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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 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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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软下来了。
“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等你的老婆回来?”
缪法深深地躺在扶手椅上,神色疲惫,四肢无力。他只点头作答。娜娜一边严肃地瞅着他,一边心里暗暗地思量着。她盘起一条大腿坐着,大腿把睡衣的花边压得微微起皱,她用两只手抓着一只光脚,无意识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很久了吧?”她问道。
“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
“啊!……你的老婆,她很可爱吧?你们很和睦吧?”
他沉默一会后,神态尴尬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已恳求过你永远不要谈这些事情。”
“哟!这是为什么?”她气乎乎地嚷道,“你的老婆嘛,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绝不会吃掉她的……亲爱的,女人嘛,都是半斤八两……”
她说着停了下来,生怕言多必失。她只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心地非常善良。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他应当迁就些。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愉快的念头,她笑嘻嘻地打量着他。她又说道:
“喂,我还没有告诉你福什利散布的有关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毒蛇!我不恨他,因为他的文章写得还是可以的;不过,他仍然是条毒蛇。”
她笑得更欢了,放下脚,拖着身子,走到伯爵身旁,把胸脯贴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想吧,他咬定你娶老婆后,还是个童男……嗯?你还是童男吗?……嗯?是真的?”
她用目光盯住他,等他回答。她把两只手伸到他的肩上,摇晃他,想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来。
“也许是吧。”他终于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娜娜听了,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拍了他几个巴掌。
“这不可能,这真滑稽可笑,只有你是这样子,你真是个怪人……可是,亲爱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一个男人不知道这种事,真是大笑话!哎哟,我如果看到你那时的情景该多好呀!……当时情况好吧?说点给我听听,哦!我请你说一说。”
她又向他提了一大堆问题,什么都问,而且要求他讲出细枝末节。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衣滑下,又被她撩起,皮肤被熊熊火光映成金黄色。结果伯爵便把他的新婚之夜的情况一点一点讲出来。他丝毫不觉得尴尬,最后自己也产生了兴致,便用得体的词语“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来解释。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都是字斟句酌的。娜娜听得起劲了,又追问他伯爵夫人的情况。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不过,用他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
“哦,得啦,”他怯懦地嘟哝道,“你不必吃醋了。”
娜娜不笑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背朝着火炉,两手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接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傻头傻脑的,这样可不适当。”
“为什么?”伯爵惊讶地问道。
“这是因为……”她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慢吞吞地说道。
她不停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表示自己的看法。不过,她最后作了明确的解释。
“你知道,我呀,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嗯,我的小宝贝,女人可不喜欢男人傻头傻脑的。她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知道……可以肯定,她们想得很多,迟早有一天,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她们会到其他地方去想办法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的宝贝。”
他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于是,她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自从她知道他戴绿帽子以来,这件事一直使她不安,她渴望与他谈一谈。
“我的上帝!我谈的事情其实与我本人无关……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因为希望人人都幸福……我们是在聊天,是吗?
那么,你应当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想换个位置,因为她身上烤热了。
“嗯?太热了。我的背上烤焦了……等一下,我把肚子烤一烤……这样烤火可以治病!”
她转过身来,胸口对着炉火,两只脚压在大腿下面。
“喂,你不再和你老婆睡觉了吗?”
“对,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怕娜娜找他麻烦,连忙说道。
“你以为她真的是一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作为肯定的回答。
“那么,是这个原因你才喜欢我的吗?……回答呀!我不会生气的。”
他又点点头。
“很好!”娜娜最后说道,“我已料到了。啊!你这个可怜的宝贝!……你认识我的姑妈勒拉太太吗?等她来了,你请她讲讲她家对面的那个水果商的故事吧……你想想这个水果商……他妈的!这火真热。我得转一下身子,我现在要烤烤左边。”
她把左侧朝向炉火时,在火光的照射下,她看见自己身上胖胖的,皮肤发红,非常高兴,觉得挺有趣的,便自己跟自己开起玩笑来。
“嗯?我像一只鹅……哦!是的,像一只烤叉上的鹅……
我转动着,我转动着。的确我是用原汁在烤我自己。“
她又哈哈笑起来,这时听见说话声和开门的响声。缪法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打量她一下。她又严肃起来,神色惴惴不安。她推托说那一定是佐爱的那只猫,这头该死的畜生什么都被它打碎。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半了。这时候,她哪里还有心思来满足缪法这个王八的欲望?现在又来了一个男人,她必须赶快把缪法打发走。
“你刚才说什么?”伯爵殷勤地问道,他见她那副和蔼的样子,高兴极了。
由于娜娜急于把他打发走,她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粗暴起来,说话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啊!对的,说到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爱的,他们从来互相都不碰一下,根本不干这种事!……其实,她在这方面的欲望很强烈,你知道吗。而他呢,呆头呆脑的,一点也不知道,他还以为她的老婆是根木头,便到别处去寻花问柳,同一些婊子在一起鬼混,她们让他享受了种种下流的快乐,而他的老婆也去寻求同样的下流快乐,对象是比他的笨蛋丈夫机灵的小伙子……夫妻间互相不融洽,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这方面我是很了解的。”
缪法脸色变得煞白。终于明白了她那一番转弯抹角的话的含义,他想叫她闭口不说。但是她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不,别打扰我说话!……如果你们不是没有教养的人,就会在你们老婆身边和在我们身边一样可爱;如果你们的老婆不是一些蠢货,就会费尽心机把你们拴住,就像我们费尽心机把你们勾引到手一样……这一切都是教养问题……我说的就是这些,我的小宝贝,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别谈那些正经女人了吧,”他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了解她们。”
这时,娜娜一下子跳起来。
“我不了解她们!……你那些正经女人甚至连干净都谈不上!不,她们根本不干净!你未必找得出一个女人,敢像我这样子,身子脱得光光的让人看……说实话,你的那些所谓正经女人,只能叫我好笑!你不要把我逼得太厉害,不要逼得我说出我事后要后悔的话来。”
伯爵只低声骂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话。娜娜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她一声不吭,瞧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的老婆让你当王八,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做出一个威胁的动作。
“那么,如果是我欺骗了你呢?”
“哦!你呀。”他耸耸肩膀,悄声说道。
确实,娜娜本来并没有恶意。开始谈话时,她就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当面说他是王八。
她本来只希望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但是,到了后来,他把她惹怒了,她就只好把话直说了。
“那么,我的小宝贝,”她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到我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你把我缠了两个钟头……还是回去找你的老婆吧,她正在和福什利干那种事呢。是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在泰布街,就在普鲁旺斯街的拐角上,你看,我连地址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看见缪法像头部被猛击一槌的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得意洋洋地说道:
“如果正经女人插进来,抢走我们的情人!……说真话,那些正经女人,她们就够规矩的了!”
但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然一下把她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接着抬起脚跟,想踩烂她的脑袋叫她闭嘴。好一会儿,她吓得魂不附体。他气得头晕目眩,像个疯子,在房间里胡乱走动。她见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抖,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后悔得要命。
随后,她在火炉前蜷缩着身子,一边让火烤身子右边,一边安慰他。
“亲爱的,我向你发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要不然,我是决不会说的……另外,这也许不是事实。我嘛,我并未去核实。这是人家告诉我的,外边有人在谈论;但是,这能算证据吗?啊!算了吧,你犯不着自寻烦恼了。我要是男人,我才瞧不起女人呢!你也知道,女人嘛!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色:都是穷奢极欲的婊子。”
她大骂女人,竟然忘记自己也是女人,想以此减轻他所受的精神打击的痛苦。但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也没有听清她的话。他气得直跺脚,随后穿上高帮皮鞋和礼服。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仿佛气到最后才找到了门,走了出去。娜娜非常恼火。
“好吧!一路顺风!”房间里虽然只剩她一个人,她仍然大声说道,“这个家伙还算是有礼貌,我同他讲话时,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一个劲儿去安慰他呢!是我先改变了态度,我还一再表示道歉,我觉得我是够客气了!……所以,是他在这里惹得我恼火。”
不过她的心里还是不高兴,她用两只手在腿上搔痒。但是,她拿定了主意……
“呸!去他的!他戴了绿帽子,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她把浑身都烤到了,觉得暖和和的,便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一边按铃,叫佐爱让等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进来。
到了外面,缪法怒气冲冲地走着。刚刚下了一场暴雨,他走在泥泞的路上,一走一滑。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望天空,只见团团乌云在急速掠过月亮,此时此刻,奥斯曼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沿着歌剧院的工地,专选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嘟嘟哝哝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个婊子愚蠢而又狠毒,编造出这些谎言来骗他。刚才他的脚跟对准她的脑袋时,应该把它踩得粉碎。总之,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他永远不来看她了,永远不来碰她一下子;否则,他就是孬种。这时他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啊!这个赤身裸体的妖精,愚蠢得像只在烤着的鹅,竟然诽谤他四十年来所崇敬的一切!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大片银色的月光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他顿时感到恐惧,不禁呜咽起来。他很失望、惊慌,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
“我的上帝!”他结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走过一条条林荫大道,晚归的行人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婊子胡诌的事又开始浮现在他的热乎乎的头脑中,他真想逐一分析一下事情真实性的程度。要到明天早上伯爵夫人才从德·谢泽勒夫人的古堡里回来。事实上,她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就回到巴黎,在那个男人家过夜。他现在回顾起在丰岱特庄园居住时的某些细节。比如说那一天晚上,他在树下突然撞见萨比娜,她慌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当时也在那里。那么,难道现在她就不能在他家里吗?他越想越觉得娜娜说的事是很可能的。最后,他觉得这事是自然的,而且是必然会发生的。当他自己在一个婊子家里脱掉外衣时,他的老婆在一个情人的卧室里脱衣解带,这是最简单的、最合乎逻辑的事。他这样一边推理,一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感觉到陷入疯狂的肉欲之中,这种感觉在他身上不断扩大,并蔓延到他周围,征服了他周围的人。这一幕幕情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发热的头脑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赤身裸体的娜娜,突然间他又联想到赤身裸体的萨比娜。在这幻想之中,他把这两个女人相提并论,他们同样寡廉鲜耻,同样受淫欲的驱使,想着想着,他不禁打了一个踉跄,差点被行车道上驶来的一辆出租马车撞倒。从一家咖啡馆里出来的一些女人,嘻嘻哈哈用胳膊肘对他推推搡搡。这时,他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泪。他不愿在人面前呜呜咽咽,便钻进黑魆魆的阒无一人的罗西尼街中,沿着寂静的房子,一边走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完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非常伤心,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他用手捂住面孔,泪水浸湿了他的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慌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像夜游者一样,迈着慌张步伐,见人就溜,倘若人行道上有人遇见他,他就竭力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担心别人看见他的肩膀抽动,猜出他干的丑事。他沿着格朗日—巴里特里亚街走,一直走到福布尔—蒙马特街。
这条街上灯光如昼,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往回走。就这样,他在这一带走街穿巷,专挑光线最暗淡的地方走,他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看样子他是朝着一个目的地走去,因为他经过的路拐弯很多,非常难走,他走得从容不迫,每到拐弯处,他的脚步都自动转弯。他终于走到一条街的拐弯处,他抬起头来一看,发觉自己到了目的地。这里是泰布街和普鲁旺斯街的交接处。他本来只要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但由于他头昏脑胀,却走了一个小时。他记得上个月的一天早上,他曾来过福什利家,感谢他写了一篇文章,报道在杜伊勒里宫举行的一次舞会情况,文章中提到了他的名字。福什利住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里,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遮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出来,把窗户分成两部分。他木立在那里,双目注视着这道光亮,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圣三教堂的钟敲了两点。普鲁旺斯街和泰布街隐没在星星点点的煤气灯的强烈灯光中,到了远处,这灯光淹没在远处的黄色的雾气中。缪法一动不动。那是一间卧室,他记得它的墙壁上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房间的后面有一张路易十三款式的床。灯大概是在右边,搁在壁炉上。他们可能睡觉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影在走动,那道亮光纹丝不动,就像夜明灯的光亮。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上面,心里筹谋着:他去按门铃,不管门房如何叫喊,冲到楼上,用肩膀撞开门,扑到他们身上,在他俩搂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松开膀子时,就在床上把他们当场抓住。但他想到自己没有武器,又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他决定把他们掐死。他把计划重新考虑了一遍,他想得很周到,决定再等一等,等到有什么迹象,证据确凿时再动手。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他就去按门铃。但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错时,他的心又凉了。他如果冲进去,会说出什么理由呢?
他又怀疑起来了,他原来的想法是荒诞的,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然而,他还是呆在那里,因为等久了,眼睛盯住不动,视线模糊起来,身体渐渐麻木了,变得软绵绵的。
刚才又下了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到两个警察消失在普鲁旺斯街后,他又走回来,身上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直打哆嗦。那条亮光一直出现在窗户上。这次他正要走时,窗口有一个人影走过。那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是,接二连三的影子晃来晃去,看来刚才有人在房间里活动。他又一次伫立在人行道上,他感到胃里火辣辣的,难以忍受,但他仍然等待着,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见胳膊和大腿的影子在窗口上飞逝而过;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水壶在那里动来动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但他仿佛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但他对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从头发上看像是萨比娜,只是后颈似乎太胖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拿不定主意,陷入极度焦虑不安之中,胃里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便把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以便减轻一点痛苦,他浑身上下像穷鬼似的颤抖着。尽管这样,他的目光仍然不离开窗户,他的满腔怒火熄灭了,转化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议员,面对全体议员发表演说,大声申斥荒淫无耻的生活,宣告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把福什利的那篇关于毒蝇的文章重新构思了一遍,并以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后期罗马帝国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继续下去,社会就不可能存在了。他这样一想,情绪就好了一些。可是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们肯定又上床睡觉了。他一直注视着窗子,依然等待下去。
时钟敲了三点,后来又敲了四点,他还不离开那里。大雨滂沱时,他就躲到门檐下面,腿上溅满污泥浊水。这时,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傻头傻脑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灯光上,不时眯缝起眼睛,好像被灯光照痛了似的。又有两次,他看见人影在晃动,人影做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硕大无朋的水壶,但他两次又很快平静下来,窗口依然发出夜明灯般的微弱光亮。他想这些影子也许会更加频繁出现的。这时,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又平静下来,于是,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要在门口等那个女人出来就行了。萨比娜他总是会辨认清楚的。这个办法最简单,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而且证据确凿可靠。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儿就行了。他刚才思绪万千,心神不定,现在隐约感到只要弄清事实真相就好办了。但是,无聊地呆在这扇门边着实使他昏昏欲睡,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试着计算他要等待多长时间。萨比娜大概在将近九点钟时到达火车站。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
他想到自己要长时间等下去,觉得倒也蛮有趣的,于是,他就充满耐心,一动不动地等下去。
倏然间,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件很简单的事在他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是一件令人讨厌和不安的事情。显而易见,他们刚才关了灯,马上就睡觉了。在这样的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他很恼火,因为那扇窗户现在黑洞洞的,他对它再也不感兴趣了。他对着窗户又看了一刻钟,接着,他觉得厌腻了,便离开了那扇门,到人行道上走走。直到五点钟时,他还在那里徘徊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瞧瞧那扇窗户。那扇窗户里死一般地寂静,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扇窗户的玻璃上不时有人影在晃动。他疲惫不堪,头脑处于迟钝状态,竟然忘记自己在街角上等什么,他的脚不时绊在街上的石头上,这时猛然一惊,清醒过来,身上打一个寒噤,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自寻烦恼,真不值得。既然这些人睡觉了,就让他们睡吧。管他们的闲事有什么好处呢?天很黑,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一想,他的种种想法,连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这事就算了,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吧。天越来越冷了,再呆在街上他忍受不住了;两次他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没有什么,这事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
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悠悠地走着。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是影子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后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仿佛觉得在跑马场里,拖着脚步兜圆圈子转了几个小时。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并未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阒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很诧异,心里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这样的激情,紧紧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他很失望,内心极度哀伤,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格外凄凉。缪法回到了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这几条街道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
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股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一下。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人们惊奇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透了,浑身泥浆,他神色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靠在栅栏边,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这时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的那副面容,他仿佛看见了他那张肥胖的小脸和满嘴的坏牙。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很高兴。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便走进教堂,跪在地上,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去祈祷求助;各种淫乐侵袭了他的灵魂,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他一想到上帝,便感到震惊。在这场可怖的精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他回忆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随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圣三教堂的尽头那隐没在晨雾之中的钟楼。一尊尊白色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仿佛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纳斯雕像。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教堂里很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高高的拱顶上布满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乐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缪法呢,晕头转向,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十,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在热情的驱使下,把整个身心都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会儿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他连声祈祷着:“啊,我主,来拯救我吧!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远处,继续传来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这声音妨碍他祈祷。在阒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未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什么要扑在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这个人不能带他解脱危机。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娜娜家里。他在门外滑了一跤,他感到泪水涌入了眼眶,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只觉得自己身体虚弱和不适。最后他疲乏不堪,因为被雨淋得太厉害了,冷得不堪忍受。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光线暗淡的公馆里,心都凉了。娜娜家的大门还未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时,他笑眯眯的,感到身上流着这个小窝的一股暖流,他在这里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了。
佐爱来给他开门时,做了一个惊讶和不安的手势。太太偏头痛发作得很厉害,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她仍然可以去看看太太是否睡着了。当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时,佐爱溜进了娜娜的卧室。可是,娜娜马上就出来了。她跳下床,匆忙穿上裙子,光着脚,头发蓬乱,那件睡衣经过一夜胡乱作爱后,皱巴巴的,有的地方破了。
“怎么!又是你!”她嚷道,脸都涨红了。
盛怒之下,她跑过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但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沮丧的样子,对他又产生了最后一丝怜悯之情。
“哎哟!你真干净,我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说道,“发生什么事啦……嗯?你去捉奸,结果反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他一声不吭,样子像只丧家犬。不过,她明白他还没有搞到证据;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她说道:
“你看,是我弄错了。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我敢担保!……现在,我的小乖乖,你该回家了,回去睡觉吧。你需要睡眠。”
他一动也不动。
“走吧,走吧。我不能留你在这里……在这样的时刻,你大概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不,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睡觉吧。”他嘟囔道。
她消除了硬赶他走的想法。不过,她已失去了耐心。难道缪法变成了白痴?
“喂,你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我不走。”
于是,娜娜又气又反感,勃然大怒。
“你真讨厌……你明白了吧,你让我厌透了,回去找你老婆吧,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是的,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现在,我对你这么说……喂,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你还不放开我吗?”
缪法的眼里噙着泪水,合拢双手央求道:
“我们一起睡吧。”
娜娜一下子不知所措,神经质般地抽抽噎噎,哭得透不过气来。归根结蒂,是人家奸污了她!这些事与她有何相干?确实,她尽可能用委婉的方式来启发他。而现在人家却想叫她承担责任!不,这可不行!她心地好,但不能好到这种程度。
“他妈的!我受够了!”她骂道,一边用手敲着桌子,“嘿!我竭力忍住,我想忠实于你……可是,亲爱的,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明天我就会变成富翁。”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他从来没有想到钱的问题。如果她表示有这样愿望,他马上就把它付诸实现。他的全部财产都是属于她的。
“不行,现在给钱太迟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喜欢那些不用我开口就给钱的男人……不行,你知道,你现在一次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我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呢……你走吧,否则,我对后果不负任何责任。我可要闹出事来的。”
她脸上露出威胁的神态,向他走去。这个善良的烟花女被逼得大动肝火,她仍然深信她对那些缠住她的正经男人享有权利,并深信自己比他们更正经。这时,门倏然开了,斯泰内来了。这真是火上加油。她惊叫了一声:
“瞧!又来了一个!”
听到她的叫声,斯泰内愣了一下,他停止了脚步。缪法在场出乎他的意料,他真反感,因为他害怕缪法作解释,所以三个月来,他一直回避这件事。他眨着眼睛,神色尴尬地摇摆着身子,看也不看伯爵一眼。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脸色变了样,好像一个人跑遍了巴黎,来报一则喜讯,却碰上一件倒霉的事。
“你要干什么,你?”娜娜生硬地问道,她用亲昵的人称来称呼斯泰内,以此来奚落伯爵。
“我……我……”斯泰内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前天晚上,她曾对他说,如果他不给她搞到一千法郎来给她还债,她就不再接待他了。两天来,他到处奔波,终于在今天上午才凑足了这笔钱。
“你需要的一千法郎。”他终于开口了,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只信封。
这件事娜娜已经忘记了。
“一千法郎!”她嚷道,“我是乞求施舍的吗?……瞧!你看我是看中你这一千法郎!”
说完,她拿起信封,朝他的脸上扔去。斯泰内是个谨慎的犹太人,他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娜娜。缪法同他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色,而娜娜两手叉腰,嚷得更响了:
“喂!你们侮辱我算完了吧!……你呀,亲爱的斯泰内,你也来了,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打扫了……走吧,好了,滚吧。”
他们一点也不着急,一动也不动。她又说道:
“嗯!你们会说我在干一件蠢事吧?这很可能!但是你们把我烦死了!……呸!我干漂亮事已经干够了!如果我因干蠢事而死,我也死得其乐!”
他们想叫她平静下来,他们恳求她。
“一,二,你们还赖着不走?……好吧,你们瞧,我还有人呢。”
她用力一推,把卧室的门开得很大。于是两个男人瞥见丰唐躺在乱糟糟的床中间。丰唐没有料到会这样让他亮相。他翘着两条腿,睡衣敞开,像只公山羊躺在起皱的花边中间,露出一身黑皮。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他在舞台上什么惊险的场面都经历过。他开始吃了一惊,接着做了一个鬼脸来摆脱困境,他伸着嘴唇,翘着鼻子,脸部肌肉动个不停,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扮兔子。他那副下流的色鬼嘴脸,充分暴露出他的淫荡的恶习。一个星期以来,娜娜每天到游艺剧院找丰唐,因为她也像某些娼妓一样,疯狂地爱上丑角演员的鬼脸了。
“瞧吧!”她用演戏的动作指着丰唐说道。
缪法什么气都忍受过了,但是对这样的侮辱却忍受不了。
“婊子!”他嘟哝道。
娜娜已经进了卧室,又走回来,最后说道:
“你说什么,婊子!那么,你的老婆呢?”
接着,她走回卧室,使劲关上门,然后哐当一声插上门栓。门外剩下两个男人,一声不吭,面面相觑。佐爱进来了,原来她并没有赶他们走,而是理解他们,和他们谈话。她是一个聪明人,她认为太太的蠢事做得有点过分。不过,她还是为她辩护,说她与那个丑角演员的关系长不了,应该让她这股狂热劲儿过了再说。两个男人走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到了人行道上,他们很激动,彼此倒产生了友情,默默地握握手,然后转过脸,迈着沉重的步伐,分道扬镳了。
缪法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公馆时,他的老婆也刚刚到家。两个人在宽阔楼梯上相遇了,看见楼梯旁的阴森森的墙壁,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们抬起头来,彼此看见了。伯爵的衣服上还留下泥巴的痕迹,他脸色苍白,神态慌张,像在外面干了丑事。伯爵夫人像坐了一夜火车,疲惫不堪,站着打盹,头发蓬乱,眼皮发黑。
八
在蒙马特区韦龙街的一幢房子的五层楼上,娜娜和丰唐请来几个朋友吃三王来朝节饼,以此来庆祝乔迁之喜,他们搬到这里已有三天了。
他们本来并未打算住在一起,这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在她大动肝火,断然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门的第二天,她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现在她对自己的前景一下看得清清楚楚了:债主们就要涌进她的候见厅里,他们甚至会干涉他们的爱情,并扬言拍卖她的一切,如果她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的话;为了让他们给她留下四件家具,必须要同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直到吵得头昏脑胀。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另外,奥斯曼大街的那套住宅她住厌了。这套房子的色调很简单,几个大房间全都涂刷成金黄色。在她与丰唐热恋的时候,她就梦想有一间漂亮、明亮的卧室,仿佛她过去当卖花姑娘时的理想在她的脑海中重现了,不过那时所理想的只是一个带穿衣镜的红木衣柜和一张挂蓝色棱纹布帐子的床。两天之内,她卖掉了她能够卖掉的一切东西,如小摆设和珠宝饰,随后,她带着一万法郎悄然离去,连跟女门房都没打一声招呼。娜娜溜走了,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这样一走,那些男人就不来缠住她不放了。丰唐很听话。娜娜要搬走,他连个“不”字都未说。她爱怎么做就让她怎么做。他甚至像一个好伙伴那样行事。他有近七千法郎,尽管有人说他很吝啬,他还是同意拿出来,与娜娜的一万法郎放在一起。在他们看来,这笔钱似乎是一笔建立一个牢固家庭的资金。从此,他们花钱便从两人放在一起的钱中拿,租下韦龙街的两间房子,并在里面配备了家具,像老朋友一样分享着一切。起初,日子过得很甜蜜。
三王来朝节那天晚上,勒拉太太带着小路易第一个来到。因为丰唐没有回来,她便大胆说出了她对侄女的担心,因为她看到娜娜放弃了发财的机会,对此,她心里感到惶惶不安。
“啊!姑妈,我多么爱他!”娜娜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做了一个优美的姿势,把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这句话对勒拉太太产生不寻常的效果。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这话倒是真的,”她坚信不疑地说,“爱情是高于一切的。”
接着,她对几个房间的雅致漂亮,赞不绝口。娜娜带她去看卧室,餐厅,连厨房也看了。当然罗!卧室并不宽敞,墙壁都重新粉刷过了,更换了糊墙纸;阳光射进来,给人以惬意之感。
勒拉太太让小路易呆在厨房里,他站在女佣人后面,看她烤制母鸡,而她把娜娜留在卧室里。她有些话想直截了当跟娜娜谈谈,因为佐爱刚刚去过她家。佐爱对女主人一片忠心,她一直留在原来的住宅里大胆地应付局面。工钱吗,太太迟付一些,她也无所谓。在奥斯曼大街那套凌乱不堪的住宅里,是她应付了许多债主,组织了体面的撤退,挽救