋檐灯光下坐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竟然是杜小荷。
杜小荷被撤去支行办公室主任后,在不良资产管理科挂了个正科级副科长名衔,实际上是个虚职。
但她从不抱怨,常常去帮助接替她担任办公室主任的桑可以做一些她力所能及的事,与桑可以相处得很好。
桑可以不时在元子贵先生面前替杜小荷求情,说她跟杜子鹏、杜子举两人不同,杜小荷是个很善良的人,是被杜子鹏等人挟裹进团伙的。
元子贵先生对杜小荷并无恶劣印象,仅仅是为了铲除杜家团伙才伤及她的,过后一直觉得有点冤屈杜小荷。
贵先生元子曾想重新启用她,后来因为怕她深陷于崦峰公司的案件中,所以才暂时搁置不提。
贵先生又听说杜小荷不肯住在银行分配的宿舍,而是每天都要回到乡下住。没有想到她乡下的房子竟是与过学农为邻。
贵先生不无惊喜地摸黑走过去。杜小荷抬头见了他,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领贵先生进堂屋坐下,沏上茶,问要不要弄点夜宵。
经她一提醒,贵先生倒是真的有些饿了,就跟她进厨房。
她说知道贵先生在过学农家,本来想过去看看的,又怕讨人嫌,决没有想到贵先生会过来看她。
贵先生问她,这么夜深了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干什么?她说自己的丈夫赌博成性,常常彻夜不归。所以她就每晚都坐在屋檐下苦等,希望感动丈夫回心转意,不要丢下妻子女儿只顾自己快活。
她说得泪流满面,不停地啜泣。
杜小荷继续哽咽着说,结婚才四年,倒是守了两年空房。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独坐屋檐下苦熬苦等已经成习惯了。
他们吵过打过闹过离婚,却是顾念女儿幼小不能失去亲生父亲,这才委屈求全努力感化丈夫,盼着丈夫幡然醒悟。
害怕同事因此轻视她,她不敢住在银行宿舍,也不愿意跟父母住在一起听他们哀声叹气,所以新盖了这座房子。清静倒是清静了,但是难得听到笑语欢声。
贵先生默默无语。
杜小荷下碗面条端到厨房里的小桌上,贵先生捡张小方凳坐上去,尝几口后感慨:
“放了些什么,怎会这么好吃?”
杜小荷在他对面坐下,右手支着头,看贵先生大口吞咽,怔怔发呆。忽听贵先生问话才猛醒过来,说:
“好吃就只管吃,介绍了做法你们又不会去做的,男人天生就只会享受。”
贵先生愤愤说:
“只会享受的男人必定是畜牲样的东西。”
杜小荷幽幽怨怨说:
“做女人的能得到丈夫几句赞扬,苦点累点也心甘情愿了。哪怕你不说好听的话,心安理得受着人伺候,作妻子的也无怨无悔,至少见着个活人……”
说着泣不成声。
贵先生长叹一声,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杜小荷意识到只顾自己哭,害得贵先生心情也不好,坚强地咽回眼泪,歉然说:
“说着说着就扯到一边去了!”
贵先生回去后将杜小荷的事对元子说了。元子叹口气:
“怎会去找个这样的男人!”
叫来桑可以一起商量,怎样才能帮助杜小荷。桑可以说:
“杜子鹏曾经托公安的人,准备把那个赌棍抓进去强制戒掉他的赌瘾。可是杜小荷不同意,说弄回了人唤不回心有什么用!”
元子说:
“她一个人带着女儿住在乡下空房子里,时间一长会变态的,不如叫她回来住在银行宿舍,抽空大家好陪陪她。”
桑可以说:
“这话只好元子行长你去说,我是劝不回她的。”
元子便去对杜小荷说,叫她不要怕人背后议论,多议论才好,一齐来谴责那个赌棍。元子劝她回来住,说银行才是她的家。
杜小荷感念两个行长的关心,重新回到银行宿舍。
元子又叫桑可以通知下去,不许有人在杜小荷伤口上撒盐,如是有这样的混帐东西,定饶他(她)不得。
杜小荷三岁的女儿叫支支,原来是由爷爷奶奶照看着的,也接了来送进开发区幼儿园。
支支太文静,比同龄孩子胆怯得多,元子抽空就培养她的活泼,任由她去砸一些东西,不许杜小荷管束她。
支支很喜欢这个元子阿姨,常常去缠着她。元子自然是欢喜得很,把支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论到哪里都爱牵着去。
桑可以说:
“再下去支支快不认得妈妈了。”
杜小荷脸上渐渐添了几分欢乐。
这一天,突然来了峰县检察院的人,带走了杜小荷和杜子举。
贵先生慌忙向光震行长汇报。光震行长说杜子鹏和杜小桂也被带走了,他叫贵先生和元子保持镇定,静观其变。
元子不肯将支支送回乡下去,桑可以说:
“你是行长工作忙,支支由我照看,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元子带着支支玩玩还可以,真要像个母亲样照看支支她就手足无措了。桑可以虽然也是个姑娘,但在照看孩子方面比元子强了许多。
渐渐有风声传出来,说杜家几个涉嫌特大贪污案,涉案金额惊天动地,估计杜家四个是活到尽头了。
元子惊慌了,对贵先生说:
“一定是崦峰公司这颗炸弹被人引爆了。”
贵先生困惑不解:
“怎么不听见束空有什么事呢?”
两人便赶到崦嵫去,从光震行长口中探听消息。
光震行长叫两人不要去打听,陷进去是十分危险的,即如他也是心惊肉跳。
吉离副行长在旁边感慨:
“他们太狠毒了!为了推脱干净,不惜杀人灭口。”
元子不相信维坤市长会赞同束空这么干,她一定要去找维坤市长,央求她制止束空。
维坤市长反问元子:
“你认为应该怎么收场?是让杜家几个咎由自取呢,还是要再牵扯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难道一定要把崦嵫闹得天翻地覆吗?这对大家有什么好处?”
元子问:
“为什么只怪杜家几个?”
维坤市长说:
“在崦嵫这个大家庭里,我是家长,对哪个不心疼呢?但是那几个不肖子孙闯下了大祸,如果不壮士断腕,这个家就要闹得四分五裂。我知道不会只是那几个闯的祸,但是不能个个都拉出来打得哭爹喊娘呀,只能重责几个以示惩戒。”
元子要去看望杜家几个,维坤市长说:
“绝对不可以。你现在只能是局外人,只能对所有的事一无所知。尤其不能开口说话,如果要开口为谁鸣冤叫屈,连我也没法保证是不是会有人要堵你的嘴。”
元子发横说:
“他们敢杀我!”
维坤市长说:
“在你死我活的情况下,逼急了什么事不敢做呢?没露出水面的人也要自保啊!”
元子对贵先生说,她夜里经常梦见杜家几个。
梦里见到的杜子举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杜小荷则是哭得双眼红肿,她怕那个赌棍把支支送了人,说赌棍一家人都嫌弃支支是个女娃儿。
杜子鹏央求元子:
“我儿子在古集念书,一向在银行食堂吃午饭,你们不会赶他走吧?”
杜小桂悲怆地质问元子:
“我是贪了你一分还是占了你一厘?不动你的土不破你的财,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往死里整?”
“秋处露秋寒霜降”,跟着就是立冬了。
杜子鹏、杜子举、杜小桂、杜小荷等四人全被执行死刑。
今天是他们的父亲四兄弟去火葬场。
傍晚他们回到古集,四兄弟各人抱着自家孩子的骨灰盒,跪在商业银行开发区支行门口,代自家孩子说一声:
“对不起!”
然后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来又缓缓走到开发区管委会楼前跪下,同样说一声:
“对不起!”
再磕了三个响头。
又对着围观的人磕了个头。
望着四个弯腰低头的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贵先生泪眼模糊。
听说当晚四个老人就悄无声息地将四个孩子合葬在一起,连碑也没有竖一个。
桑可以决定收留支支,任谁都劝阻不住她。但是她不符合收养条件,就与赌棍签了个协议。
她要带着支支去杜小荷坟前祭奠,贵先生元子一同陪去。
距离杜家晒场不远的山坡上有座新坟,没有花圈,只有星星点点焚化了的纸钱灰烬。
支支凄厉地哭喊着妈妈,动手去刨黄土。
元子拉她过来紧抱在怀里,任由泪水流淌。
桑可以插上香,献上一只大花蓝,然后就呆坐在地上。
贵先生神情木然,看坟边枯草挣扎着要直立起来,奈何凛冽的寒风猎猎刮过,终至于刮得枯草伏地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贵先生招呼大家回去。
走下山坡,蓦然看见杜子鹏那座显赫的房子前跪了老老少少一群人,正在冲着贵先生这一行人磕头。
贵先生茫然不知所措,殷雄过来拉他上车。
寂静的小山村,一如既往的寂静。
十九 或愚或智
元子夜里害怕,贵先生就同她住在一起。她象只小猫样蜷缩成一团,钻进贵先生怀里后才安定些。
在古集,传闻越来越多。
老镇上有家茶馆,叫一风顺。里面长年请了位说书人,现成段子不够讲了他就胡编乱造。
杜家几个的案子曝光后,他便热炒。关心这桩案子的人本来就多,经他热炒,茶馆的生意顿时火爆。
他说杜家几个有束空作后台还是被砍了头,可见是有大人物插手了。大人物不会到古集来,不来又怎能摸清底细?说明安插了人在古集卧底。他叫大家猜,来卧底的这个神秘人物可能是谁?
茶馆里的人纷纷猜测,有人说:
“开发区支行那个贵行长,就是清溪镇栾山人的儿子。他爷爷解放前是部长,他外公解放前是军长,他老子栾山人是大学老师,他妈也是大学老师,一家人都是了不得的,只有这种人家才会见上大人物,会不会就是他呀?”
有人惊嘘:
“清溪镇哪时候藏了这样的人物?”
很多人都证明确实有栾山人这么个人,五七年下放到清溪镇的,过后一直就没有回城里去。
有人就不解了:
“他躲在清溪镇想做点啥?”
说书人一拍手中的镇堂响板:
“顺治爷皇帝不当躲在五台山做啥?这叫退隐。大人物都有怪脾气,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一旦退隐他就百事不问。不问事他也是大人物啊,说不定哪天他就吼一声,吓得你三魂荡荡七魂悠悠。”
有人恍然大悟:
“难怪栾山人的儿子不呆在大城市,突然杀回古集来,这就是专门来收杜家几个的。”
说书人一拍镇堂响板:
“懂了吧?见过这人面相没有?那是帝王之相。听他说话多和气,见过他对老百姓发脾气没有?这叫大胸怀!左右看看,方圆上百里排一排,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吗?再看跟他的那个元子行长,不光是相貌,看她那个派头,整个就是朱元璋的马夫人。”
众人经他一点化,深信无疑了。
说书人说:
“还有好戏,你们看好了。有女儿的别往外面嫁,娶媳妇的别找外面人,这古集怕是要云开雾散了。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哪天大家感念我提醒得早,就来朝贺几杯茶钱。如是我说错了,呸!当我放屁!”
一风顺茶馆里的消息像涟漪样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
很多人都听到了传闻,就贵先生元子听不见。
贵先生继续推动农民贷款透明化操作。
在营业厅用屏风隔离出一个区间,为“个人贷款受理处”。
四周是木质沙发,当中一个四方茶几。贵先生要求房春燕的私人金融科,派人坐在这里与农民平起平坐办公。
同时要求个人贷款只准在这里当面操作,贷款条件、操作程序、特例处理规定等等,全要公布。
贵先生元子对个人贷款不再审批,只是盯住了银行的工作人员是不是透明操作,一旦接到投诉就一查到底。查证属实,从科长房春燕开始处理,关联人员一个不轻饶。
元子则忙于推动规范化服务。
从崦嵫旅游学校请人来对全员进行礼仪培训。
对老师的要求是,学员中有一人不能达到要求,则培训费分文不付。培训结束后另请崦嵫宾馆来人组织验收,确保不致流于形式。
培训对象包括她和贵先生、警卫、驾驶员、清洁工、食堂工作人员。
元子还进一步采取矫枉过正的措施,推动建立规矩。
柜面的服务过程通过监控录像,由专人在后台记录,一旦发现不能起立迎客、不能笑脸相迎、不能百问不厌、不能主动答疑解惑等等现象,无一例外将严惩不怠。
环境卫生要纤尘不染,大理石地面要光亮可鉴。
值勤警卫不能随意走动,不能衣冠不整,不能厉言喝叱。
光震行长派来科技处的电脑人员,帮助建立开发区财务结算中心。
从此开发区所有公职人员的工资奖金,一律由财务结算中心统一发放到每个人的存折上,中间不许任何人转手经办。
取消开发区所有机关的银行帐户,即如请客吃饭,也由结算中心凭有权人签字同意的发票将资金直接划付到饭店,不经过任何中间环节划转。
各机关征收的各种税费,包括村委会向农民征收的集体提留等项费用,由缴款人直接到银行缴纳,不许任何环节代收。
应缴多少,公示周告。凡超标准收费,不仅缴纳人可以拒缴,而且要追究征收人责任。
一旦发现私设小金库,无论金额大小,追究胡加仁和贵先生两个人的责任。
一风顺茶馆几乎天天爆满。
许多事就发生在身边,但是不少人还是愿意来听说书人评说。
说书人开讲:
“这些事原来听说过吗?猪屁股上盖个章兽防站就要伸手要钱。摆个小摊子,工商所开口多少就得给多少。村里头今天说提留明天就要大家分担,全凭一句话就吃钱,黑透了!
“现在他们几大爷吃逑,钱全在银行,除非你有能耐撬开两个行长的嘴巴。敢去撬吗?小心别像杜家几个,脑袋给你扭下来。”
有人补充:
“当官的发薪水都给管起来了,吃不到空饷了。”
说书人一拍镇堂响板:
“你有多少花花肠子,人家早给你摸透了,一刀一刀那都是砍的要害。原先做点屁大的事,广播吼半天,净是光打雷不下雨。现在这把刀,不见光不见影,功夫上的说法,叫隔物打人,发的全是内力。”
养鱼的匡一斤也在场,说现在农民去贷点款,跟原来大不一样了。说书人说:
“多少年没有弄明白的事,原先当是玄乎得很,现在看很简单嘛!贷笔款,有人担保,收了庄稼就来还,为啥以前贷不到?就是那几大爷在里头捣鬼,想吃我们的回扣,好好一件事给他们弄得像光棍的短裤,到处都是洞洞眼眼。”
众人哄堂大笑,笑得酣畅淋漓,笑出了郁积多年的困惑愤懑和无奈。
有人对传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寄托沉重的希冀,以表达强烈的渴求;有人听传闻一笑了之,权当废话;有人则努力从传闻中嗅出气味来。
加仁加义和开发区那些有点政治头脑的就属于第三种人,开始认真琢磨传闻所隐含的其他信息。
杜家几个被枪毙后,加义急切地找加仁商议,贵先生元子到底是哪路人马?出手怎会如此狠毒?会不会背后对他俩也下黑手?
加仁长叹一声:
“看不出呀,两个人年纪轻轻,从束空手头搬倒杜家几个不费吹灰之力,两个人还装得像是局外人。”
加义赞同:
“不会错,两人道行很深呐!”
黄果兰在旁边提醒:
“元子不是一再追问加义的‘一亩三分地’吗?加仁弟弟那家公司已经被他俩捉住把柄了,加义的地盘可别再给他俩查出来。”
加仁懊悔不迭:
“待他俩太诚信了!只当是两个入世未深的乖娃娃,哪里能够料到是深山修炼上千年的一对妖。”
加义问:
“捉得住他俩什么把柄吗?”
加仁说:
“已经动过这念头了。企业那边的人跟他俩靠不近,杀了杜家几个,企业的人更不敢去靠近了。那家山人公司,注册资金是从上海过来的,拿不住什么把柄。”
黄果兰喟然长叹:
“手脚都做得干干净净。”
农民贷款透明化操作后,划归开发区管理的古集镇十个村的村干部纷纷诉苦。
原来农民贷款需要村里审批,村干部多少还有点权力,现在不要村里审批了,芝麻大点权力都被收光了。
开发区财务结算中心正式运转后,大小官员都要撂担子,威胁说要调走。每分钱都被控制起来了,哪里还有工作的积极性?
加仁也犯糊涂:
“用点钱都得找贵先生元子,我这个当主任的不管钱只管事,那不是和尚的鸡巴摆样子的吗?”
加义说:
“我们公司的财务章都控制在他俩手中了。条条路都给堵死了,两人厉害,不会错,厉害!”
黄果兰建议:
“由他俩去弄,让开发区瘫痪下来!”
加仁摇头:
“瘫痪下来他俩有什么责任?一旦大小官员闹起来,只会怪我控制不住局面。”
加义感慨:
“你还不能说他俩做得不对,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准私设小金库,资金集中管理,收支两条线,减少中间环节防止资金渗漏,这些理由都是站得住脚的。就不想想水至清则无鱼,没点油水谁肯去卖命?我看就是安了心要绝大家的财路,不会错,就是这回事!”
三人商议后决定,透点风出去,该征收的钱也不去收,不该支出的钱尽管开支,贵先生元子要是卡住,就由他俩做恶人去。
这边过大山来找贵先生说:
“信贷员开销大,光靠那点工资奖金是不够花的。现在强调纪律,制度订得也很严,外块全没有了,买包香烟都得自己掏钱,信贷员有情绪。”
贵先生叹气:
“分行就给我这么点钱,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鼓励大家去捞外块吧!”
过大山说:
“好多企业都在疏远我们,就是想捞也未必就能捞到多少。”
贵先生惊问:
“为什么要疏远我们?”
过大山说:
“有人讲我们做事不义气,不敢跟我们交往太深。”
贵先生笑笑问:
“哪样事我们做得不义气?”
过大山不肯讲。
桑可以找元子反映:
“听到好多职工在抱怨,收入明显减少了。杜家几个管事的时候,经常发钱发物。不管钱从哪里来的,职工得了实惠。现在是各方面的要求都比原来严格得多,做得也比原来吃力,反而不如原来的心情好,感觉没有什么盼头,提不起精神来。”
元子找贵先生商量,要不要打个报告给分行,申请追加点费用。贵先生估计只会去讨气受,如果能够追加根本不用去申请,行长还不清楚支行的难处?
过学工敲门进来,见两个行长都在,张了嘴又将话咽回去。他忌惮元子,改口说没有什么大事,就要退出去。
元子逼他把话说出来,他先说明:
“只是有这么个情况,并不是说我就主张这样去做。”
他详细介绍,他堂弟过六山的古集供销社在做香烟批发,缺少流动资金。知道银行的贷款指标很紧,再申请贷款不容易批准,便想到跟银行合伙做香烟生意。
风险由供销社承担,银行只要出资金。收益方面,除支付正常利息外,另给百分之十。
元子吓唬他:
“钱收不回来你就是抵押品。”
过学工说:
“我堂弟总不会害我吧!”
贵先生说商量后再答复他。
过学工退出后,元子说:
“这跟卞红亮的红房公司一样的交易,无非一个炒地皮一个贩香烟。”
贵先生不以为然:
“卞红亮是我们控制不住的,现在过大山和过学工都是我们的职工,过六山会害他两个堂兄?”
元子问:
“就算风险可以防范,百分之十的收益你进什么帐?未必也设个小金库,落得杜家几个同样的下场?”
贵先生猛然想起:
“高点放在山人公司的八百万,现在作存款利息太低了,不如借给供销社,一年增加一百多万收入哩!”
元子也觉得这个办法好:
“我们没有动用别人的钱,首先是理不亏呀!”
使唤过学工去叫来过六山,贵先生说:
“正常贷款现在指标很紧,我有个朋友倒闲着八百万资金,他同意借给你,不过私人的钱不要发生风险才好。”
过六山表示:
“我两个哥哥在你们手下,对你和元子行长感激还来不及哩,哪敢害你们!”
元子问:
“做香烟到底有多大的毛利?”
远六山说:
“我们跟烟厂是两票结算,一部分资金打给烟厂,这是按出厂价计算的;另一部分资金打给中间人,这是手续费,两项加起来算平均成本只有批发价的一半。”
又说了会儿闲话,过六山说:
“做香烟是本大利大,如果能够再凑点资金,那就不得了啦!”
元子问:
“怎样不得了?”
过六山说:
“甩开中间人,直接跟烟厂谈笔买卖。进一批烟回来,两个月保证销光。”
元子问:
“得多少钱才能做一桩这样的买卖?”
过六山说:
“至少五千万。”
元子问:
“有五千万你怎么保证资金的安全?”
过六山说:
“如果还是不放心,我就说句死话,用供销社的名义千方百计去别的银行借了款来,也要保证归还你们这边的钱,帐烂在公家头上也不能损了私人。”
元子纠正他:
“公家头上的帐也有人来查理的。”
见过六山尴尬了,元子笑笑说:
“现在没有把握,不过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帮你们发笔财。”
送走过家兄弟后,元子拨通高点手机,详细将这桩生意讲了,问他肯不肯参与。
高点说他们公司的钱存在银行太多也犯愁,如果风险能够有效控制他愿意试一笔。
兄妹俩又说了些别的话,元子忽然红了脸。贵先生问:
“说什么啦?”
元子不无羞涩地说:
“保证他们公司百分之十的收益就可以对董事会交代了,多余的归我们。”
贵先生问:
“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元子说:
“连妈妈都知道了。”
贵先生小心问:
“那你肯不肯去见我父母?”
元子点点头。
殷雄开着汽车,出古集后沿一条尘土飞扬的机耕道颠簸了近两小时,这才到清溪镇。元子说:
“再不想走这条路了,颠得人骨架全散了。”
贵先生安慰她:
“南北一级公路开通后,从古集到清溪只需半个小时,也不颠了。”
说话间汽车停在清溪河边草坡上,贵先生挽着元子朝一座坐西朝东的砖瓦房走去。
房前是蔬菜地,棚架上吊着冬瓜,地上长着卷心菜、萝卜、青菜、香葱、蒜苗……
一只母鸡领群小鸡啄食,元子伸手要去抓,母鸡扑腾着翅膀过来攻击,吓得元子尖叫一声。
屋里出来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拄着拐杖,温和地说:
“贵贵回来啦!”
贵先生叫了声“爸爸”,介绍元子:
“她叫纪元子。”
说着就红了脸。元子叫一声“伯伯”也红了脸。
栾山人对元子说:
“山野情趣,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请进屋吧!”
一排四间房,栾山人领元子贵先生进中间客厅坐下。
客厅当中是个琴台,正对大门口。
视线缓缓朝前推进,但见一畦菜地,一条弯弯小河,一片平整农田,一道横卧的山岗。再远处笔直陡峭的悬崖夹住一道峡谷,瀑布飞溅。透过幽长的峡谷眺望,群山峰峦叠嶂,最远处云缠山腰山入云海。
元子坐上琴台问:
“早晨太阳直射过来,夏天会热吗?”
山人微笑着说:
“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日出,看不见日落。”
元子笑嘻嘻说:
“有点意思。”
拨了根琴弦,悠悠荡荡的琴声袅袅不绝。
山人招呼贵先生去里面房间,长久不出来。
元子隐约听见贵先生在哭,在苦苦哀求,同时听见山人粗重的吼声。突然贵先生冲出来,拉上元子:
“我们走。”
山人一瘸一拐追出大门,“哇”一声喷出大口鲜血,扑通倒地。
贵先生扔下元子跑回来,抱起山人哭喊“爸爸!”
山人睁开眼睛,急促喘息,挣扎着说:
“孩子,你不懂幸福!你只能得到名利……”
山人哽咽着,老泪纵横。
贵先生只是哭,抱山人进屋去。元子惊恐不安地跟进来。山人对元子挥手说:
“孩子,你请回吧!别怪我无礼,我不能忍见你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尽早挣脱出来吧……”
元子扑簌簌掉下成串的眼泪,转身冲向汽车,殷雄紧紧跟上。
贵先生妈妈回来后,也是不赞成贵先生与元子相爱。
父母都认为,贫民的孩子攀龙附凤无一不是场悲剧。
妈妈说地位差异太大将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这种落差会导致双方的心态扭曲。
热恋中相互会宽容对方,将一切都掩盖起来。但是当面对琐碎而真实的生活时,需要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协调行动,曾经掩盖的一切就会变成相互协调的障碍。
妈妈拉过贵先生坐在身边,举手抚摩着他头说:
“什么叫婚姻?就是用合适的砖头砌一座遮风避雨的房子。你和纪元子材质不同,怎么能够粘合起来?即使纪元子是个好姑娘,但是她脱胎于另外一种家庭,她有勇气将自己削剪成一介贫民吗?或者你有能力将自己抬高到与她相等的地位吗?”
贵先生流着泪说:
“我就是喜欢她,我不觉得有什么差异!”
妈妈叹息一声:
“我和你爸爸的家庭都是以前的大户人家,就我们家的事已经见得太多了,不需要再去证明。”
山人平静地对贵先生说:
“现在分手是吃一副中药,咽下的是痛苦得到的是健康。难道非要拖延到多吃几副中药吗?”
贵先生赌气说:
“我愿意吃!”
山人不再生气,平静地说:
“孩子,我们是悟出了很多真谛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要改变一个人的运行轨道不容易,勉强去改变将导致毁灭。
“纪元子条件优越,她走的是地球轨道,你条件差得多,走的是外星轨道,两人非要走到一起,对于她来说是走向伤害,对于你来说是走向毁灭。
“直截了当说,以你的收入水平怎么去支撑她高贵的尊严?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你去冒险掠夺财富,二条路是你被她供养起来。冒险是什么后果你应当清楚,被她供养起来你心态能正常吗?
“心态一旦失去正常,你会去干什么?只会去冒险!
“纪元子是树,燃烧后她是火炭,埋葬后她是煤,无论火炭还是煤,换种方式她同样能够燃烧。而你是草,燃烧后是灰烬,埋葬后腐烂成泥。”
妈妈帮助山人说:
“平民百姓也有可能异乎同类,甚至飞黄腾达。但是这种情况往往是特定条件下形成的,你不能去追求这种特定条件,这种特定条件有时仅仅是一种意外。”
贵先生问:“那还要去努力干什么呢,随波逐流好啦!”
妈妈说:
“你要学会出世和入世,出世则通,入世则达。既不要像树叶漂浮于水面,也不要像烂泥淤积于水底。这些话你慢慢去领悟吧!只要相信一点,我和你爸爸不是糊涂虫,更不会有蛇蝎心。”
父母苦口婆心,百般开导。第二天也不让贵先生回古集,他们是千叮咛万嘱咐。
贵先生一向听话,从没有讨父母如此这般忧虑过。
在父母反复教导后,贵先生有些恍恍惚惚了。
有时觉得自己果然缺乏理智,稀里糊涂只管朝一条道上走;有时又觉得是父母糊涂,在用一种错误的思想影响他正确的行为。
但是兜头这盆冷水,毕竟令他清醒了许多,使他能够从爱情的热浪滚滚中挣脱出来,重新审视他与元子的关系。
二十 朋友的纽带
元子异常平静。
听贵先生讲完他父母的意见,元子只是问:
“你怎么想?”
见贵先生低头不语,元子淡淡一笑。
再见到元子时,她平静得令贵先生感到心悸。
她淡淡地微笑着,既不显露怨尤也不透出伤感,甚至不见尴尬。
她一如既往上班,一如既往同贵先生讨论工作。
贵先生努力避开她眼睛,她却并不怕与贵先生对视。贵先生曾经猜想她会发怒,她会哭得像个泪人,她会发誓改造自己……绝没有料想到,她会像狂风暴雨后的湖面,波平浪静。如不是草木含泪,遍地泥泞,几令人忘记不久前才刮过风下过雨。以至于贵先生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着自己?
元子突然对贵先生说,她要回北京去。
贵先生要送她到机场,她不同意。贵先生问她什么时候返回,她说不一定。
贵先生打电话给香香,告诉她最近发生的一切。香香说:
“父母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我们同他们家的人可能确实存在一道陡坡,他们滑下来不甘心我们爬上去也不适应。在这里跟高点接触得不算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没法靠近,现在算是明白了。”
香香觉得大家都冷静下来认真想一想不是坏事。她叫贵先生善加珍重,她很快就要回来了。
计财科科长文秀来找贵先生汇报:
“开发区财务结算中心入不敷出,现在帐上已无钱可付了,是停止支付还是允许透支?”
贵先生赶紧给加仁打电话:
“能不能通知各机关加紧征收,支出上能不能从紧一点?”
加仁说:
“光发个通知恐怕不行,专门开个会吧,你在会上再强调一下。”
贵先生说“这样也好。”
他叫文秀加班搞个材料,将征收和支出分别同往年进行比较,哪些多了哪些少了。
文秀做事认真,立即就去准备。
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桑可以安排人下碗面送到文秀办公室去。
晚饭后贵先生赶去她的办公室,见一碗面已经凉了,文秀仍在埋头写材料。
贵先生叫她先充饥,她拿过面条胡乱吃过几口就搁下。忧心忡忡说:
“照这样下去开发区今年要赤字近千万,拿什么来填补?”
贵先生靠过去看她列出的报表,长叹一声:
“反倒变成我们的事了,他们倒不操心。”
文秀建议:
“跟分行汇报,我们管不住他们的钱,现在变成全来吃银行的大锅饭了。”
贵先生心事重重说:
“一开始就不想管,拗不过行长呀!元子为这事发了火也没有用。”
文秀突然问:
“你和元子行长是不是在闹别扭啊?我们都看出来了。”
贵先生看着她,却不回答。
文秀穿件鲜红的高领羊毛衫,衬出脸蛋红彤彤的,一双眼珠愈是显得黑白分明,透着小家碧玉质朴的柔媚。见贵先生盯着了看,她有点羞涩。
贵先生问:
“你们背后怎么议论的?”
文秀说:
“估计你俩不仅仅是呕气,像是翻脸了。”
贵先生勉强笑着问:
“你们凭哪点看出来的?”
文秀说:
“姑娘们在这些方面是很敏感的。”
四周寂静,窗外月光如水。贵先生怔了怔,心头空无一物。突然回头对文秀说:
“快点赶完手头的材料,一会儿请你去吃夜宵。”
文秀有点忸怩,低声问:
“龚静她们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