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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与情人 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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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太好胜了!

  好胜可以成就人,同时也可以扼杀人。

  姚江河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同时,他更加由衷地敬佩自己的导师了。

  他走出草坪,不经意地朝棕榈林望了望。明月和夏兄坐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了。一排座位上,只有那几个猜拳行令的人,还在大张旗鼓地浪掷着美好的青春。

  姚江河就这样惆惆怅怅地往寝室走去。

  走到寝室门口,见到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覃雨端着满满的一碗饭,饭的上头,盖着至少两份红烧肉,背靠着门在那里站着。

  “你——”姚江河歉意地说。

  覃雨露出凄然的微笑。

  姚江河掏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将门打开了。覃雨把饭碗放在书桌上,两行长长的泪珠儿,顺着美丽的脸颊流淌下来。

  “你等我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了……”

  “你为啥不自己吃?”

  “我给你买了红烧肉。”

  “我有时是有事的,出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你完全没必要等我。”

  覃雨没有做声,看着姚江河空空的碗,知道他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姚江河摸了摸覃雨的饭碗,饭碗已凉,饭菜早已没有了热气,便说:“我给你热一下吧。”说着就到床底去找电炉。

  “不用了。”

  “热一下吧,吃凉的是要坏肚子的。”

  “我不想吃。”

  姚江河没理会她,继续把那一个堆臭熏熏的烂鞋子往外扔,执意要把藏在床脚深处的电炉找出来。这电炉是他冬天偷偷用过的,春暖花开时节,他便藏起来了。学校三令五申不准用电炉,也根本不准买电炉,在八十年代初,就曾有学生因用电炉而引起火灾,差点毁了一幢楼。床底乱糟糟的,既有散放的鞋袜,也有不要的废和厚厚的灰尘。姚江河的决心异常坚定,他双膝跪地,手向床底尽力伸去,头便隐没于那一堆废物之中。覃雨看他那一副模样,深深地感动了,也拿着一根撑衣服用的竹棒帮助姚江河挑开那些凌乱的东西。姚江河折腾好一阵,终于将电炉拎了出来。

  他的额头上,鼻梁上、肩头上,到处挂着蛛网,沾着灰尘。

  覃雨忍不住笑了起来。

  姚江河把电炉放在桌上,就到盥洗室洗脸。他依然忍不住要向夏兄的寝室望去,但寝室里依然没有灯光。姚江河的心里,生出一种可怜的情绪。他觉得夏兄的价值,就在于他像蛀虫一样泡在书堆里,虽然创造不出任何的价值,可恰好地表明了他生存的意义。现在,他开始谈恋爱了,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了,他正在背负一种自己并不愿意承受的重量,正在向完全背离自己人生理想的轨道上滑行。这只不过是生活给他开的一个玩笑!当他按部就班地向前运行时,突然来了一股巨大的外力,使他的轨道摇晃起来,并轻而易举地将他扔出去了。夏兄是很累的,因为他正在残忍地摧毁着自己的理想之舟。

  ……可是,他恋爱的对象偏偏是明月!

  弄到最后,姚江河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怜夏尼还在可怜自己。

  姚江河洗脸回来,覃雨把饭菜基本上热好了。

  “吃罢,快一点了,你一定饿坏了。”

  姚江河轻柔地说。

  “你还吃吗?”

  “不吃了。我刚才吃了半斤饭。”

  覃雨一脸凄然。她坐着不动。

  “快吃吧。”姚江河看着她说。

  “我哪能吃得完呢?”覃雨怅怅地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与姚江河的眼睛对视着。

  姚江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今天的覃雨,穿了一条雪白的牛仔裤,上身套一件玄色的单衣,很利索地扎进裤子里,显得既青春又柔情。她的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残存着晶莹的泪光,在淡淡的眼影之下,如梦一般的遥远,如梦一般的迷离。

  “好吧,我吃。”姚江河说。

  覃雨笑了。虽然这笑还是浅浅的,且依然显得那么凄然,却让姚江河的心中生出一阵微妙的波动。覃雨的嘴唇,打了较为浓重的口红,合起来像一枚鲜桃,张起来如一朵莲花。姚江河看着这好看的性感的嘴唇,突然想起他大学时曾爱恋过的那女子,心想:今生今世,难道与那女子真的有缘?

  他们怀着各自的心思开始吃饭,一碗饭吃完,话却说得不多。

  姚江河为让覃雨开心,专捡肥肥的红烧肉吃。他开始打的也是红烧肉,食堂师傅为了图方便,切得指拇那么宽,吃起来只觉喉咙里伸进了一根毛草,想呕。

  覃雨却吃得十分香甜,边吃边把如水的眼波,流到姚江河的脸上来。

  吃完了饭,覃雨要到盥洗室洗碗,姚江河不想让别人知道午休时间在他的屋子里关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便对她说:“不用到盥洗室了,我盆子里有一些干净水。”实际上,只不过是他的洗脸盆里存放着一些清水而已。而且,他只有一个盆子,洗脸洗脚是无法分开的。这是大学生们的通常做法,有人甚至夸张地、善意地描绘他们的生活,说他们是洗脸洗脚接尿打饭用同一个器皿。

  覃雨听话地在洗脸盆里洗了碗。

  她劳动的动作是很优美的,头微微地侧着,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脸部,女人贤惠的本性,便从她那一绺头发里透露出来。她修长洁白的手指在水里微微地动着,随着这富有节奏的韵律,她圆润的臀部发出轻微的、不易感觉的震颤,像是弹奏一首充满诱惑的歌曲。

  天啦,她实在是太美了!

  太阳越过最顶点,慢慢向西偏斜了,热热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

  姚江河拉上了窗帘。

  覃雨擦了手,跑过来就投入了姚江河宽大的怀抱里。

  姚江河几乎没加任何思索,右手往侧边一伸,让覃雨侧身倒在自己的臂弯里,便对着她湿漉漉的嘴唇狂吻起来。

  对覃雨来说,姚江河的动作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她完全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迅速,她只是想从姚江河的臂弯里获取一种温暖的慰藉,对姚江河嘴唇的攻击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事实上,覃雨对接吻是异常陌生的,虽在梦中还想时有过这种渴望,有时还异常强烈,弄得她不能安睡,可对真正有血有肉的男人的嘴唇,她是异常陌生的。姚江河的嘴唇很有经验地在覃雨鲜红的唇上滑动,企图唤起她的激情——因为他分明地感觉到了,覃雨嘴唇是冰冷的,她的整个心态,是完全被动的。

  姚江河显然失败了,覃雨越来越被动,她把自己残存的那一点力量,完全用于招架了,连初始的那一份柔情,也被这一阵狂风暴雨吹散了。她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痛苦的神情。

  这让姚江河隐隐地感到愤怒了。他左手勾住覃雨的腰肢,右手向下滑去,在覃雨饱满的、圆润的、富有弹性的处女的臀部上下摩挲着。覃雨终于轻微地喘息起来。

  姚江河的手固执地在覃雨的臀部摩挲着,他的手心,感受到了一种异常的热度。这种热度,像针尖一样锥进他的血管,使他在短暂的痛楚之后,感受到通体的压迫。覃雨的娇喘,就像不断从针尖推进血脉的药物,刺激着他,抑制着他,同时又强烈地兴奋着他。他在极短的眩晕之后,爆发式地亢奋起来。

  他重重地将覃雨放到了床上。

  覃雨扭曲着,想翻过身去。可是,蹲在床边的姚江河有效地控制了她,使她根本就无法动弹。姚江河腾出一只手来,顺着覃雨身体的曲线,自上而下地游走。当姚江河指尖压住她羞涩的、处女的乳房,覃雨猛然坐了起来。

  她死死地抱住姚江河的脖子,颤颤地央求着:“抱我一会儿吧,抱我一会儿吧………”姚江河的整个头部,笼罩在覃雨如云的鬓发里。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如茉莉花一样的发香。同时,覃雨轻描淡写地洒在身体上的高级香水,也与发香体香发生了奇异的化合,形成一种温突突的、湿漉漉的性的香味,直钻进姚江河心肺里。他的血管,无可挽回地暴涨着,身体像要被分裂似的。他似乎听到了自己骨节的嘎嘎声响。那种被瓦解的感觉,是大祸临头时的痛苦,是幸福降临时的狂喜。

  因此,他忽视了怀中女人近乎绝望的恳求。

  他再一次把覃雨往床上掀。

  覃雨却更加使劲地搂住他,更加绝望地呼唤着:“抱我一会儿吧!抱我一会儿吧!”

  姚江河揭开了她的乳罩,将嘴唇送上去,噙住了那樱桃般的乳头。

  覃雨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她的云鬓散乱地铺开在枕头上,微微的汗珠,浸润着她光洁的额头。她的嘴张着,像一个垂危的病人,在努力地吸取着氧气。

  姚江河在两颗含苞欲放的乳房上逗留很久,之后,他的灵活的舌头,顺着乳沟直直地向下游动。

  覃雨再一次扭动起来,比刚才更加猛烈,那变得僵硬的身体的曲线,意味着明显的反抗了。

  姚江河收回了他的舌头,将一只手从覃雨的腰带里插了进去,放在她的两腿之间。

  覃雨已湿成一片了。

  姚江河要去解她的腰带,覃雨猛然一翻,将身子滚了过去,腰带上的结头,把姚江河的手背划出一条血印子。

  姚江河使劲地把覃雨往自己的方向搬,可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丝纹不动。

  姚江河腾出手来,草草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子,把罩雨的手,硬拉到自己挺拔的身体上。

  覃雨像触到了火钳,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姚江河又去拉,覃雨的手软了下来,软得像一条绳子。姚江河拿着她的手腕,让她细嫩的手掌,在自己身体上摩挲着,滑动着。

  姚江河正沉醉着,覃雨突然发出怪异的笑声:“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这笑完全像哭!姚江河吓得倒退一步。

  第六章

  朗月高照,显得少有的星辰,在月亮的辉光里闪闪烁烁。明月独坐在镜花滩上,茫然地数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辰。她怎么也数不清,开始以为只是淡淡的几颗,可她越数越多,那些隐藏于天幕上的生命,竞相显现在一双凄惶而多情的明眸里。这正是初夏,滩面上已没有春天的干爽,湿润润的河风,不断地从不可知的空穴里送过来,吹打在明月的脸上、身上。一股淡淡的腥味儿,直钻进明月的鼻孔,使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在这一段河流里,不知有多少善良而美丽的鱼儿,正享受着安谧的夜晚,正把自己的体香,借河风传送到她的面前,使她张开肺腑,呼吸着它们温暖的慰藉。

  可以说,明月是偷偷地跑出来的。她本来与夏兄有一个约会:今晚到凤凰山上去吃烤鸭。这是凤凰山新开的一道名菜,看起来,原料都是普普通通的,可经烹调师拌上佐料在炉火上一熏,就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远远超出了鸭肉香味的本身,吃起来连舌尖都香透了,只觉得闭合的脾脏极其畅快地舒张开来。到凤凰山吃烤鸭的建议,是明月自己提出来的,当时,夏兄颇有些为难:“你不是说今晚上帮助我研究杨雄与班固评价屈原及其《离骚》的异同吗?再不着手,时间就不等人了。我怕时间一到,交给导师的是一张白卷。我跟你和姚江河不同,我是自费生,加上闻教授对我的印象也不大好,万一哪一天一脚把我踢出去了,我该怎么办呢?……”明月很不耐烦地听夏兄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他话还没说完,明月就霸气地吼道:“我说去吃烤鸭就去吃烤鸭嘛!”

  夏兄不再言声,隔了好一阵才小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开晚饭的时候。”可是,明月在开晚饭前半小时就离开了校园,到通州图书馆翻阅资料去了,她所查找的内容,便是与夏兄的论文题目有关的。查了资料出来,天已黑尽,华灯初上,明月没有心情去理会夏兄此时正干什么,信步来到了镜花滩。

  明月望了望对面的滨河路,觉得那些热闹景象完全是虚幻的,仿佛是天上的夜市,又仿佛是水底的迷宫,总之是与自己无缘的。

  一种近乎空茫的博大感,在明月的肺腑里升腾起来。她谛听着苍凉的水吼,想象着两月前自己在这里的一次壮举,竟感到灵魂湿润润的。对明月来说,那一次水浸和拉纤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她的月经提前一个星期到来了,从那以后一直缺乏规律性。经常,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就来了,她笑称它为“不速之客”,而今,经前经后都感到腰酸背痛,像妊娠过的女人。但是,明月一点也不后悔,她觉得自己平凡的人生,终于在先辈骨血铸就的镜花滩上有了一次辉煌的闪光。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一点小病小痛,凭自己良好的身体素质,是会慢慢克服的。

  只是不知那个来去无踪的摄影师现在何处?他是一团山岚,一朵白云,所到之处,只投下一片影子,在你来不及捕捉的时候,就又飘移而去了。

  人啊,你们以千种万种的方式而存活着,到底是受什么的驱使?

  明月再一次望了望天空,自然而然地想起屈原和他的《天问》来了。

  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诱,遭怀王放逐而奔走于山林、河泽之间,心不能平,恨不能申,看见神庙中的壁画,天地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之事,触动其心思,遂对天发出苍凉诘问。在《天问》之中,诗人把优国优民的情怀表现为大胆求真的精神,将抑郁不平的愤懑表现出敢于向传统挑战的气概。这种气质,无疑是与明月的心性相吻合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为《天问》是自己最喜爱的屈原作品。

  天空中起了疏疏的云气,慢慢聚合,形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观。

  你看:那高昂着的,不是三闾大夫的头颅吗?那斜插着的,不是三闾大夫头上的玉辔吗?那横挎着的,不是三闾大夫腰间的陆离长剑吗?

  相信屈原的陆离长剑,不但款式奇特,造形精美,而且锋利无比。它能与吴国的“湛卢”、“磐鄂”、“鱼肠”名剑媲美,与楚国珍藏的“大曲”宝弓齐名。他的这柄长剑,是年少时一位巫山剑师授予的。

  巫山剑师博采三峡群峰之精英,候天伺地,聚炭如山,使童男童女九九八十一人,装炭鼓案,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精英销烁,化为奔泻赤液而铸就此剑。它电烨霜凝,断金切玉,威震三山五岳;不仅如此,此剑还通达人情,每当屈原发怒之时,长剑就在匣中“嗡嗡”作响,和主人心声共鸣。

  剑知屈原,屈原更知剑。他在橘园里舞将起来,森森寒光犹如一条闪光的白龙,上下盘旋,左右横扫,越舞越疾,看不到那剑的来踪去影。舞到绝妙之处,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觉冷气飕飕,寒光闪闪,犹如一团白雪,在翠绿的橘林里滚来滚去。忽儿穿过橘林,那剑虽在飞旋,却没有伤害一片橘叶;忽儿窜到墙角,却不惊起一粒尘土……屈原可以用剑喝退洪水,斩断石头!

  明月正沉醉于对陆离长剑的逻想,天上的幻像消失了。

  “先生的长剑有如此威力,可你能斩断我心头的愁绪吗?”明月怅怅地发问。

  没有谁回答她,只有越来越硬的河风,在夜色中茫然地寻找归宿。

  这一段时间以来,明月可说是在梦魔中过着日子。

  她是多么爱恋姚江河啊!爱他怜惜生命的柔情,爱他善解人意的品性,更爱他雪地里猎人一般的孤独。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流过泪水,少女的一腔情愫,全被那热泪包蕴着。她几乎要失去少女的含蓄和羞涩,大胆地向他求爱了。

  可是,他居然有一个妻子!

  明月永远也不能原谅姚江河在她面前扬起信封时的神情。那一副神情里,写满了挑衅,卖弄和怜悯!明月重重地受到伤害了。一个表面风风火火内里却异常敏感的多情女子,没有什么伤害能与自己深深爱恋的男人居然有一个妻子而受到的伤害相比。

  明月当初是很自信的,她认为那一颗孤独的灵魂非她莫属。这不仅仅因为他们就读的研究生班里仅她一个女生,更重要的,是她听得懂他的故事,读得懂他的孤独。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己经名主有花了。

  明月千百次地想象过姚江河妻子的模样。她应该有着跳荡的热情,博大的情怀,深沉的智慧……在女人中,她的外貌一定不是太漂亮的,但她却明显地超越了性别的拘泥,以一个独立的生命形象,立于沧桑世道之间。这就是说,她必须有高等的学历,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敢于独辟躁径的创造精神……她的个子可能不太高,肤色也不太白,是黑中透红的健康色彩……她应该是懂得爱的,知道怎样去把一个完整的自己奉献给一个男人……明月的只是想着想着,嘴角流露出凄苦的微笑——头脑里的这一个姚江河妻子的形象,不正是自己吗?而且,她在无形之中将自己大大地美化了,抬高了,把任何一个女性都应该感到自卑的地方——比如没有白嫩的肌肤,窈窕的身材,如水的柔情——当成超越女性的奇特的魅力了。

  这种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幻像,给予明月更大的折磨。

  一种使她心尖震颤的深沉的自卑,以及由此而生出的变态的反叛,使她开始主动去接近夏兄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明月径直朝研究生男生宿舍走去,走到姚江河的寝室门口,她只是向里斜一眼,看见他背对着门正在作画,明月几乎没作停留,急急忙忙地就去敲开了夏兄的门。

  夏兄棒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开了门,脸上满带着狐疑。

  明月不管他,一挤就进了屋,硬生生地说:“夏兄,今晚上陪我出去玩儿!”

  夏兄像得了痴呆症,老半天没反应过来,嘴唇嗫嚅良久,才万分不信地问:“你………你说的哪个夏兄?”

  “你屋子里有几个夏兄!”

  明月几乎吼起来了,她看着夏兄那一副怯懦的憨痴痴的模样,心里如针锥一般疼痛。

  对“玩儿”这个词,夏兄是陌生的,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生在新中国最为困难的时期。在他略略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庭里少了一个人,那便是自己的父亲。他拉着母亲的衣角,哭哭啼啼地追问着父亲到哪里去了,怎么几年不见回家。母亲流干了涟涟的泪水,哽咽着告诉儿子:就在你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你父亲就死了。他是饿死的。

  为了保证新生儿母亲的乳房不致干瘪得流不出一滴奶水,夏兄的父亲把从山上找来的地衣、树皮、猪根子等野粮全都给了产妇,自已以凉水充饥。这样过了十来天,父亲的眼睛昏花了,腿像被污水浸泡过的葵花杆,一阵风来也可以折断似的。他终于昏阙过去。产妇嘶声嚎哭着,折腾老半天,丈夫才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本来就没饭吃,你还这么哭天哭地,浪费了体力多可惜!”

  说完这句,他的双眼无力地闭上了,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我……想……吃点儿……干饭……”产妇是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她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丈夫挖回的野粮。然而,早已空空如也。

  产妇心一横,将婴儿用条破裤子一裹,扛了锄头就到山上去挖。

  满山都是挖野粮的人群,他们提着月亮锄,背着背篓,一双双眼睛,四下里逡巡着。树被去了衣,地被剥了皮,这一方水土已为饥饿的人们作出最大的贡献了。它也无能为力了。

  粮没挖到,却收获一背篓凄楚的歌:

  太阳落土四山黄,

  我在山上挖野粮。

  树剥皮来地去衣,

  背篓空空往回去。

  咿呀呀——

  祖先爷也,我饿哟!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刻,产妇听说乡上某干部要连夜赶往六十里外的县城去办一件事。县城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想必有烧饼之类的东西出售。产妇立即找到那干部,跪着求他一定买一个饼回来。

  那干部拉起妇人,泪流满面地说:“我这里还有几两粮票,一定给你买一个回来。”

  妇人在干部的家门前等了差不多一个通宵。

  清晨五点,干部回来了,两手空空。

  “我跑遍了大半个县城,没有卖饼的,只有一个小店卖稀饭,我进去蘸着盐巴吃了一碗,本想带一碗回来,哪知我吃的是最后一碗了!”干部痛心疾首。

  妇人绝望了,长嚎道;“我的先人达达也,你到县城嘛,风也抓一把回来嘛!我的人呢,啷个得了哦!嗯——”干部屋也不进,赶到妇人的家,探了探躺在床上的瘦骨磷峋的男人的鼻息,对妇人说:“继续给他喂水,他一时不会过去,我立即再到县城去,把全城转完,买不到东西誓不回来!”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干部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吃力地旋开来,送到奄奄一息的男人嘴边。

  那是他从医药公司买的止咳糖浆。

  男人喝完那瓶甜甜的止咳糖浆,满意地死去了。

  那风尘仆仆的干部,眼眶湿润了,他没有对死者的家属说任何话,默默地离开了妇人的家。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他饿死在回,家的路上……饥饿,给夏兄的人生上了深刻到骨髓的第一课。他从小就开始劳动,和母亲一起,满山扯梭草,剥烨树皮艰难度日,并供自己读书。在他高中毕业刚刚走上小学讲台的时候,母亲病死了,留下他孤身一人。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埋藏在书堆里了,并在其中消蚀着天赋和灵性,变成书虫。

  他何曾尝过“玩儿”的滋味儿呢?

  更何况是与一个女同学一起!

  “我还有四十页读书任务呢!”夏兄说。

  “你这一辈子,除了书,难道就不需要点别的吗?”

  这倒把夏兄问住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想过。

  “把你那破玩意儿收起来吧!”明月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夏兄悻悻地合上了书,跟明月走出来了。很明显,明月竟然把他朝拜的书称为“破玩意儿”,夏兄是很不高兴的。

  他们从后校门出去,缓缓走进数百米外的大操常这是一个公共娱乐场,名叫西门操坝。此时,操场上热闹非凡,打羽毛球的,举行篮球比赛的,舞剑的,练气功的,无不透出虎虎生气。明月和木偶人似的夏兄在操场内这儿走走,那里转转,无聊得像两只吃饱喝足的蜻蜓。夏兄似乎害怕热闹,害怕声音,对这一切厌烦极了,痛苦地沉默着。他完全是被明月牵着鼻子走。明月见他那副神情,恶作剧的心态支使着她,专把夏兄向热闹处带去。

  他们到了操场的东北角。

  这里围聚着数百人,梯子上站着一个瘦瘦的老者,正有声有色地说着评书。

  明月知道,这是通州文化馆开办的“广场文艺”,每周末的晚上举行一次。

  今天说的是“李白戏贵妃”。

  评书的内容,大半是虚构的,说书人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在一星半点的历史痕迹上浓重涂抹,引得众人的喝彩。

  明月带着夏兄挤进人群中,她成心要让这一个书呆子受一受折磨。

  可是,她完全想错了。

  不过一两分钟时间,夏兄就听得入神。说书人每讲出一句,他都要和众人一起,张开嘴大笑不已!

  明月气得咬牙切齿,拉起夏兄就离开了。

  脱离了那公众的环境,夏兄立即又恢复了他原有的神态,见一个女孩子拉着自己的衣袖,像被火烫着一样,倏地挣脱了。

  从此,夏兄培养起了听评书的兴趣。

  但评书不是天天都有的,平常,除了上课和买饭,他依然把自己关在那臭烘烘的屋子里。

  明月却不给他这种安宁,她频繁地去找他,听讲时也有意和夏兄挨在一起,弄得夏兄毛毛躁躁的。吃过晚饭,明月总是碗也不洗,重重地往桌上一扔,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找夏兄去了。

  夏兄反感到了极点,他勉强忍受几天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恶狠狠地对明月吼道:“你去找姚江河好不好?!”

  “我不找姚江河,偏要找你!”

  明月的声音比夏兄还要响亮。可是,说完这句,她都禁不住泪水长淌。

  夏兄是读不懂她的泪水的,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跟着明月出了门。

  明月像牵着影子似的,把夏兄带到各种娱乐场所。在这当中,明月自己对生活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死去,相反,夏兄那业已于涸的善良的情感却奇迹般流淌出汩汩的清泉。

  直到这时,明月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无聊,多么卑鄙。她完全出于一种自私的目的,欺骗了夏兄纯净的感情,打乱了他的生活秩序。虽然,在她变态的行为之中唤醒了一个人的灵魂,但她的最初的动机,彻头彻尾是一种欺骗!明月痛苦了。她痛苦的原因,一是她时时刻刻注视着的,依然是姚江河的身影,哪怕与夏兄并肩而坐,她的头脑里也会幻化出姚江河的形象气味。一是她本身的善良,不愿意把夏兄欺骗太久,伤害得太深。然而,快到不惑之年却未有点滴社会经验的夏兄,更没有与女性接触的经历,他无法判断自己面临着的危机,更无法辨别自己的可怜处境。他对一切都是认真的。正是这样,明月虽然几次想在夏兄面前坦白承认自己的卑鄙,真诚地向他认错,乞求他的原谅,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了肚里。明月无法想象夏兄听到这些话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她尽量地依着夏兄。周末的晚上,夏兄想到西门操坝听评书,明月尽量陪他去;夏兄要明月帮助他查找有关屈原《离骚》的资料,她尽量爽快地答应。然而,越是如此,明月越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前几天晚上的一次奇遇之后,明月再也忍受不住了。

  夏兄吃了晚饭,急匆匆地就来找明月(现在,不是明月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明月了)。明月正在寝室里翻阅《读者》,正被细小的事物中蕴藏的崇高精神感动着,听到粗鲁的敲门,知道是夏兄。她几乎是怀着厌烦的情绪将门打开。夏兄一脸的汗珠,嘴里还在啧啧有声地吸溜着,大概是他晚饭吃了过重的辣椒,因为他的嘴唇上还沾着一块辣椒皮。

  “我终于考证出了杨雄与班固论《离骚》的共同点。”

  明月没有作声,坐回凳上,自顾自地翻阅《读者》。她对夏兄这一套已习惯了,分明是早已大白于天下的结论,他却兴致颇高地称是自己考证出来的。

  夏兄十分激动,他站到明月身边,口齿不清又喋喋不休地说:“第一,对《离骚》的评价,杨雄与刘安、司马迁基本上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班固的对立面。前三位都认为《离骚》如好色而不淫的国风,如怨绊而不乱的小雅,蝉蜕污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以此推去,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团却认为《离骚》未得其正。第二,在评价屈原的人品问题上,班固与杨雄也有根本分歧,班固认为屈原非明智之器,只算得一个妙才,杨雄却称赞屈原具有盥烨烨之芳草的思想品质。第三,在道德原则上,他们评价屈原也不相同……”明月实在听不下去,没好气地说:“够了!这些问题,查看黄教授的《屈原史稿》好了,你劳神费心去考证,太难为你了。”

  夏兄立即噤了声,颧骨上的肉不停地跳动,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明月继续看书。

  夏兄侍立一旁。

  过了许久,明月的心软了,语气柔和地说:“站着干什么?坐吧。”

  夏兄感激地顺从了明月。

  “你吃饭了吗?”夏兄问道。

  明月摇了摇头。

  “我本来想给你买上来的,又怕你怪我多事。”夏兄委屈地说。

  明月凄苦地笑了笑。

  “我去给你买吧。”夏兄说着起了身。

  “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

  夏兄坚持要去。

  明月的无名火又上来了,厉声说:“我说过不用了嘛!”

  夏兄退了回来。

  见夏兄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明月立即就后悔了,在心里狠狠地痛骂着自己。

  “你这么不耐烦,心里装着不愉快的事吗?……今晚,我本来想写论文的,现在不了,我陪你出去散散步,行吗?”夏兄蹲到明月的面前说。

  明月的眼眶湿润了。“怎么不行呢?你不来找我,我就要来找你的”夏兄感动得搓着双手。

  他们迤逦往镜花滩而去。走到中途,明月正与身后的夏兄说话,见没应声,她转身一看,夏兄不知踪影。

  明月奇怪地站于原地等了几分钟,才见夏兄圆圆的头一冒一冒地从后边跟来。

  “哪去了?”

  “嘿嘿,没到哪去。”夏兄憨憨地笑着。

  明月也不追究,和夏兄一前一后,沿水泵厂外的土路一直走到滩面上。

  其时,天已黑尽了。

  这正是五月的月末,淡淡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混合着对面迷蒙的华灯,把整个滩面照得一片银白。不知是视觉的误差,还是实有其事,滩面竟然在夜色中蒸腾起烟一样的淡紫色的雾岚。明月沉醉了,她伸出手来,想把雾岚拥抱于怀,可近前看去,除了膝陇的白光,什么也没有。但是,在伟大而神秘的自然界中,明月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博大的关怀,心情也开朗明净得多了。

  那一夜,明月的话出奇的多,比她与夏兄相处一月来说话的总和还要多。

  一种巨大的幸福弥漫着夏兄的全身,这种幸福是奇特的,似来自母亲般的温暖,同时,比母亲的温暖又多了一层新鲜的,从未体验过的惊喜。因此,他拙劣的言辞变得畅达了,迟钝的心智变得活泼了,一种让他自己也颇感吃惊的男人的力量,完善着他的人格,滋长着他的自信。他竟然变得洒脱起来。

  “我给你带了件东西来,不过你要闭上眼睛。”夏兄说。他说这话时,再不是先前那一副巴结的、乞求似的模样,而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口气,充分地占据着主动权。

  明月为夏兄的这种近乎命令似的口气而感到暗自欣喜。在大多数女人看来,男人带着命令的口气说话或者发怒,就像男人看见女人啼哭一样,有种特殊的魅力。

  明月笑了笑,将眼睛闭上了。

  随即,明月感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夏兄将一支蛋卷放进了她的嘴里。

  一股六月里饮了清泉似的感觉流进明月的肺腑。是的,她着实有些饿了,经这支蛋卷的诱惑,沉睡的胃袋被惊醒了,发出低沉却兴奋的吼声。明月闭着眼睛,一直将那支蛋卷吃完,才将在朦胧夜色中发出幽幽光辉的眼睛睁开来,嗔怪地问:“你在路上突然失踪,就为了这个?”

  夏兄笑着点了点头。

  明月又将余下的几支蛋卷吃了下去。

  “你坐在鹅卵石上,一定很不舒服……又容易受凉,垫着我的衣服吧。”夏兄说。

  他等着明月回答。

  明月看了夏兄一眼,这一眼饱含着浓浓的,只有少女动了心时才会有的动人情感。可惜的是,夏兄竟然轻而易举地疏忽过去了。

  这一是因为看不真切,更重要的,在揣摩女性心理及捕捉她们微妙动作方面,夏兄实在是太缺乏经验了。

  他继续等着明月的回答。明月一旦同意,他就会把衣服解下来的。

  可是,明月的心理却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很难想象夏兄把上衣解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夏兄给她的最初印象影响着她,使她重新产生起一种恶劣的情绪。

  “不用了,这样挺好。”

  明月的语气是凛凛的,像夜晚的河风。

  夏兄不再言声。与此同时,他长期封闭自已所形成的深刻的自卑又重新困挠着他,直接瓦解着他刚刚拥有的一点自信。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沉默着。

  正在这时,河道里有了轻微的水响,他们以为是鱼,同时向河心看去:乳白色的波光中,一个人举了衣服,正涉水而来。

  两人的视线,同时被这个人吸引着。此时的河水,已比前些日深了许多,那人站立于河心,水便齐了他的胸脯,一纹一纹的水浪。

  贴着他的身体淙淙而去。他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举头望了望天空,又挪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着水面,像是在问询水到底有多深,自己涉水而过,到底有没有危险。就在他下游的二十米处,是一个由块状石头形成的河滩,低沉而雄浑的水吼,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向那里望了望,像是在思索什么。可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又毅然向前跋涉了。

  明月突然想起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涉水者野狼一般的孤独形象,完全像他。难道是他到此寻觅遗失的精神火种?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涉水者已经上岸了。

  天啦,他完完全全地赤身裸体!姣美而刚毅的身体的曲线,在月影里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他把缠在头上的东西解下来扔在滩面上,细心凝视着自己的裸体,之后,用手掌轻轻揩去附着在身上不愿离去的水珠,再一次仔细审查着身体的各个部位,一种生动得无与伦比的奇异光泽,从他发达的胸肌和结实的臀部透发而出。

  这是一个孤独的、自爱而又自信的人。

  这个人显然没有发现在数十米远的地方,正坐着一对关注着自己的男女。他并不着衣,光着身子坐在卵石上,以手托颔望着对面的滨河路。

  一弯柔和而又透露出某种力量的脊背的曲线,像一根琴弦似的,在夜色中响逸着铮铮音韵。

  “我们走吧。”夏兄说。对这种没有羞耻感的男人,他调动所有的智慧也无法理喻。确切地说,与一个自己日渐感到亲切、日渐离不开的女人一起欣赏着另一个男人的裸体,他脆弱的神经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坐一会儿吧,这么美好的夜色,坐一会儿又有何妨呢?”明月心不在焉地说。她的眼光,并没有离开那优美的裸体。

  他们对话的声音并不算小,但是,全被流水声吞没了,远处思索着的男人是没有听见的。

  夏兄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我们走吧。”他央求着。

  明月没有理睬他,可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是不希望任何人此时此刻来打搅她的。她像是在欣赏一尊美丽的雕塑,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了。

  “你就那么感兴趣么?”夏兄愤怒了,终于以一句尖酸刻毒的话刺激着明月。

  明月的心先是一阵震动,接着愤怒了。她燃烧着火焰的眼光逼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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